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昳岚(张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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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塘的婚礼

昳岚

 

常常是你想刻意看到的事物或寻找的东西,很难如愿,而不经意中,却会碰上你不曾想却非常需要了解的事情。二零一九年八月,从甘孜州理塘县觉吾乡赶往理塘县城,经过海拔四千多米的一路山脉,虽是绿色如毡养眼,不时的白色帐篷在绿色中点缀成视觉的反差,黑色的牦牛也如个个逗点,远远近近蠕动在绿草地上,但连绵不断的山体,顺着山势形成的迂回弯路,更由于眼睛一刻不舍窗外风景的不时抓拍,不免引起旋晕,到了世界最高城理塘,走下轿车,第一件事情,就想入住休息,平息大脑和眼睛的疲劳。好在已经习惯了海拔四千米的高度,没有出现头疼脑胀。

宾馆老板及时赶来,把我们接到他的格桑花宾馆,取下行李还没安住,老板就说,放下行李你们去看看婚礼吧,就在对面。

啊?我大喜。年轻老板倒有文化意识,仿佛知道内地游客应该看看藏人的文化习俗,特别是婚礼是一个重点展示地域风土人情的部分。我欣然道谢。

再转头望去,果然马路对面聚了很多人。赶紧放进行李入住,轻松一下,拿好手机、纸笔,绕道过去。

大院外,停着一辆婚礼彩车。院内是等待迎亲的亲朋眷属,他们都穿着以黄色、绛红、白色为主色的藏装,头饰、金银玛瑙配饰一身,男子偶有宝剑配挂腰间,特色的靴子是脚上夺目的行头。人众中,一个很大的铁炉放在院内,徐徐升起青烟,旁边做桑烟的松树枝,是等待点燃的备料,专等新娘出现,才正式入炉点火。这跟塔尔寺以青稞为主的煨桑有所不同,经济又简单。煨桑有供山神、护法神的功用,也表示吉祥如意,哪怕出门远行上山,都要煨桑前行,图个平安吉利,是藏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仪式,也是习惯。好比达斡尔人过去出猎、放排、求雨等活动前的祭祀山河神祗敖包的习俗,是承袭了祖先面对无可知的大自然而表敬畏祈祷的求助之意。

等待之中,人们三五聚堆漫谈。

松枝塞进炉膛里,点燃,一股股浓烟翻卷着上升,仿佛像天宣言时辰已到。新娘新郎一行人隆重出场,从大院的一个门楼缓慢步出,全新的彩色裙袍,端装隆重,明显的仪式感表现在他们的神态、步履、身上的各种饰物,似乎每个物件都寓意着吉祥,每一个环节都寄托平安幸福。新人绕到我的近前,是一个靓丽的姑娘,粉白的脸容被衬托在颈上一条长长的橙色哈达之中,一身臧红长裙,上配橙色上装,加上碗大的两个银色头饰,左右各一,后面颈部更大的一个玛瑙,衬托出新娘的含胸谦仪。另有后肩上披挂的同样大小的三个金色饰物,珍珠玛瑙点缀,塑成女子前倾的走坡姿势。再看腰下,两条彩带缀着同样的臧银玛瑙,长致脚踝,形成U行下垂,前身腰下是藏族女子普遍喜欢的横格围裙,各种颜色组在一起,协调整合。看上去虽然佩戴的较比沉重,却显庄重喜气,浓郁的臧族风格扑面,让你眼眸惊艳,却丝毫不见内地金银首饰堆砌一身的低薄俗气。

身旁的伴娘除了上装以白色区别,装饰略少新娘,其他基本一致。

再看新郎,一顶礼帽、一副眼镜遮住了后面的双眼,脸容近于城里人,也不免高原本色。橙黄上衣半遮着一条袖子,臧红袍子过膝,一串鸡蛋大小的橙色玛瑙项链,垂在胸前,夺目抢眼。左右二手横持的腰配藏刀,陡然从色彩艳目的装饰中拔出康巴男子的骑士精神。的确,看过藏人赛马,不在跑马溜溜的山上,是在理塘县觉吾乡村,都是农民自发的自娱自乐,可谓是一场激烈智勇技巧的比赛,骁勇的骑手在马上的特技表演,丝毫不为狂奔的骏马而受影响,各种令人紧张危险的高难动作,如飞驰的马上站立、倾下马肚捡拾地上的哈达、瓶子,钻到马肚侧面垂直身体等等,决不是马术团式的技能,是他们生活中的锤炼积累,更或是劳动中的常态。人人都是赛手,谁都可以上场,只要你是一个有力量勇敢的藏民。

