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儿痛苦地从鼻中喷出第一声尖啸,橙黄幽幽的眼眸便暴露出了胸中期盼焦渴的心理。这种人类无法破译的尖啸语音,起始低沉婉转,继尔悠长凄凉,最终变得撕心裂胆,把乱石嶙峋的一片荒蛮之地,装饰得极富恐怖色彩。
日复一日,这位栖身崇山峻岭的猢狲之辈,终于在形单影只的嘶呜中变得失望伤感,窄瘦的毛脸倍显其狰狞和丑陋,厮守着一株硕大秃兀的枯松,颇为意乱地在其枝杆上或上窜下跳,或凝眸远方……有一天我从这株秃兀的枯松下路过,猴儿忽引首向我呲牙咧嘴,我引为奇,歇步而思,俄顷,似悟出一丝天籁之音。于是,我举步虔诚地递上妻送我的漂亮小镜——圆形,铁皮包框,镀铜、略呈淡黄色。
从此,那株秃兀的枯松下,就时常能见到一只孤独的猴子,永不厌烦地在那面浅黄色的小镜中寻寻觅觅……
上 篇
(一)
那是太阳疯狂地舞蹈了一天欲将睡去的时候,猴山下的开阔地里,一块藏青色界碑截为两段的蛇样盘绕的黄土路上,忽然闯进了两个冒失的家伙。由于距离和光线的关系,逆光中只见来人拖曳了极长的紫红色身影,凭着他们平稳的步履和手臂甩动的潇洒,可以想象:敢把脑壳倒系于腰际而冒然行事的家伙们,完全没料到山上的环形掩体里,同时有两具长筒枪的瞄准镜背后,四只一睁一闭的眼睛正随着他们的移动,在三点成一线的号准人体的十环靶位……
那是一段“陆地百慕三角洲。”
“炒了吧,头!”瞄准镜后面的一位长枪手开始不耐烦地嚷,雄性激素过盛的连鬓胡须随着嘴唇的一张一合,显露出食欲的强烈,他觉得来人就象摆在酒宴上的菜肴,用餐者依其眼巴巴地望着它香气四溢,还不如早些动箸以饱口福。
头儿蜷伏在两位长枪手的中央。双眼紧贴着高倍望远镜的瞭望孔,但他的那一对招风耳、却是把连鬓胡子的话尽数收罗了输入神经中枢。兵头将尾的小班长,被下属调侃似地称之为“头,”某些时候,也的确让人感到惬意和亲昵,只是大部分的时间里,他的两位下属和远在数公里外的前线指挥所在与他对话时,都习惯于将“头”的前面冠之于“猴”。为这,在幕色茫茫的暗夜里,他有过愤慨和伤感,觉得战争就象一只青面獠牙的独角兽,三两下便把规范的条例条令吞噬得无影无踪。不过,心态沮丧之余,他似乎也乐得当一名“猴山哨位”的“猴头”——今生能与齐大圣并驾,幸许在瞬息万变、生死无常的战争光圈里,会有孙大王降妖擒魔主宰沉浮般地随心所欲,就象眼下他的两个“喽啰”眼瞅着大胆的猎物闯进神圣的国界线,性急地要“炒”了的时候,没有他猴头的应允,嘿嘿……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他的心中碰撞漫涌,亚热带骄阳铸就的红高梁般紫红色的脸膛,同时有一股邪刺刺的杀气在那儿汇集酝酿,阴郁凝滞的眼眸似乎在瞬间虚幻出散落了人兽尸骨的“百慕洲”中,一缕淡蓝色的硝烟缓缓飘过之后,又增添了两具沦落异乡的游魂……
次日凌晨。我在前指警卫排长黑铁的的护送下,匆匆赶到猴山哨位,眼见着海尔米宁先生徘徊于雷场时,我曾惊诧这位富有“猴头”之称的猴山哨位上的一介小班长,怎么真的就成了猴氏家族中的奸滑刁钻的一员,不知天高地厚地拿着国际红十字会客人的性命,玩起了荒诞至极的鬼把戏呢?事实上,我的这一猜想是错误的,要说猴头当时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为什么没有命令两位长枪手向冒然的入境者开火?