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那种气温下降的程度是最先让人们感受到冬天来临的。入冬之后,夏日里干净明亮的远山会渐渐的被一层薄雾笼罩,灰蒙蒙的,除了隐约的层层起伏的山的轮廓,那些山间的细节都被薄雾遮住,像是冬日所特有的某种保护,所以入冬后看山,只可看轮廓,不可看细节,如要看其内里,得到山中行走细看。
冬日里的露水经过一层寒气的浸润,落到地面就形成了薄薄的霜,气温再降一些的时候,路面上薄薄的水汽会结成薄薄的冰层,一脚踩上去,站不稳,滑了,站稳了,咯吱一声,薄冰层碎裂,路面变得稀烂。
下霜的早晨,瓦房白生生一片,低矮处的树叶上、草尖上、青菜上、花朵上都被铺上了白白的一层,像糖粉,但又比糖粉透亮,有生命、有活力,唯一让人看不太清楚的是那些落在稻草堆上的,稻草的枯黄色衬不出霜的颜色来。
推开门,太阳还未从东边露出面庞来,缩手缩脚走到院里,伸手够着瓦房上的白瓷碗,前一天夜里,白瓷碗装上了水置在瓦房上,碗底横上一根木棍做支撑和平衡用。经过一夜低温的冰冻,白瓷碗里的水已经严严实实的冻住,透亮,没有颜色,比水干净。
厚霜的冻,很多蔬菜都有点扛不住了,所以早早出门的孩子,第一件事便是从池塘一桶一桶提着水,使着葫芦瓢使劲洒在菜叶子上,水花撒的越开,菜叶子上的霜层消失的越快,这种看起来像是某种竞争一样的劳作,使得蔬菜备受保护之外也增加了不少的御寒能力,叶梗更加肥硕了,叶片更加坚韧。
入冬后最适合做的大概就是腌咸菜了。刚刚入冬,青菜腌咸菜还为时尚早,一来青菜还未长大,还嫩,二来通常腌咸菜用的都是那种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霜冻之后留下来长大了,老辣了的菜,所以头一茬的咸菜通常是地里跟随着特意播撒的种子抢着生长的野油菜,野油菜长的极快,加上抢着生、抢着长的一股子劲,比特意播撒的庄稼还要肥硕,待油菜花窜出来了,掐了尖,回家一晒,一洗,加盐、加辣椒面、加茴香籽、加烧酒、拌匀、揉搓、入缸,十天半个月后酸了就可开吃。野油菜的数量不大,腌制出来的成品也不多,所以通常一两个月之间也就吃完了,吃完后,地里的苦菜也长的老辣了,该黄的黄了,该起台开花的也开花了,这时候再洗缸,腌制下一种咸菜。
年底腌制的酸腌菜通常都是吃上一到两年的数量,所以可想而知,那时候每一家腌制所用的青菜数量有多大,一个村又有多大,你看到的也不过是其中几家在水井边涮洗的过程,在院里铁线上、瓦房上以及墙角柴堆上晾晒的场面,而这些过程前前后后经过了多长时间似乎也没人去具体统计,那种拿捏在手上的感觉,让每一个庄稼人很快的做出砍菜时间、涮洗时间、腌制时间,而这些工序又巧妙的在农事和家务事当中灵活穿插,互不干扰,各有安排。
腌腐乳通常和杀年猪、磨豆腐连在一起,豆腐做出来了杀年猪待客用,剩下的在太阳底下晾晒,在稻草棵上发酵,之后腌制入缸,大概三个月后才可开坛试吃。
入冬之后大概是最适合去拜访亲戚,上午能遇上浇菜水回家的,中午遇得上那洗涮菜叶子的,下午遇上磨豆腐的,晚上遇上舂糯米粑粑的,特别是进入了杀年猪的季节,院里咚咚咚砍肉的声音,砧板上切肉的刷刷声,主人与相帮人在堂屋、院里、门外来回跑着找工具的对话声,以及时不时往菜园子里跑两趟找佐料的人们,闹哄哄的,不愁遇不上人。
我妈一入冬就穿的比较多,看起来笨笨的,关键是她冷了,我们也得跟着感觉冷,得不停的加衣服。她最忙的时候应该是自己在家做豆腐的时候,得泡、得挤、得搅拌、得压,我负责在一旁加火,似乎做豆腐是一件特别艰难而且必须小心翼翼的事情,容不得半点的差错,所以每次听到她说赶紧去抱几根柴回来,得不停的加火,那种语气里似乎都有着一种神经紧绷着的紧迫感。确实从成品来讲,似乎庄稼人确实也输不起豆腐做不成的任何一次,豆子是稀少的,做豆腐的过程是折腾人的,做出来的豆腐是需要隔天接待一堆客人的,所以容不得半点马虎。
豆浆打出,接着点豆腐,压豆腐,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如果要放在现在,我大概会张口就说一句,老妈,辛苦了。就像昨天夜里梦到她在火塘边炒着什么东西,我跟着往旁边一坐,我说,妈辛苦了,她伸手往我腿上一拍,啊,原来火塘里蹦出的火星子点燃了我脚上的毛拖鞋,好旺的火焰。
