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跟在一行人后从上方的公共引水沟边走过时,我和母亲正在水沟下方的玉米地里除草。那一行人当中,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年轻,穿淡红色衣服,黑色裤子,留着长头发的姑娘,紧跟其后走着的是一位将近五十岁的妇女,再往后是五哥妈、五哥姐以及五哥。
这条路是一条隐藏在田地中间去往镇上集市的小路,待穿过两片庄稼地,趟过两条河,再斜斜往上经过一户人家,三间田房,一米五宽的引水沟,一片松树林后才会与大路汇合。
看着那一行人过来,妈远远看到了,倒也没说话,五哥姐路过妈身边招呼说,七婶,割草呢?
妈说,割草,顺便找点猪草,雨水季一来,草也疯长,除不尽,你们上街哪?
五哥姐回说,送两个亲戚。
五哥跟在最后面,头也不抬,只管走路。
等一行人都走远了,我问妈,五哥家哪里的亲戚,怎么从来没见过。
妈说,不是亲戚,是你五哥家里找人说媒找的姑娘,最前面那个就是,紧跟其后的多半就是那姑娘家里的姑妈、姨妈之类的。
他们是要结婚了吗?我接着问。
妈说,没那么快,这次是那姑娘来你五哥家看家底呢,看了满意才会嫁呢。
家底是什么?
家底就是家里的房屋盖的好不好了,堂屋里的家具全不全了,电器有多少了,亲戚好不好处了,家里养了鸡鸭鹅猪牛羊多不多了,地方好不好在了……七七八八,就是这些。
那地方好不好在怎么判断呢,我们一直生活在这里,我觉得这里就挺好。
妈说,这可不一定,通常来看家底的姑娘会根据这里缺不缺水,田地离家远不远,土地是否肥沃,牛羊是否能养得很好,亲戚是否需要过多帮衬各种方面来判断的。
我一惊,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她来看一次就能判断出这些来了?
妈说,她判断不了,跟在她后面的那位‘军师‘可会判断了。
所有姑娘结婚前都要去男方家里看家底的?
妈说,那到不一定,我就没看。
那一年,我十岁。
五哥后来没有娶那位来看过家底的姑娘,据说姑娘觉得在这个地方种田耕地太过辛苦,不如坝区的平坦。
五哥娶五嫂的时候,一路顺着宽敞的大路走,过了两个梁子、一座桥、一间小学,一个大村落,五哥身上斜挎着的红布扎的大红花鲜艳极了,鞭炮声声,大路往下的庄稼人都忍不住抬头看那一对双方亲人相互簇拥着的新人,身后还跟着几个背条柜的,拎暖水瓶的,提红皮箱的,抱花毛毯的,还有印花搪瓷盆、被面、被褥……有人轻声说,嫁妆不少。
放牛的孩子远远看着新人过来,早在路边用新采的松针铺了一小片,待新人走过之后,再到松针上取走糖果、印着红梅花的米糕。
这是一种习俗。
五嫂穿了一身米白色的女士套装,脚穿朱红色高跟鞋,头发高高挽起,侧面一缕大红色花束别在上方,庄稼人的黄皮肤面庞上,擦着不太贴合的胭脂,浓重的眉粉,从水井前经过,进了家门。
躲在墙角偷看过新娘子的孩子悄悄说,衣服不红,口红不红,脸不白,看起来不年轻。
两人的认识没有特意安排,没有说媒人,没有看家底。
五哥出门,抄近路走了山路,五嫂赶着两头水牛碰了个面。
五嫂悄悄托人打听得五哥没结婚,便带了口信,得空到放牛场见一次,五哥隔了几天才去,在一片荒地里,两人通过眼神定下了他们人生当中的一件大事。
五哥妈到家里请客说,小五初六讨媳妇,他七婶,还得麻烦你来帮忙煮两天饭。
妈说,没问题。
五哥与五嫂结婚的日子实在是定的很着急,老阿妈在墙角同阿奶小声说,听说那姑娘就是对门山上天天放两头水牛的姑娘。
