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集镇到家,平时强生叔至多只要走80分钟,这一天他却走了整整五个小时。
强生叔有些头晕。他感觉自己很累很累。
好不容易回到家,天早黑了。强生叔推醒了蜷缩在堂屋门口的孙子军军,问军军鸡鸭都关好了没有。
“爷,我饿了!”军军答非所问。
强生叔无奈地摇摇头。
都快11岁的人了,除了记得吃饭,啥都还不会做,以后可咋办!
强生叔在心里嘀咕着。
想到这些,强生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沉甸甸的化验单。
二
早在今年春天插秧的时候,强生叔就在电话里跟离他家稍近一点的几个子女说,他感觉今年特别累,希望他们当中能有人回来帮他几天忙。
几个子女听强生叔这么说,不仅不安慰他,反倒把他狠狠“责备”了一顿:累!累!累!天天喊累!又不是我们要你去做那么多农活。活该!
强生叔自讨没趣。就开始寻思自己会不会是得了老伴梅桃那病。
老伴梅桃去年刚走。是患肺癌走的。医生说是因长期食用剩饭剩菜加上用餐时间没有规律所致。
一个人强撑着身体把八亩水稻载完之后,强生叔打电话给家离斜坡村最近——在隔壁乡政府上班的三女儿,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今年身体很差,不知会不会也像你妈当年一样,得了什么绝症。”
三女儿没有等强生叔说完,就一顿抢白:爸,你没什么想的,就整天想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身体不垮才怪呢!
三
好不容易熬到了稻谷成熟的季节。
在收割完两亩早稻之后,强生叔累得连饭也吃不下。实在撑不下去了,强生叔只得到乡卫生院去打点滴。卫生院的医生看到强生叔消瘦得不像话,就建议他去县人民医院去做个检查。
命运果真跟强生叔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得癌症了,而且是晚期。
在拿到检验结果的那一刻,强生叔感觉整个天都快塌下来了。
强生叔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自己已到了胃癌晚期这个事实。
从县城回到斜坡村的路途中,强生叔一直在犹豫,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已到了胃癌晚期的这一事实告诉几个儿女。直到晚上,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可怜的孙儿军军,强生叔才踌躇着拨通了唯一的儿子林子的电话。
“爸,你说什么?得了癌症?而且是胃癌晚期?哎,平时叫你注重身体,少干点农话,你就是不听。现在你这样了,你说军军以后怎么吧?你这不是在给我们添麻烦吗?”林子甚是不高兴。
四
强生叔心凉了半截。
林子在五姐弟中是最小的。当初强生叔两夫妻冒着各种危险,吃尽了苦头,直到快四十岁才为家里添了林子这个男丁。
还未到婚育年龄,林子的未婚女友就生下了军军。军军两岁那年,林子和军军妈妈分了手。林子外出打工,把军军留给了爷爷奶奶。小时候的军军原本十分机灵可爱,可由于强生叔两口子的疏忽,有一次,军军竟然不小心一头栽进了一个废弃的地窖里。结果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从那以后,军军就变得呆头呆脑的了。
军军七岁那年,林子再婚了。但那个军军叫后妈的女人横竖都看军军不顺眼,不愿接纳这样一个痴呆的继子。无奈之下,林子只得去县城租了一套房,安了一个新家,而把军军完全扔给了留守老家的强生叔两口子。自从去年老伴梅桃患癌症去世之后,照顾军军的重担就全落在了强生叔一个人的肩上。
不孝儿子的抱怨提醒了强生叔。强生叔禁不住想,万一自己哪天有个三长两短,那军军可咋办?
五
就在得知强生叔患癌这个消息的第二天,林子就通知其三个大姐来到了斜坡村。唯独只有四姐梦花没有来。
梦花不是不愿来,而是林子嫌她笨嫌她穷而没有及时通知她。
林子把三个都在单位上班的姐姐召集过来,唯一目的就是想同她们商量怎么处理父亲生病的事。
在不分青红皂白对强生叔一顿抱怨之后(抱怨强生叔不懂照顾自己,起早贪喝忙这忙那不说,还整天吃剩饭剩菜,现在得了病害得几个家庭都不安宁),林子四姐弟为究竟要不要送强生叔去医院治疗的问题争执了起来。
他们大致有两种意见:林子认为没有必要花那个冤枉钱,即使去了医院,那谁去医院照顾强生叔?如果强生叔自己不愿掏钱,费用由谁出(谁也不知道强生叔究竟还有没有钱)?所以他建议强生叔轮流去几个有正式单位家庭条件好的姐姐那里去住一段时间。林子的言外之意,三个姐姐当年书读得多,目前条件好,理应自觉承担起照顾强生叔的责任和义务。而林子三个姐姐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的意见则是:不管有用还是没用,医院还是要去的,不然外人会说闲话,至于费用,那就要看强生叔还有没有一点存款。若没有,那自然得由五姐弟中的唯一男丁林子出。她们的理由很简单,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由身为儿子的林子独自承担赡养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们几姐妹偶尔回来看望一下可以,要她们来照顾赡养强生叔,只有简单两个字:没门。
见三个体面的姐姐说出这样的话,林子生气了。他冲三个姐姐发了脾气:你们完全是一派胡言。女儿不是爸妈养的?爸妈当初送你们三个读了大学,花了多少钱?就因为爸妈把钱全拿去供你们三个读书去了,害得我和四姐连初中都还有读完。现在,你们都有一份体面的正式工作,明明有能力替我们排忧解难,却偏偏漠不关心,不闻不问,难道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今天我把话搁在这里,现在我自身难保,如果你们硬要把老爸的事推给我一个人,我肯定不会答应。既然你们不管,那我也不管了。到时,看旁人到底说是谁的不是。
