1
王秋花这几天眼眉跳得很厉害,她总预感要发生一点什么。
丈夫黄狗已经上山好几天了。当初他提着斧头出门时,王秋花问他去做什么,他除了回答“上山”两个字之外,就什么也没有说。后来打他电话,或许因为山里手机信号不好,也一直没有打通。
莫非是丈夫黄狗出了什么事?王秋花心里着急得不得了。
着急归着急,王秋花却想不出一丁点办法。
这天,王秋花正准备把盛好的饭菜端给患中风行动不便的年逾八旬的婆婆,村主任王三敲门走了进来。
“你家黄狗呢?”王三一见王秋花,劈头就问。
王秋花隐隐感觉有点不妙。就支吾着说:“我……我也不知道……”
“你是她老婆,他去哪里了你说不知道,谁相信?”王三瞅着王秋花,一脸的怒气。
看着王三怒气冲冲的模样,王秋花心里猛地一惊。
“主任,是不是我家黄狗犯了什么事?”王秋花忐忑地问。
“不犯事我来找他干嘛?”王三的脸色很难看。
“那他究竟犯了什么事?难道他砍人了?”回想起黄狗那天提着斧头出门的那副怒气冲冲的模样,王秋花就紧张得浑身发抖。
“谁说他砍人了?我是说你家黄狗胆子不小,不就是想要修一条水泥路到你家门吗?他何必越级跑去县里上访呢!”王三摊摊手,怒容里多了几分无奈。
2
“他跑去县里上访了?他不是说上山嘛!”王秋花有些惊讶。
“他上山了?那你刚才怎么说你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王三显得更加不高兴。
黄狗到底是去了哪里呢?这下轮到王秋花糊涂了。
王三显然看出王秋花的疑惑,就直接说出了他这次上门来找王三的原因:“你家黄狗前段时间越级去县里上访了。说我们村里不公正,没有评你家为贫困户。还说什么现在村里家家门口都通了水泥路,就你家门前的路还没有修。问题严重的是,他们一伙上访的人在全国党代会期间去县政府门前拉着横幅聚众闹事,影响极其恶劣,现在上边正在追查此事。”
王三的一番话,把王秋花惊出了一身冷汗。王秋花读过高中,当然明白在全国党代会期间去县政府门前拉着横幅聚众闹事意味着什么。
难道黄狗是因为害怕躲到山上去了?王秋花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去想。她很想跟王三申辩一番:黄狗虽然做事的方式方法不对,但他反映的都是事实呀!要不是我们家真正困难,要不是大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公平对待我们家,那黄狗还会那么莽撞地去县里上访吗?
话到了嘴边,王秋花又咽了回去。看看自己手里端着的饭菜都快凉了,王秋花也就懒得再理睬王三。
王秋花把王三晾在一边,端着饭菜走进了里屋。里屋很暗,只有窄窄的窗户透着一点亮光。黄狗年过八旬的老母亲冬梅婆面着房门斜躺在靠墙的一张木板床上。老人家耳聋,刚才王秋花与王三的对话她一点听不见。但她视力还好,见儿媳端着饭菜进来,便努力用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秋花,好几天不见黄狗了,他到底上哪去了?”冬梅婆一边从王秋花手里接过饭碗,一边焦虑地问道。
“妈,他上山去了,过两天就回来。”王秋花安慰老人家。
冬梅婆不再说什么。在沉思了一会之后,就慢慢地吃了几口饭菜。而她满是皱纹的黝黑的脸颊上,分明流淌着一颗颗泪珠。自从两年前中风卧床不起之后,冬梅婆就经常这样流泪。
3
从婆婆房间出来,王秋花看到王三还坐在堂屋里抽烟,就问“主任,你怎么还没有走呀?”
