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的最后一天,天气异常寒冷。闹钟还没响,我就被冷醒了。睁开眼,竟见裹着睡衣的妻坐在床头直愣愣盯着我。
我预感不妙。就小心翼翼地问:“云儿,你咋不睡了?”
“我还睡得着吗?你一整晚都在喊你的‘柳青儿’,哎,这同床异梦的日子我过够了!”妻在长长的叹息。
我无言以对。
在凄然一声苦笑之后,我无奈地摇着头。
我对不起妻。尽管与妻结婚十五年了,可我的脑子里还是装满着柳青儿的影子。
2
我和柳青儿隔着一座坡。
那是一座长满了楠竹林的像龙的脊背一样秀美的名叫龙背岭的小山坡。山的东边是柳家寨,山的西边是我们斜坡村。
第一次见柳青儿,我还小,她也还小。那是一个冬日,紫红的太阳即将落下,漫天的霞光映射着整个斜坡村。吊脚楼前,娘在忙着拿回晾晒的棉被和浆洗过的衣裳,而我则跟在娘的屁股后边跑来跑去。
“蒲会计在家吗?”一个甜甜的声音在门洞里出现。我和娘的眼睛几乎同时投射过去。
“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俊!快进来,我看看。”娘笑嘻嘻地朝那小女孩招手。那小女孩怯怯地走进来,羞红着脸立在那儿。她小脸红彤彤的,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掩映着一对机灵的大眼睛。
“我娘病了,让我来喊蒲会计去帮看看病。”小女孩怯怯地望着我娘说。
“你娘病了啊。你是哪寨子的?你娘是谁呀?”娘走过去,弯下腰,抓住小女孩冻得有点发紫的小手,问她。我躲在娘的身后,不时地探出头去轱辘轱辘地转着眼珠子看她。
“我是柳家寨的,叫柳青儿。我娘叫桂花,别人也叫我娘‘小白菜’。”小女孩偏着头回答。
“哦,蒲会计又不是学医的,他不会帮人看病。再说,他这会外出还没回来。孩子,你去找桐木寨那边的医生吧。”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小白菜”三个字,娘的脸色就变了。她甩开了那小女孩手的小手,站起身子转身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爸,有人来找你去看病了。”娘一走,我就一溜小跑去了北屋。我虽然不清楚父亲是否学过医,但我知道父亲是会看病的。村里谁家大人小孩有个什么伤寒感冒的,大多是来叫我父亲帮忙弄一两付草药去吃。
我隐约听见娘在我身后酸溜溜地说:“戈子,你爸回来了吗?我怎没见着?”
父亲简单询问了柳青儿几句之后,就背起他那黑色帆布背包,牵着柳青儿的手,匆走出了院子。
娘怅然若失地站在院子中央,直到父亲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村口时,她才拉长着嗓子大声叮嘱道:“快去快回,天快黑了,孩子还要早点洗澡睡觉呢!”
3
我不知道娘忽然对柳青儿变得冷淡的缘由。因为我的多嘴,那一晚,娘对我没有过好脸色。
再次见着柳青儿,我和她已经成了同学。
小学五年级下期,因为柳家寨小学拆除了,所以柳家寨的孩子们也都来我们斜坡村这边上学。
也许是柳青儿长得漂亮的缘故,班上的男同学有事无事都喜欢跟她套热乎。可柳青儿似乎对此很反感,对班上的男生一直都爱理不理的。每当大伙嬉戏打闹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安静的待在座位上,不停地写啊划啊。她的世界里似乎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尽管不愿承认,但我知道自己是十分在意柳青儿的。很多时候,我都在偷偷地看着柳青儿的身影发呆。换句话说,跟班上其他男生一样,我十分渴望有机会接近柳青儿,只苦于没有机会,更苦于自己没有其他男生那般的勇气,所以只有单相思的份。
直到有一天,下数学课后,柳青儿过来催我交数学作业。在我抬眼的那一刻,她愣住了,脸上瞬时泛起了红晕。柳青儿分明认出了我,分明回想起了几年前她去我家找我爸去给她娘看病的事。
“蒲戈,你的数学作业呢?”她搓着手,眸子里闪着暖人的光亮。
“我,我没写完。马上就好!”我忐忑地低下头,慌乱地从抽屉里翻出数学作业,飞快地埋头写了起来。我的心砰砰直跳,好像面前站着的是威严的段老师,而不是柳青儿。
我真没有想到,就在当天下午,一件偶尔的事情,把我和柳青儿牵连到了一起。
冬苟是我们班上最赖皮的人。那天,他因没写完作业,挨了段老师的批,还被段老师叫到办公室罚站了两节课。冬苟觉得很憋屈,就把这笔帐记到了数学课代表柳青儿的头上。放学的队伍刚散开,柳家寨的几个学生就扯起嗓子跟着冬苟一起喊:聂瘸子,聂瘸子,瘸着腿,拄着拐,娶了个媳妇小白菜,小白菜不要脸儿,跟着蒲坯子搞破鞋。
聂瘸子是柳青儿的父亲,蒲胚子是我三叔。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叔会和柳青儿家扯上关系,而且还被人如此奚落。我一下子怒火攻心。我扔下书包,箭一般冲向冬苟,拼死般和他厮打在一起。段老师等人闻讯赶来,好不容易才把我们拉开。而柳青儿早就伤心地捂着脸跑开了。