说完这番话,林子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铁着脸甩手出门,骑上摩托回县城去了。
林子的三个姐姐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直到林子走了好远,她们都还面面相觑,一脸难堪。
在凑到一起嘀咕了好一阵之后,她们协商出了一个应急之策。那就是想办法弄清楚父亲强生叔究竟还有多少存款。若强生叔存款比较多,那就一定要动员他去医院住一段时间,免得旁人说她们姐弟不孝。若强生叔存款不多,甚至没有了钱,那就看能不能去跟远嫁贵州农村的四妹商量一下,让她把强生叔接过去住一段时间。等找个机会跟弟弟林子商量好了,再凑钱送强生叔去医院。她们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四妹梦花,是因为四妹梦花虽然脑子不好使,却挺有耐心。去年母亲梅桃病重期间,她们三姐妹要上班没空,全都是生活在农村的四妹一个人在医院里照顾母亲。至于军军,则必须送回林子身边,让林子自己照顾。
六
三个打好了自己小算盘的女儿假惺惺地对强生叔嘘寒问暖,当然,最终话题很快就落到了强生叔究竟还有多少存款这件事上,
可任凭三个女儿旁敲其侧,百般询问,强生叔都默不作声。
后来被三个儿女问急了,才咬牙吐出一句冰冷的话:你们别啰嗦了,要回家就早点回吧,我的死活不用你们管。
林子三个姐姐自讨没趣。只得说,爸,我们是关心你才跟你啰嗦的。
“关心?你们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和你们那去年刚死去了的老娘?这么多年来,你们每次回家,除了变着法子从我和你老娘身上搜刮点什么东西走,有过一点孝心吗?去年你们老娘生病住院,你们给过一分钱吗?去医院照顾过一天吗?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们不关心我的病情,不关心你们的侄儿军军未来的着落,还一门心思盘算着看我还有几个钱!我怎么就白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啊!我真后悔当年白送你们读了那么多年书!你们都赶紧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强生叔终于暴怒了。他抓起墙角的扫帚,把三个一脸难堪的女儿赶出了家门。
几个女儿悻悻地走了。
悲愤至极的强生叔老泪纵横,独自扶着门框抽泣了起来。
七
强生叔从箱底翻出那本发黄的存折。
他一边落泪,一边看着存折上面那个他烂记于心的数目。他的心在痛苦地抽搐。
其实,强生叔还是有钱的——他的存折上还有整整十万块钱。这是强生叔和老伴梅桃辛苦了一辈子的最后积蓄。
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强生叔就已是整个斜坡村妇孺皆知的“有钱人”。头脑灵活的强生叔是靠“贩牛”赚到第一桶金的。有了本钱之后,强生叔修建了一家大型养猪场,做起了“养猪专业户”。几年后,又结合市场需求养起了黄牛。也是从那时起,强生叔就获得了斜坡村“首富”的美誉……但后来,由于妻子梅桃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强生叔也就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经营生意,加上接连送几个儿女上学,他原本殷实的家底很快就掏空了。
最近几年,为了孙儿军军,强生叔开始承包村里那些抛荒地,种起了水稻等农作物,几年时间的起早贪黑,勤俭节约的他们硬是重新积攒了一笔6位数的存款。没想到去年老伴梅桃一场大病,把辛苦积攒了几年的存款用掉了大半。
强生叔当然也想去住住院,毕竟他舍弃不了孙子军军。
强生叔想多活几天,多照顾军军几天。但他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这最后的十万块钱一分也不能再动,必须全部留给可怜的孙子军军。
强生叔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把那本发黄的存折放回了箱底。
“爷,我饿了,想吃饭。”孙子军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强生叔身后。
强生叔回头朝军军苦笑了一下。他心里嘀咕,这可怜的孙儿,怎么就不体谅一下爷爷呢!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必须坚强!哪怕只剩最后一天,都必须好好地活!强生叔提醒自己。
“好,爷爷现在就去弄饭给你吃。”强生叔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他宽慰地拍了拍孙子军军的肩膀,然后抬脚朝厨房走去,他每迈出一步,感觉大腿都像铅一般沉重……
难道自己的身体这么快就不行了?强生叔有些纳闷,有些无奈和失落。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阵阵狗吠声。
“谁?”强生叔冲门外怒吼。这么晚了还有人上屋来烦人,心情原本就十分糟糕的强生叔甚是不悦。
“爸,是我!”随着老木门“吱嘎”一声响,一个衣着褴褛满脸愁容的年轻女子站在门槛外招呼着强生叔。
不用说,推开堂屋门的人是强生叔的四女儿梦花。
“梦花,你隔那么远,怎么也赶过来了?”惊讶过后,强生叔脸上闪过一丝喜悦。
“爸,您明天就去医院吧。这是8千块钱,您先拿去用。”梦花答非所问,一边说,一边把一叠用旧报纸包着的钱递到了强生叔手里。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强生叔一脸惊愕。
“一得到您生病的消息,我一大早就把家里的耕牛牵去集市卖了。”梦花一脸的疲惫。
“你……你……真傻……”强生叔哽咽着,再次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