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昳岚(张华)的头像

昳岚(张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203/22
分享

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嬷与烟叶共舞


翻开那些被折叠的岁月,是嬷嬷的烟叶,携着刺鼻的辣味儿扑来,一页一页,促我掀开经年重叠的日月,亲切与排斥的双重情感中,把那片烟叶拉至跟前,又下意识屏住呼吸。

嬷说,我在上面很好呢,你不要着情绪了。我知道你5岁的时候,屋里没人,自己在炕沿上,用烟袋锅玩肥皂烟泡,熏昏了头,迷糊一天一夜,熏坏了肺,熏坏了嗓子。可那时没有医院去看,就在家里硬挺着,好在有酸奶喝,又给你烧了伞乐花根(百合)吃,可你的嗓子还是哑了,闻不得任何烟味儿直至现在。

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没有烟就没有生活,万般的穷愁烦恼,只要抽上只烟,就都随那青烟飘了、散去,哪怕轻松一刻,也是烟的功劳。谁在乎什么尼古丁、二手烟的事儿呢。那是后现代人的讲究。我们在乎的是温饱,你们享的是口服。嬷说。

已经写得不少了,有关嬷嬷及嬷嬷的家族。可我除了嬷嬷写什么呢?这一生再来,就是为了嬷嬷,爱勒里的嬷嬷和那无数的嬷嬷。所以嬷嬷,不是因为情绪而情绪,是为祭奠,为远去的生活以及濒临消逝的东西。为嬷嬷的言行所形成的文化,注满了生命,我须用自己的方式定格嬷的生命符号,挂在那面闪光的墙上。

那么烟叶,这种刺激了我一生的植物,便是代表了嬷嬷的符号,达斡尔的符号,去丰满已经记录了很多符号的功绩纸张。

它便隐去了那些不好的一面,以美丽的存在,向我微笑着以示友好。

首先出现的一个池子,是椭圆形的,两米左右,砌上一圈大点的石头。然后在平整细致好的池子里,筛落细细的土掺粪肥,再撒上伴了细土的烟籽,最后再筛落一层细土覆盖,就可以一个矮一个摆上大小均匀的石头,洒水浇灌了。这第一步,细烟池子就大功告成。

起初有点奇怪,压上紧密的石头,苗从哪里生长?嬷说烟籽太小,三四个还不如小米粒大,这样的种粒,土培厚了不行,薄了也不行,就得压上石头,不仅浇水冲不走种粒,也不会被风吹走,晒干。

哦,真有办法。就好奇着,天天去看池子,看小苗如何长出。

过了几天,两瓣小烟苗从石缝里拱出来了,一个挤着一个,争着往外露头。使劲挤,挤得黑粗壮实,挤得稍显细弱,没有一粒种子甘心压在下面,都拱出芽来。我又奇怪,本来上有石头压迫,怎么探出来的?就蹲下来,撬开一个石头,看看究竟。结果,石头底下是发白的须子,压得扁扁,绕着伸到石缝,硬拱出来,而且根部壮实,没有弯曲。只有很少的,营养不均的,根部显得稍弯,受制于基础、位置、水份、光照的诸多因素。

由是,竟让我明白了一个事理,很深刻的道理。

烟苗渐渐长大,覆盖了全部石头。葱葱茏茏,黑黝黝地说着水足、粪肥、阳光充足的语言。我又开始怀疑它们的根了,该有弯曲的吧?

苗高一拃的时候,应该拔苗移栽地里。

拔出苗来,个个溜直、粗壮、黑绿,原来白色的根也不见了,载到地里,仍然茁壮,个别弯曲细弱的烟苗,移栽之后,也没有改变纤弱,一样的阳光雨露,还是显得单薄。它得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跟大家比齐。

偶尔,烟苗差了一把两把,载不到头的时候,嬷就让我去姨妈家里,要两把来。我过去一看,姨妈的烟池子怎么发黄?烟苗拔出来个个纤软,东倒西歪的样子,跟家里的完全不同。为什么?嬷说,不是肥不足,就是水大,或者种籽洒得太密。

也得拿回来载上补齐。可那一段烟苗淡绿,棵棵弯曲细高,有点瘦高晃白,跟地里的烟苗一比,真好比壮汉面前站着个细弱书生。后来的生长趋势,仍然一副营养不良。而那黑绿的仍然叶肥粗壮,无论土质、光照、浇灌一切相同,仍然差了一截。不免又比起小孩,生来体弱多病,直至成年也亏在基础。生来结实无恙,成年也无病疡。故我笃信基础训练,无论健康、学习一切事物,基础打好,根本不失。

