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席卷全球的金融大风暴的影响,很多出口加工型企业的日子都越来越不好过了。就连建厂十五年来从不缺过货的以生产汽车天线和手机配件等电子产品为主的航行厂,也遭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从去年第四季度开始,几乎所有的车间都处于半停产状态——全厂一改以往天天至少加班到九点半的“传统”,不仅严格执行《劳动法》规定的每周五天八小时工作制度,还鼓励和动员干部员工轮流休长假。
公司要裁员的风声越来越紧了。这些年来,若没有特殊情况,想要从航行厂辞工简直比登天还难。这也从侧面说明航行厂以往生意的兴隆。而如今,风云突变,事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辞工手续从简,可即辞即走,而且公司各级干部甚至在大会小会上或含蓄或直接地动员公司员工主动辞职。只是,在这金融风暴还在继续蔓延的节骨眼上,航行厂还没有哪个员工傻到要主动辞工出厂去喝西北风的程度。
没有人主动辞职,那就只得几个人分干一个人的活。但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毕竟公司要发展,首先要生存。于是,在勉强支撑了几个月之后,裁员等解救公司走出困境的具体问题不得不被提到公司上层的议事日程上来了。
台资厂素来以办事风格雷厉风行著称,当然航行厂也不例外。
第一批被裁的人员是管加工课的五名上夜班时躲在车间后边磨具房睡觉,被查岗干部逮个正着的员工。两天后,品管部两名上班时用手机玩游戏的质检员也被当即除名。再后来,马达课副主管因接连三天上班迟到而被通知去财会室结算工资走人……一时间,航行厂上下几千人都绷紧了神经。所有不想丢掉饭碗的人都一改以往的懒散和懈怠,不管工作繁重与否,上班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大伙的共同心愿只有一个:下一个被通知去财会室结算工资的人不是自己!
制线课副主管黄二这几天显得心神不宁。这不,就连在保安室门前排队打下班卡时,他似乎都还在想着什么心事,以至于排在他前面的所有人都打卡走了,他还楞在打卡机前发呆。
“下一个,黄二!”直到保安队长老张冲着人群大声提醒他,黄二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打完卡走出了厂门,黄二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生性腼腆的他最初是在为自己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失态而羞愧,但很快他就为保安队长老张那句有些意味深长的话而感到惶恐不安。
“下一个,黄二!”保安队长老张的话一直萦绕在黄二耳畔。敏感时期敏感的话语。黄二不自觉地联想到了公司最近的裁员传闻,不禁打了个寒颤。
“黄主管,要不要请我喝一杯?我有要事相告呢!”不知什么时候,生管部刘大勇鬼使神差地突然出现在黄二身后,他诡异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
黄二正心烦意乱着呢!他知道刘大勇这人鬼得很,也就不想怎么搭理他,只是非常勉强地冲刘大勇苦笑了一下。
见黄二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刘大勇似乎更加来劲了。他跨上前来,凑近黄二耳根,用神秘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黄二胆战心惊的话:“今天林副总和汤经理在谈论你。”
黄二在足足呆楞了几十秒钟之后才缓过神来,赶紧拉起刘大勇走进了路旁的餐厅。黄二知道刘大勇一定还有话要跟他说。而请他喝酒,是让刘大勇这个贪吃的小滑头尽快把他知道的点点滴滴倾吐出来的最好办法。
刘大勇这人精明得很。青岛啤酒连灌了三瓶,实质性的话还没说上两句。黄二虽然心急,但也只能耐心地候着他。直到喝完了第六瓶啤酒,刘大勇才不紧不慢地丟下了一句话:“汤经理说,下一个是你!”
刘大勇说这话时双眼发亮,酒精作用后的目光显得有些灼热。黄二敏感地从刘大勇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刘大勇半遮半掩的话无疑更深地触动了黄二原本就脆弱的神经。迫切了解实情的黄二不假思索地冲到柜台前买了一包香烟塞给刘大勇。在刘大勇断断续续的讲述下,黄二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当天下午,刘大勇有份报表要拿去给主管生产的公司林副总签字。敲门走进林副总的办公室,刚好看到人事部汤经理正站在办公桌前向林副总汇报着什么。他听到林副总问:“下一个定了谁?”汤经理答:“下一个是制线课副主管黄二……”见刘大勇进来,他们停止了谈话。等刘大勇拿着签好的报表转身离开时,又隐隐约约听到林副总在叮嘱汤经理:“那你们要尽快着手物色顶替他的人选。”只见汤经理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黄二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宿舍的。“下一个是你!”刘大勇这句话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利刃深深扎在黄二的心坎上。虽然刘大勇没有把汤经理的话完全诠释出来,但任何人都听得明白那句话的实际含义:下一个被裁员的人是你!