“我在等你家黄狗呀!”王三偏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眯着眼朝王秋花坏笑。
王秋花避开了王三火辣辣的目光。王秋花知道王三对自己有所企图,但他毕竟是村主任,况且他这些年来至多也只在自己面前说点下流话,并没有多少过分之举,因此王秋花也就不好给他颜色。
“我说秋花,你怎就一直对我爱理不理的?好歹我俩也有过一段嘛!”王三见王秋花提着菜篮子准备出门,就起身拦住了她。
“主任,你赶紧让开,不然我就要喊人了。”王秋花用菜篮子抵住王三,严肃地提醒他。
“哎呀,秋花,你干嘛要那么严肃呢?我又没有对你做什么?不就想跟你了解你家黄狗的事,跟你多说几句话嘛!再说,即使你喊,谁听得到?”王三退后两步,摆着手,摇着头,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样子。见王秋花呆愣着不说话,王三便又补充了一句:“哎,要是你当初嫁给我,哪会跟着黄狗受这份罪呀?”
“哎,你别老扯那些旧事。要是你真正关心人家,也就不会一次次落井下石了!”王秋花狠狠地瞪了王三一眼,提着菜篮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落井下石?我有对你落井下石过么?”王三摸摸自己的脑袋,像是回答王秋花,又像是自言自语。
直到王秋花走了好远,王三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追了上去。
“秋花,你等等!”王三追上了王秋花。
“你……”王秋花压抑着心中的恼怒。
“我刚才忘了告诉你,有个人想见你。”王三的表情有点神秘。
“谁?”王秋花盯着王三,想看看他究竟玩什么名堂。
“唐晓东!”王三说出了三个字。“他你不会不记得吧?”王三酸溜溜地说。
“他来干嘛?”王秋花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是新派到我们斜坡村主抓扶贫工作的驻村干部。”王三的话着实令王秋花吃惊不小。
4
其实,王秋花、王三和唐晓东三人都是同学。王秋花和王三是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同学,王秋花和唐晓东则是初中和高中的同班同学。从小学到高中,王秋花都是当之无愧的“班花”,自然不乏追求者。王三和唐晓东分别是其中之一。最终,高大帅气且有“城里人”身份的唐晓东成了幸运者。然而好景不长,高中毕业之后,唐晓东考上了大学,而落榜的王秋花回到了斜坡村,他俩所谓的爱情没有经受住考验。就在王秋花情绪低落之时,同村的老同学王三乘虚而入,给王秋花送来了安慰。但就在王秋花准备对王三以身相许之时,王三却带给她一个坏消息——王三那做村领导的父亲硬逼他去娶某位乡干部的千金。王三最终屈服于父亲的威严,娶了那个富裕家庭的女孩为妻。而王秋花也在父母的催逼下草草嫁给了经常来帮其父母干农话的同村小伙黄狗。
来到黄狗家,王秋花接连生了两个女儿。黄狗是单传,其父母自然希望王秋花再生一胎。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很严,王秋花怀上第三胎的消息传出去之后,王三那个已经当上村妇女主任的妻子吴娟立马带着一帮人把黄狗家围个水泄不通。就这样,身孕在身的王秋花被一帮计生人员强行从家里拉进了医院,在做完引产手术之后,接着做了绝育手术。哪想这次手术留下了后遗症,从此之后,王秋花不是腰酸背疼,就是全身乏力,再也不能从事重体力活了。王秋花只好把精力放在照顾两个女儿身上。眼看着两个女儿一步步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王秋花心里稍稍有些许安慰。但万万没有想到,两个女儿外出打工之后不久,竟然都双双杳无音信了。祸不单行的是,王秋花的丈夫黄狗骑摩托在县城撞伤了一个路人,前前后后赔了人家十几万。而黄狗年逾八旬的老母亲冬梅婆也一气之下患了中风。
5
斜坡村是个典型的高山林地类型的村子。整个村子除了一点菜地,没有一分水田。多年来,村民们都靠上山采集蘑菇、竹笋、山草药等物品去山外的集市去卖,然后换回生活必需品来维持生存。解放初的二三十年里,该村一直都在吃国家的“救济粮”和“返销粮”。改革开放后,年轻人陆续进了城,只剩下部分中老年秉承旧业留守老村。最近这几年,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事业的兴起,斜坡村也焕发了新春。特别是“扶贫攻坚战”开展以来,斜坡村的面貌更是日新月异。
