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冬天,雪已经下过两次了,只不过每次都是轻飘飘的一层,落到地上尚无法积住,化了。我一直喜欢雪,在几乎不下雪的南方生活,人们对于雪的喜爱往往就是那种因为没有,因为稀少而更加喜爱,但是那一年,我不喜欢雪,因为它很冷,虽然冬天都是冷的,但是有雪的冬天和没雪的冬天还是很不一样的,没雪的冬天,太阳始终会出来,寒冷也不是纯粹的寒冷,会被阳光的温暖有所驱散。
中午,在小卖部买了一块二一袋的方便河粉,一个一块三的豆沙馅酥饼,对,这就是午饭。有时候拥挤的食堂也会厌恶,尽管我们从来没有厌恶过吃饭,但是拥挤着去吃饭的过程还是会让人厌烦的。
河粉泡在碗里放在凳子上,宿舍里不允许吃东西,宿管员进来绕了一圈,看了那一碗河粉,大声说,不准在宿舍吃东西,拿到食堂去吃。
大概是那种生活中一块三一顿的中午饭也会让人将某些东西变得柔软,所以尽管嘴上不停的说着,脚步却快速的往门外走去,那种嘴上说过了,但眼里仍然假装没看见像是维护她自己又像在维护那种廉价的生活的体面一般。
方便河粉比起方便面,泡的时间要长一些。在这个泡的过程里,我去了一趟厕所,在宿舍门口的空地上晒了一会儿太阳。
班上的同学过来对我说,大门口有人找我,让我去一下。
我没在意,在这座城市上学,我确实对于有人来找我这件事持有怀疑的态度,周末接我的表姐这个时间点在上班,根本不可能来找我。那些在初中阶段就相处很好的同学虽然有几个在这个城市上学,但不同的学校,作息实在相差太多,也不太可能,其余的朋友,大多都是在这个校园里的,大可不必走出学校大门,去学校门口等我。
我还在温暖的阳光当中站立着,这时候另一个宿管员也向我走来了,远远的说,你的班主任打电话来了,你家亲戚来接你,在大门口。
这话听起来像那么回事了,我先出了宿舍,想要去大门口确认,不过在宿舍门口就见到了找我的人,没什么表情,问,吃饭没有?出于不想同出门吃饭,直接回答说,吃了。
接着他说,妈这两天不太好,我跟你们班主任请了假,回去看看。
我说,哦。
进去收东西吧,我在这等你。
我转身进宿舍,那一排长长的水龙头前,洗衣服、洗头、洗鞋子的声音、同学们大声说话声、水流哗哗声混杂在一起,没有一点安静,迎面碰上的同学大声问,怎么了?我说,回家一趟。
妈情况不太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那句‘情况不太好’在我这里把所有事情的最坏的结局拦截在了只是情况不太好,我一路想着,一路走着,猛地想起,赶紧对那位迎面碰上的同学说,我泡了河粉,你吃吧,我回家一趟。她说,好,接着很快抬走了那碗河粉。
我收了衣服,带了那个豆沙馅酥饼。
对,我还没来得及跟我那最好的朋友说一声我要回家的事,我想上楼去说,可是有人在等我,所以也就没去。
那句‘情况不太好’实在是定下了我心中对事情的自认为的所有基调。只是情况不太好,妈的情况一直不太稳定,时好时坏的,所以只是不太好,等回去看了,情况好转了我就会折返校园,这并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车开的很慢,他们怕我晕车,让我坐在了副驾驶,说那个位置比较稳。看到我手里的酥饼,他们又说,吃点东西吧。
酥饼是一个碗口那么大的向日葵样子的饼,我确实有点饿了,拆开包装袋,吃掉了三个花瓣。突然不想吃了,好像没什么食欲,所以放下了。就这样,一路上走走停停,他们总是不停的问我晕不晕车,我说我不晕,接着他们又不停的对开车的人说,开慢点,开慢点,容易晕车。
