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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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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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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

若要准确说起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确实已经回忆不上来,只能模糊的回忆到那是我参加工作后的某一年,若果再仔细往下追,那就是13年,或者14年的样子。

那几年,父亲开了一间主卖烟花爆竹、零卖各种杂货的铺子,严格意义上来说,也就只有在年关那一两个月可以把它叫做烟花爆竹专营店,剩下的日子都可以叫做杂货铺。

杂货铺说起来又不如其他生意人的铺子货品多,杂,选择余地大,更多的是一些孩子的零嘴,外加瓜子、矿泉水、饮料,还有香、冥币、蜡烛等,偶尔带着卖几把面条,一点调料或者半箱散装饼干,,我就是在这个杂货铺上见了他最后一面。

那一年,根据年岁,完全可以叫他一声老人家,只是说起具体年岁,又都说不上来,似乎那街上人来人往,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未曾去关心过:老人家今年多大年龄了?

他稍显羞涩的从口袋中抽出那个信用社绛红色的存折,颤颤巍巍的打开递到我眼前,你看看上面还有多少钱?这个月的工资发了没有?

他口中的工资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工资,而是对于不愿意去敬老院而独自生活的五保户每月发放的生活补贴。

我仔细看完之后把相应的余额以及最近的几笔流水详细说给他听,他轻轻的说,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今年又涨工资了呢,涨好几块。说话之间,倒是看到了不少他脸上的笑容,也感受到了一些他内心深处的喜悦,更多的是“工资”这个词给到他的自豪和自信,这和他年轻时候说起自己是水泥厂的工长一样的自豪,和人们叫他工长一样的喜悦,即便过去很多年,工资和工长这两个词说出口后带给他的还是一样的情绪表现。

我将存折还给他,接着说,到店里坐坐吧,时间还早。他摆摆手说,要回去了,回家煮饭吃。

之后又轻轻的问道,要不要小葱,才买的。他大概是想要当做一种谢意,又或者是一种平平常常的给予,就如同年轻时,每次遇见都要给我们买作业本,圆珠笔一样。

他转身往前走的背影和很多老人的背影一样颤颤巍巍,我还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那斜挎在身后的帆布包里,一把面条因无法完全放入包中而往外凸着,与他的包的黑亮和沉积的污垢相映衬,尤其扎眼,两侧的小包里,一边插着折叠雨伞,一边插着一把小葱,绿油油,是生命是活力,是独居老人对于自我应对大雨的时刻准备。

他是这集市上的常客,也是父亲铺子里的常客,在人群熙然之间,七绕八拐总要到杂货铺门口坐上一坐,那种常来常往的行为,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把它归结为是某种情谊,远远看上一眼也好,坐下来攀谈几句也好,买上一两把面条也好,又或者买孩子们爱吃的零嘴也好,总是要来上一来的。

年轻时,人们都叫他工长,他常常到村里的小商店,买上一袋盐巴或者一包火柴,同时还会买上一两本作业本或者一支圆珠笔,之后下到我家所在的村落,再将手中的作业本或者圆珠笔递给最先遇上的那个孩子,在他眼里,这个村庄里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不需要偏袒,遇上了就可以将计划好的那部分送出去,所以孩子们常常因为得到了工长赠送的一支笔或者一本作业本或者一瓶墨水而在小伙伴中间炫耀一番。

有时候,工长也会因为自己在村落之间频繁行走,而将一个村的信息传达到另一个村,只是几次误传了某人去世的消息后,人们对于他传递的信息表示不可信,所以后来对于工长传递的一些消息里,人们还会说上一句,这种不准确的信息是不可以乱传的,伤天害理。

他常常在收稻子的季节到村里待上一阵,帮着打稻子,背稻子,事后若是谈到工钱的问题,一律婉拒,母亲为此常常过意不去,就从咸菜缸里,掏上一口缸咸菜让他带走,之后再来,他会将上次装咸菜的口缸归还,如此频繁往来,但几乎不在某一家落脚时上桌吃一碗饭,张口都是:吃过了。像他这样无正经职业,又活在过去的普通人,没有人真正的了解过他对于过去的自己的需要程度如何,对现下的生活接纳程度如何,自我的认可程度如何。

