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是一个全年无休的职业,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早出晚归,日日如此,即便在那些禁忌很多的节日,也没有闲下来的,他们就像那命运的轱辘,一旦旋转起来就再也停不下来。
比如立秋,庄稼人的习俗是立秋当天和立秋往后一天都不能下地干活,就算有事出门,也得绕开庄稼地里的小路走大路,不能触碰土地,不能触碰土地里的任何瓜果蔬菜、粮食作物……所以立秋前一天,庄稼人会提前备好家里人两天的蔬菜瓜果,牲畜的两天草食,提前招呼好地里的一瓜一果一蔬菜……这两天庄稼人似乎都闲下来了,可是当你吃过午饭走进庄稼人的院子里,妇女们早已靠着柱子,做起了针线活……母亲是那庄稼人中的一人,在这种不能下地干活的日子里,就搬出缝纫机到院子里一坐,哒哒哒哒……滚着鞋口,压着脚边,补着衣服,孩子们则在一旁一会儿递线团,一会儿帮着找顶针,一会儿找蜡团,一会儿洗脚试试那新鞋子的大小……都是忙忙碌碌的。
但他们又是无比的期盼着那些节假日到来,期盼着那些外出的人儿回家,期盼着孩子们能为家里一年两次的点种和收获出上一份力,所以临近节假日,父母们都热心起来,拿着电话,问着:几日回来?放多少天假啊?能帮上点忙还是好的。剩下的家里再忙两天就好了。而孩子们一到放假,虽是摆脱了老师严历管教,但那收种的活也是让他们又爱又恨。
国庆节是打稻的季节。趁着太阳高照,母亲一早便下到田里,割倒稻子轻轻靠在田埂边上晾晒,待中午饭过后,全家人拿上工具去打稻子。
竹篾编制、底部直径一米,口部直径一米五左右的大灌篮早在一两个星期前就糊上了牛屎,此时灌篮的缝隙里统统都严严实实的填满了牛屎,整个大灌篮里侧看起来光滑、平整,没有一粒稻谷可以因为躲进灌篮的缝隙而被遗落。那些夏天装肥料的编织袋也都统统在水井边揉洗晾干,还有那用破布条搓成线并列编制的柔软又很结实的背索、在磨石上磨过的镰刀、灌满开水的水壶、人手一顶的草帽、歇息用的蓑衣……统统收拾妥当。
下田,打稻。
打稻子的季节大概是那庄稼田里最热闹的季节了,同那火辣辣的太阳一样的激情四射。站在梁子上往下看那连成一片的金黄,先是一个个躬着腰割倒稻子的身影在移动,接着把大灌篮翻转过来顶在头上的人们出现了,一个个顺着那若隐若现的大路下到田边,忽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一步步走到稻田深处的大灌篮,再接着那些扛着镰刀、背索、蓑衣的小黑点也密密麻麻的出现在了田埂边上,点缀在了一片金黄的稻田里。还有那些跟在大人身后的小屁孩,屁颠屁颠的,远远看着,像一个个想要聚焦又总是对不上焦的黑点,若有若无。
稻子重重的低着头,割稻的人一子下变得柔软了,怎么温柔怎么来,力气都统统用在了打稻子的时候。所以中午饭一过,稻田里都是一阵阵打稻子的声音,无需多言,又似乎与周围的打稻人说着些什么,总也说不完。
孩子的任务除了朝前捉着稻子上的蚂蚱装进塑料袋里、或者饮料瓶里,又或者学着大人放到翻卷起来的裤脚里,稚嫩的使着镰刀、使着蛮劲割倒稻子外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捉蚂蚱似乎也是一个任务,不论那割稻的、打稻的还是在灌篮后面捆扎着稻草的,但凡看到蚂蚱都会捉了放到袋子里。若是遇上另一户下田打稻的人家,见面总是第一句问,捉了多少蚂蚱了?孩子们并很实诚的举着袋子回答。然后才会问第二句,这稻好打不好打?这下回答的就是大人了,从稻子的品种、说到中间的生长过程、再说到成熟情况,最后才又总结到这稻好打不好打,这稻米饱满不饱满,产量高不高。最后得出结论,下一季种哪个品种的稻米比较好。
下午三点,那往上的梁子边的田房里,一只大白鹅扑腾着翅膀高高的飞了起来,往这一整片金黄的稻田飞来了,也不知道谁是那最先发现飞起来的大白鹅的,好大一声:大鹅飞了?声音洪亮极了,顺着风往下,居然还有了些回音,接着那些在田里打稻的都抬起头看那大白鹅:看天上……是天鹅……大白鹅飞下来了……这些声音似乎是在传递消息,又像在给出答案。所以很快,大家都收集到了这样的消息,那大白鹅是梁子上田房里那一对大鹅中的一只,不是天鹅,至于大白鹅为何起飞,还没找到原因。
那大白鹅,终究不是天鹅,尽管起飞前使尽了全力,展开了双翅,高高的飞了起来,但最终还是在飞了一半路程时开始下落,大概是吃的太多,体重太重了,人们屏住呼吸猜测。然后在开始下落时,大白鹅似乎又发了一次力,想要拼命一搏逃出什么束缚似的。但终究是没有飞过的大白鹅,再次使劲想要往更远的地方飞时,用力过猛,竟然没控制好那飞的方向,所以第二次发力后它便歪歪斜斜的飞向了稻田还要往下的一片空地旁的一条沟堑里。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白鹅一定是口渴了……它落的地方是个水塘……主人家不来找的话我去找了……大白鹅扮天鹅失败……这么不听话,搞不好会被宰了哟……到底不是天上飞的、飞不远……人们又热闹的议论起来。打稻人拿起一捆割倒的稻子举过头顶,狠狠的朝着灌篮里侧打去,嘣的一声响后,唰唰唰,稻粒脱落,再轻轻一抖,那些夹杂在稻杆里的也纷纷脱落。
靠近沟堑旁边的打稻人,高高举着稻子朝那山梁的田房喊到:大白鹅飞了,还要不要啊,不要我下河捉去了?
