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孩子,心里都有一个河头。河头是一个地方,是一条河的源头,也是河里头。
河那边的村子把一片随山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蜿蜒的梯田脚下靠近河边的区域叫做河头,那里有菜畦,田房等,田房里住人,也关牲口。
河这边,河头说的是三个坡头往下,靠近河边的一片庄稼田,田里种水稻、种玉米、高粱,也种甘蔗,种芭蕉,种草莓……庄稼田中间分散立着三五间茅草屋,那里住年长老人,头发苍白,住年轻小孩,吸着鼻涕、破着衣裤,露着脚后跟。
往前,河头说的是公路以下,长着红桉树、桐油树,野生花椒……靠近河边的区域,放牛娃喜欢摘桐油果子,用紫茎泽兰的树干串起来,三个一串,两边果子同等大小,中间果子比两边的要小一些,当棍子连接两串的中间果子时,放到地上,外围的四个果子会随着与地面的摩擦而转动,简易的桐油果子车就完成了。
行至每一个地方,人们口中、心中都有一个叫河头的地方,那是一片靠近河的一个区域。
河头往上三个坡头的地方,是我家住的地方。早年生活艰难,父母长辈才在三个坡头以下的河头种了庄稼。大概是两千年左右,生活不像之前那么艰难,才将那片土地通过易换的形式给了对面村的河头人播种。土地并非贫瘠,事实上还算肥沃,同母亲下河头播种的几年里,玉米高粱都长势喜人,收货颇多,只是辛苦。再后来,种田的人少了,那片土地则为了避免荒废而托人耕种,不收租金,土地本身属于我家,而种出来的粮食全归耕种人,以此形式方才保住了那片土地不被旁边的荒芜吞并。算是庄稼人对土地的一种爱护、保护。
在河头耕种的那几年,因为河头离家远,一年两次的收种,都是全家人带上耕种工具犁、锄头、镰刀、耙子……以及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下河头,直至收种完成后,才会将这些工具一一扛回三个坡头以上的家。
收种期间的吃食全是在田间地头解决的,米是上一年收货的稻米,菜是河头常见的野豌豆尖、水芹菜,或者一些叫不上名来却吃起来爽口鲜嫩的野菜。忙碌之中也会以咸菜、腐乳下饭,不再纠结菜的事情,简单、快速、节省时间。
孩子的任务是搭土灶、拾柴火,淘米、煮饭。我最喜欢的是到茅屋主人特挖的山泉水池边淘米,就着水池边的几根空心草,大口大口喝泉水。空心草是过往来人为喝水方便放置的,与吸管同样原理。直到放置的两根空心草都玩坏了,再去折上两支放置在原来的位置才罢休。水池里侧向里凹陷的位置,放置有一块石板,上面放置着缺了一半的破瓷碗,专供盛水用。淘米时便是用那残缺的瓷碗一碗一碗打水淘洗。
冬春两季种小麦,夏秋两季种玉米高粱。冬春两季似乎是最省心的,播种结束后,母亲是看也不会去看的,直至收割方才扛上蓑衣、背索、镰刀下河头。夏秋两季则会因为需要对玉米铲草施肥两次,所以会下去两次,一次一天。如此算来,这庄稼实在是种的足够省心,一点也不多花心思去操心。
庄稼田上方有三间茅舍,茅舍的主人似乎就是河头的主人,尽管这一片蜿蜒的庄稼地少说也有七八个主人,而这些主人大部分时间是在收种季节才是主人,其余时间都似乎不是主人一般,全靠茅屋主人看管。
对面河头人家的牛羊靠近庄稼田,茅屋主人一挥手,一声吼,总能驱散一半,再捡起石头冲过去,剩下的一半也赶紧扭头离开。
夏秋两季,田埂地埂上的青草长的旺盛极了,争相着与玉米水稻争些养分,长得厉害的,可将身边的水稻或玉米欺压的抬不起头。这个时候,茅舍主人会卷起裤脚、使着镰刀将它们一一锄净。青草给了两头水牛,青蒿、紫茎泽兰一类的则是顺着水稻的缝隙放进水田里,成为这一季的肥料。
母亲虽不常到河头里看望庄稼,但常常走到河头往上的第一个坡头处,远远的看着庄稼,一切都好,没什么不妥之处,也就不再下河头,所以饭桌上,也常常听她说起,那玉米地埂上的草,再有两天就割完了,说的时候总有一种是她在割的感觉。