那一片肥绿的烟叶,已经半人高矮,嬷嬷经常出没里边,干什么呢?从外边看去,并没见烟叶有什么变化。就走进烟地探寻。嬷正在不断弯腰低头,逐一寻找烟腋里的什么。发现了,是个刚萌出的小芽,把它掐掉,就是烟株和烟叶之间长出的小芽,所有的烟腋里长出的萌芽,一律掐掉。好不明白,那芽长大了,不也增加叶片么?不行,嬷说,没有纪律地长,都争阳光水份,没有主次,都长不成才,掐掉这些次要的腋芽,主叶长得更好,所以,两三天就得检查一次,甚至天天检查修理,特别是该上烟的时候,一定看住,不让次要的腋芽抢了主烟上烟。

什么是上烟呢?嬷说过几天你就会看到“烟。”

哦,难道这一片地上的烟,不是烟么?

嬷嬷继续在烟地里穿梭,一会儿起,一会儿没,一会儿南头,一会儿北头,白白的毛巾在一片阔大的烟叶里,仿佛一个白色的气球升落在绿色的水面上,有时便飘出一阵阵的扎恩达勒古歌,烟叶闻风而起,千掌万掌般的翩跹弄舞,一片柔软摇曳,嬷成了烟叶,生出无数的手;烟叶成了嬷嬷回应她的歌声侍弄,她们相融于一种生命频率,生长和成熟的渴望,皆受惠于自然的赋予,没有种属类的区分,阳光雨露下的万物,一律相同。就传来了高低有致放远的歌声,悠悠的、忧然的,怀悯的、幽深的……那是人生遭遇的七情六欲,嬷拨开所有云雾指歌,融进片片烟叶为船,一片接着一片,链接到理想的天穹……

烟叶是储,是视,是日升日落,是支付情感和日子的所依。经过掐尖修理的烟叶,懂得主人的语言,如期隆起可见的无数凸起,从单薄的叶片变成凹凸不平的厚厚叶片。上面舞蹈着的,是孩子们的欢乐,凸起的是孩子们的书包。一年的大粒盐、灯油、洋火(火柴)更或几尺花奇、斜纹布料,都在里了。叶片懂得嬷嬷的期望,可着后劲增厚,可着能事增辣,不负你的培养。嬷说,那就是烟。

哦,以前的绿叶只是叶片。

再过几天,烟叶见黄,辣喉的气味更浓郁了,飘满了空中,一进园子,再闻不到别的气味儿。

嬷开始准备苫草。准备打烟。第一遍,打“娃了当各”即一株烟最底层的两片烟叶,一棵一棵打下去,夹在腋下,夹满后放在垄台上,打尽所有的底叶,再一抱一抱,抱回杖子跟前,沿着杖子跟摆下去,一尺多高,一排一排,盖上苫草或者绿蒿,发蔫、捂黄。

第一遍烟打完,再打中间的叶子“背当各”中品。这个过程较长,因为“背当各”叶片较多,是一株烟的主要部分,打起来需要几天时间。打完背烟,就剩下顶尖的两片叶子,“霍日当各”上品。这两片叶,是待一株烟长到一定的高度,掐断顶尖而保留下来的,虽然叶片不比中间的叶子肥大,却是烟中极品,味浓又辣,只有少部分人能享受那个极品。嬷嬷一般待客,或自己用点,大多情况下,是掺在味比较淡的底烟,中和使用,适合年轻人或刚学会的吸烟者。年长的人来串门,嬷就拿出极品对烟,卷上一只,抽烟吧,琥珀香。人说,好烟,琥珀香。这样的时刻,整个侍弄烟的过程都呈现出来了。那是心情,是勤劳,是以那特殊的味道,酬劳精神。刺辣慰安。

怎么会好呢,辣死了。心中排斥。

捂黄“背当各”期间,底烟已经发黄,要穿起来了。就在一排一排烟前,垫上麻袋什么,坐好,用嬷嬷在腿肚上搓的一根根麻绳,引进一尺长的扁形针眼儿里,穿上叶子,从顶头的叶梗,一片一片穿满一针,撸到麻绳顶头,再穿,如此反复,一会一根麻绳就穿得满满。一般长为两庹、三庹,最短的是一庹,那是对烟。穿,继续穿,不知穿了几年,会干活的的时候,就跟着嬷嬷打烟、穿烟,岁月都被穿起来了,阳光雨露和风也被穿了起来,挂在日夜的轮上,挂在嬷的心田。