到家的时候,太阳开始西斜。
在离家五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人来接住我,握住我的手,挽着我的腰,轻轻说,妈妈不在了。我愣了一下,还是往前走着,大概看我步伐平稳,表情正常,泪水也没有打转,接我的人放开了搂住我腰部的手,合并到了那只握住我的手的手上,一上一下两只大手的包裹,确实让我的小手很温暖,而我所有的情绪早就被那早早说下的‘情况不太好’严严实实的拦截,似乎‘情况不太好’就是最坏的结局,而配合‘情况不太好’的表情就应该是那若无其事的镇定与平静。
妹穿了我原来在家穿过的衣服,仿灯芯绒的料子,表面的绒毛凹凹凸凸的,那个坏掉的拉索随意的在齿链上挂着。她从大门口伸出头来,远远的,目光直直的看着我,眼珠子红红的,眼睛微肿着,她是来接我的,算是来接我的,但是她不可能过来挽住我安慰些什么,因为她满眼都是需要让我上前挽住,需要被拥抱着,需要不停在耳边说,不哭的孩子。显然我没有成为那个去挽住她说’我回来了,没事,不要哭’的人。因为我确实在那一刻成为了那个需要被人挽住的人,那个‘情况不太好’的防线开始完全崩塌。
妈躺在黑色的棺木当中,隔着棺木,我实在想象不出她现在穿的是什么衣服,面容如何,头发是否已经梳拢扎好。
棺木是刚做不久的,油漆的颜色处处透露着新的讯息。只是我也不太记得棺木是在三个月前还是半年前还是一年前做下的,唯一能记起的一点记忆便是:姑妈一直在耳边强调做这个棺木不是我们放弃妈的意思,而是请来看迷信的老先生说,打一个棺木冲冲运气也可能会变好,这不是放弃的意思,是拯救的意思……除了下葬前的最后一次开棺,我不会有任何机会再看妈一眼。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丧事,所有的摆设都是第一次看见,棺木前的碗里摆放着煮了定型的整鸡,供桌上的香炉,牌位。罩在牌位上的白色纸封,以及上面贴着的绿色的红色的剪出花样的贴纸,我仔细看了又看,那些花纹、形状略显粗糙,线条也不够流畅,比起之前爷爷在世时,妈替爷爷剪的花纸实在差太多。那时候爷爷帮别人家办丧事,敲木鱼,这些花纸都是很讲究的,但凡剪的不够细致,妈都要帮着重新剪……
环顾四周,敲木鱼的老头在哪里,他什么时候敲木鱼呢?还有唢呐,唢呐帮子在哪里?唢呐的声音在哪里?对,还有鞭炮声呢?鞭炮声怎么还不响?我回来了,不放鞭炮妈怎么会知道我回来了呢……最后,不免问自己,这是在哪里?我是谁呢?我要做什么呢?
我是这场丧事当中的最重要的一个角色,所有那些在习俗当中应当由长子来做的事,都由我来完成,妈没有儿子,我是长女。
听着大人的指导,上香,跪拜,磕头。靠着墙角坐下来,眼前的黑色棺木静静的躺着。
外面那么多来来回回走动的人们,妈躺在里面是不是很吵呢?哦,对了,她走了,所以应该也不会被这些暂时繁杂吵乱打扰吧。
堂屋里进出的大人们,口中不停的商量着,对接着,安排着,最后,本家哥哥带着我出了门,他们说有一项工作必须要由我亲自去完成。
他们说了一个名字,接着说那个人今天去梁子边的田里干活了,所以我们绕着庄稼地边的大路走,想要在收工回家的路上遇上那位我们要找的人。
路是人畜共走的路,那种堆积在地上的牲畜的粪便,晒干成型的上方堆积着那些新拉的软绵绵,看不准,踩不稳,便是一脚的臭烘烘,与粪便刮擦的痕迹会一直停留在鞋子周边。