听说那姑娘也不错,就是年纪有点大。
听说还是姑娘先托人来说的,那边家里不同意,看不上小五,不过姑娘喜欢,小五这次讨个媳妇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说明小五的婚姻在命里就是定在这个时候的。
就是忙了小五妈,什么都得临时准备。
不过能让儿子尽早成家立业,忙也是高兴的。
五嫂结婚那年二十六岁,若是参照二十年后的女孩,这个年龄结婚一点也不老,不过她结婚的那个年代,在二十出头结婚生孩子的女孩的对比下,她确实成了老阿妈口中年龄大了一些的姑娘。
一眼定下的姻缘比起看过家底各种对比匹配后的姻缘,虽然多了不少阻挠,但阻挠终究还是敌不过相互情愿的缘分。
三哥也是那个迟迟没有结婚的小伙子。
三十岁的时候,三哥妈除了干着急,也使不上劲,逢人便说,难为你帮忙看着些,有合适的一定帮小三介绍一个。
在那个小小的村落,结婚成家立业是一件大事,是一件超出家庭范围,超出亲朋好友范围,而上升到整个村落的事,他们把它当成了解决全村吃水问题一样严肃的任务,就算没帮忙找到合适的,也得在遇上三哥时,提醒一句,小三,结婚这件事情大意不得,你自己也要多多上心。等所有人都努力了还收效甚微时,就有人安慰着说到,没事,说明命里的婚姻被安排得靠后了一些,但是没关系,人的一生当中总是会被安排进生命里的,别灰心,别着急。
有一天赶集,我同妈早早买完需要的东西就回了家,妈的习惯,没事不多逗留,有事抓紧办完就走,我们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屋后猪圈里的小猪仔。
一位脚穿黑色高跟鞋,头发高高束起依然长到腰部,身穿黑色长裤,黑色上衣,身形、线条立体,一肩扛着用垫单四角对角拴牢、一床折叠被子那么大的包裹的女人从核桃树旁下来了,脚步干脆,不拖拉,只是穿着高跟鞋在村里的石头路上每走一步,我的心就跟着紧一下,能踩稳吗?能踩稳吧!
女人见到妈,便问,阿婶,阿平家怎么走?
妈一愣,这女人也不像是谁家的亲戚,只得多问了一句,哪个阿平?
女人说就是那个理着寸头,三十岁,没结婚的那个。
妈一听,赶紧说,你说的平生家吧?
应该是,我跟着别人叫阿平。
妈说,你直走,右拐,再左拐,有一个钢筋焊的铁门,铁门口有个草墩,那家就是了。
女人听完连忙说谢谢,接着就走了。
三哥也结婚了,他卖掉了房子,搬着家具去三嫂家上门去了,而三嫂就是那位打扮得漂漂亮亮、扛着被褥直接上门来的女人,后来流传的版本是这样的:三嫂扛着被褥进门,自己找了一个空房间,放下铺盖铺了一张床,跟三哥说,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住下来,至于期间的各种细节和对话就不得而知了。
我问妈,你结婚是自己定的吗?
妈说,一半的一半。
这话怎么说?
妈说,爸家里托人去说媒,我还没见到人,外公倒是先答应了说媒的。
然后你就在外公的安排下结婚了?我抢着问道。
妈说,那倒不是,我后来见到你爸了,他个子很高,第一次去家里,带着两盒红糖,还有给你外公的烟酒,统统往那个竹子编的里外糊了牛屎的仓里放,我伸手去够了要还给你爸,可是我太矮了,够不着。
你不喜欢爸?
第一次见,哪里说得上喜欢与不喜欢。
你们不是上学的时候就是同桌?
上学时候做同桌哪里想得到结婚的事情,谈到结婚成家我也不想他那个上学时候的样子,中间隔了很多年呢。
所以你是在拒绝,要撵他走?