当岁月穿过了我的额头,烟叶穿过了我的岁月,回头再望,惊见,尘光压下去的烟叶,竟然深深地挂在心的那田,一旦回眸触及,它立刻清晰摇曳起来,遍满了时光。潜意识是这样不容疏忽,一张张,一页页,全部翻掀开来。

穿起来的庹烟挂到杖子上去,中间根据庹的长短,插一两个小棍,以免下垂塌腰。还得几天翻上一次,两面翻晒。

这期间,地里顶尖的对烟更加醇厚,在打下所有叶的光杆上,独享日月。所有的营养被其独占,所有的雨露被其独享,煞有风光。还是因芽生在顶处、是时,是利,有充足的条件理由,收获了极厚极纯的对烟。

熟极的时候也被打下来了。而烟株未枯,放任的部位又长出了新芽,开花结果,远远望去,很像头戴冠佩的清朝女子,摇摇曳曳,摇动在轻风高阳之下。嬷说,她年轻时,就穿戴过清朝样的头冠衣装,规矩得板板,挺累。

对叶掰下来后,就剩下烟杆儿和一些不再管的散叶,上冻以后,就变成“冻死鬼儿”也被掰下,凉凉晒晒,将就某些无烟懒惰、冒烟儿就行的吸主。

所有的庹烟都上架了。园子里出现了一排一排烟架,一根根椽子。每一根椽子挂上一庹,长则两庹,整齐有序气派。那是勤劳,是收获。更是心的日晴月落,成为嬷嬷的头等大事。睡前要看日落,早起要望晨曦,有一丝预示阴雨的迹象,就得并上烟架,苫上草帘子盖上塑料。侥幸不并烟架的日子,若遭上一场大雨,烟就毁了,发黑霉烂,毁掉一季的收获,是常发生的事情。若是遇到连天的雨,烟叶几天捂在塑料下面,也有可能发霉,成色必定受到影响,导致成品色泽不好,味道也不够纯正,更卖不出价格。

在那一排一排的烟里,只有嬷嬷知道,哪些是“娃乐当各”底烟,哪些是“背当各”中烟,哪些是“霍日当各”对烟。实际上,挂在杖子上时,底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为了防雨,也并到烟架子里。看上去没什么分别的样子,庹的长短却有分别,底叶两庹,中叶三庹,而对儿烟只长一庹。阳光高远,光栅无限,伸进绿色的烟叶里,舞弄光手,直至绿色的烟叶被翻弄地渐变黄红,红遍一片的时候,光手就不再叶上舞了,帮助主人的功德圆满。

但是这还不够,为了让烟更好,更红,味道更纯,保持没淋雨的纯正,夜里不并烟架了。老天爷垂青,雨水懂得,不来叨扰,那烟叶就在夜里、晨露光淋淋抖了一身,白天骄阳一晒,喝了露水的烟叶,就更红了。如此几次着露,园子里彤红一片,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火焰,看的路人瞠目。出来进去就觉得日子要着起来了,嬷嬷行走在焰上,日子都融在那一片火里,蒸蒸的,腾腾的,仿佛地气。不,地气的蒸腾是无色的,是水纹样的,在阳焰下,闪亮、玄幻,波动出神奇的水浪,而烟的“焰火”是静止的,作意的,蒸腾在嬷嬷心里,着在她的手上,着在日子的每一个角落。天被映红了,嬷嬷的心在烟叶上舞蹈。

 

当给腊日钦逆的日个了呗

danggei larqini drglebei

遮北了遮回了恩         

zhe bei le  zhe huilen

达斡日埃门的孛细了恩  

 dawur aimen  dbe xi len

遮北了遮回了恩        

 zhe bei le  zhe hui len

 

 

烟叶飘飘如旗帜

遮北了遮回了恩

达斡尔人民齐欢舞...

遮北了遮回了恩

......