事实上,都是茅屋主人的功劳。
河头往上的第一个坡头是看河头全貌的一个最佳位置。
蜿蜒的水稻田间,高出一截的是玉米田,玉米田中再高出一截、摇头晃脑分散而立的是红高粱。高粱之所以种的如同陪衬,是因为种高粱的目的只是为了扎几把扫帚而已,高粱米饭已经没有人再吃,高粱籽留了来年的种子后,也没人用作烤酒之用,全都当成了收种季节水牛的吃食。
田埂边上扎着稻草人,稻草人穿着破烂的旧衣服,稻草人之间缠着磁带线,风一吹,磁带线发出的声音多样。清风吹过时刺啦刺啦,温柔的晚饭吹过时随风婉转迂回悦耳,大风、暴风吹过时就跟着撕心裂肺的怒吼,哀嚎。当然最吓人的是怒吼哀嚎。对于麻雀,稻草人搭配滋啦滋啦的声音也足够望稻止步。
顺着稻田往下靠近河的地方,一株高大蓬松的大青树一年四季绿油油的,大青树之下,一间茅屋孤独而立。远远看着,大青树就是茅屋的最大庇护者,任凭树下河水静流、急湍、奔涌,它依旧坚定不移的庇护着枝叶下方的茅屋以及茅屋里的主人。
茅屋的主人是一位裹着粉白头巾的老妇人,头巾末端松软的穗子别再耳后。她皮肤古铜色,颧骨突出,眼窝凹陷,皱纹顺着笑起来的样子,一汪一汪盘在脸上,像极了屋后的一丘丘稻田。因为牙齿脱落所剩无几,嘴唇也往里缩着的。不过老妇人立体的脸庞透着精神,刚强。
回村时,她挎上蓑衣兜,朝后背着双手,弓着腰一个坡头一个坡头去翻越。脚是不穿鞋的,大概是不穿鞋的时间长了,脚底磨出了茧子,走上砂石较多的路段,步伐依旧坚定,没有犹疑。
大青树下老妇人与茅屋主人,一个住在稻田上方,一个住在稻田下方,像河头的守护人。不过两人并无太多交集,似乎眼前这片已然连成一片的河头又是相互独立的,他们共同守护,又各自独立,互不干扰。他们之间的交流大概就是那睁眼可见的白日里田埂边劳作的身影,依旧站立的茅舍、大青树,以及夜深人静时,大青树之下传来的那几声狗吠。
上头的那位还在。
大青树下的那位还在。最是安慰。
九月九,院里的菊花开了。
“那是从河头带回来的。”
当然河头并没有菊花,菊花是茅屋主人院里种的,下河头间了小苗回家种上,九月开花。只是说的人总会在语气上加强些,似乎这出自茅屋主人院里的菊花是属于河头的,茅屋是属于河头的,连同老人都是属于河头的。
河头是个好地方,河那面如此,河这边亦如此,往前的下一个村落,下一个乡镇亦如此。
街天的西瓜摊上,西瓜主人总是免不了加上一句,河头来的西瓜。路过的人多少会买上一个两个。至于那瓜到底是河头种出来的还是外地运来的,不是河头边土生土长的人,也没几个分的清,在类似这样的事情上,河头这个地名真是为生意人增加了不少收入。
二三月,大地一片将绿未绿,菜畦也显得黯淡无光,这时候河头的早蔬菜悄悄上了市,那一个个背着蔬菜来售卖的河头人,让山上的女人们羡慕不已,做一个河头人,定是不必忧心饭桌上的一菜一汤从哪来的。
七八月,水果熟了,那些带着河头日头的甘甜味,以及沙地带来的沙沙感,都让买果之人感叹不已。
大河头人成了那些最新富起来的人们,他们盖楼房,娶媳妇、生小孩,分家,再盖楼房。父亲因为小有手艺,也下到大河头去帮着建房子,乔迁之日,房主盛情邀约,母亲穿上大红色、印着福寿纹的灯芯绒棉衣,穿过三个坡头以下的河头,同父亲去逛了大河头。
多年后,家里不再耕种,到了新的地方,过上了一葱一蒜一辣椒都需要花钱买才能吃到的日子。日子过得紧巴巴,那依靠山水、耕田劳作养活一家子的日子再没有了。
顺着大河头修通了公路,而我家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顺着大河头往上的公路所经过的一个集镇,之后父亲帮忙建房的大河头人便会在瓜果成熟的季节,捎上一两兜到家里,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家里依旧偶尔收到来自那里的甜、沙番茄。
河头,似乎生来就带着五彩斑斓的色彩,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