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坐在窗前,一会儿抬眼看看黯淡的星空,一会儿偏头看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好像在想些什么,其实心里一点也没有想。如果用一个准确点的词来概括我当时的状态,那就是“发呆”。
“哎,你还发什么呆呀!要不,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她轻轻推开我虚掩着的房门,倚靠着门框,一脸关切地望着我说。
我轻轻地回过头,冲她浅浅一笑。尔后用力摇摇头。
我和她是邻居。是同租住在一栋阁楼上的邻居。虽然彼此做邻居有大半年时间了,但我和她一点也不熟。
2
这是一座城中村。土木结构的双层客家阁楼一栋挨着一栋。我和她就租住在临街的一栋有点历史的阁楼上。
时间回溯到半年前,正想找个偏僻点的地方租间小房子码字的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特别的“约租”广告:阁楼一间,美女相伴,觅投缘的合租者,非诚勿扰。后面是该出租屋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我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应约而至的是一个高挑的长发美女。在用警惕的目光扫视了我半天之后,她甩了甩头发,浅浅地笑了笑,然后开口问我:“先生,是你要租房吗?得先申明的是,我这里有一个规矩:这房子只租给未婚者,不知先生你婚否?”
我有点忍俊不禁。这是哪门子规矩呀,连租个房都要设置这么奇葩的条件!
但转念一想,能与这样的美女为伴是多么惬意美好的事啊!容不得多想,我赶紧一边点头一边理直气壮地回答:“靓女,是我要租房。我未婚,完全符合你的条件。”
其实“未婚”只是这位美女众多“约租”条件中的一个。好在她似乎对我的印象还不错,特别是从我口中得知我是一个靠码字为生的末流写作者之后,她更是对我肃然起敬,一口认定我就是她要寻找的最佳合租者。
3
名义上说是合租,其实是各自租住完全分隔开来的两个独立的房间,只不过共用一个洗手间罢了。房子是长发美女从房东手里租过来,再分租给我的。据说,此前与她合租的人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后来被一个老男人接走了。而我只不过是当初众多应租者当中最“幸运”的那个。长发美女之所以选择我做合租者,最最关键的应该是我样子老实,面善,而且长相也不错,看起来顺眼。这些讯息,都是楼下那间小杂货店的胖女人无意间透露给我的。
我一直想从长发美女那里得到一点这些讯息的佐证,遗憾的是,尽管我与她长期毗邻而居,却没有多少照面的机会。即使有时偶尔在楼道里不期而遇,她也只是朝我微微一笑,然后匆匆而过。唯一有机会跟她搭讪几句的是每月她来向我收房租那天。每一次,她都是先轻轻咳嗽两声,接着敲几下门板,然后再轻轻推开我那一直虚掩着的房门,倚靠在门框上说:“大作家,该交房租了。”
每每这时,我就从临窗的那张破书桌前匆匆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房租费,几步上前,把钱递到她手里。“靓女,你数数,看数目对不对。”每一次,我都是这么说。每一次,我都指望能趁长发美女数钱的时候能跟她闲聊几句。但,遗憾的是,每一次,长发美女都是一接过钱,连数也没数就揣进兜里走开了。唯独留下一个怅然若失的我望着昏暗的楼道发呆。
4
坦然地说,我对长发美女充满了好奇。
我属于白天睡觉晚上码字的那类整天做着百日梦的末流写作者。长发美女同样也属于白天闭门睡觉的那种类型,与我稍微不同的是,她经常晚上整宿不归。
我最初以为她在工厂里上班,后来才发觉她的外出时间一点也不规律,不太像在正规工厂上班的样子。于是就试探性地向楼下杂货店的胖女人打听了几次,但只要涉及这个话题,那原本很八卦的胖女人竟然一反常态地笑而不语。纳闷之余,我暗暗关注长发美女的私生活。观察了很久,却一无所获。不过,后来我还是注意到了一点,那就是在与长发美女合租的这大半年时间里,我从来没看见任何人光顾过她的房间,也没见过她与其他什么人来往。我每每与之匆匆照面,见到的也大多是她那副落落寡欢的落寞神态。
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这长发美女冷艳、孤僻、神秘!
