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头是孤独的、是个寂寞的地方。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也没几个日子是闹腾的,掰着手指也左不过就是收小麦,点玉米,收稻子,点蚕豆的日子,那些庄稼田的主人从三个坡头后的村子下到河头,径直走到自家田地里,使着力气,流着汗珠子,干着活。那种闹腾也不过是田地里多了些忙碌的身影,耕种间多了些对耕牛的吆喝声,对犁后撒种的叮嘱声,对跑到河边的孩子的叫喊声,以及与茅屋主人的问候声罢了。
茅屋的主人是一位老头子,脸上的肌肉松垮下坠着,似乎眼角也往下塌了一些。他的头发、眉毛、睫毛、胡子都是黑黝黝的,他身材高大,但看起来并非伟岸挺拔,甚至有些颓丧,走起路来也是松软、缓慢的。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小男孩,这位小男孩便是那流着鼻涕、破着衣服、露着脚后跟的孩子。
天亮起床,天黑入睡。
星期天的下午,小男孩也会拿上布袋,抗上小半碗米翻过三个坡头,横过两条沟堑到村里的小学念书。与同龄人相比,他的学上的并不连续,甚至有些断层,在该上五六年级的时候,还在二三年级的教室里徘徊。上学是需要交粮食的,所以没有粮食的时候他并不上学了。起初他会算着时间去那么几次学校,后来就再也不去了。
他不在村里停留,直接下到河头,回到茅草屋。跟着老人放牛,似乎会又实际上一点也不会的耕着地,除着杂草。在学校里,他并不自由,没有话,没有朋友,没有没破洞的衣服、裤子、鞋子,甚至没有课本、铅笔。在河头他并自由起来,花是可以闻的,树是可以乘凉的,果实是可以摘的,牛儿是可以骑的,鞋子是可以不穿的,衣服裤子也是可以通洞的,外公是可以想叫就大声叫出来的,还有那猪儿、羊儿……用石头子冲它一次两次也都是没有人会说的。
与老人的颓丧相比,小男孩是要跳脱一些的,这也才多增了一些生机和新鲜感。
河头的气温与三个坡头以上的村子相比,是要温暖许多。村里男青年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几年后,带回了果苗,据说山那边的城市,水果的价钱比粮食的价钱要高很多倍,种水果那营生比种庄稼要划算些。村里人抬头睁眼看世界,眼前都是山。曾经有人好奇过,山的那边到底是什么?是高楼林立的大城市,是看不到边的大海,又或者那里有花,有肥沃的土地、有吃不完的粮食。好奇的人跋山涉水去到那边的山头,山的那边还是山,一山高过一山。
他们要翻越的不只是眼前那些看得到的山,而是去到更远、更大的世界。
青年们把村子周围的山、地、沟堑仔细考察了一番,最终将目光定在了河头,河头气温高,果实的甜度会增加一些,河头靠近河,水是不用操心的,河头旁边几片荒芜的土地是没有人耕种的,勤勉一些,翻过来,自是可以用来种水果的,河头往下是有公路的,水果成熟了,运输是不必担忧的。这么想来,似乎一些一切又立体、有型起来,村里人大多没有去到过外面的世界,自然对于那种种水果的营生比种庄稼的营生要好这样的说法无法加以肯定或者否定,偶尔有些质疑也不过是对于未知的疑惑罢了。
河头也就热闹了起来。
初次下到河头,没有田房,没有茅屋。青年只得天蒙蒙亮下河头,天黑了再打着火把回家。他们先是在茅屋旁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搭起了简易住房,打土基,竖梁,钉椽子,盖瓦片,支床架,搭火塘,置锅灶……一切都有生气极了。
放牛的把牛吆喝到河头,看看青年们的进展,回村再多加些有的没的传达一番。
河那边的河头人,趟水过河来到这边,两根烟的功夫,就有了种一片甘蔗的的想法,后来这甘蔗也就成了河头的一部分,一种曾经种过的水果。
青年们挖塘,放树苗,盖薄膜,浇水……一个月、两个月的都过去,所有人都在等着那树苗长大,等它开花,等它硕果累累。只是后来这些都没等到,树苗死了,房屋塌了,青年们又去了外面的世界,没有人奚落,没有人冷嘲热讽,相比起日日在村里固步自封的人们,青年们是何其的勇敢。那些所有的山的那边的未知,都因为他们不断的尝试、不断的勇闯,很多未知才变成了有知。