岔路口,我们确实碰上了那位我们要找的人。哥说,妹,要跪下。我听到他的话,赶紧跪下,哥在一旁和对方说着妈下葬的时间,接着说了需要请他来帮忙抬棺木的事,我在那种突入其来的需要跪下的环节当中,一时没有缓过来,所以哥哥在一旁表达事情的经过以及所请之事时,我没听太清楚他的具体的表述,只是这一次下跪之后,我确实明白了,妈的身后事,需由我一个一个去下跪,请帮忙的人。
这是习俗,哥没有办法,没出门前,他说我不适合,换其他人去请也行,但主事人说还得亲闺女去。
翻梁子走过来的是去卖青蚕豆回来的人们,她们的肩上扛着那些卖完豆子后,卷起来扎成一捆的编织口袋。
人们之间的日常状态,遇上了总是要招呼几句,接着那些‘去哪呀’,‘原来如此’,‘什么时候的事呀’,‘昨天夜里’,‘唉’,‘今天豆子什么价格’……一贯而出。
那个走在前头的女人,我认出她来了,她爸给我取过名字,和她的一样,都有一个金字,金字背后跟着那些他们认为是最好的字,比如美、玉、银、萍、梅、花……只是后来她叫了她爸给她取得名字,金美,而我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名字,最终没用上她爸给取的带金的名字。
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二三月间下山赶集,回家路上,渴到极致见到浇灌塘里有水便喝的傻姑娘,那是上一个雨季就积攒下的雨水,没有源头,里面还泡着令人作呕的小动物的尸体。
哦,她今天真的还不错,一边说着不太得体的话,一边当着众人捏掐着一旁老公的手臂,老公狠狠的瞪她一眼,轻轻了骂了句狠话,接着赶着一群羊往家去了。
我突然在内心深处生出一丝丝羡慕。
下一个要找的人在另一个村子里,走大路、过小巷、穿院子,到了那户人家的墙根脚,哥和叔商量说,就在这吧,我进去叫人。
哥去了,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抬着饭碗,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出来了,大概哥也没在院里同那个人说所请之事,所以当他走到跟前,我照着上一次的模式,赶紧跪下,就在双腿还没有完全跪下的时候,吃饭人赶紧腾出一只手将我挽起,接着,叔在旁边说明了事情原委以及来意。吃饭人很快就答应了,还连说好几声,没事,不麻烦,到时候我早点到。
折返的路上,哥和叔还在商量着,妈下葬的那天,谁家有事,谁家没事,谁家请了也不一定来帮忙,谁是最有把握的,这些一来一往的讨论中,统统是那些我不在村里时,所有人家之间的人情往来,以及相互帮忙的你来我往之后的相欠情况。
妈的离开,突然在这些第一次接触的事情的冲击之下变得有些激烈,特别是那种每次跪下时奔涌而出的泪水,我一惊,分不清是为妈流的,为自己流的,为跪下那个动作流的,还是仅仅只是被这种突入其来的安排吓的,之后的每一次泪奔都在那些个突然的动作中出现,而我最终还是忍住了那个即将破嗓而出的哭声。
夜,降临了,敲木鱼的开始敲木鱼,一边敲着,一边念着些大概也只有念的人知道的内容,旁人,旁人对于这些念的内容大概也就知道所有人死后都是要念的这么一段的一个概念。我靠着堂屋的墙壁就着地坐着,地上垫着草席,敲木鱼的看着时辰一会儿敲一段念一遍,再让旁边跟着守灵的逐一过去磕头,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那些安排着进行的动作,我实在记不清进行了几次,做了几次,到了什么时辰。
静静的靠着,脑子一下子就出现了很多之前的画面,哦,对了,或许那时候妈就已经通过她认为那是最好的方式开始跟我告别。