5
与这样一位独身大美女毗邻而居,如果我说自己从来没有萌生过一丝非分之想,那绝对是骗人的假话。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把有关长发美女的所有臆念都当作了诱发灵感的催化剂。
我万万没有想到,长发美女竟然会主动来邀约我出去走走。
我受宠若惊,怦然动了心,但在本能的戒备心理的驱使下,我冲她浅浅一笑,尔后用力摇摇头。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一丝失落。在尴尬地笑了笑之后,转身下了楼。
我若有所失地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空气里,我才飞快地跑到窗前,趴在窗口往外望。我很希望看到长发美女从窗外小巷飘过的身影。但很遗憾,昏黄的路灯下,除了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一晚,我一个字也码不出。我的脑海全是长发美女幻化的身影。冥冥之中,我有一个预感,或许有什么事要发生。
6
果不其然,自从那晚长发美女独自外出之后,我似乎已经有五六天没有听到隔壁房的动静了。联想起她外出时那副尴尬、落寞而复杂的神态,我的心里猛地一惊:难道长发美女那天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我下到一楼,在稍稍踌躇了一会之后,试探性地开口问杂货店的胖女人,问她这几天有没有见到过那位长发美女。
杂货店女老板当时正斜躺在小店门口的一张藤椅上晒太阳。听我提及长发美女,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跳起来,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问:“那么关心她,是不是对人家有那个意思呀?”
我连连摇头。我想向胖女人解释一点什么,又怕自己辞不达意,加重她对我的误会。只得违心地说:随便问问而已。
“哈哈,随便问问?”胖女人笑得有点暧昧:“跟你认识了这么久,就没见你关心过我的问题?”
尽管知道这是胖女人在故意取笑我,但我还是感到有些难堪。为了缓解尴尬,我只得向胖女人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在这里租住了大半年,我从来没见过那姑娘单独外出过那么长时间,她不会遇到什么意外了吧?”
胖女人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
我不好再跟她说什么,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发呆。但毫无疑问,我的脑海全是长发美女的影子。
7
大概又过了四五天,当时我正伏在桌上写一些无关痛痒的文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把我从漫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脚步声是朝隔壁的房间传开去的。我意识到长发美女回来了。来不及多想,我搁下手中的“工作”,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房门,来到长发美女的房间门口。
“靓女,你回来了。”我冲着正弯腰整理鞋袜的长发美女热情地打招呼。
“回来了。”长发美女抬起头来,友好地朝我笑了笑。
但也就在这一瞬,我傻眼了,眼前的长发女孩鼻青脸肿,哪里还有昔日的靓丽模样!
“你……你怎么了?”我惊讶地问。
“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长发女孩苦笑了一下,然后示意我坐一坐。
我拘谨地坐了下来。
我想询问她一点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口。好半天,我才老老实实地问了一句:“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呀?这么久没见你,我们一直替你担心。”
“谢谢你的关心。我……我出去办了一点事。”她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便起身告辞。
“大作家,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才聊一句话就要走了?是不是嫌我现在的样子难看?”长发女孩耸耸肩,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解释。
“那谢谢你来看我!”长发女孩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摸摸自己红肿的脸。顿了顿,她加了一句:“看来我当初没有看错人。如果你感兴趣,我真希望你有空陪我聊聊天,我讲我的故事给你听。”
当时我正准备迈步跨出她的房门,听她这么说,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如果我现在就想听你的故事,行么?”我扶着门框,直盯盯地看着她,极力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外,尔后朝我点了点头。
8
“我是一个命苦的人。”长发女孩一开口就这么说。
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孔,听她对自己如此“定位”,我感慨颇多。为了不影响她的思路,我没有出声,而是冲她会意地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讲下去.