对,不过你爸来了一次还不算,来了第二次,第三次,我使劲往仓里够他拿来的东西,你爸在旁边一边拉住我往里够的手,一边笑着不说话,我拗不过,你外公倒是挺喜欢这位姑爷,一个劲的开导我,说你爸家里的兄弟姊妹都各自成家立业了,又是老小,没什么负担,还说什么你爸的那些弟兄也都挺成器,想必这个老小也不会太糟糕……
然后,你就同意了?
你外婆说,嫁的不远,有什么事好照应。
这话应该是替外公说的吧,外公那么疼你。
没错,你外公最看重的还是这一点,离家近。
妈结婚的时候,说不上家徒四壁,可外公家里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倒是爸为此给妈买了不少东西,真皮高跟鞋(十多年后依然牢实)、石英表(我上初中之后还戴过,比起新出的电子表一点也不逊色)、浅卡色印花边套装(上街就穿,十几年依旧如新)、发卡,买木板,找木匠,做三门柜……爸说,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一个人打工挣来的。
外婆的陪嫁品实在没有什么,妈说,临出门了,外婆还拾起院角一个半新旧的搪瓷盆递给了妈,当作嫁妆。
我问妈,你和爸结婚,你觉得幸福吗?
妈说,你怎么跟你姑一样,老是追着我问幸不幸福这个问题呢?我结婚不久你姑回来过年,见我就拉着手问,七嫂,七哥对你好不好?不好的话我帮你收拾他。
那你怎么回答姑姑的?
我自然不能说不幸福咯,就每次都回答说挺好的,他对我挺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妈脸上的笑容不由她控制一般一层层往外漾开来。
爸作为老小,最后一个结婚。没结婚前,哥哥姐姐们都在给他说媒找对象,找了一个对门山背后的,看了家底,后来没成。
妈常常在爸不在的时候,同我讲爸在结婚之前托人说的那些媒。
妈常去上街,不过她都认识些什么人,会遇见些什么人实在是不太清楚。有一天在地里干完活,在地梗边休息,她一边用帽子扇着风,一边看着远山笑了。
我问,你笑什么?
妈说,你爸原来说过一个姑娘,就嫁在那个方向的山上?
我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妈说,我去赶集有人跟我说的,还说那姑娘生了两儿子,调皮狠了,使着棍子打成一片,大人没注意,两孩子玩到茅草房,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在窗口处,一个往里戳棍子,一个往外戳棍子,盲戳,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戳瞎了眼睛。
这种事也有人跟你说?
是呀。
那你刚刚笑什么,这不是挺惨的吗?
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你爸和她结婚,生了这么两个调皮的儿子一定会很头疼吧?
类似这样的事还真不少,不过妈都是在爸不在的时候才会讲给我听。而当着爸的面讲的,通常是姑妈回来帮着铲玉米,一边说着说着就起了头。
小七头一回说的那个姑娘还嫌我们这边兄弟姊妹多不愿意来,还说什么看不上我们家小七。
爸通常听到这些就放下锄头,找借口去河边喝水了。
姑妈接着说,小四的姨妹倒是看上小七,小七又嫌人家脾气不太好……
似乎姑妈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完全不顾及爸和妈的任何感受,而孩子们则在一旁追着姑妈问,那后来呢,后来那姑娘怎么样了?似乎所有的后来都是这些轶事的结局,追问也不过是知道一个用后来连接的暂时的结果。