那晚,黄二好长时间都无法安睡。他没有理由不担心。
黄二是制线课副主管,主要分管射出班和压出班。十五年前,在航行厂刚开厂两个月他就进了这家厂。十二年前,他做了射出班班长。十年前,他升为车间副主管。一晃十年过去了,制线课主管换了一个又一个,可黄二还在原地踏步。就连现在的制线课主管吴良新,三年前都还只是黄二手下的一个小小物料员。黄二这人手脚灵活,技术一流,只是生性内向,不善言辞。在台资厂,有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要想成为一名受上司赏识的管理人员,首先得学会骂人。据说,这是敢于管理善于管理的具体表现。可怜的黄二,虽然在航行厂这样半军事化管理的台资厂耳濡目染了十几年,但依然不愿破下脸皮用恶毒的语言来责骂手下员工,所以多年来落下了个“不善管理”的名声。也因为这一点,新科主管吴良新没少让黄二这个元老级副主管在干部员工面前难堪。黄二这人有个优点,就是能忍。几乎每次车间干部开会,吴良新都喜欢冷言冷语把车间出现的种种问题往黄二身上推。黄二知道吴良新看他不惯,跟他过不去,但他不愿跟吴良新过多计较。因为黄二知道吴良新只是嘴上发发牢骚而已,在制线课暂时还没有比黄二更能训服这十几台射出机和压出机的人出现之前,他吴良新绝对还没有达到想赶他走的地步。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公司订单锐减,作为前加工车间的制线课不再需要不分白天黑夜地开动所有机器赶货。即使哪台机器暂时出了问题,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样要黄二亲自出马在第一时间把故障排除之后马上重新开工,完全可以叫机修班的员工过来慢慢修,反正不会影响到生产进度。再加上射出班两个班长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一般小故障早已难不倒他们了。想到这些,黄二顿时觉得自己一下子真的变成了制线课可有可无的人。
其实,黄二恐慌的真正原因是他目前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份工作。因为不仅他刚考上了大学的女儿等着他按月邮寄生活费,而且他年过七旬的老母亲又刚刚诊断出患了口腔癌,正等着他筹钱寻医治病。
黄二的眼皮都没眨几下天就亮了。他索性爬起床,搬了条椅子坐到窗前,望着笼罩在晨曦中的钢筋混泥土发呆。一切都是那么的既熟悉又陌生。黄二突然有了一种快窒息的感觉,似乎所有钢筋混泥土堆成的高墙正慢慢从四周朝他挤压过来。此时他才发觉这个他生活了十五年的空间原来如此之狭小,竟然容不下他孤独无助之身……恍惚中,他似乎又听到刘大勇诡异的声音在泥墙中回荡:下一个是你!下一个是你!
打上班卡时,刘大勇远远地冲着黄二窃笑。在黄二看来,刘大勇那神情分明有几分幸灾乐祸。
在例行的车间干部早会上,吴良新又一次用他一惯的冷峻话语含沙影射了黄二。说个别干部整天只懂瞎忙活,不反省如何改进管理方法,使得上班时整个车间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员。最后,吴良新还斩钉截铁地放了狠话: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谁不安心工作,谁适应不了这里的工作,谁就打包走人。说完这话,吴良新用冷漠的目光在所有干部身上巡视了一圈,当黄二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时,黄二不觉一阵颤栗,他感觉吴良新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长。
散会后,黄二就急急来到自己具体分管的射出班查看情况。还好,一切都井然有序。每个岗位上的员工都各司其责,那一副副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忘我劲头很难让人想起他们以往的懒散。班长王兵正在熟练地调试着一台刚刚修理好的射出机,见黄二走过来,马上毕恭毕敬地说:“老大,你帮检查一下,看我弄得怎样?”黄二非常器重王兵这个既聪明又懂礼貌的帅小伙,他只粗略地查看了一下,就朝王兵竖起了大拇指。自从提拨王兵做班长以后,一般问题,黄二总是放手让他去处理,只有遇到王兵他们一时难以解决的疑难问题时,黄二才出面指点指点。这样一来,黄二就清闲多了,所以通常不是这里走走就是那里看看,在外人看来,俨然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难怪主管吴良新越来越看不惯他了。
在车间转了不到十分钟,黄二就觉得有些疲惫。他这才想起自己昨晚彻夜未眠。还是去办公室坐坐吧!黄二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才这样想。作为车间的二把手,办公室里有一张单独属于他的办公桌,但黄二平时是不愿去办公室打发时间的,因为他怕看主管吴良新的脸色。黄二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吴良新一直把车间的办公室当作了他的个人空间。或许,吴良新压根子就没有想过那里其实也应该有他黄二的一席之地。
这次黄二实在是困倦到了极点才斗胆在吴良新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坐到了自己的那张办公椅上。
“射出班和压出班的工作你都安排好了吗?”黄二的屁股还没坐热,吴良新就抛过来一句话。
“安排好了。”黄二赶紧回答。虽然他骨子里对这个喜欢摆臭架子的年轻上司有说不完的鄙视,但表面上却又不得不装出完全的顺服。
