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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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在她三十岁前的生活里，常常提起一只家里养过的猫。她这样描述：大黑猫，老大一只，眼睛还会变色。当然，她最常说起的还是：那时候，我刚过门，半夜醒来被蹲在床脚猛地伸起头脑闪烁着的绿色眼睛吓一跳，后来没多久就被老鼠药药死了，再没养过。
我妈口中的猫，会抓老鼠，善于抓老鼠。说是家养，除了夜深后爬上主人的床尾入睡，也没别的了，至于饱腹问题，不必特意去添加一副猫碗，加上一勺餐桌上的米饭和菜汤，那些在天花板间肆虐窜动的老鼠已足够它饱腹，它是家里的一份子，但比任何一份子都要独立。
我妈说，大黑猫死后，其他的猫死的死，散的散，村里就没猫了。
没猫的那段时间里，天一黑，天花板上都是叽叽、叽叽的老鼠声，就连白天出门，都能看到那大路中间悠闲爬过的大老鼠，还有墙根脚使劲刨土打洞的小老鼠，你若不捡起一个石头向它冲去，它能在扭头看你一眼之后继续低头打洞。当然这些除了让看到它的人们发出一些难听的咒骂以及无奈的叹气之后再没有别的，可到晚了上，人们对于老鼠的容忍程度会达到极限。
天花板上老鼠的脚步声，先是大老鼠试探着从天花板的这边跑到那边，接着第二只的脚步加快，然后两只同时出发了，再接着几声叽叽、叽叽的叫声后，稚嫩的小老鼠的脚步声音也出来了，那种毫无经验、又无法控制力度的脚步轻重不一的敲打着天花板，最后就是玉米在上面滚动的声音，老鼠啃食玉米粒的声音……简直是老鼠窝。
我妈坐在客厅的靠背椅上，看着那个小型黑白电视，看到精彩处，屏幕雪花闪，她起身拍了拍电视机背后，又扶了扶天线，等雪花消失，又坐回那个小小的木制靠背椅。起初那些零散的老鼠的脚步声并没有让她起身去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直到一个很大的玉米棒子重重的砸在天花板上，她终于有些坐不住了，起身使劲往地上跺了跺脚，试图通过这种带有气愤的脚步声对老鼠产生一些震慑的作用。老鼠终究是怕人的，只是这种脚步声的震慑并没有让它们就此消停，几分钟过后，头顶的天花板上又传来了叽叽、叽叽的叫声，从细小的叫声到了猖狂的大声。我妈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又重重的跺了一脚地面，加上一声很大的吓唬声，以及重重的拍掌声，天花板上方没声音了，才又坐下。老鼠又一次出动时，她定定的坐在凳子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些老鼠跑跳声的来处，悠悠的说了一声，以前家里有一只大黑猫……
我家里的情形并非特例，邻居们的家里也大多如此，那两年的鼠患很严重。后来大家都在客厅里放了一根扁担，晚上看电视，天花板上的老鼠一出没，就顺手拿起扁担朝着老鼠跑跳的位置敲打一番，头几次的敲打总能让上面的老鼠措手不及，被扁担顶起的天花板将老鼠颠簸了趔趄翻滚，从这头到了那头，也有那种恰好将老鼠顶到同上方的梁子挤压在一起的，伴随着急促的叽叽、叽叽的慌乱声，天花板之下的人们终于呼出一口气，可以安静一段时间了。
可是，扁担也不是一劳永逸的，除了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外，并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老鼠依然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偷食着粮食。当然针对那种在天花板上肆虐行走的行为，我爸想出了别的办法，比如转身走进厨房，拿出刀架上挂着的尖刀，朝着天花板使劲划开一个口子，伸手从里面往外掏出几个玉米，接着再伸着头，打着电筒朝里扫视一圈，再到看到玉米在的位置划开一个洞口，接着往外取玉米，在他看来，这种有缺口的硬纸板天花板必然会使得老鼠在上面游走的动作受到限制，粮食也不会再被老鼠运到天花板之上。我妈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常常需要站到她常坐的那个靠背椅上，然后在做完这个动作收起各种工具的时候念叨上一句：以前家里有一只老黑猫。
这种办法带来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天花板上出现了很多参差不齐的缺口，再到邻居家里，大家都一样，最终我妈觉得不好看，也没什么效果，果断拆除了一整块天花板，一根根崭新的横着的梁子裸露了出来，在柴火燃烧后的烟雾里逐渐失去了新的样子，剩下一副黑漆漆的面容，楼上堆放的米糠、麦秆糠顺着泥土铺就的楼板缝隙漏了下来，很是烦人。