只是,黄狗家似乎成了被大家冷落的对象。
不管从那各方面来说,目前整个斜坡村没有任何一家比黄狗家更困难了。但就是这样一个贫困潦倒的不幸家庭,竟然没有被评为扶贫户。据说那些不同意把“贫困户”指标评给黄狗家的人硬是避开黄狗的两个女儿好几年杳无音信这一事实,说他家有三个半劳力(王秋花算半个)可以挣钱,所以不符合“贫困户”的标准。
不评就不评吧,但上级把水泥路修到了全村家家户户的门前,凭什么唯独就我黄狗一家门前的路不给修呢?黄狗实在想不通。黄狗好几次去村里问个究竟,得到的答复是:你急什么,迟早一天要帮你家修的。
迟早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想起全家上下就靠自己一个人偶尔打点短工来支撑,家里欠着的一大笔债务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完,黄狗心里就焦虑不安。于是,急红了眼的黄狗在多次申请无望之后,跑到县里去上了几次访。据说,他向上级申诉的理由只有一条:不评我家为“贫困户”可以,凭啥就不给我家修路?
6
就在新的驻村扶贫干部唐晓东进驻斜坡村的第一天,整个斜坡村传遍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王秋花的丈夫黄狗其实早在好几天之前就被林业公安从山上带走了。
直到这时,包括王秋花在内的所有人才知道,这些天,黄狗其实是一个人跑到山上砍伐自己自留山上的林木。究竟他哪一天被抓走的,没有人知道。
“黄狗被抓了?那他家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有村民在暗自惋惜。
“这都是他自找的。活该!”也有村民恨黄狗不争气,对他的鄙视多过同情。
对此事最上心的莫过于新来的扶贫干部唐晓东。在得知黄狗因无证砍伐自留山上的林木被林业公安抓走以后,唐晓东震惊之余,在村主任王三的陪同下第一时间赶往黄狗家。
但一脸憔悴的王秋花面无表情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唐晓东百感交集。
“我家黄狗是你们叫人抓走的吧?”王秋花冷冷地盯着面前的这两个男人问。
“怎么会是我呢!我今天才刚来到你们斜坡村。”唐晓东摊摊手,一脸的无辜。
“不是他,那就是你了!只有你知道我家黄狗在上山了。”王秋花逼视着一脸不自在的王三。
“我……我也不是有意的……”王三耷拉着头。似乎默许了王秋花的猜测。
有一个内情王三是不能说的。那就是黄狗家门前的路之所以村里一直不给修,压力全部来自王三老婆吴娟那刚刚退休不久做过镇主要领导的父亲——因为吴娟外公的坟墓就在那附近,若从坟墓那旁边修路上去,必然会破坏了那坟墓的风水。至于黄狗一家没有被评为“贫困户”,除了因为黄狗这人耿直过度,这些年没少得罪村里人之外,更主要的他当年曾把王秋花被强制做了绝育手术一事完全怪罪于吴娟,为此还上王三家理论过几次,害得吴娟后来因此丢了妇女主任的职位。吴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所以这些年一直把黄狗一家当做眼中钉。自然在评“贫困户”时不惜借助自己那曾做过镇主要领导的老父亲的影响力来干预评比。王三那天从王秋花这里回去之后,说漏了嘴,让吴娟得知了黄狗上访是因为村里不出钱给他修家门口那条路的事。吴娟立马把这一信息透露给了刚刚退休不久的老父亲。她那做过镇领导的父亲当然明白这意味这什么。恰好得知了黄狗上山无证砍伐林木的事,于是动用社会资源,向林业部门举报了黄狗——先下手为强,把黄狗抓走,免得夜长梦多。
唐晓东从王三支支吾吾的话语里读出了一点端倪。他意识到黄狗被抓走这事不会这么简单。
7
果然,几天之后,从上边传来了消息,黄狗被刑事拘留了。
尽管有所预料,但唐晓东依然震惊不已。因为他知道,被刑事拘留了,就意味着黄狗将要被判刑。一旦黄狗被判了刑,家里没有了顶梁柱,那他那患中风行动不便的年逾八旬的老母亲和一直体弱多病的妻子怎么办?那原本就贫困不堪的家不就陷入更加潦倒的地步?