妈是一个受宠的孩子,出生时是家里的老幺,又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女儿,外公疼,哥哥宠。在家吃肉只吃瘦肉,不吃带有膻味的牛肉羊肉,外公嚼的第一口蔗糖得给她吃……嫁给爸后,还是保持原来的那些习惯直到我们长大,碗里的瘦肉得留给她,一块肉捏到碗里,撕了瘦肉,剩下的肥肉放我碗里。
我说,妈,结婚后和结婚前没什么变化吧,原来的宠现在还是一样可以得到,而且还多了不少人宠。
她说,话到不错,但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
外婆一生结了两次婚。头一次嫁的是位教书先生,生了大女儿。教书先生接着娶了自己的学生。外婆一气之下嫁给了外公,随身带走的是当年陪嫁的木柜,雕花靠背椅。
外婆是地主家的女儿。
妈说,外婆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众人伺候,不想后半生过的粗茶淡饭的日子,拉扯一大群孩子。
斗地主抄家后,家里本来也不剩什么东西,也不敢剩什么东西,后来成亲的那些陪嫁箱子、凳子、梳子也不过是家产当中最不起眼的部分。
爸十几岁开始便在外打工,认识了不少人,而外婆头一次嫁的教书先生便是爸认识的一位老友,两人叔侄辈分,遇上总是很聊得来。
妈恨,恨教书先生当年对外婆的不忠。爸依然在路上与先生聊一路,临分别了还相互客气着,得空来家里坐坐。
妈恨,但不又不能在这些七零八错的关系当中独立出来,每次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斜过去爸脸上,自己一个人往前走了。
外婆同外公成亲,两人都属于第二次结婚,刚过门时,人们还给了她一个这样的头衔,二姨太。大太太去世的早,虽然外婆是二姨太,但实际上是那个家里的唯一女主人,家里上下由她一人掌管,在那个家里,掌管的真正意思是领着七八个孩子,一天到晚为吃的操心,为家务操劳。妈和两个舅舅是在当二姨太之后生的。在大集体的时代,她生完孩子,卷着裤脚就同男人们去挖土、挑担子、打坝、挣工分。
妈大概也听外婆讲过不少这样的艰苦生活的故事,所以后来又讲给我听,只是每一次的传递之间,都把自己最亲最爱的母亲放在了第一位,所以所有客观的实事之上加上了自己的主观想法以及对于母亲的乌托邦的想象,这些故事听起来是故事,但统统去掉了那些苦涩味,留下了自己在苦涩味当中提取的为数不多的甘甜、醇香和温暖。事实上每一个苦难中的母亲最终都活在了自己女儿的乌托邦的母亲的世界里。
外婆从没提及那位教书先生,她也不愿提,她在教书先生第一次同她商量娶二姨太她仍然是大太太的时候就果断选择了离开,与其顶着一个大太太的名与二姨太一起生活,不如顶着二姨太的名一个人同外公一起生活,先生说他大小姐脾气,可是这又与大小姐有什么关系呢?这只与爱的归属有关系。
外婆做二姨太的日子实在是苦上加苦,头一个儿子出生,送人抚养,第二个儿子出生没舍得送,自己养,妈出生,似乎是所有苦中的唯一一点甜,日子苦着苦着也就过去了。
孙子孙女出生,大太太的孩子随着孙子孙女叫她:他/她奶奶。她不生气,依然笑眯眯答应着:唉。
大年三十,在外工作的四儿回家过年,有人叫了一声,他奶奶,我给您添饭。外婆高兴的递着碗过去,四儿大骂一声:在座的谁不是妈带大的,虽然妈不是生我们的妈,但是是养我们长大的妈,以后要叫就好好叫妈,不叫就什么也不用叫,他奶奶,这是叫人的吗?
我问妈,外婆的妈是什么样子的?