回头再品新郎下装,长靴白裤,腰上垂下一个古代打火石,已被车轮的脚步点缀成了配饰,却仍然隐隐透着远年生火时代的素简。最显眼也最不一般的是火镰旁边垂下的一个银质盒子(嘎乌),半尺宽窄,镶嵌着一尊佛像,古色幽幽,里边一定藏有经咒玛尼丸等宝物,许是祖传。其他绕桑炉的亲眷们,着装大都相似,只是鲜艳和配饰多少,区别主次差别。

围绕桑炉的脚步,堪称是掂量着一步一步迈出,较大的步距,颇显男子汉的威势,真的好比英勇豪迈,只不过表情的平和及掩不住的喜悦,让那勇士般的步履降落骁勇。而你还是窥到了一个民族从远古走来的刀枪火石撕烤把肉的天光。他们把时光绕了进去。而女子们普遍的颔首微垂,胸背稍倾的姿态那是一个族群的生息样式、背水爬山的步步岁月,那是地域环境、天赐、承受、习惯融入了自然的体态。

寓意吉祥幸福的周饶三圈之后,他们拍照,双方父母兄弟姊妹都一一留下合影。整个过程,没有听见高呼小叫,没有叽叽喳喳,一派宁和安静气氛萦绕,岁月还在安详优雅地进行。

然后,新娘走上婚车。

早在外面等候的骑手马队,人马个个彩色着装,跃马上鞍,一字排开在前头开路,那种气派隆重,民族风格的殊异,让人不由赞叹多元文化的值得保留提倡。一旦成为世界面孔,只在一类欲望面前苍白拥挤,索然无趣,不能不成为一种担虑。

一辆辆小车都上满了人,跟在马队后面,向县城文化活动中心开去。

我想招个出租车随后跟上,别错过了重要场景,可一时又不见出租车来往,情急之下,发现路边还有两辆小车没有启动,便朝着一辆黑车过去。探头一看,车里除了司机没有一人,便说明自己的身份意图,司机很快答应。我大喜,立刻上车,一聊,他竟是城管书记,姓夏,并留下联系方式。

夏姓?聊了几句,我忽生疑,难道他不是藏人?却也不好直问。几分钟后,车开进一个单位院里,夏书记说,那边人多车多,不好停车,就停在这里,几分钟就能走过去。

好,不太明白的下车。刚站定,迎面楼里出来两人,径直过来称呼夏书记……我心定然。看他们说起话来,我急着去看婚礼,又见他们一时话不能完,就自己走了出来。

找到活动现场,人头攒动,双开门的一侧牌子上写着“理塘县高城镇哈戈村村民委员会活动中心”字样,门前有三个姑娘站在一个长条凳后,个个模样水灵清秀,脸饰轻妆淡粉。中间的姑娘上装白色,藏袍露着一只胳膊,两边的姑娘上装深蓝,长裙均系腰带,安静不躁。前面的长条凳上,坐着三只水桶,都装满了清水,桶里还放着一段松枝,根部向上,桶沿上明显露出糖块大小的白色酥油,说是表示吉祥之意。婚车还没有到来,等候之际,我问身边的人,婚车为什么还不到来?人说他们在市中心还要周饶三圈,继续吉祥如意,并说,这是女方家的婚礼,男方家已于半月前举行。哟,真是民族不同习俗各异,还没有听说举行两次婚礼之说。不过两次婚礼仪式过程基本相同,只是祝福辞句有所不同。

答话者看上去是个有文化之人,所问都能答出。又说,昨天乡下举行了一个婚礼,原生态的,更有可看之处……

我只有遗憾的份。

藏人的姓氏,有没有夏姓?我看到那边的夏书记走来,又问那人。他说藏族没有姓氏。我说夏书记呢?他说他的名字第一字是夏字,所以都称他夏书记了。

哦,原来他不是汉人。这时夏书记已经跟他站在一起,靠前的位置。

街上都是参加婚礼的人,等在楼下路边。理塘的楼房窗户门户都是比较浅的降红色镶边,比起觉吾乡百姓的碉楼的深色边框,这里显得较比轻松,也许是公务楼、商业楼的区别吧。

马队气派地过来了,勒住马头稍停了一会儿脚,又走过去。接着婚车随到。下车后,新娘一行人在一位老者的带头下,开始围着条凳和三桶吉祥水周饶,一样的、把光阴都绕进去的步态,饶了三圈。然后打头的一位老者走到三位姑娘面前,献上哈达,然后拿起桶里的松枝,口中念诵吉祥辞句,并用蘸满吉祥水的松树枝洒向女子,洒向周围,反复三次之后,第一个仪式结束。

