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季节,河头除了那笔直的芭蕉、叶子坚韧的香橼以及水边蜿蜒低爬着叫不上名来的青草绿莹莹之外,其余的都在一个冬天之后黯然失色。这时候的河头,若要与山上的村子相比起来,绿色是要少一些的,但那严冬之后的第一股温暖倒是让人羡慕,温暖最先到的是河头,河头暖了,河头往上的第一个坡头、第二个坡头、第三个坡头才会陆续温暖起来。
因为温暖,所以这个季节的果实就会比山上的甜很多,大概是因为有温暖的拥抱,所以果子的内心也是温暖的,而温暖是甜甜的。
老人在田埂边靠近沟堑背阴的地方,种了一平方米左右的草莓,这些草莓边上插着手指粗的棍子,上方耷拉着白色塑料袋,有点像塑料薄膜,但又不是塑料薄膜,它比塑料薄膜要厚实一些,当然它也不是大棚蔬菜用的那种厚塑料布,这些薄膜大多是装过东西的白色塑料袋,有的已经破烂,有的直接落在了地里,不过还是看得出,这是护着这些草莓过冬的遮挡物。白日里借助阳光汲取土地里的水分坠在薄膜上,日落后水珠滴落在草莓根上,是做滋养;夜里遮挡寒风,凌晨遮挡霜露,这一般的守护,草莓终于过了冬,过到了春。
在如此偏僻又不显眼的地方,谁又会想到这里种着宝贝呢?又或者本身就是在躲避什么吧?而我大概是老人和阿平以外第一个知道这草莓的,也是那第二个吃草莓的人。
草莓是个稀罕水果,最初看到的草莓统统在书本里。一听说去摘草莓,尽管我表面上极其平静,老人牵着就去了,实际上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此起彼伏。
小麦包浆了,绿色正在褪去,麦芒正在变黄,麦穗开始低头。沟堑旁边的斜坡上,橄榄树落光了叶片,只剩下光溜溜的枝干和那长在高处、伸手够不着的果实。这时候的果实完全褪去了苦涩,剩下了淡淡的酸味和纯纯的甜味。我使劲伸着手够,够不着,又找来棍子一阵乱打,零星的哔啵声,橄榄总算是落了一些。
老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牵走了我。
他悠悠的从橄榄树下钻出来,用手推开遮挡在眼前的橄榄树枝,一双很少穿鞋子的大脚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那步伐不是铿锵有力,但却实实在在、稳稳妥妥的支撑着高大的身躯。
“小妹子,我带你去摘果子。”他是当爷爷、当外公的老人,我是不到十岁的黄毛丫头,对于按辈分来讲应当叫一声哥哥、妹妹的礼节很不喜欢,所以我通常喜欢他叫我一声小姑娘,而不是小妹。
我没有立即跟过去,倒是他过来牵着我的手便往那沟堑的方向走了,这期间爷爷示意过我可以去,而老人家也补充说到,我带你去翻草莓。他的手实在是太大了,我简直怀疑他那样的大手牵我的小手能牵住吗?我赶紧用短小的指头紧紧抓住了他的小指头,生怕滑了出来。
我们下到沟堑,趟过水沟,再往上翻到草莓地。草莓长的稀疏,开着白色花朵。老人躬身轻轻翻动那些稀疏的叶片,藏在叶片底下的红色果子一个个显露出来。我自然是欣喜若狂,也跟着翻草莓的叶片,生怕因为不仔细,错过了那躲在叶片底下的红色果实。
那果实可小了,最大的也不过拇指头那么大,可是又有谁见过其他的草莓呢?又有谁知道草莓长到多大才算是正常的个头呢?所以摆在眼前的就是最真实的,草莓的个头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大的个头。
翻完了,摘了五六颗,显然老人对这样的结果是不满意的,悠悠的说到,定是阿平来摘过,说的时候,又转身翻了一遍草莓地。
下次你下来我们再来摘。
我其实并不在乎摘了多少颗草莓,因为来摘草莓,看到草莓树的样子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让我足够开心和兴奋。因为这些兴奋,我后来都不记得那草莓是酸多一点还是甜多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是在草莓地边吃的草莓,还是一直揣在口袋里回到家才吃的。
只是摘草莓那件事情至今都是甜甜的。
下河头的日子,爷爷口袋里会揣上几块钱,因为河头有一东西,爷爷一直在买。
同那草莓比起来,这果实就显得敞亮多了,似乎也好管理多了,长在高处明明白白的开花,敞敞亮亮的结果,理直气壮的成熟,那便是芭蕉果,那是老人的主要收入来源。
芭蕉在茅屋下方的猪圈旁长了一圈,在地与田之间的埂上长了一大片,在沟堑边背阴处长了几丛。芭蕉果长的饱满结实后,老人家便摘下来放到麦秆糠里捂起来,直至软绵、香甜。所以老人金黄的芭蕉果身上都会沾染着些细碎的麦秆糠,淡淡的清香。
芭蕉果论个卖,一毛钱一个,果实较大的也会卖到一毛五一个,不过这样的价格似乎没有真正成交过,若是个头小的则是半卖半送就完了。
芭蕉果成熟的时候,老人便会背上小背篓,赶早出门,往河头往上的村子走去,所以一路上的庄稼人都会在上午回家的路上遇见他,一双大脚依然稳稳当当。芭蕉果会先经过我家所在的村子,而我家又是在村子的最下方,所以那芭蕉果通常会被爷爷做第一次挑选。
先选芭蕉果。那最黄、个头最大的挑了出来数了个数算了钱就拎着回家,然后再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找零钱出来支付,若是遇上零头还有五毛六毛的就一并拿出来,再挑选上几个。
孩子们围着背篓,左看右看,一会儿腻歪到背篓的左边,一会儿腻歪到背篓的右边,家里人出来买了芭蕉果的自然是开心极了,双手抱着那付过钱的一把芭蕉果回家了,而没有家长来买的,就只能趴在背篓边上扭捏着,似乎总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待着。这时候老人会将背篓里那些个头细小的芭蕉果拿出来,一人分上一个、两个。之后左邻右舍的都出来了,你二十个、我三十个,他十个……所以这一背篓的芭蕉果常常会在这个只有十三户人家的村子里卖出去大半。在确定那些经常买的人都已经买了,那些不经常买的不会买了,他才又背起背篓往上回家去,之后还会在上面有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子卖掉一些,但不多。
老人不在村里过夜。赶了一顿中午饭后,他会买上一些必需品,比如盐巴、比如煤油、比如火柴、比如感冒药……家里若是宽裕了,也会带上一小罐猪油、半碗咸菜,一斗米、半斤麦子面……统统装进背篓里,庄稼人出门干活,他出门下河头。
迎着朝阳往上攀登的背影,顶着烈日下河头的脚步,统统因为那背篓里的东西变得坚实。
角落里的草莓是我最大的荣幸,为此在不满十岁的年龄里,在摘完草莓的那天晚上,就将那按捺不住的藏在心底的温暖故事都说了出来,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河头有草莓,开白花、长三瓣叶、果子红彤彤可以吃。因为我没有守住的秘密,草莓树最终被瓜分了不少。路过河头的的就进去了,不顺路的拐着弯也绕着进去了,还有那专门下河头直奔主题的,讨要的讨要,盗取的盗取,最终,最终……
那是我第一次摘草莓,也是最后一次在河头摘草莓。
村里,花台上种上了草莓,花盆里种了草莓,奶奶的菜园子里也种了几棵,它们躲在背阴处的角落,高大的青菜将它遮挡的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