我们也不能单纯地用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怪他玩味权欲。因为就在次日凌晨我见到他之后不久,他的强健的躯杆,有相当一部分怕热似地膨胀了化为褐红色的点状,星星似地溅落在前哨阵地的乱石丛中,就是最好的证明。至于那位躲在瞄准镜背后号胸环靶位的胡楂与鬓发连为一体的胡子,和另一位喜欢捉一根碳笔鼓捣毕家索现代派的画家,当时能和猴头密切配合,真正做到一切行动听指挥,没有轻易地扣动板机,细究起来,也只能说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了。为这,胡子和画家在他们的头儿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时候,曾一度在心中暗然幡悔,号准了十环靶位的阻击步枪,怎么就没有让它们走火?!不过,作为我自己,用国家利益和自身利益来权衡,还是要万分感谢猴山上的三位弟兄们的,因为正是他们没有草率地把那两位冒然入境的、非同一般的人物打发了上奈何桥,以后的几天时间里,我才有幸完成一次非同寻常的外事任务,并且,眼下还开天劈地的用自己的切身经历和感受,写出这篇被称做小说的东西,奉献给我敬爱的读者……
谢谢你,英雄的猴头,西去的盘陀路上,我会为你化去“六小龄童”!谢谢你,须发连鬓的胡子和梦游丹青的画家,在局部战区还没有企业家翩然登场、恋人们依偎了涉足之前,大雄宝殿内的金身佛像前的祭台上,必将有我为你们燃起的几烛高香——南无阿弥陀佛。
太阳的面颊渐渐隐进了淡灰色的帷幔之中,整个西方的天峦便开始漫起一层殷红的烛光。两位冒险的家伙就是映衬着这幅凝重辉煌的晚景,一前一后地跨过那条神圣的国境线。
“该不是‘三八救护队’的人吧,”满脸胡楂的长枪手望着来人摇摆的红十字小旗自言自语,觉得踏步而来的越境者,既没有武装,也看不出敌特工常见的猥亵举止,那么,他们是……..长枪手满脸密匝的胡须一阵颤悠,短粗的食指缓缓预压板机。
“狂妄的家伙”,伏在另一侧的长枪手也晃动了第二特征极为明显的大脑壳,说:“他们倒是把我画家的防区当成了游乐园呢。”
右手于是就细心地从枪的护木上腾了出来,再一次调一调瞄准镜前的枪表尺,圆乎乎的脑壳颇艺术地转动90度,性急地对着形似兵马俑的猴头吼:“还不炒么?头!”
“妈的,咋呼个屌啊你,瞄十环!”画家讨了没趣,圆脑壳晃了晃,慢慢凑近瞄准镜。
其实,猴头在来人刚刚跳进他的视野,他便眨巴着眼睛,计谋最佳的捕猎地点和方案:特别是来人一踏上藏青色的界石截为两段的黄土路,他的肉嘟嘟的舌尖便蛇信子般地在紧闭的口腔中游离不安,突出的猴结,也不知因了那根神经的诱惑,顿然变得噪动吭奋,上下蠕动着透出狼样的贪婪。
来人渐近,猴头的鼻息越来越沉闷粗缓,游离的舌尖这时也安静地紧伏于上腭骨,随时准备将一个“炒”字弹出口腔,但是伴着越境者与观察哨位间距离的缩短,影映在猴头视网膜中的是一幅反差强烈的画面——
残阳为幕,荒芜阴森的开阔地里,一高一矮的男性摇着红十字小旗款款而行。高的瘦,且鼻直口阔,深凹的两眼衬出了额际的丰实饱满,右眉稍上,有一块褐红色的形似胎记的斑痕耀眼放光;矮的胖,O形的脸上,鼻、口、眼的排列,似乎是一位三流的漫画家先生,因闲得无聊,在一个皮球上温不经心地胡涂乱抹时留下的杰作。两个都在笑,矮的笑得灿烂,宛如……;瘦的笑得纯真,宛如……宛如……?