河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那河水的哗哗声也因为没有人的对话被打断而变成了安静的一部分。
河头毕竟是块宝地,除了那种果苗的,种甘蔗的,旁边有人在坡度大一点的山地上种起了桃树,茅屋主人在水田里养起来草鱼,河头脚的老妈妈养猪养鸡,种南瓜……所有这些尝试着的人无非是在努力改变眼前的生活,在温饱之余,在粮食之外,种一些能换取零花钱的东西罢了。
桃子可以拿到集市上卖,又或者摘了背到公路边让过往的外地货车拉走,都是可以换钱的,种桃子的最初一定是这样想的。草鱼在年头时节,挑上一些到村里也是可以换钱的,还有鸡、猪……都是可以换钱的。钱可以换盐巴,换白糖,换新鞋、换衣服、换裤子……种桃树、养鱼、养鸡鸭鹅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们有些如愿了,有些失意了。
比如那桃子,品种虽是村里现有上好的品种,但并非外面世界的新鲜口味,放到集市上也是没有什么顾客的,再加上桃在村里又或者方圆百里之内都不是稀罕物,大门口,猪圈旁,田埂边、地埂上、大路头,田房下都是可以种出桃树来的,不论是谁家的,打过招呼都是可以不出钱就摘了吃的,自然人们手中的那点零花钱就不愿意花在这种并非稀罕的水果之上了,而那来往的车辆,因为桃子本身数量较少,大多也不愿意拉走。这与那青年种的水果不同,失败在于桃子的普遍性以及人们并没有多于的闲钱之上。
开荒种果树的失败是在于栽种技巧以及土地的选择之上,下雨天,栽果树的塘不渗水,甚至积水,一颗颗新鲜的果苗均被涝死。
种甘蔗的,一是品种原因,二是土地本身原因,栽种两年之后也不再栽种,不说成功失败,对于庄稼人来说,不再栽种了就说明这不是最好的营生,或者种植其他作物会更加划算。
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没有土地,就等于断了他们的活路,每一年种植在土地上的至少都是那一年里那块土地最好的营生。
甘蔗载的是榨糖的品种,糖分高,却生硬,没几个人能啃完一根,土地是泥浆地,更加使得甘蔗硬了,就连那几棵种了当水果吃的也都没那么好嚼了,村里人下河头买过一些,后来也都不去了。据说生吃的甘蔗大多是在沙石地里种出来的,吃起来跟砂石一样松软。
种甘蔗、种水果、种桃子的那两年是河头热闹的几年,不过那热闹仅限于白天。他们讨论栽种技巧,讨论果实的口感,讨论这一季的利润,讨论这些水果的最终去向……伴着那当顶的日头,滚烫的汗珠子,激情澎湃。日落西山之后,鸟儿归巢,人们回屋,热散去了,热闹也散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孤独与寂寞。他们几乎不到对方的屋里串门,即便有事找上门来,也不过在那糊了牛屎的院场里静静等候,不入屋半步。
屋子里的内容是他们最后的体面,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带来村里的消息,带走河头的消息,他们夸赞河头的人们勤勉,种的一手好庄稼,夸赞这里环境清幽,来了都会心情舒畅,夸赞他们都是那迈出步子到未知世界将未知变成已知的人们……但是他们从未关心过那河头人中午吃的是玉米糊糊、白米饭、还是没放任何佐料的野菜树根汤,没关心过床上垫的是稻草还是破旧的棉絮,没关心过前夜的雨有没有将他们冻伤……这些都是没有的,他们相互默默的守护住了屋子里面以及内心深处最后的体面。
上天庇佑了辛苦的庄稼人,每一季的播种,都能有些收获;房屋主人庇护着这一整片的庄稼田,庇护着院里的牛儿、猪儿、羊儿,庇护者那尚未成年的小外孙,庇护着临近河头人的体面,而谁又会庇护他呢?
茅屋是他的庇护,护他雨天有躲雨的地方,夜里有睡觉的地方,日头下有乘凉的地方,护住屋里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来到河头的人们带来了生气,也带走了生气。没有人来的寂寞总比那来了人,人又走后的寂寞要更加寂寞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