隽是我的朋友,在那个短暂的高中时代,手挽手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我听她讲多尔衮,讲孝庄,讨论红楼梦中的人物。我们最终会在一起聊很多的时候居然是站在天桥的上方,看着车来车往,以及两侧商场橱窗上挂着的大大的明星代言广告。
隽喜欢张艺谋,聊张艺谋的中间还得聊几句巩俐,而我还在买各大主持人的访谈录的日子当中,隽与我在这方面的讨论最多居然落到了那些明星的八卦上。
周六的晚饭,我们固定在门口的拉面馆叫上一碗拉面,在那种拥挤嘈杂的环境中待上很久,说很久的话。
我说,昨晚梦到妈了。
她问,什么内容。
我说,她结婚了,她穿了一身红红的衣服,对,就和《橘子红了》里面周迅的那身很像,头上插满珠钗,我站在酒席中间,呆呆的看着她,她笑着说,妈今天结婚了,很开心。对,她那时候很开心。她拉我入席,我就那样呆呆的在酒席中间站着。
后来呢。
后来醒了。
嗯,这情况看起来不太好,隽说。
我低头吃了一口面,说,妈的情况一直不太好。
不是,我是说这梦的内容总感觉情况不太好。
外面一声重重的摔打面团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我俩同时朝拉面桌上看去,面团又一次被拉伸被重重的摔打在桌面上。
拉面师傅功夫不错,应该是正宗北方人,南方人没这种技能。
在面馆说事的好处大概就在于,无法收尾的对话最终都会在环境里其他声音的打断下默契的收尾,而且在这种解决温饱的局促的环境当中,即便是那些有些隐秘的事情,说的时候声音大了一点,也不必担心被人人都知道,都是些忙碌中停下来吃一口面的人,听完后操心的也不过是自己眼前的那份生活,至于周遭,即便有心,多半也显得无力,不如平静的走开。同时,嘈杂的环境里,那些小声说出来的也不过是挨着你坐或者坐在你正对面的人方能听取的呢喃细语。
关于妈结婚的梦是连着的,第二天的梦里,她还是穿着那套红艳艳的衣服,珠钗来回摆动着,爸也来了,妈说,我和爸都要结婚了。对,我站在两场喜宴的中间,听妈的意思,那就是妈要结婚, 爸也要结婚,她们各自和另一个人结婚,我站着,妈用满脸的微笑以及漾开的幸福不停的向我传达着,我们都是幸福的结婚。
隽听了,大大的喝一口汤说,咱们去逛逛。
对,去逛逛。
公园角落里,昏黄的路灯下,盗版书摊前,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
咱们先去那边看花、看鸟,最后再来看书,隽说。
入冬后的花鸟市场,花花绿绿的鸟儿叽叽喳喳声不在那么热烈,偶尔学舌的鹦鹉冒出几句听起来还挺像人话的话来……观赏橘结了一树,水仙郁郁葱葱,花苞凸凸……
最后在盗版书摊前站了很久。
第三天的梦里,妈还是那个新娘子的装扮,她微笑着,摇着手告别,往她的方向走了,对,按照现实生活中的进度,她结婚,去夫家了,而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她不停的挥手告别,也高高举起手,和她告别。
大概快要天亮了吧,我彷佛听到了公鸡的打鸣声。我也不知道过去的时间里我一个人呆着坐了多久。坐在旁边的哥说,腰疼,起来走动一下。再旁边,叔伸手摸摸他那半凸的头顶,大概看我一直没什么动静,又或者担心我过度陷入沉痛当中,他开始了在他看来是一段很有意思的趣事的讲述,我们小的时候……
我实在没有在听他讲什么。我还在回想关于妈结婚的那三个梦。
当我突然醒悟,那是妈同我之间的告别,是单独给我的告别,想到这里,突然有点饿了。