其实治鼠的方法很多，老鼠笼、老鼠药、粘鼠板、养猫……可最终大家选择的还是老鼠药，因为老鼠笼贵，粘鼠板只可以用一次，猫却没有。没拆除天花板的时候，使用老鼠药弄出不少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比如吃了药的老鼠死在了天花板上，尸体腐烂后发出恶臭，找不到尸体，只能忍受一顿恶臭；又比如死在外边的老鼠会被家养的狗看到并吃下，间接药死了狗。当然，老鼠药最可怕的还是投放在明处被家里的鸡鸭偷吃，被小孩玩弄，所以大人得想尽一切办法放到暗处，孩子无法触及的地方。
在大人们看来，治鼠还得养猫。
一个下雨的早晨，路面湿哒哒的，隔壁阿奶手提竹篮从竹棚边上来，手里捏着三支红香，上面缠着红线，孩子们一拥而上，一边大声问着：阿奶去哪里了？一边伸着头往那盖了粉色毛巾的提箩里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阿奶一边护住提箩，一边小声说着，别闹，阿奶去叫魂呢，竹棚边有怪物，小孩子去不得。
旁边的阿哥天微微亮时出门，在竹棚边被一闪而过的一对变着色的圆球吓到，丢了魂，这是后来大家才知道的事。孩子们追着那个被吓丢魂的阿哥问，什么颜色的球，有多大。阿哥一脸惊惧，断断续续的回答说，又像绿色又像黄色。阿婆远远摇着手说，小孩子不要打听。说着，牵着阿哥的手回家去了。叫魂当天中午，阿哥家的门口丢着一枚内侧青黑的鸡蛋壳。
最近总感觉听到了猫叫声。这句话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紧接着追问，在哪里听到的？从哪个方向来的？接着找猫小分队就开始在村里活动开了。大路边的竹棚棵里，确实藏着一窝刚出生的小野猫。隔壁阿妈趁着猫妈妈外出，用竹篮子把一窝还不能独立行动的小猫咪背回家放到楼板上，再打开窗户，通过小猫咪饥饿的嘶叫声引来了猫妈妈，最后用绳子拴住了猫妈妈的后腿，突然被限制自由的猫妈妈带着几只小猫咪嘶叫了好几个夜晚。
确实是猫叫声。当所有人都确定了这个事实后，有人仿佛如梦初醒的提醒，竹棚边黄绿色的一对圆球，其实是猫眼睛。
大概是人们对于猫的渴求到了一定程度，阿妈伸着手向村里人展示着手上那些被猫妈妈所抓伤的疤痕，说着每天都煮肉汤给猫妈妈喝，泡奶粉给小奶猫喝，一脸得意。等小猫长大一些，阿妈放开了猫妈妈脚上拴着的绳索，那种野猫的野性一下子发散出来，一溜烟跑的不见踪影，五只刚能站稳走路的小猫温顺的蹲着，被不同的主人抱回家。
村头的大哥说抱回家后喂了鸡蛋炒饭，隔壁的二哥说抱回家喂了一袋麦乳精，阿姐说卧室的角落里专门搭了一个猫窝，三嫂说每天晚上看电视都抱在沙发上。
我妈看着那几只长大后的狸花猫在瓦房上慢悠悠的走，说，以前家里养过一只大黑猫。
一年后，村头阿哥家从旁边的村里抱回来一只黑色小猫，起初几天又是鸡蛋炒饭，又是油煎瘦肉，几个月后，长成了肥硕的一只，毛发黑亮顺滑，眼睛金闪闪的，每天固定时间回家到厨房饭桌下的猫碗里吃菜汤泡饭，至于住的地方，阿哥说他也不清楚。回家吃饭的时间外，有时在屋顶来回的高傲的走着，有时在墙角的老鼠洞口隐蔽的蹲着，有时就在阳台上躺平，我妈说，有点家里曾经养的那只老黑猫的样子。
没几年，大家出门总会听到这样的对话：你家要不要猫，我家的又生了一窝。不要，我家的都养不过来了。哎呀，现在猫吃的饭都快要抵上一个人的口粮了。那可不。还有，老鼠都爬到碗橱里了，猫比人睡的还死。要不去问问旁边村里还有没有人家要猫的，送给她们去……这时候，我妈不由自主的又说起了那句，家里养过一只大黑猫。
晚上看电视，梁子间的缝隙里传来了老鼠啃食玉米的声音，奶奶伸手重重的拍打在沙发上，正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猫一下子被弹跳起来，奶奶接着说道，小懒猫，都不抓老鼠了，老鼠都爬到你头上了。猫慵懒的站了起来，慢悠悠的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张大嘴巴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舔着舌头，缓慢的从沙发上跳下去，走进了旁边的厢房。
猫已经不抓老鼠了，养猫治鼠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家里的加菲猫九岁了，客厅里单独设置了盛放猫粮和纯净水的陶瓷碗，角落里安放了猫窝，卫生间置放了猫砂盆，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便是铲屎、换水，加猫粮，因为鼻子有顽疾，眼角会分泌很多深色分泌物，每天回家还得抱到怀里，轻轻擦去眼角的分泌物，若是稍有延迟，它便追着你喵喵喵叫个不停，你进厨房，它就在厨房门口的脚垫上等候，你进卧室，它就跟着进卧室在床边等，你若还不动手，就抬脚上床，把脸怼到你的脸跟前，再不行，就爬上床头走上一圈，站在高处往下伸着头看你，这个时候就必须起来给它擦脸了。当然，这些动作都是在彼此熟悉和相互产生信任后才会发生的。