“你知道半年前,我为何要选择你做合租伙伴吗?”她的第二句话令我惊讶。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把话题扯到了我的身上。
我极力遮掩着自己内心的急切。我盯着她的双眼,强作镇定般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说你像极了我的初恋——也即把我拉入万劫不复的过去的那个人,你会认为我是在编故事吗?”长发女孩仰起头,甩了甩头发,双眼朝我射来一道寒光。
我像极了她的初恋?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9
故事得从她14岁时辍学那事说起。读完初一,她的继父死活也不同意让品学兼优她继续上学。这事引起了她的几位老师的关注。这其中就包括她后来的初恋——她那年轻的语文老师。为了能让她重新回到学校,几位老师轮番到她家里做其家长的思想工作。年轻的语文老师甚至当面承诺自愿替她负担初中阶段的所有学习费用。尽管如此,她那重男轻女观念严重的继父依然不肯让她上学。就这样,她在众人的惋惜声中辍学了。
辍学之后,她去街上一家理发店当了名学徒。大概是她辍学之后的第三周,她那年轻的语文老师恰好来理发店理发。见到自己的老师,特别是这个曾当面承诺自愿替自己负担初中阶段的所有学习费用的善心的年轻语文老师,她倍感亲切。当时店里刚好没有其他人,她就一边替老师理发,一边诉说着对老师的感激。那语文老师是过来人,当然能从这个懵懂女孩的话语里读出她对自己的那份朦朦胧胧的倾慕。于是,在离别时,趁四下无人,他有意无意捏了一下她的小手,并用暧昧得不能再暧昧的口吻附在她的耳根说:“你好可爱!我很喜欢你!”
10
毫不夸张地说,语文老师的这句话重重地撞开了她懵懂的心扉。在之后的几天下,她的整个心田全是语文老师潇洒帅气的形象。她弄不明白语文老师为何要对她说那样的话,也不知道语文老师究竟喜欢自己什么。她只知道,语文老师是个好人,曾当着众人的面说要替她出钱让她读完初中……她只知道,自己喜欢跟语文老师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她同语文老师在街头不期而遇。
“老师,你去哪里?”她同他打招呼。
“很无聊,一个人随便走走。”他冲她一笑。
“反正我现在有空,老师,要不我陪你走走吧?”她涨红着脸,鼓起勇气对他说。
“去哪里走呢?我刚来不久,对你们这个地方不熟。”他巧妙地答应了她。
听到他答应了自己,她心里一阵雀跃:“老师,走,我带你去爬水库边的小山,如何?”
他跟在她身后,刚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天快黑了,就在这里走走算了,哪天有空多约几个伴再去爬山吧!”他显然是在欲擒故纵。
“老师,不远,就在前边,几分钟就到。”她望着他,眸子里有种难以名状的依恋。
他会意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果然不远,几分钟之后,他们就来到了水库边。此时天已暗下来。昏黄而朦胧的夜色下,清幽的湖水倒影着连绵的群山,显得更加冷寂和幽深。
她和他静坐在水库旁的山道旁,望着静谧的夜空发呆。
突然,他一把拽过她的小手:“你好可爱,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没有挣扎。任由他用宽厚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手心。好半天,好半天,她才昂起头问:“老师,你不会骗我吧?你真的喜欢我么?”
“是真的喜欢!”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而他的双手也开始在她的身上肆意游离。
她感到一阵眩晕,任由他把自己平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在他娴熟的引导下,在撕裂的痛楚中,她把自己的第一次完整地交给了他……
那一天,她刚好过完自己14岁的生日。
事后,虽然多少有些遗憾,但她并不后悔,因为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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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长发女孩早已满眼泪花。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
“你故事里的那个语文老师,就是你前面说过的像极了我的那个人吗?”见她一直无法从故事中走出来,我只好见机插话,抛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长发女孩点点头。硕大的泪珠从她红肿的眼眶里溢出,滚落在她红斑点点的肿胀的脸颊上。
我有种预感,此次长发女孩的鼻青脸肿断然不是她轻描淡写所说的那样因摔跤所致,或许与她刚刚讲叙的那段故事中那个像极了我的夺去了她处女身的语文老师有关。
果然,在她稍稍平静之后,她问我:“是不是真正的坏人都有一张虚假的伪装面孔?”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揣摩不出她问这个问题的真正用意。我不知如何回答。
见我不作声,她黯淡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失意。
我心里一惊。老实说,我有些心虚。莫非她也把我看成了一个披着虚假面孔的坏人?