凌晨五点,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刻。院里的帮厨说,米饭熟了。敲木鱼的说,跪了一晚上,妈都知道了,去火塘边吃点东西吧。经他那么一说,我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急急上升,到了心口,整个人也跟着打了一个颤抖,接着清醒了很多。
帮厨当中有人说,妹得多吃点,一会儿天亮了,客人来了,还有好多事情要由你去做呢。
我点头。
哥在一旁讲了句什么,我跟着笑了一下,大概就是那声笑,所有的人似乎都跟着放松了很多,接着又简单的说笑了几句。
白米饭,拌着白糖,哥说,这样好吃,我照着做。
妈出殡的日子,很多人来送她。
她生前常常念叨的那位朋友不知道来了没有?她常常将很久之前的感情深深的记在心上,然后一遍遍的重复着给我听,但凡我去到她的朋友所在的城市,还得叮嘱我几句,如果她的朋友来看我,应该如何称呼,如何待人。在妈的眼里,所有的感情都是值得去记住,去相信。只是她大概也会忽略一点,在生活面前,很多人的感情连表达的机会都没有,我从没特意的告诉她,她的朋友我一次也没有遇到过,而她的手里还留着年轻时对方给自己写下祝福的照片。
事实上,感情是真的,人是真的,祝福也是真的,只是在时间和生活里,那句祝福是告白,也是长长远远的告别,永远的告别。
出殡的时间是定好的,管事的根据时间安排着客人们的吃饭时间。
大雾开始散开,阳光渐渐变得温暖,客人们都来了,菜开始上桌了,爸带着我和妹到客人落座的饭桌前一桌一桌的磕头。每一次下跪似乎都在挑战眼眶里的泪水,稍不留神就夺眼眶而出,也挑战着嗓子眼里的声音,所以每一次下跪都退而求其次,将控制泪水流出变成控制嗓子眼里的声音迸发而出。
东林坐的那一桌,我跪下去,膝盖尚未着地,他一把把我扶住,我知道这一次的扶住比之前的每一桌客人给予的扶住带给我的冲击力要更强一些,所以在膝盖没碰着地面就直立起来后,眼泪无法控制的喷涌而出。
东林是妹的同学,十岁,我接受不了那种年轻孩子看到事情的实质后给到你仿佛成年人给予的那种关注和扶住,我不愿他们在这个年龄就知道这些,就像不愿意妹在这个年龄就必须接受这些一样。
出殡前的最后一项内容,我站在棺木正前方,在操办这一切的主事人的安排下,下跪磕头,起身转一个方向,再次下跪磕头……仿佛头顶有绳索牵引住的木偶人,跪下、起立、转动都在牵引人在操控下行动,院里的人都看着我的吧?我实在没闲暇去看到那些,脑子嗡嗡一片,眼前迷糊一团,直到手指头被主事人用针扎了一下,取走了一滴血后,彷佛才在某种刺痛之下在麻醉当中一下子惊醒。
妈出门了。
装着妈的棺木放进了那个提前挖好的土坑里,帮忙的人们挪正了位置,在填土前,最后一次打开棺木,我伸头往里看着,身后有人一左一右拉住了我两边的臂膀。
妈的嘴微微张开着,鼻孔里留出的血迹到了嘴唇边停住,她的脸寡淡而浮肿,失去了生前所有的轮廓和线条感,她那肿胀的肚子,在厚重的衣服的遮盖下,完全看不出形迹。
眼泪掉下来了,那两个拉住我臂膀的人一把把我往回拉,周围隐隐约约有人说,不要让泪珠子掉进去……时间到了,该填土了。
拉住我的人用她们的袖子抹去了我脸上的泪,以及漾在眼眶里还未留出的部分,接着一个铁铲到了我手上,两人把着我的手铲了一铲土倒在妈的棺木上,直到一个声音出来:可以了,回去吧,才又被人拉着从整个人群中出来。
眼前那些来送行的人都在不停的铲着土,除了指挥的声音,全是铁铲的声音,土块落下的声音。
回到家里,那些散落在院里的四方桌上,一天到晚闲逛、无所事事的人,两个、三个围坐在一起,吃了一盘又一盘的水果,喝了一壶又一壶的茶水……除了这样的场合,他们又哪里能如此好吃好喝呢?