等豆腐压上,她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接着去喝那碗加卤水前打出来的豆浆,凉了,她说,没事,晚上热一热再喝。
豆腐压上了,太阳还没有偏西的那么厉害,接着就出门干活了,而我们在被安排在家守住那一板子豆腐,鸡鸭什么的都不能靠近,甚至连那围墙外的柏枝树叶也是不可落上去的。
磨豆腐这件事应该自始至终都算不上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后来村口有一家买了专门做豆腐的机器,大家都扛着豆子去那儿磨豆腐。秤好豆子,放好了装豆渣的袋子,装豆腐的桶子,讲清楚了一斤豆子大概出多少斤豆腐,说好了取豆腐的时间,议好了价钱……似乎对于去磨豆腐的人来说,磨豆腐这项工作就结束了,从豆腐坊出来的每一个都笑盈盈的,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我妈后来也不做豆腐了,统统送去村口做,兴致来了,一个冬日里做两次、做三次,待客用的和做腌豆腐的都分开来做,这样一来,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毕竟杀完年猪待完客,接下来还得炼猪油了,做油浸肉了,两三天的在大锅边耗着,一天到晚的油烟味熏着,看着肉都腻,再也没有精力再观察着豆腐的发酵情况,直到再次回到庄稼田里忙上几天,油腻味没了,再稳稳当当的磨上一盆豆腐,一刀一刀的切开,晾晒、变黄、变黑、长出菌丝……
做豆腐这件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像妇女们的年终考核,有了机器就跟年终考核取消一样的畅快。
大概是因为入冬后很多农事都没那么忙了,所以在家里做吃的时间就多了起来,我妈做魔芋豆腐的时间里,那种紧张感和紧迫感会少一些,在被一左一右一道道交叉着规则划出的线条下形成菱形状的扁瓦片内侧,来回擦刷着魔芋块,还有间隙跟你聊聊闲话:外婆家弄的水掺的少,吃起来比较有劲道,炒酸腌菜好吃,我这次弄的多掺点水,这样做出来的魔芋豆腐要嫩一些……我在一旁帮着一勺一勺打着卤水冲在瓦片山,她只管一下一下擦魔芋。
到了冬至,就得舂粑粑,糯米的、饭米的都得舂,舂到头来似乎都是为了孩子们,五六个围着大石臼,大人舂一下,围着的孩子跟着往前伸一下头,这一下米饭都变形了吧?大人接着喊,让开点,孩子们跟着往后仰一仰身子,大人再舂一下,还在再往前够着看……
米饭完全舂化后就上桌揉搓,然后你一坨、我一坨,使劲往花托板的凹槽里按,按实了,外围都搓圆了,往外一倒,印着各样花鸟虫鱼的粑粑块就好了,这种欢愉比起吃的欢愉兴奋了很多很多。
粑粑吹不得风,一吹就开始干燥开裂,那种裂纹和失水的土地开裂是极为相似的,慢慢的变成碎片,所以那些做好的粑粑块接着放到凉水里浸泡,一天一换水,置上十天半个月是没有问题的。粑粑块烤着吃、炒着吃、切丝煮着吃都很有味,但最有味的还是一群孩子围着大人舂、揉、按的过程。
家里的人几乎不穿集市上买的鞋,穿的都是我妈自己缝的布鞋,千层底,显然她是缝不出来的,一来平常事情太多,二来手劲不够,每一针缝的都比较费力。
她缝塑料底布鞋。
入了冬,各式各样,各种颜色、花色的鞋面布买回来,照着原来的那些方口鞋样,带扣子的、不带扣子的按着人头数、鞋子码数剪出一堆来,再花点心思,连滚鞋口的布条也由原来的白布条、黑布条换成各种花色的花布条,当然那些花色多样的鞋子都给两个女儿穿,自己还是穿素一些的。男人的鞋子就没那么多花样,鞋面部都是一样的黑色,花样也不过是在鞋口处镶一块松紧布或者同样的位置变换些花样而已。
绣花,到我妈手上也就不再做了,但不做的原因也并非就是没了那门手艺,而是单纯的没有更多时间花费在其上,事实上,出嫁时外婆陪嫁的还有一个绣了三分之二的布片、黄铜顶针,以及一兜颜色鲜艳的彩线。
入冬了,时间和节气的变化让人们停下来做了很多事,同时时间也剥夺了人们很多原本手艺的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