但很快,我就调整好了心情。为了占据主动,我就话问话:“你是说那个像极了我的语文老师——是个有一张虚假的伪装面孔的真正坏人吗?”
她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看你刚才有些不自在,是不是你也曾经做过什么亏心事呀?”她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感伤的目光背后有些意味深长。
我赶紧转移话题:“你看我像那种人吗?我是被你的故事吸引住了。这是一篇精彩小说的好素材。我很想知道,你们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好吧!这是我第二次跟人提起这段往事,如果你把它写成小说,拜托你不要把我写成坏女人。”她偏着头,似乎又开始陷入了长长的回忆。
12
至从与那位语文老师有了那层关系之后,一种叫欲望的东西在她幼小的心田疯狂滋长。在他甜言蜜语的哄骗下,她对他有求必应。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她异想天开地把他看做了可以托付自己终身的那个人。
直到某一天,她的好姐妹娟子偷偷地告诉她,那个道貌岸然的语文老师其实是有老婆的,而且也曾骗过娟子的感情,她才如梦初醒。
她找到他,质问他为何要欺骗她?为何要欺骗这么多人的感情。
他没有想都事情会暴露得这么快。面前她的质问,他装出一脸的无辜:“这样的话你难道也信?我确实结过婚,但刚结婚三个月不到就已经离了婚。至于你的姐妹娟子瞎编的那些,完全是她因为嫉妒你而故意捏造的事实。我对你确实是一片真心。只不过因为彼此的身份尴尬而不能把我们的情感公开。我知道,这让你受了委屈。但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希望你能够真诚地相信我——我的心中只有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的这番话,委实令她感动了好一阵。但她相信娟子不会故意捏造事实来骗她。在痛定思痛之后,在一个名叫梦珍的好姐妹的鼓动下,她决定离开家乡,离开他。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希望开始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尽管有太多的不舍,但15岁的她还是乘上了开往深圳的列车。
可她哪里知道,所谓的好姐妹梦珍其实也是那个道貌岸然的语文老师众多情人中的一个。最为可拍的是,把她从老家带到深圳,只是他们实施阴谋诡计的第一步。
就在她刚刚踏上深圳这块土地的第二天,那个道貌岸然的语文老师老师也随之出现在了她们租住的出租房。
“你……你怎么也来了?”望着眼前的他,她无比震惊。
“还不是放心不下你!”他走过来,亲昵地拍拍她的肩
“你看,为了你,我连工作都不要了。”他一脸的虔诚。
她呆愣楞地看着他,回想起这几天来一路的颠簸,她的心底莫名地涌起一股感动。
“你……你真的是为了我?”她怯怯地问。很显然,15岁的她又一次被他拙劣的表演所蒙蔽了。
13
讲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
我敏感地从她茫然的目光里读到了无助与落寞。
后来的故事她不说我也猜得到大概:15岁的她根本无法进厂打工。在他的软硬兼施之下,她接下了第一单“生意”。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在此后的那几年里,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沉沦里泥潭里越陷越深。
只是有一些问题我不甚明白:后来她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一点什么?现在的她为何选择了单干?她此次的鼻青脸肿是否与他有关?
“你一定好奇,我为何那么心甘情愿任凭他摆布,做他赚钱的工具吧?”她抬起头来问我 。
我点点头。我当然好奇。
“你也许不知道表面斯文的他有多凶狠残暴。在被他囚禁的那几年里,我亲眼看到三个姐妹被他打落了牙,亲眼看到两个姐妹被他打折了腿……最最关键的是,任何一个稍稍不从的女孩,最终都会被他通过特殊渠道贩卖到偏远山区……”说到这里,她突然伤心地抽泣起来。
“你……你难道也……”我欲言又止。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我从她的神情得到了答案。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转换了话题,冷不防问我:“你猜得到此前与我合租的那个人是谁吗?”
“一个漂亮的女孩。”我脱口而出:“该不会是你前面提及的那个娟子吧?”