前一天穿回来的淡蓝色校服裤裤脚边通了洞,香烛烫的,膝盖处有黑色印记,看起来整条裤子都有点不堪,有人引我进屋换了一条裤子,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半新旧的灯芯绒长裤。
晚上九点四十分的教室里,最后一节自习课还有二十分钟才结束,教室里没有任何老师值守,所以也不必打报告,直接到了座位上。
同桌问,还好吧,没事吧。
我说,还好,不在了。
大概看我平静的不同平常,他有点呆住,但似乎还稳得住。转头悄悄在前后排同学那里要了很多卫生纸递给我,小心翼翼的看着。
我笑了,说,没事,用不上。
他又轻轻放在了桌空里,说,没事,还有,我再给你找。
这样的举足无措大概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在面对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时,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最终按着自己能想到的去不停地做着,有没有用?能不能用上?似乎做的那个过程已经化解了那种举足无措的不安感。其实,在没有人教给你如何去做的时候,尽力就是我们应对举足无措的唯一方法了。
隽看到我,显然也很吃惊。她问,情况怎么样,我就听到你们班同学说你回去了,但没说具体情况。
我笑了,说,没事,没了,都过去了。
大概这种时候我的每一个笑都是她们举足无措的最终来源,她慌得一会儿挽住我的手臂,一会儿接过我手上的脏衣服,一会儿递过来葵花形状的豆沙馅酥饼,最后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摸了一通,递过来一卷卫生纸。
我好像不能再笑了,否则所有人会比我哭的状态更加的恐惧和手足无措。
隽,我两天一夜没睡觉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这时候的安静躺下真是对所有身边人最大的解脱。
所有人都安静的睡去了。
那一夜,一觉睡到天亮,躺下的姿势没有任何的变动,那一晚,梦里空空的,谁也没来。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想。
我站在走道上,平时不太熟的同学来到旁边,过一会儿轻轻的说,其实有时候不一定每天都要保持正常的状态,所有的情绪你都有权利让她出现。
如果没有这些同学不停的来对话,我确实已经忘了妈的事了。
隽说,我觉得你情况不太好。
妈走后两个星期,春节到了。回家路上遇上家里亲戚结婚,哥说,你戴着重孝,不能去喜事现场,我点头表示知道了。
妈生前睡的床铺已经跟着出殡队伍一次烧毁,主事人说那样才能跟着妈到那边的世界。
晚饭后,那个带着我出门去找人帮忙料理妈的后事的本家哥哥,准时来到家里,陪着爸说说话、聊聊天,晚了,就堂屋里打地铺睡了。
爸也在堂屋睡,妈住的那间屋子空着,我住在旁边的客房。
哥每晚都来,在堂屋里烧个火盆,架着三脚架烧开水泡茶喝,有时也从家里带点猪杂碎过来烤着吃。
大年三十,哥来了。爸说,大过年的,你也不用天天都过来,这边也没什么事。哥回去了。
大年初二,哥又来了。就这样,除了哥还有其他的一些叔叔也会不时的来跟着爸在堂屋里打着地铺睡上一晚。
隔壁阿妈问我,你晚上在家睡觉怕不怕?
我说,不怕,我一点也不怕。
我知道她们所说的怕并非是孤独害怕或者对于未来生活和眼前黑暗的害怕,而是单纯的对于已经离开的妈怕不怕。
妈生前说过,她刚嫁过来时,嫂子死在房屋外头,她怕了很久,那种怕是说起那个死去的嫂子就身子打颤的害怕,天黑不敢出门,白天出门不敢经过嫂子家的那种害怕。
我当然没有妈所说的那种害怕,她大概也不会让我在生的世界里对已经死去的她而感到害怕。
奶奶问我,最近去看过妈没。
我说没有。
她见人就打听那些出门干活经过妈的坟冢的庄稼人,有味没有。坟冢离家并不远,但她想知道的那些东西还是不停的通过打听来知道。
舅舅一家来拜年,给了红包,陪着在院里玩了一天扑克牌,似乎算不上什么有意思的事,所以我至今不太记得当时的很多细节。
开春的时候,院里的母鸡孵出小鸡了,叽叽喳喳在院里来回跑着。
妈走后,家里总感觉空落落的,我找了竹篮,收拾了稻草铺在底上,把母鸡小鸡全装进去,带着鸡食一起送到了舅舅家,接着我又去地里把那些长得饱满的蚕豆也摘,公路边有来收蚕豆的老板,至于价钱我也没过问。
满满的一口袋豆子,背在身上,突然有点站不太稳,但只要起身站稳后,就算休息也保持背在身上的状态,那我大可不必担心歇下后就背不起来。
还好,我顺利的到了收购点,歇下那分钟,脚底板的麻木感一下自下而上的往上蹿,全麻了,很久才有恢复之前的状态。我也不记得那些豆子最终卖了多少钱,赚了还是亏了,我所做的也不过是在学校收假前与时间赛跑者着将活做完。
之后我打扫完所有房间,擦去所有灰尘,扫完了院里的落叶,关上门,回学校。
隽说,你大可不必这样辛苦。
我说,如果妈知道,这也算我和她的一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