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
村里没有手艺人,大到建屋盖房,小到背的花篮,用的水缸、劁猪匠、红白喜事上的唢呐帮子都得从外村请,如果真要认真论起来,村里人到底会做什么?能做好什么?那么可以很直接的回答,他们善于种庄稼,能种好庄稼。
村子周围种着几棚茂盛的竹子,除了偶尔砍上一棵、两棵来做篱笆,过河引水之外,真没什么地方用到它,竹笋只管生长、长大,因为没人懂得如何吃它,竹林不停长大,因为用到的地方实在不多。
但是人们依然会去种它,似乎在等待一个能拨弄竹篾的人出现一样。
到了秋天,收粮食的季节,集市上卖各种型号的竹编篮子的人就来了,因为没有会这门手艺的人,村里人年年都得上集市去买,这时候,我妈总在讨价还价之后念叨上几句,都是吃了没手艺的亏。
竹子还得种,篮子该买还得买。
村里没有木匠,尽管家里有一整套完整的木制桌椅板凳,我妈说,都是刚过门的时候请了木匠姑爹到家里来专门做的,桌子一张涂了黄色油漆,一张涂了黑色油漆,四个小方凳面上涂着绿色,凳脚涂了黑色,还有六条长条板凳全部涂成了黑色,虽然都是一套一套的,但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它们颜色不匹配,高矮不一致,一套仅仅是一个桌子配够八个人坐的凳子而已。配色不一,大小不一,说到底都是将已有的木料、颜料都物尽其用,所以并非定好了凳子要涂绿色,而是刚好还剩着绿色油漆可以涂抹。这些桌椅凳子,没有精雕细刻,但在我妈眼里,那也是手艺人才能出的活。
大概是因为这种没有的手艺,需要花时间、花钱去请人来弄的计算,手艺人在庄稼人心中有着更高的地位,为此,很多庄稼人被迫的进入了一段婚姻,说不清女人嫁的是男人,还是男人手上的那门手艺,自身的不情愿加上父母命不可违的婚姻往往显得悲凉。因为家里没医生而被迫嫁给了会一点点兽医的乡村医生,人医、兽医,在极度缺乏“医”的庄稼人眼里,看到了共同的一个‘医’字,却看不到相差甚远的人和兽的区别。结婚当天哭的几近昏阙,但还是被推上了胸前挂着大红花的男人背上。晚年,独自住着一个歪斜的土砖房,吃着白水煮菜,也不愿再踏入那个曾经会一点兽医,现在早已离开人世的男人住过的屋子。
那些够不着的手艺,人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刻意的产生着连接。
有一年夏天,做水缸的父子三人到了村里,外地人,除了手艺什么也没带,到谁家做,就在谁家食宿,吃的不讲究,管饱就行,住的也不要求,能睡就行,至于工钱就按一个水缸多少钱来收。村里人家里的水缸,大多都是老一辈打下的石头水缸,结实,同时也沉重,考虑到搬挪时的方便,好几户人家都做了。轮到我家的时候,正好从外面拿回来一桶黄鳝,全家人正看着无从下手时,做水缸的说,他门懂得如何杀黄鳝,如何烹煮黄鳝好吃,那一天他们在院角置起三角木架,在斜面上钉上了钉子,钉子头朝上,那些鲜活的黄鳝一条条取出,头往钉子头上固定住,顺着木板斜面,拉直黄鳝躯体,用刀顺着划破肚腩,取出内脏,放入清水漂洗,动作行云流水,彷佛比那做水缸的手艺还要熟练和流畅。
孩子围在一旁看的啧啧、直呼神奇,几次挤得杀黄鳝的人伸展不开手脚,只得不停的说着,让开一点、让开一点,注意刀,大人们也够着头看了几眼,接着又听着需要什么佐料,转身安排跑着得孩子到菜园子里找找。
我妈在一旁看着说,没手艺,有吃的也吃不到。
做水缸的材料,几根固定框架和造型的铁丝,剩下的就是水泥和细沙,艺就在于水泥和细沙的比例调和,水缸的形和框架固定,长条形及两侧的弧形把控,直的地方得端正,两端的弧形得顺滑。半个月的时间里,水缸匠一边做着新的,一边观察着最早做下的,看是否有开裂,是否有漏水,做完最后一个,或许是对于水缸匠的信任,在水缸未完全放干成型,未试水也就让水缸匠走了,下一个地方,或许有他们的手艺的用处,或许没有,但都是正常的事。
同样的,那些铸盆、打铁造锅的也会时常光临村里,破锑盆、破锑锅、废铜烂铁一并拿到村头,能补的补,不能补的融化了再倒到模具里做成新的,不能等的直接换了新的离开。刚开始,人们总是满口说着,没事,不着急,能等,但实际上没有一个庄稼人是不忙的,能等不过是想要见识一下那种铸盆的过程罢了。来了三次四次之后,再没人侯在旁边看那一个铸盆、打铁、造锅的过程了,都是匆匆来换了已经铸好锅碗瓢盆就离开,到最后,铸盆打铁造锅的也就不带那套铸造的工具了,只管带着成品来走一趟,所有人都方便了。
劁猪匠,不收钱,做劁猪匠的最终也不过吃一顿主人家备下的酒肉丰富的饭食,就算两清了。大概源于这样的没有报酬,劁猪的人也时常有变化,这次是村头的李老头,下次就是西边的李大有,有时候问一圈下来,居然不知道还有谁在做着这门手艺,看起来是一门对于劁猪匠来说不长久,但对于养猪人来说又是不可缺的手艺。