在我们整个斜坡村,三叔蒲胚子算得上一个很特别的人。三叔读过高中,地里的农活不怎么会做,加上人也比较懒,而且三婶精神又不太正常,所以三叔的日子过得有点浑噩,村里没有几个人瞧得起他。但他毕竟是我爸爸的亲弟弟,是我的亲叔叔,我怎能容忍他人恶意地中伤他?何况,冬苟还把柳青儿的母亲和三叔牵扯到了一起。
4
与冬苟的那一架,我不仅吃了亏,身上多处被抓伤,而且事后还被段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当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时,恰好族里一位年长的大伯正在屋里和我爸爸聊着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见我狼狈的样子,娘心疼地问我。
“他们说三叔的坏话!我跟他们打了一架!”我埋着头,一脸的委屈。
“什么?你和别人打架了?”母亲一阵惊呼。
母亲的惊呼声把爸爸和那位大伯吸引了过来。
“究竟怎么回事?你快点说!”父亲一边替我抹泪,一边焦急地催促我。
我只得把自己与冬苟打架一事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讲给了他们听。我只顾愤愤地讲,只顾发泄自己心里的委屈,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大人们当时脸上的反应。
“小孩子家尽瞎说!”我正讲得起劲,娘黑着脸走过来,不由分说把我拉进了里屋。
直到那天天快黑的时候,族里那位年长的大伯领着一群人来到三叔家屋前,说是要抓三叔时,我才知道事情起了变故。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令人恐怖的紧张气氛。如果三叔不是事先听到风声,老早就躲进了村子背后的密林里,我真不敢想象后来会发生怎样的惨剧。
抓不到三叔,三叔的妻弟五麻子就领着一伙人去了柳青儿家。他们把柳青儿的母亲小白菜从屋里拖出来,一边朝她吐口水,骂她贱货,还一边用竹条儿狠狠地抽打她。柳青儿惊恐地抱着她娘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嚎哭着。我挤在围观的人群里,无助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真想冲上来,夺过五麻子手里的竹条儿,但一触碰的五麻子那喷着怒火的目光,我的勇气就消失殆尽……
后来,在父亲的调和下,三叔向族里人写了一份保证书,才算了事。
这件事情之后,我一直很愧疚。毕竟是因为我的过错,才引发了这么大的闹剧。好在爸妈并没有过多的责怪我。其实,三叔和柳青儿母亲小白菜的事情,早就有风言风语了。换句话说,即使我当初不在那位族里年长大伯面前说起三叔和小白菜的事,他们的事儿也迟早有一天要被人揭开。
5
柳青儿显然因此怪罪到了我的头上。
从此,柳青儿把我当做了仇人,再也没有搭理过我。
也许是受这件事的刺激,一向讨厌学习的我居然开始认真读书了。几个月后,我幸运地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中学。柳青儿当然也考上了。那一年,整个斜坡村小学就只有我和她两人考上县城中学。
我和柳青儿又分在了一个班里。
但我们再也不说话,更不要说有什么交集。或许因为内心的那份愧疚,我总是刻意躲着柳青儿。甚至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慢慢知道了一些事情。原来三叔和柳青儿的母亲曾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后来乡里修水库时又恰巧分在了一个中队。随着接触的增多,他们彼此产生了爱慕,公开谈起了恋爱。可不知为什么,三叔与小白菜的事一开始就遭到了我奶奶的极力反对。后来,三叔娶了三婶。再后来,三叔通过了乡聘干部的招录考试,进了乡政府。但好景不长,因作风上的问题,三叔不久被辞退回家了。据说,就因为这事,三婶的精神受了刺激,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就在那个学期,我尝试在作文本上写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就是三叔和柳青儿的母亲小白菜。语文老师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连连当众夸我有文学天赋,并在那篇小说的标题旁写了两个大大的字——“传阅”。有了语文老师的肯定,同学们自然对我刮目相看,都争着借我的作文本去一睹为快。好几次,我发现柳青儿也悄悄地靠近那些正在阅读我那篇小说的同学身边,用眼角的余光去窥视其中的内容。
我不知道柳青儿是否看完了那篇小说。但我敢肯定,她从中或多或少看出了一点端倪——那篇小说中有她母亲的影子,更有我对她的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情愫。
我的判断是准确的。就在语文老师夸我有文学天赋的第二天傍晚,我的文具盒里多了一张她写给我的纸条:“如果你愿意,能否约个时间移步到学校后山的桃树林一起聊一聊你的小说?”