“对,就是娟子。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她一脸的惊讶和疑惑。
“你难道忘了我是写小说的人吗?做合情合理的推理是我们这些码长文的人与生俱来的的强项。”我提高了音量,话语里透着几分得意。其实,我做出此判断,除了因为她在故事里多次提及娟子这个人之外,还依据不久前从楼下杂货店胖女人那里得知此前与她合租的人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且那姑娘后来被一个老男人接走了的这个事实。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苦笑了几声,然后问我:“那你猜得出我和娟子为何要租住在这里吗?”
“这里离闹市不远,但又比较偏僻。”我微笑着回答。我很满意自己的推理:“如果我没有猜错,就如你前面所言,你和娟子都曾被那个可恶的男人用最严厉的方式惩罚过。你们都是侥幸逃脱了禁锢的幸运者。”见她不作声,顿了顿,我接着说:“只是,我不太明白的是,你们为何不远离这座城市,去另外一个新的地方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新生活吗?”她猛地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我探询。
我冲她点了点头。既是肯定的回答,又是对她的鼓励。
我知道她还有故事要跟我说。
14
“是的,我和娟子都曾遭受那伙恶毒男人的最严厉惩罚。”她说。
“因偶尔的不如意,他和他的那帮所谓的“弟兄”对我大打出手。然后捆绑住我的手脚,用胶带封住我的嘴巴,把我扔上面包车,然后一路长驱,来到了粤东某山区。在那里,经过几轮讨价还价之后,我被高价卖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光棍汉。在那个荒凉偏僻的穷山村,我足足呆了三年。在那三年时间里,因生不出小孩,我被转手卖了四次。直到来到第四户人家,我的生活才发生了转机——因为我竟然在那个老光棍的堂弟家见到了娟子。娟子也是被转手几次才来到这一家的。与我稍微不同的是,娟子已经是一个两岁小男孩的母亲了。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娟子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差一点就要惊呼出来。但很快,理智让我们冷静了下来。彼此都装出根本就不认识的样子。为了尽早让我这个刚进门的媳妇安下心来,他们便安排娟子这个‘过来人’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这无疑给我和娟子增添了密谋逃跑的机会。我和娟子把逃跑的时间选在了娟子儿子两周岁生日这一天。为了达到麻痹他人的目的,那一阵子,我和娟子都对那一家子人逆来顺受,而且尽量减少单独接触的机会。等到娟子儿子生日晚宴那天,娟子以助兴为由,以孩子的名义,挨个敬了那些男人的酒。而最后,我也在娟子的提议下,说了一些‘良言吉语’,并顺话劝大伙多喝几杯。结果可想而知,那伙男人几乎每个都喝得醉醺醺。当晚,在等所有人都睡熟之后,我和娟子悄悄爬起床,蹑手蹑脚出了小村子,然后沿着事先选好的路径一路狂跑……逃出来后,我们的确有过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的打算,但左右权衡之后,还是觉得对深圳熟悉一些。于是,我和娟子就来到了这里。在寻工未果的情况下,万般无奈地重操旧业,在附近几家发廊打些‘临时工’……”
“对了,大作家,你不会看不起我们这类人吧?还有,我是不是讲得有点啰嗦?”她突然站起身来,在朝我努了努那红肿的嘴巴,然后冷不丁把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15
我轻轻地把她的手从我的肩头移开。
“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听说,接走娟子的是一个老男人。那老男人是谁?是娟子孩子的父亲吗?”我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不是娟子孩子的父亲!”她悠悠地说。
“那到底是谁?难道是一个要包养娟子的人吗?”我试探性地问。
“也不是。”她回答得很肯定。
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故事显然没有按照我的推理方向发展。
“那到底是谁?这老男人的出现跟你前几天的遭遇有关吗?”我的思维飞快地在脑海转动。特有的敏锐性让我把那老男人的出现与长发女孩的鼻青脸肿联系了起来,尽管这两件事的时间差超过了大半年。
“如果我说我的遭遇与那个老男人的出现有关,那你能猜得出他是谁吗?”她又重新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这一次,我没有把她的手拿开。因为我看得出,这只不过是她心潮澎湃之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而已。
“如果我猜得没有错,那人是娟子的父亲。”我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这下轮到她好奇。
我笑而不语。此时,我心中也很好奇:娟子的老父亲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16