父亲原本是庄稼人,若要说起生意这个行当也不过歪打误撞,摸着石头过河,所以很多店里的东西倒不是他这个生意人拿着计算器加加减减觉得卖什么赚钱而进什么货,常常是顾客来了,需要什么货,下次就进什么货。卖面条就是源于工长到铺子里询问着要买面条,之后面条进来了,跟着相应的调料也进来了。又比如另一位年长的独居老人家,因为征地,老人不同意,父亲在中间做调解,之后倒成了莫逆之交。老人闲时拄着拐杖到店里一坐,临走问了一句,有蜡烛没?后来父亲进了蜡烛,老人也就每月两次固定时间到店里买蜡烛。在村村户户都通电通水的情况下,老人家还是使用蜡烛照明,问其原因回答说,习惯了。在这些普通人眼里,这一来一往的买卖算不上买卖,更多的是一份心中的情谊,是普通人之间相互被记挂的一份情谊。

铺子的位置不在热闹区域,这是经营烟花爆竹所特别明确的规定,不得开在人员密集区,不得靠近明火区等。所以铺子的位置可以说是集市往外的边缘区域。

杂货铺门前的三岔路口,会有不少赶集的庄稼人将行李寄存于杂货铺,一来一往,总有人员密集到无暇看管的时候,好在庄稼人一向淳朴善良,不会出差错,临走还不忘重复着:阿表,麻烦你了,耽搁你了……然后还要悄悄放下一两颗当季水果。当然也有出差错的时候,比如有人将一桶烧酒寄存在杂货铺的货架之下,被那心怀叵测之人悄悄顺走。太阳西斜,主人见酒不在,还有些不好意思的询问父亲,有没有看到那酒的去处。

这事说起来倒是父亲显得惭愧。

显然,那酒是丢了,来回反复回想之间,父亲将酒丢了这件事情说与了来往歇脚的赶集人,五天后的集市上,有人来到杂货铺说了那酒的去处,只是拿酒的人回家没几天便在山上被雷电击中,没了。所以说到类似这样的事情上,杂货铺又多了几分信息集散中心的感觉,而那些来往赶集在杂货铺歇脚的人们,总要停下来,抽上一杆旱烟,喝上一瓶啤酒,又或者一瓶凉茶,待前后左右不同的人讲的信息都听得差不多了,方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心满意足的迎着那偏西的阳光往家走去。这种普通人之间的信息获取满足似乎并不在乎得到什么样的信息或者确实想要知道什么,仅仅是在不同的信息接收过程中获取获得的满足感,接下来,或许他会成为下一个传递信息的人,又或者他还是那个杂货铺门口停下来继续听取不一样的信息的人。

杂货铺对门,是一件食馆,因为应收账款回不来,没有更多资金做周转,歇了。普通人对于这种应收的无能为力并非偶然事件,常常是普遍的大概率事件,只是太多人未曾停下来去仔细了解,事实上普通人对于寻常的打击的承受能力也是非常弱小的,甚至毫无力量承受。

杂货铺往西有一间敬老院,院里住了不少老人,有独立宿舍,有太阳能,还安排了煮饭人员,除了一日三餐的正常供应外,每月会发放小金额的生活补贴,但毕竟是极少的补贴,所以勤快的人也会在院里做一些手工赚一些零花钱,比如削竹篾编花篮,又比如帮某位生意人家的太太纳千层底,又比如帮着集市上的食馆杀牛宰羊,又或者出门在街上逛逛,拾捡些废纸板、塑料瓶或者废铜烂铁去换钱,大多换钱后到杂货铺买瓶饮料又或者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所以见面总是有些熟悉的,当然也有那好吃懒做的,往杂货铺门口一坐,混支烟抽一抽,自觉无趣后自行离开。

工长也是最早一批通知到敬老院生活的,只是一向喜欢“工长”和“工资”的他一开始就拒绝了,在他眼里,只有那些废人才会住到院里闲吃酣睡,拿“工资”的人是断然不会去那种地方生活的,所以之后几年,父亲每次劝说来院里住他都拒绝了,那种普通人对于自己自我认可的有用程度大概就他对外能做到的拒绝程度吧,他那些果断的拒绝看似坚韧不已,却又轻飘飘的支撑着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我能够,我行。

工长在让我看完存折之后不到一星期便去了,在他心里,他一定完成了他对于自我的有用的拥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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