看着她娟秀的字迹,我的心瞬间飞了。待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我慎重地提笔回复她:“随时都行,时间由你定!非常期盼!非常荣幸!”
可天有不测风云,我的纸条竟然没有递出去。因为就在我准备把纸条递给她的那一刻,班主任老师匆匆跑来把她拉出了教室。
不久,一个的噩耗在同学们当中传开——柳青儿的父亲死了。
柳青儿的父亲聂瘸子是摔死的,摔死在了离柳家寨村口不远处的一口废弃的枯井里。就在柳青儿回家奔丧的当天,她家里人就匆匆把他父亲埋了。但事后很多村民觉得聂瘸子死得不明不白,说不定背后有什么蹊跷。甚至有人怀疑聂瘸子的死可能与奸夫淫妇有关。于是有人报了警。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雨雾,划破了笼罩在村寨里的不安。几个村寨的人们都顶着霏霏淫雨涌向聂瘸子的墓地。法医来了,把聂瘸子的尸身重新挖出来,开棺验尸……
事情并没有朝人们期待的那样发展。
警察找不到聂瘸子属于他杀的证据。最后认定他是自己不小心失足身亡。可绝大多数村民们却不这么认为,依然觉得聂瘸子死得蹊跷,死得冤枉!
柳青儿整整过了一个星期才回到了学校。我好几次想把那张纸条递给她,想约她聊一聊,可一看她那满脸深重的忧郁,便不自觉地一次次把攥着纸条的手缩了回来。
反正离放寒假只有一个多星期了,干脆等放了假再找她聊聊吧!我劝慰自己。
终于熬到学期末。那是初二第一学期的最后一节晚修课。下课后,我像平常一样,一个人哼着小调,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腾腾地往宿舍方向走。就在我快要走到楼道转弯处时,感觉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我一回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因为,我分明地看到,双眸噙满泪水的柳青儿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蒲戈,我要走了。我们一家人都要走了。”柳青儿用手背试了试眼泪,朝我苦笑了一下。
“怎么?要走?你们要去哪里?难道仅仅因为你父亲去世这事?”我无比愕然。
“我们要去贵州投靠一家亲戚。我们在柳家寨实在待不下去了。他们,他们很多人都不让我们活……”
我呆愣在那儿。我感觉到自己的胸部在阵阵隐痛。
我想安慰柳青儿一点什么,但嘴唇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直到哭成了泪人的柳青儿转身朝女生宿舍方向走去,我才猛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就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楼道口的那一瞬,我突然扬起那张被我攥得邹巴巴的纸条冲她喊:柳青儿,你要好好地生活啊!
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她不愿回答我。柳青儿没有回头。她决然地走了。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她的消息。
6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许多往事都已淡忘,唯独柳青儿捂着脸悲伤哭泣的无助身影还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三十年来,我几乎每晚都要做梦,几乎每晚都要梦到柳青儿。梦境中,我几乎每次都会歇斯底里地冲着柳青儿渐渐远去的背影喊:柳青儿,柳青儿,你要好好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