我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不,这事我不能告诉你!”她用力在我肩头按了一下,然后几步走到窗前,独自把目光投向了昏暗的窗外。
我轻轻地跟了过去,在离她只有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虽然鼻青脸肿的她没有了往日的娇艳,但在我的眼里,她依然算得上美丽。
我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我能感受得到她此刻内心的起伏波动。而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话题触动了她最敏感的神经。意识到这一点,我有些自责。自责不该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极力去揭她的伤疤。
“都怪我不好。要不,你早点休息吧,我们改天有空再聊。” 我提出告辞。
我很感激她。这是我南下深圳8年来与他人聊得最多也最开心的一次。但再美好的事情都有该结束的时候。说完,我转身起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大作家,你等等。”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我们还没聊完呢。现在不聊,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她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我敏感地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我还是把我的故事讲完吧。”她说。“如果你以后真的把我的故事写进小说,求你笔下留情,不要把我这类女人写得很坏。”她苦笑了一下。这是她第二次跟我谈及我以后写小说的事。
我点点头。
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她。
17
“是我先遇到娟子的父亲的。”她再次打开了话匣。
“就在半年前,我和发廊里的姐妹接待了几个建筑工。其中一个操我们家乡口音的竟然是娟子的父亲。”说道这里她的目光黯淡了下来。
“你此前认得娟子的父亲吗?”我好奇地插话。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此前认得,那为何不回避呢!
“我根本就不认得娟子的父亲。但娟子的父亲曾在娟子的相册里看见过我。”她一脸的无奈。
“那天,是你接待了娟子的父亲吗?”我进一步问。
她无力地点了点头。
“最初,娟子的父亲也没有认出是我。不知怎的,他发觉我有些面熟,就问我是不是湖南人。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就说是。接着他再问我是不是米坝乡人?我才觉得不太对劲,于是赶紧否认了。但他在死死盯着我看了半天之后,硬是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我没想到自己那么倒霉,竟然遇到了来自同一个乡镇的客人。自然死活不愿承认自己是米坝人。好不容易把他打发走了。我赶紧打电话给正在隔壁发廊忙‘生意’的娟子,告诉她自己刚才的尴尬经历。娟子还开玩笑说,你那么倒霉,要是哪天遇到自己的家人就惨了。”
“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呀?”说到这里,她停下来问我。
“有那么一点。”我附和道。我希望她继续把故事讲下去。于是便问:“你凭什么认定那老男人就是娟子的父亲?”
“哎,娟子的父亲老道得很。他知道我不肯承认自己是米坝人,也就不再多问。完事后,他还硬塞了一百元小费给我。我没有想到他其实已经认出我就是他曾在自己女儿娟子相册里见过的那个人。”她一边说,一边在长长叹息。
“既然已经认出了你,那他为何不把话挑明?”我问。
“哎,大作家,这你就不知道了。一则他是在嫖自己女儿的好姐妹,这事挑明了他面子上过意不去;二则他正好可以不动声色地通过我寻找他想要的线索——有关他女儿娟子的音讯。要知道,自从当年被那个可恶的像极了你的语文老师骗到这地方来之后,娟子跟我一样,已经有整整八年没有跟家里有任何联系了。”她还是在不停地叹息。
“是不是娟子父亲跟踪了你?”我推理道。
“写小说的人就是厉害,一猜就中。那天完事之后,娟子父亲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发廊对面的一条小巷里观察着我们这边的一举一动。直到第二天凌晨,我和娟子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这里的租屋,在楼下杂货店旁,娟子的父亲才突然从暗地里走出来,一把拦住了我们。”她一边说,一边无奈地摇头。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和娟子当时的震惊和尴尬。
“娟子父亲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她微闭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忏悔之中。
“那后来呢?”我追问。
“娟子的父亲带走了娟子。我发了一则合租广告,你来应租,然后我们彼此做了半年的邻居。”她摊摊手,似乎在示意故事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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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个地方已经被娟子的父亲发现了,那你为何不考虑搬个地方?”我心中还有许多不解。