早在来斜坡村上班之前,就有朋友私底下提醒过唐晓东,说斜坡村虽然村子不大,社会情况复杂,麻烦事挺多,要他多留一个心眼。果然,来到斜坡村的第一天,就遇到了王秋花家这样的刺手事。
作为驻村的扶贫干部,面对这种情况,自己敢怎么办呢?作为王秋花曾经的朋友,在她遇到困难之时,又该怎样拉她一把?唐晓东越想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唐晓东的脑海:要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帮黄狗申请“取保候审”了。唐晓东把这一想法跟王秋花一说,王秋花自然完全赞同。
8
在唐晓东的帮助下,王秋花替黄狗写了一份“取保候审”的申请。
没过了几天,黄狗就从拘留所“取保”回来了。
黄狗一回来,唐晓东便上门找他了解情况。通过交谈,唐晓东掌握到了很多第一手材料。比如,当初黄狗去上访,并非纯粹因为村里唯独不给他家修水泥路到屋门口和未把他家被评为“贫困户”一事,还举报了王三老丈人当年利用手中权利在斜坡村一个叫碧月湾的地方大兴土木修造豪华农庄的问题。至于他这次无证砍伐自己自留山的林木也纯属被人栽赃,有口难辨——前不久,有人私底下告知他,他家最偏远的那块自留山的林木被人偷砍了很多。于是他便提着斧头上山,想看看到底是谁那么明目张胆偷砍他家自留山上的树木。待他来到山上,顿时傻眼了,足足有二三十方林木被人砍倒在地。黄狗当时气得几乎要七窍流血。看那刀斧砍过的痕迹还很新鲜,黄狗便决定守在林木堆旁,等候那盗木贼的再次光临。遗憾的是,黄狗没有等来盗木贼,却等来了林业公安。
听黄狗说到这里,联想到前不久王三支支吾吾说过的那番话,唐晓东顿然明白了许多。
9
不知不觉,唐晓东和黄狗聊了一整晚。从黄狗家出来,天已大亮,走在那条黄狗一直在向村里申请要改修成水泥道的“之”字形的黄泥小路上,唐晓东的心情很沉重。他的“前任”被调离斜坡村绝非偶然。他知道,作为一名继任者,他还有一段很艰难的路要走。
此时,艳丽太阳正从山头上边高高地露出圆脸,把金灿灿的阳光洒满整个山村,也洒满了唐晓东脚下的路。
唐晓东决定第一时间赶回县城。他那身为县纪检副书记的妻子的案头还摆放着黄狗前段时间写给纪委的那封举报王三老丈人的信。当然,他妻子绝对不会想到,举报者黄狗的妻子曾是自己丈夫当年的恋人。
想到这里,唐晓东忍不住回过头来深深地凝望着斜坡村。他目光所及之处正好是黄狗家屋子旁不远处吴娟外公那座醒目的大坟墓。
我一定要帮黄狗洗清冤情!我一定要早点回来想办法帮助黄狗一家早日脱贫!当然,还一定要了却他想同其他村民一样把一条水泥路修到家门口的心愿!唐晓东不断地提醒自己。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接听,是他妻子打来的电话:“你现在在哪里?你的“前任”被查了,还涉及跟斜坡村相关的某位退休官员。你赶紧抽空回县城一趟吧!”
听到这个消息,唐晓东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正在路上。”唐晓东像是在回答妻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