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遗憾。问了那人,方知所念之词都是幸福平安、和睦相处、白头到老等句。而我相信,实际的说词,一定很美,像诗、像水像山、像云像雾、柔顺俊伟、缥缈朦胧,就像很多少数民族善于民间化的诗歌语言。更如达斡尔族,在婚庆、丧葬、求雨所有民间活动的场合,都有善于语言诗歌的民间艺人,讲出合仄押韵的辞句,那辞句让人望尘莫及,不是汉语能翻译出的,一旦强加翻译,完全改变了模样,韵味全无,真的是无法复制,几百人甚至几千人中,都找不出那样的艺人。由是常常憾叹,语言是一个民族的内核,是民族的凝聚力,没有自己语言或丢失了语言的民族,也就失去了由语言带来的民族内聚力,那是传承,是血脉,是祖宗一代一代还没有消失的这一群的基因。语言消失,民族即将消失,你也就拿不出独特的面孔和文化。那么文学作品,便只能在故事、人性、技巧上狠下功夫。能于更高的精神境界上用力者,堪为出类。

第二个程序,出现了三位和尚,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盘子,念经祈福,不时抓起盘中的谷米洒向新人,许久,才结束这种祈祷吉祥的仪式。这是藏族人的福祉,无论婚丧嫁娶,新房入住,新车上路等等,都有僧人的祝福相随,都有古老的习俗、仪式祈祷护佑。有宗教信仰的民族是一个幸福的民族,他们心中总有个依祜,总有一些约束,有一个最高的期望。这种期望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生命尽头将灵魂升入最高境界的祈愿。

仪式结束,新人进屋,不,是个空旷的场地。很多美丽的藏族女子正在翩翩起舞,身着覆脚面的裙袍,白衣靓眼,大多秀美端庄,独具藏族女子的秀气。只有少数中年女子,显出雍容富态之相,少有乡下藏女们的高原红和普遍的较瘦身材,也没有编成无数条的细细辫子,发型各异,基本都是保守型的长发后挽。没有卷发、披肩发的奔放模样,舞姿收敛,动作不狂,舞步的节奏仍见古老的锅庄舞的节拍在进步的点上进退,没有彻底离开古老的节点,使你窥出某种生存的轮息在新旧交替中的徘徊和守望。女子们的年龄以中青年为多。

盛装的男子,唯长靴肥裤,以显活动自由潇洒奔放。周边坐的一圈贺喜的人,也都是节日盛装。音乐不断,舞蹈不停,人们在喜庆的气氛里在乐曲的旋律中,也安慰着眼眸和身体细胞,不经常舞上一阵伸展肢体,血液岂不寂寞渴望?藏人是天生的舞者歌者,他们需要以歌表达感恩,以舞表达对大自然的和谐敬畏。

新人一行走上二楼。稍会儿,我也跟了上去。哇呀!楼道全是上下的人,一个挨一个,好不容易挪上脚步,一看,两三条足有十几米长的桌子两侧,坐满了人,没有一点活动空间。桌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饮料、糖茶瓜子等,我寻找新娘,未见,一定是进了小包间吧?四顾不见,只好作罢,已经挪不开脚步了。

人们开始拿着自助式的方盘子,从一旁的大盆里盛上四种也是我们内地所见的炒菜和白米饭在分发,婚宴就这么开始了么?自由简单随意。并没有我事先期望的那种藏式风格特点的食物。

新娘的父亲是个大高个子,手拿饮料瓶子,在长桌的一头,举起来说了些什么,然后下楼,端起装满饭菜的盘子,送给应该送的长尊。

楼下的人们,也开始进行同样方式的进餐,舞者们继续在舞,音乐仍然回旋。周坐一圈的人们,也都个个端起盘子在用。欢乐的孩子们在场地里来回奔跑……

我走了出来,看到门口左右两侧墙跟下,坐了长长两排男子,也在端着方盘吃饭。这让我想到四川很不爽口的线米。在这种婚宴上,这么多人,能吃上东北柔润适口的大米,应该是一种奢侈吧?大概比起常见的糌粑、酥油茶,手把肉、人参果等更为上乘?他们一定不比觉吾乡的藏民,由于第四世夏坝活佛的慈悲,他让家乡的父老乡亲都吃上了东北大米。

我也应该充充“电”了,再回来看下午的活动。

顺街走了几家餐馆,没有碰上一家藏餐馆,便放弃了。打电话问一同出来的三位别有兴趣的人,他们也在赶回,也还空着肚子,便决定赶回宾馆,这边的部分,也便告做结束。

我终究留下遗憾,同时也埋下期盼,下一次,我要做一个理塘县乡下婚礼的参与者,而不是过客。

当然这是属于民俗家的兴趣,然我并不避让,因为理塘藏民族的人文古老,纯粹,沐浴在那种清净原始真情的自然环境,你的目光会变得干净清澈,欲望贪婪也会减少,变得虔诚简单,并由此而带来对山水自然的真正敬畏,从生命深处融入大山河流一草一木的呼吸,这正是我们越来越缺少的生命需要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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