爷爷的‘手艺’并没有产生实质性的,摸得着看得见的效果,可是方圆几十里的人又都会找上门来,说辞都一样,拜托您去一趟。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爷爷常常被拜托去做的就是周围所有村落白事场上念经、敲木鱼的全套,人们都叫他老道士。我并不清楚在爷爷是‘道士’的期间,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会做这一整套仪式,只是时间长了,但凡有人老去了,都会有人到家里拜托爷爷去一趟,来的人越来越多,来的越来越远。
爷爷做事有他自己的习惯,除非自己生病动不了,来请到的人家,他都会带上那一整套工具,按主人家说的时间到达,至于收费,不是他的本意,受人之托为一一位离开人世的人办完最后一套流程才是重点。所以常有那种因为爷爷没收任何东西就离开,事后拿着礼物来家里表达感谢的。
爷爷办事的工具挺多,比如木鱼,比如纸扎花,比如毛笔,比如墨汁,所以我妈常常的上街的时候帮着买些白色、红色、绿色的纸张,在空余时间帮着裁剪,我常在旁边跟着花样的折痕折着纸,母亲再照着花样剪掉那些多余的部分。
我并没在白事场上看过爷爷的一整套敲打念的流程,所以实在说不上来那些在煤油灯下剪出来的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剪纸最终都用在了什么地方,去了哪里。唯一知道的也不过中间隔着几户人家仍然能听到的敲木鱼的声音。
除此之外,神婆也是有‘手艺’的人,谁家孩子病了老不好,总要抱到神婆那里看一番,粉色的毛巾在神婆手上来回比划着,一拃,两拃、三拃……接着翻个面,再拃一次,有时候还得拿个鸡蛋在桌上立几次,最后再得出一个类似于小孩受到惊吓掉魂了,或者出门碰到脏东西之类的结论,然后抱回家,做一些叫魂之类的仪式,孩子好了。
不管爷爷在白事场上的那一套流程,还是神婆拿毛巾一拃两拃的比划,庄稼人有事还去找,只是不如在街头与卖花蓝的竹篾人讨价还价后说上一句,吃了没手艺的亏。
实干的庄稼人,根本没有把它们当成了一种手艺。
我妈有过一段对各种手艺的疯狂学习的过程,比如小孩子穿的花布鞋,非得琢磨到在鞋头上绣上的‘吉’、‘宝’两个字看起来和机器绣的一样规整;比如手工布鞋,总要各处打听着那些没有见过的鞋样,做出很多不同款式的鞋子,又仔细琢磨斜口的滚边布到底如何隐藏针脚才会看起来精致,还有滚边布的纹路到底是横着、竖着、还是斜着才会与鞋面布搭配起来更协调;又比如毛线帽子,一顶不行,织两顶,三顶后又开始琢磨帽檐边缘的花边究竟要如何勾,勾三针的小花还是勾五针、七针的大花;还有用钩针钩毛线鞋子,只是这似乎没有掌握真正的技巧,鞋头一大一小,我仅仅凭着两只鞋子的颜色是一样的,是一双鞋而穿着出门;在我一再强调需要买一件小马甲时,她出门了买了红底印花的灯芯绒布料,踩着缝纫机一个劲的说,我给你做就是了。这次做马甲不像缝布鞋那样有鞋样可以照着裁剪,她拿着粉笔在布料上比划来比划去,线画了一条又擦了一条,她照着的是什么样子,我看不到,我猜想是那种眼睛看完后自己在心中构思出来的样子吧,画完线做完裁剪,发现衣服还得做一层内衬,又找着红布做着一样的裁剪,初次做完的衣服短了,她剪开加了一节布料,还是有点短,总体样子也和卖的不太一样,这时候她就上街买了那种水果糖似的晶莹剔透的纽扣,回来说着配上这个纽扣就完美了,一点儿也不比卖的差,大概就是因为那几颗纽扣的影响,我打底穿着玫红色的衬衣,在外紧紧的穿了很多次我妈亲手做的马甲。
除此之外,在吃的上面我妈也做过不少尝试和研究,每次的尝试和研究都会自己加上一句不能吃了没手艺的亏,在她看来那种需要花钱去购买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自己吃了没手艺的亏。
她琢磨着做米粉,把米泡了、蒸了、晒了、炒了、碾碎了装在袋子,每次舀出两勺,加开水冲烫,拌匀,说实话和买的不太一样,不过吃起来还挺香,那一袋炒米粉成了一段时间内对于饥肠辘辘的肠胃的弥补;她也做过不少咸菜,所以我还吃过那种鲜嫩的四季豆直接泡成酸豆生吃,要是放在现在,想到四季豆不熟会中毒,我是不太敢去尝试的;她也做月饼、做包子、做馒头,反正需要花钱去买的她都会尝试着自己做。
在我妈的世界里,凭着自己的双手能去实现的,那都是不能给别人交手艺费的,得自己做。
我妈后来没那么迷恋手艺了。她开始给自己买旅游鞋,我猜想是不是那双没缝完的千层底对她造成的打击太大,但我实在没问出口,因为她的口头禅从‘不能吃了没手艺的亏’变成了‘不能吃了没文化的亏’。至于要如何做,她似乎还没来得及去搞清楚,因为她说‘不能吃了没文化的亏’后不久,就匆匆离开了,留下的只是重复的叮嘱,一定要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