妈说,我也不知道我外婆是什么样子,我也没去过我的外婆家。
在这一点上,外婆同奶奶还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奶奶成亲后,一直到了我长到十岁,她才第一次回了她的母亲家,那时候的她将近七十岁,所以对于爸和妈来说,他们得到了很多很多来自妈妈的爱,但是他们都没有得到过自己外公外婆的爱,甚至,他们都在哪里呢,都是什么样的呢?不知道。
奶奶嫁的并不算太远,走山路,一天到晚也是能到的。可是她出门后就再也没回过家,那些唯一的来源于长辈的爱,除了公公婆婆给予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所以那种同一个方向嫁到这里来的相似经历就会使两人变得非常的亲密和亲近,坐下来说几句自己家乡的口音,聊一点她们共同的记忆当中的事就非常的满足。若是没有公婆给予的一些帮扶和爱,那么她们的爱的来源就只有那个陪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剩下的那些孩子则是每天在她这里汲取着爱的补给。
没有人问过,一个人如果爱没有了来处,却要源源不断的给出去,那她心中的爱会枯竭吗,那些源源不断需要给出去的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奶奶的亲事,是家里做的主,没有看过家底,更没有看过那个接下来要共度一生的男人。
成亲前,奶奶要嫁的小伙子出天花死了,所以奶奶的成亲对象变成了爷爷。据说当时是这样的,小伙子的父亲同爷爷的父亲说,那女孩的聘礼什么的都给过了,成亲这事也定了,现在孩子不在了,就给你家做媳妇吧。
那时候的女人,像一件东西,一件物品,来去全在大人的几句话中定下。
两家本来也是本家亲戚,加上这层关系,但凡那边家里有事,大到打桩、建房子、盖茅草房,小到杀年猪、办客事,爷爷都是要去帮忙的,理由是,那边有事,不论什么都是应当去帮忙。当然知事人都知道,应当来源于奶奶这个媳妇是人家给的。
奶奶成亲的时候,十六岁,爷爷八岁,因为这个媳妇来得突然,所以两人年龄相差很多。
成亲那天,奶奶坐了轿子,爷爷骑了毛驴,翻了山,越了岭,到了家门口,爷爷翻身下马,扎进了两边林林站立的孩子群,胸前的大红花随着跑动在胸前来回摆动。
奶奶说,他还只是个孩子,哪里知道成亲这种事。
奶奶不说自己的故事,她也很少说自己小时候的事,那种短暂的童年时光早就被这种漫长的为人妻的时光重重挤压,挤压到只在自己内心深处留下一个小小的角落。
妈说奶奶的故事,奶奶坐在床边上静静听,不插话,不补充,甚至那些离她很近的时光也不曾提起,唯一会张口插上几句话的也不过妈说到我出生后的事情。
妈说了很久,奶奶在床边坐了很久,妈停顿的时候,奶奶稍稍欠身挪了挪身子,她身下的床铺被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凹槽。
孩子们成家立业之后,各自分家生活,这时候的分家,爷爷奶奶也跟着分开,留在家的两个儿子,一家一个。奶奶没有和我们一家同吃同住,她常常在晚饭过后来同妈坐坐,有时候在火塘边剥玉米,剥出来的玉米骨头四个一组搭成井字一层层往高处码,有时在卧房陪妈整理衣服,折叠铺盖,我们若是生病了,就同妈拉扯着被子,把我们放到被子上滚几圈,据说滚完之后病就好了。不过最常有的还是在卧室同妈坐一晚上,聊聊这聊聊那,看看鞋样,理理床头柜上的针线盒。
妈说,等你长大,就得戴胸罩,那样看起来好看。
我说怎么好看?
妈拿出三门柜里最里层放着的一件文胸,薄薄的布片,白色已开始微微泛黄,衣带的边缘已有弯弯曲曲的卷边,那是紧绷、放松多次后留下的痕迹。妈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当着我和奶奶的面穿给我们看,然后穿上衬衣后又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看了又看。
妈说,看出来区别了吗?
我摇头。
你看我穿了胸衣后,胸部就立体了,不穿胸衣的话,胸就完全下垂,跟没有一样,这样看起来很显老。
那个时候,妈才三十出头。
我说,好看,你怎么不每天都穿呢?