猴头微微颌首,顿然觉得那笑……
猴山哨位上一孔阴湿的小洞里,我在结束了外事任务返回京都前,胡子和画家有意或无意对我讲述的一些零乱琐事,没想到现在竟成了我做这篇小说不可缺少的素材。譬如说猴山上的兄弟在向我讲到猴头看见了来人的笑,我那时听了就忽然忆起两年前和妻在公园里的第一次约会:
迎着少女那乌黑的、蓄满湖水的挑剔目光,我苦心编排并熟记了的极讨世上所有姑娘欢心的甜言蜜语竟然不翼而飞,呆子似地愣在那儿,半晌才哼出几声“嘿嘿”的笑。挤出这样的笑是源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我想不外乎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自然体现;至于给妻留下的最初印象如何?我不得而知。我只是在经过了那次约会之后的若干次幽会之后,在因幽会而发醇得彼此谁也离不开谁的时候,妻突然从我的怀中探出头,莫名其妙地说:“你一个小翻译,把什么事都能吹得天花乱坠,哎,你能说得清中国的方块字中有多少种笑吗?”
“嘿嘿,小菜一盘!”我不屑地摇头晃脑,象许多热恋的男同胞一样,在恋人面前大展身手,说笑有傻笑有似笑非笑,这笑里还有假笑微笑和俺俩含情脉脉地相视一笑……我就象刘兰芳说评书似地一气罗列了足有上有百种笑,但我偏偏漏掉了瘦高个儿的海尔米宁先生摇着红十字小旗,面对着猴山哨位上的枪口时的那种婴儿般的人类最纯真的笑……
(二)
猴山哨位前的血洗在即,我换乘的军用直升机却还在距猴山数十公里外的A山筒易机场上空蜻蜓似地往来盘桓。
雾,似乎已经把清明的天地复归到了,混沌的远古。地面导航员这时也不知躲在雾霭包围的哪个角落里吼:“山鹰,山鹰,你为何还不着陆?为何还不着陆?!”
“报告A山,我看不清场地,看不清场地……”天下地下,飞行员和导航员通过无线电话一问一答,让我这个唯一的搭机者听了心里直翻毛。我想我他妈这趟外事任务非但要砸锅卖铁,弄不好,连这条小命也得彻底玩光。
近年里列车越轨,江轮覆没,莽莽森林化作一把火,纷至沓来的恶性事故,就象串联了似地蓄谋推翻人类对它们的束缚和统治。特别是我一闭上眼,那些在颠覆的软卧厢中被烈火烧得哇哇嚎叫的殉难者就会漫入我的脑际,顿悟在自然界对人类的讨伐已使得世界的未日将临,我的未日将临……
飞机悠悠,我的心亦悠悠。
那天我风尘仆仆地赶到中国红十字总部,一见面,我的顶头上司便绽开了驴样的扁长脸,说:“你好,你好。密史脱崔。”
“哪里好呢,老郝”我怏怏地扔下手中的折叠旅行包,顺势埋进老郝对面的沙发里,说:“你晓得的,老郝。我三十又五的人了,儿子还不知道躲在他娘的什么地方和我‘玩迷藏’。这次休假还没和老婆困上一个囫囵觉,你的电报……”
“啊啊,可惜没订上212次航班”,老郝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我意料中的歉颜,依旧容光焕发笑容可掬地打开写字台上的文件夹,把一张造型考究的火车软卧票和一份带红头的文件递给我,说:“看看就知道了,上面首长点了你的将,我也是……”老郝为难地摊了摊手。
文件的内容叙述简约,说与我边界发生冲突的T国,因长期穷兵黩武,大量士兵遭到常规武器的杀伤而得不到妥善治疗,为此,以行善为宗旨的日内瓦国际红十字委员会组织,特委派秘书长助理海尔米宁先生抵T国访问,计划视实情予提供援助,同时,该委员会还决定在T国与我边界冲突的最敏感地区:跤趾山——猴山,临时组成一个由海尔米宁为组长,交战两国的红十字会各派一名翻译兼向导为组员的国际红十字调查组,就两国政府如何教育士兵实施日内瓦四个公约的情况,进行为期两天的实地考察。