该蒸烟了。

早晨,潮乎乎的露水着在烟叶上,促使烟叶柔软听话,安全地卸下架来,堆在一起,盖上塑料以防干燥粉碎。嬷嬷不知从哪里捞出大浅筐来,放在大锅上,开始蒸烟。所有的过程都以嬷的样子,所有的操作都以烟的程序。大锅里的水翻腾着滚开,嬷把裁成一庹一庹的烟折叠着放上去,热气在白色的蒸气中穿透烟的肌肤,撑开所有的脉络皱面,舒服平展,准备进模。

日子的味道变了,辣辣的气味随着蒸气分子充斥着屋里屋外,整个世界变得刺鼻呛嗓,清新的空气呵!哪里还有清新的空气?我开始惆怅。

嬷嬷一脚蹬在锅台,一脚踏地,摆平捋顺烟叶,也摆正着自己的心,没有把色泽不大好的叶子藏在里边,好的遮住次的,而是都按着自然顺序捋顺叠好,然后规整地放进“当给贺檗”烟模子里。模子是一种木质很厚的器具,底部一块板,两侧直立两片木板,烟叶放上去后,再压进一块更厚些的木板,上去踩、坐,就压出型了。如此反复,大浅筐里蒸好的、可以任意摆布都不粉碎的烟叶,就全部一颠一倒地压进烟模子当给贺檗,压实,踩紧。满了就倒出来。继续下一模子。

一锅一锅不停地蒸,一庹一庹不停地压进模子。

这时,我忽然看到这些劳动的场面,总是离不开我的身影,出现嬷的左右,身前身后。其他人呢?下地了?上学了?为什么总是我在跟着嬷嬷,不是原野大地、田园,便是隆冬的雪原。打草、捞荒、捡拾……每个季节需要的劳动,都会有我的身影。即使嬷嬷不说是在积攒福报,我也从未有过抱怨,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谁家的孩子不干活儿呢?什么都不干的孩子是遭人耻笑的。

我不断地坐上去,又站起来,踩一会儿,坐一会儿,一大堆蓬松散装的烟叶,就都变成了一庹庹扁扁整整、规规矩矩的庹烟,然后倒出来放在炕上,继续压上重物。这样,园子里小山一样堆着的烟叶,都经过了蒸、压,成为有组织有纪律,又有棱有角的成品。存放买卖方便好看。

三四日后,嬷嬷的脸蒸胖了,蒸红了,我的喉咙也被蒸细蒸紧,总是一股辣味盘在嗓子里,吃什么都不是滋味,咽什么都是辣味,夜里躺在炕上,呼吸都是辣嚎嚎的。勾起童时的曾被熏晕,穿透了我的灵魂。就愁着眉眼闷叹,没烟的日子多清凉啊!一辈子都不想看烟种烟了。

而烟多么规矩不负主望,从池成苗,到垄上成秧成株、成叶成片,一步步都走在主人心上,长在主人手里,要宽要大,要厚厚,要凸凸,它猎猎回应,一样样长给你看,令你满意。并且继续听你,跟着你躺在杖子跟下,要捂黄老老实实叠在一起,要穿起片片起身立身麻绳,收满阳光与风,予以红红艳艳起舞的日子,最后任凭蒸气舒展模子,收拢收紧身体变成你之所欲,彻底奉献一生,为你所需所求。

可我只喜欢没上烟的阔叶,喜欢叶为风之千掌万掌的翻阅,无味的翩跹,虽然少了厚度浓度老辣的成熟,偏那单纯的阔叶翩翩便是烟之予我的魅力。

尔时嬷嬷一副满足,坐在炕沿上,打量那一个个规整出的品烟,或长或方形地摞了一炕,眉脸皱纹都舒展着,欣赏她一手导出来的作品。是的,在嬷的眼里,在我的眼里,那就是嬷嬷的艺术品,所有艺术品中的又一个艺术品,没人能赶上她的达斡尔烟琥珀香,也没有谁家的烟,及得上嬷嬷的品味工艺。姨妈怎么学,也没导出嬷嬷的烟叶和味道。就明白了,工艺不在技术,在于人,在于匠心。同样的原料工艺,作者不同,出品各异,或粗糙马虎,或精良细致。一如嬷嬷,做什么,所出成品都那么细致,整齐耐看耐用。而姨妈的则快速粗糙,不抗使用。原来,人是心在走呢,无论什么活计,不走心的大意,必成粗糙之品。这跟嬷嬷的为人倒是相反,不计较戚戚之事,却在乎缝补的针针细致。一如细烟、侍弄、压模,出品,丝毫没有马虎对付,才得烟的回应。

有些事可以粗心大意,有些事丝毫马虎不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