妈说,下地干活穿着不方便,像是束缚,勒得难受。等你长大了穿,不用下地干活的时候,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再也不会有这么多束缚的感觉,你们的时代是会好的。
奶奶在一旁看着,她们那个年代是不兴穿这些衣服的。而妈的胸衣也仅此一件,她说,是结婚时候买的。
奶奶有时摸摸妈的衣服,偶尔插一句,嗯,这件布料好,嗯,这个颜色好看,嗯,这件干活穿不适合……
在那种干农活、操持家务以及穿衣之间,她们总有一套自己的秘诀。
我十几岁出门读书回家,奶奶在旁边指导说,回家就换一套家里干活穿的衣服,喂鸡、喂猪、煮饭都免不了到处擦碰,擦脏了、擦坏了都挺可惜,身上的脱下来放三门柜里,出门再穿。
工作后回家,奶奶的指导仿佛已经形成习惯,换鞋、换衣服、换裤子。
爸说,挣钱了,也给自己买几身漂亮的衣服,家里的那些不用穿了,不好看。
我只是习惯了。
旁边的阿妈和奶奶是同一个方向嫁过来的,那天阿妈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起奶奶家那边的一个表侄出门走丢了,找了好几天,找到的时候在一个刺蓬棵里,已经死了。
奶奶一直没回过自己的家,但是关于那边的人和事总是会零零散散的传到她的耳朵,自己一个人坐在墙根角的石头上抹眼泪。有时候坐在床边说给妈听,有时候自己定定的坐着发呆,路人看了说她有福气,儿子成器,子孙昌盛,一辈子无大风大浪。
大风大浪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一群儿子围着她讨要吃的,那种要而不得的绝望,那种揭开锅没米的日子以及饿晕了倒在门背后恰好有人经过救回的四儿……那些生活中的实实在在的经历大概也不比那些所谓大风大浪留下的创伤要轻微些。
还有人形容她仿佛一尊弥勒佛,肚子大大的,耳垂大大的,坠在上面的一副银子耳圈将耳洞坠得长长的,脸上的肉厚厚的,一天到晚慈眉善目……她年纪大了,手上的动作、脚上的动作都慢了。我那时候听到弥勒佛这种比喻,总是很快的将它同福气联系在一起,确实,也只有弥勒佛,方能容下那些常人不能容下之事。
外婆同奶奶在一起,能聊的挺多,而这种继续聊天的源头是她们的家乡都是一个方向的。
外婆性子急,凡事得纠个对错,到了晚年,初一十五拜观音,吃素食,过了初一盼十五,过了十五盼初一。奶奶越是晚年越是性子慢了,凡事看在眼里,落在心里。奶奶与外婆聊了一天,她们仍然停留在她们十几岁的时光里。
奶奶的婆婆,有两个,那是正二八经的大太太和二姨太。
大婆婆吸水烟筒、抽旱烟、喝烤茶,她做男人做的活,她使锄头,她扛犁,耕田、种地、收庄稼……男人做什么,她做什么,唯独不同的便是嘴上的旱烟杆得一天到晚亮着火星。
我们后来知道所有关于她的事情也不过是每年清明上坟扫墓,三人同葬的墓碑上,一边的墓碑雕花部分刻的是一个女人嘴刁烟杆,架着耕牛,一手扶住犁,一手扬起鞭的画面。每次跪倒磕头时,大人都会停下来指着画面讲这位大太太的故事。
大太太一生没有生养,所以有了二姨太进门,大太太负责干活,二姨太负责生养,生了孩子两人一起抚养。
奶奶有时讲起很远之前的事时,常讲到便是这位大太太。
大太太,也就是奶奶的大婆婆,一副男人样的脚掌,宽大,关节突出,小腿肌肉坚硬,盘旋在上方的青筋凸起,手上开裂形成的缝隙里伤口愈合,留下深深的凹槽,因为她撑起一个男人的重担,家里人人敬她三分,而她又宠奶奶三分。
谁不是个孩子呢?也没有谁是对于成亲之后的诸事、众人皆能第一次就处理妥当的,大婆婆教奶奶做家务,帮奶奶干地里那些无止境的活,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爷爷奶奶独立出来,独自撑起一份家业,大婆婆分给了爷爷的兄弟家,奶奶则同二姨婆一起生活,眼前的活越来越多了。
如果讲到自己的独家记忆,奶奶的记忆大概就是自己屋内那只向上开门的四角黑橱柜。那里的东西似乎像是某种秘密,不轻易示人,不轻易拿出。我同她独处的那天,她敞开柜子,将里面的所有衣服都拿了出来,蓝布衣服,蓝布裤子,深灰色灯芯绒长衫,靛蓝底白线刺绣花纹的腰带,黑底彩线刺绣的围裙……同样刺绣了一半连针连线别在上方的带子……