记得我刚回来的时候，因为不熟悉，它远远听到陌生的脚步声进门，早就一溜烟躲到了床底下，等我坐稳后，从隐蔽的角落伸着头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确定没有危险后，才会轻轻的走出来喝水、吃猫粮。遇到送水的、查煤气的、或者朋友来访，那些重重的敲门声以及陌生人的声音，总能让它一下子从电视柜上飞跃而下，将盛猫粮的碗一脚蹬翻，瓷碗在地上旋了一圈又一圈，猫粮撒了一地，而它自己早已躲进了卧室床底下。
这只猫咪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一旦感觉到危险，便会低头吃掉很多猫粮，随时准备逃亡，这个表现在我刚回来的时候，出现了好几次。在对我还没那么熟悉的时候，洗澡、上卫生间一旦关门，它便伸着前爪在卫生间门下侧的百叶窗上抓个不停，嘴里叫着喵喵喵，直到打开门，它伸头看了猫砂盆才又离开，后来我们上卫生间都会习惯性的给猫咪留一个缝隙，再后来，它就会跟着我们进入卫生间，自己从容、放松的在旁边拉屎、撒尿，然后盖好离开。
先生是猫咪的第二任主人，头一任主人因为搬家和生宝宝，猫咪从极度受宠的角色一下子变成了无处安放、独自生活在一间屋子里，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的小动物，正常吃喝也受到过极大的影响，直到先生成为第二任主人。
九岁的猫咪身体行动逐渐缓慢起来。一年前，它还可以从地上一跃上书桌，然后踩着我的笔记本电脑键盘，直到输入法显示出来的字母都无法在屏幕上显示完全，我刚抬手准备把它抱下来，它瞬间扭头一个飞跃，上了冰箱的顶部，坐直身子，舔着舌头环顾着屋里的一切，我再起身，想要伸手将它抱下，还没等我将手触及它，它又是一个纵身飞跃，从冰箱顶部直接下落到地面，接着迅速钻进了卧室，我感叹，真是灵活。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下班回家不用满屋子寻找它的踪迹，固定蹲在电视机旁的路由器上，自从猫咪占用了这个位置之后，路由器的天线就再也没立起来过。冰箱顶部在开春时上去过一次下不来后，再也没上去过。温度再高些时，先生给它剪了毛，洗了澡，这一次行动明显变得缓慢的它已经不在剪毛时挣扎、乱抓，甚至在洗澡时温顺配合，不知道是熟悉后的放心和安定，还是年龄大了之后的无力挣扎。
猫咪是爱干净的，每次洗完被子换了床单被套，它都是第一个躺到床上的，我和先生也不过相视一笑，不去打扰。客厅的猫窝住了几天后，底部沾满了它自己的毛发，大概是嫌脏了，再也不去住，直到开春后，我拆开来洗了晾干重新放好，它才又再次进入。
冬天的时候，猫砂盆没有及时更换，它常常在去上卫生间前喵喵喵喵的叫上一阵，起初我们把它当成了每晚的撒娇时刻，直到新的猫砂盆到了之后，我在客厅拆除包装拼好，刚倒进去猫砂，它立马从旁边一脚踩了进去，迅速的在上面撒了一泡尿，先生说，它这是占位置。之后上厕所，猫咪也不叫了，我们只能听着它在卫生间拉完屎后扒猫砂的声音和在盆边擦掌的声音确定它已经拉完屎或者撒完尿了。
猫咪大概是孤独的。我尚且不能具体说清楚我们出门上班的时间里它是如何度过，我只知道我们休息在家时，它就到我们的床上，我们睡床头，它睡床脚，睡够了就到阳台，端坐在上面，仰着头看窗外，看够了就从窗帘的缝隙里伸进来脑袋，看看我们，又接着到阳台看窗外。先生出差回来，在不是下班的时间点回家，猫咪在阳台看着那些新栽的番茄苗，闻了又闻。我下班回家，拉开落地窗帘，它就自己走到阳台，蹲坐在地上静静的看着窗外。
和大多数猫咪不一样的是，家里的猫咪从来不会主动跳到我们的身上安稳的蹲坐入睡，就算我们自己把它抱过来放在腿上，不超过半分钟，它就自己跳开了。猫咪的陪伴有着它自认为的安全距离。晚上在家看电影，时间晚了，猫咪慢慢的走到身边，在离我二十厘米远的位置安静的蹲下，半眯着眼，我看着电影，它也跟着看电影，电影结束，我进卧室，开着卧室门躺下，猫咪也跟着到一个抬头可以看到主人的位置眯着了。依赖，同样在一个安全的距离进行着。先生出差的日子里，睡前得到床边喵喵几声，我嗯嗯嗯的答应着，说了晚安后，它才转身出门，而天两后，闹钟还没响，猫咪已经在床边叫了好几声，我抬头答应着，说着我再眯一会儿，一会儿就起来，它仿佛听懂了，也就出卧室门了。
我常常思考我们和猫咪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是猫依赖人的生活？实际上，不论治鼠，还是现在当宠物来养，最终都是我们对于猫的需要程度远远大过了它对于人的依赖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