“那你是打算让王兵还是徐明来接替你呢?”吴良新转过头,用询问的目光审视着黄二。
吴良新的话恍如一个晴空霹雳,把黄二震呆在办公椅上。他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冒冷汗。
“发什么呆呀,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见黄二要死不活的样子,吴良新显然有些不高兴。
“他……们两个都可以。”黄二说完伸手拭去了额头冒出的冷汗。联想起昨晚刘大勇的话,黄二什么都明白了。既然要裁减我,还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干嘛?想到这里黄二就用模凌两可的话应承着。
“你这人怎么就是这个鸟样?做任何事都这般拖泥带水,从来都缺少果断。既然你还确定不了谁接替你好,那你还楞在这里干嘛?还不快点下去对他们进行考察考察。”吴良新真是个“无良心”的冷血人。事到如今,还不忘给黄二头上泼盆冷水。可怜的黄二就这样连坐下休息一会的机会也被吴良新无端剥夺了。
黄二只得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他刚抬脚就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到了吴良新身上。吴良新挪了挪椅子,冲着黄二无奈地一个劲摇头。末了还不忘教训黄二几句:“你今天怎么了?要知道现在是上班时间呀!看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身为干部,这样影响多不好!”
黄二积了一肚子气。
他强打着精神在车间转了转。他留恋地注视着车间里的一切。特别是那十几台陪伴了他十五年的射出机,黄二每次从机器旁边走过,都会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它们发烫的机身。黄二还忍不住用极其复杂的感情扫视着车间里的每一位兄弟姐妹。黄二发觉车间所有的人今天看他的眼神似乎都很特别。莫非自己要被裁员的事早已成为了公开的秘密?黄二的心有些发痛。
王兵还在调试着射出机。黄二走过去,站在王兵身后静静地看着。吴良新不是问他是选王兵还是徐明来接替他吗?黄二当然希望将来接替他的人是眼前的这个王兵。黄二相信如今的王兵完全可以独挡一面了。有王兵这样聪明细心的人来接替他负责自己的工作他比较放心。当然徐明也不错,但黄二还是偏向王兵,尽管他猜测最终接替他的人一定不是王兵而是徐明。黄二做出这样的猜测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徐明是吴良新同一个镇的老乡。想到这里,黄二一边替王兵鸣不平,一边暗骂吴良新缺德。明明有了内定的人选,还要假装公事公办的样子向他征求意见看谁更合适。也许,换个角度来说,吴良新这招就叫“扳手腕”,难怪他年纪轻轻就坐稳了主管位置,而且还有马上就要“高升”的迹象。吴良新这小子真不简单。
“老大,你不舒服么?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王兵的声音。黄二感觉头有些发胀,但王兵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十分清楚。王兵这小子今天怎么了?分明话中有话,不就是在说我知道自己即将要走人而心里不高兴吗?
“老大,这里没什么事,你还是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吧!”王兵走过来拍拍黄二的肩头说。黄二只是站在旁边看了看,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对他指指点点,哪知王兵竟然向他下了逐客令!黄二的双耳嗡嗡作响,那分明是王兵的另一种声音:黄二,你都要走人了,就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了吧!
黄二觉得心中有种隐隐的痛。连他最器重的王兵对他都已经是这个态度,看来真的到了他该离去的时候了。黄二把黯淡的目光转向旁边的插头班,霎时,整条流水线上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他。黄二感到头晕目眩,他努力支撑着身子,但双脚早已不听使唤,顿时眼前一花,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黄二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吴良新和王兵等人守候在病床前。
见黄二醒了过来,吴良新像是在对黄二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黄二啊,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公司决定选派你去台湾总公司交流学习的时候病了。好端端的一个机会,硬是被管加工课的宋主管白白占去了呀。”
一字一句听进了黄二的耳里,他感觉浑身一阵燥热,一股热泪不禁夺眶而出。原来林副总和汤经理当初商量的不是裁员而是如何选派优秀干部去台湾深造的事!一场虚惊让黄二急出了一场病,也使他错失了一次绝好的“升迁”机会。
人们知道黄二生病的缘由之后,很多人贻笑大方,更多的人为他顿足叹息。
惟有黄二在暗暗为自己庆幸——庆幸自己保住了这份工作;庆幸自己还能每月按时领到工资给病重的母亲和求学的女儿寄钱回去。(作者:蒲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