她指着上面的花纹,喃喃说着针脚的走法,如何隐藏那些背后的线头、回针,她借着光,拿远了手上的带子,她眼花了,做不了这些细致活了。
这都是我成亲的时候妈给的,大婆婆教过我一些,奶奶轻声说。现在眼睛不好了,不然还可以传给你这些针脚的走法……
她真的会这些东西吗?她会过,不过成亲后一直没时间好好绣过。
柜里的衣服是陪嫁的嫁妆。关起大门上栓,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撑开,晾满了两根铁线,一件件抚摸,一件件翻晒,等每一件都晒的暖暖的,褶皱的衣角也撑平了,再一件一件收拢,叠好放到柜子里,往上堆放上日常穿的衣服,再也没人知道那柜子底部的秘密。
妈大概是这几个女人当中最受宠的一个,但也是走的最早的一个。
妈走的那年,三十八岁。
眼看装着妈的遗体的棺木往外抬走了,奶奶站在院里大声的哭着。那时候她已是八十多的人,周围人早已通称她为大奶奶,奶奶的哭声中夹杂隐隐约约的话语:是我活得太久,抢走了她们的阳寿,该死的人是我呀。
那是她唯一一次当着众人哭出了很大的声音。
村里人说,大奶奶死男人的时候也没这样哭过。
奶奶的眼往里凹陷进去,脸瘦的露出了颧骨,她柜子里那片没绣完的带子以及妈的针线盒里未完成的绣片,再也不会有人能将它完成,能完成的人终究是去了。
外婆,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年纪大了之后,我再见她还是挑着好事说给她听。而她依然每次都絮絮叨叨的问着,你妈妈怎么不回来?她好几年没回来看我了,真是没良心,亏我那么疼她。
我在一旁扶她坐到床上,一边大声说,妈去广东打工了,挣钱去了,挣了钱就回来看您。
她的耳朵不好使了,‘妈去打工了’,这句话说到最后,我差点分不清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外婆听的。
妈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细细的银镯子,活口,接口两端刻着浅浅的横条纹,妈说手镯是奶奶给的,而奶奶则是从大婆婆那里得来的,而镯子的最终来处是大婆婆自己挣钱打造的,那些浅浅的横条纹原本雕刻的是手掌的形状,戴在手上,接口处紧紧贴合,仿佛两只手紧紧连接在一起,对于大婆婆来说,这个手镯更像出来行走一圈,自己拥抱住自己的人。
镯子从大婆婆的手上到了奶奶的手上,再到妈的手上,一层层传递,忙碌中与众物摩擦,与众人碰撞,见过风,见过雨,见过太阳,腌臜过,整洁过,透亮过,最终两端的手失去了手的形状,留下浅浅的存在过的痕迹。
爸和妈说,手镯到了你手上,你就戴走吧。
妈说,手镯我喜欢,但我得留给闺女,这是女人之间的传递,不能断。
妈是知道自己离开的时间的,所以临睡前取下镯子整齐摆放在枕头旁。
妈离开的时候,凌晨五点过,院里的公鸡已打过鸣。
我送走了母亲,戴上镯子离开,那年我十六岁。
镯子戴在手上,圈口大了,我使劲往里按压,两个接口相互遇见,碰上,越过接头处,不停的往不同的方向延伸,两只连在一起小手掌离的越来越远,倒是把我的手腕包裹的紧紧的。
那晚,我睡了很久,梦里,妈说,我前几天去上街遇到了你同学的妈妈,她与我啰里啰唆讲了很多,最后是想替他儿子同我向你说亲呢,我一口就拒绝了,你还小,长大了,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工作了很久,听到消息,我问爸,告诉外婆了吗,妈的事都告诉外婆了吗?
爸说,不知道,原来跟你舅舅说过,找到适宜的机会,还是要告诉你外婆妈的事,不知道最终的弥留之际,有没有来得及说。
活着的时候有一个美好的念想,离开之后正好好好相遇,所以也就不大纠结活着的时候有没有知道真正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