“这……这因为我想等一个人!”像下了好大决心似的,她悠悠地说。
“等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令你动心了的‘嫖客’?还是一个像我一样若有若无但却不经意间闪亮在你孤寂心空的有缘的人?”我条件反射般地蹦出一大堆文绉绉的疑问。
“当然是在等一个男人。一个对我很好的男人。”她说。说完,她望望我,嘴角闪过一抹难得的笑容。
见我一脸惊讶,她接着说:“那是一个跟你一样会写一手好文章的男人。他答应过我,要带我离开这里,要和我一起去看大草原,去看雪域高原,去看许多许多无比美丽的地方……”说到这里,她的眸子里放出耀眼的光亮。我不忍心打断她的思路,一边认真地听,一边鼓励性地不停点头赞许。
“他跟你一样,喜欢听我的故事。他也说过,要把我长长的故事写进他的小说里。”看得出,她依然陶醉在那段长长的往事里。
“那他当时为何不带你走呀?他究竟要你等他多久?”我问。是故事中的他那特殊的身份引起了我的好奇。
“他跟我拿了五千块钱,让我等他一年。等他把小说写好出版了,赚到了钱,他就马上来接我。”她两眼放光,似乎又回到了那美妙绝伦的时光。
“那你还要等多久?有一年了吗?”我问。
“有……有一年了。”她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声音一下子变得了低沉。
我一切都明白了。在她低沉的叹息声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另外的一个影子。
19
那晚,她跟我聊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告诉我她的鼻青脸肿的来由。
聊到最后,她甚是感伤地说:“你知道今晚我为何要跟你聊这么多吗?因为如果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跟你说了。”
“为什么?你难道要走?你不等那个会写小说的男人了?”我问。
“不等了。”她答。
“是为了躲避那个像极了我的语文老师?”尽管极不情愿提及这个敏感的话题,但为了不给自己留下遗憾,我还是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已经无法躲避了。”她呆若木鸡地愣着那儿,红肿的脸庞挂着几颗干瘪的泪珠。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自己房间的。躺在床上,我一夜辗转难眠,脑海中总会不自觉回味她的故事。尽管她不愿说,但我依然敢肯定,是那个像极了我的男人找到了她并要接走她。
果不其然,第二天凌晨五点不到,她就来敲开了我的房门。
“大作家,我要走了。我没有时间去跟房东退租,这是我当初交押金给房东的押金条,你拿着吧!保重!”她倚在门框上,呆滞的目光里全是不安。
我正欲跟她说点什么,她已经背着小包,蹬着高跟鞋“咚咚”下楼去了。
我早就猜出她要离开这里,但没有想到她走得这么匆忙。
我赶紧跑到窗前,从窗户往下看,昏黄的路灯下,可以依稀地看到杂货店门前的小巷里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门旁立着一个叼着香烟的三十来岁的男人。
她真的没有骗我,那是一个像极了我的男人。
20
此时,天还没有亮。不远处的高楼大厦依然闪烁着耀眼迷人的霓虹灯。
朦胧的夜色中,我看着她怯怯地一步步走近他,然后在他的推搡下跌进了车子里。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她似乎朝我这边挥了一下手。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等我再放眼去看,那辆旧面包车早已载着她一溜烟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我怅然若失地坐回到书桌前。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拽着她拿给我的租房押金单。展开押金单,才发现单子背面似乎写满了字。我定睛一看,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印入眼帘:人间是否有真情?上天为何如此不公?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最后是一个大大的“命” 字,而“命”字下边是两个歪歪斜斜的小字:报案。
看着这些泪痕斑斑的字迹,我的心隐隐发痛。
在稍稍犹豫之后,我心怀忐忑地拨响了报警电话,直到电话接通后,我方才想起自己竟然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最最关键的是,直到这时,我猛然记起——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有案底的人……
我匆匆挂了电话。来不及收拾行李,三步并作两步走,没命地逃离了出租屋。
也不知究竟跑了多远,直到自己累得筋疲力尽,瘫坐在冷清的小巷尽头,极度的恐慌依然还在刺激着我的神经。望着远处的灯火阑珊处,虑及长发女孩和娟子等人的苦难人生,虑及自己的尴尬处境,我不禁百感交集:迷途忘返的人啊,何处才是归途!
我艰难地爬起来,蹒跚着朝灯火阑珊处走去!(作者:蒲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