田房的主人自然是知道大白鹅飞走这件事情的,在众多打稻人议论纷纷之时,他就在田房的茅草檐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突然起飞的大白鹅,一动不动,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了那大白鹅的落处,直到那大白鹅落到了沟堑里,而且没有再次起飞的迹象,方才抬起手用手背揉了揉那干涩的眼睛,之后转身对身后小孙子说到,赶紧下去把它捉回来。
小孙子便是那看管大鹅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大白鹅毫无预兆的就起飞了,想着这一飞,自己少不了一顿挨打,竟大气也不敢出了,直到爷爷说那大白鹅落了,就在田边沟堑里的一个水塘里,才赶紧起身朝着那白鹅落的地方去了。
山梁子往下的稻田里,打稻人虽人没搞清楚这上面发生了什么事,但那小孙孙顺着大路往下朝大白鹅落的地方跑着的身影,所有人的看到了,所以忙着打稻、捆稻草时总免不了抬头看看那小身影跑到哪里,然后又对旁边的割稻人传达到:到坡头了……到桉树林了……到沟堑边了……
靠近沟堑边的打稻人开玩笑的冲着那下到坡头的孩子说,嘿,你别下来了,我去帮你找,回头咱俩一人一只……小孩像是没听到似的,只管往下跑着,往那大白鹅落的方向去着。
我想那小孩心里一定是太着急了,奔跑的路上,汗珠子一定打湿了他的脸颊。我又有点担心,跑那么块,摔个跟头怎么办?还有那沟堑边,他真的下得去吗?大白鹅会在落的地方等着他吗?
实在是隔得太远,所有的担心都派不上用场。
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小孩的身影出现在了那稻田边缘的小梁子上,他脚步放缓了很多,双手紧紧将大白鹅抱在了胸前。越往上,他脚步就越发的慢了。一路上的庄稼人开着玩笑说,抱不动就放我家田房吧,明天你再下来我家田房取。小孩不接话,自顾自的往上走着,两颊红彤彤,头发湿哒哒,太阳穴处的汗珠子还在滴答滴答落着。还有人建议说,你要是抱不动了,就用手捏住大白鹅的脖子,拎着也是可以的,拎不动了放在地上拖着也是可以的。小男孩充耳不闻。
走到倒挂刺在大路上方严严实实搭在一起的地方,小男孩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背着背篓的乡邻路过,温柔的询问说,你把大白鹅放到我的背篓里,我往上路过你家的田房,到时候再放下来还给你?小男孩还是把大白鹅紧紧抱在了胸前。
日头偏西,打稻人开始往上背稻回家时,上方的梁子上终于传来了两只大鹅的嘎嘎声。
割倒的稻子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打完,所以日头偏西的时候,割稻的停止割稻,帮衬着将那已割倒稻子打完,之后那些早前装肥料的编织袋统统灌满了稻谷,身后的稻草被收拢在田埂边稍微宽敞的地方码成圆溜溜的草垛子,那摆在最上方的草把扎成了最好看的样子,像极了那城里公园里的亭子的盖顶。大灌篮翻转过来,扣在扑了稻草的稻茬上,往上盖上稻草,以防夜晚那突如其来的暴雨。
一切收拾妥当,便背上稻子回家了,大人们背两口袋,小孩背20斤,到了歇脚的地方并歇下口袋,小孩在一旁休息、顺便守护稻子,大人在往下到田里再背上两口袋装好的稻子,如同蚂蚁搬家,一段一段的挪动着这一天的收货。一路上都是背着稻子回家的庄稼人,所以那些停在路边休息的小孩,就一并守护着这一路上的稻子,直到所有的稻子都背回家。
大白鹅怎么就飞了,小男孩说,是因为吃了铁线草,翅膀长硬了才飞的。据说后来他们拔掉了那所谓吃了铁线草长出来的硬的部分的羽毛,然后圈养了。所以小男孩也就不用再看管两只大鹅了,也跟着父母到田里捉起了蚂蚱。
蚂蚱拿回家后,统统放到盆里,浇上热水一烫,摘掉翅膀,放到油锅里一炸,晚上九点,晚饭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