文件最后附录的调查组成员的自然情况,我只匆匆扫了一眼,记住了海尔米宁的高和瘦,武力的矮与胖,以及前者额头上的胎记,后者的圆脸,就抬头问老郝:“部里就让我一人去吗?”人贵有自知之明,平日里,我充其量只是一介躲在来宾和高级首长背后学舌的鹦鹉,眼下赶上这样的差事,是得于哪位实权人物的厚爱,老郝不说明,我也不便捅破沙锅。
稍顷,老郝的手指习惯地在写字台的面板上弹奏了几下“多来米”,说:“你的主要任务是翻译兼我方战区向导,至于海尔米宁要调查的公约实施情况嘛,西南军区前指会在猴山作出妥当的安排。”
“考察范围仅限于猴山吗?”我问。
“还有T国的跤趾山。”老郝的目光直视着我,片刻,他接着说,“你的护照已通过我驻T国大使转交给了海尔米宁先生,后天傍晚,也就是8月19日的夏时制19时,他在T国红十字会武力先生的陪同下,由跤趾山山下的界碑旁过境抵猴山。”
对于猴山,对于那块阻隔猴山与跤趾山的藏青色界石,应该说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总是与炮火与死亡联姻的。那一年春天刚开仗,我奉命借调到战区任随军翻译,我不知目睹过多少名活脱脱的军人男子汉在那块轰轰烈烈的土地上变成泥和血。老郝这时也似乎感觉到了我沉默无语时的心音,恰到好处地给我一颗定心丸,说:“猴山前指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直升机在盲目的盘恒中拉起了机头。从海拨两千余米的天空中俯视,机场上空虽然浓雾密布,但远眺西天,那害羞似的夕阳,正满面绯红地钻进云彩编织的帷幕中。
(三)
“头,还不动手吗?”猴头超乎异常的冷静似乎已让同伴不能容忍。胡子嘟嚷着说不管他妈是准,敢踏过界碑都该让他站着进来,早些躺在那儿变成白骨。
画家挨了猴头的训斥,这时就老练了许多。说不忙,胡子,有猴头呢!完了,很有意味地拿眼睃一下班长猴头,左手又摆弄一次他觉得还没定准的枪表尺。透过瞄准镜,他一边号准着矮胖子的胸环靶,一边琢磨着越境而来的两位不速之客各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医生?逃兵?游客?村民?特工?那时他纵然会浮想联翩,也不能悟出国际红十字会的调查组会光临这玩命的场所。他是学画画的,固然来人背衬着落日,景中有夕阳、高山、丛林、乱石、碎骨、长枪、戎兵,组合成一幅绝妙的边陲战地风情画面,但是这一切似乎激不起他丝毫的创作灵感。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真诚地希望来人是拿枪的或是不拿枪的敌人。并且,当来人踏进雷区的时候,他甚至意念作功般地期望数于千计万计的地雷不要多管闲事,因为只要身边形似兵马俑的猴头说一声“炒”,这长筒的阻击步枪一定会把猎物咬伤,咬死,咬出一枚亮闪闪的军功章来意思意思。
自从上了猴山,他每天除了捉一支碳笔瞎涂乱抹,剩下的时间,他的心思便交织在期冀与落魄的苦涩境界中,胡子曾揶揄地说:“哥们,别他妈的想不开,有了和女人的一段经历,嗨,屌朝上了也来世无憾。”是的,胡子没有经历过女人,可是他哪里知道,一个堂堂的男人一旦遭到女人的抛弃,立世的自尊将会遭受多么大的打击?!那位甘心让他食“禁果”的姑娘踏入高等学府,眼下书信渐绝,这不能说是一个吉祥之兆;好的是他处绝境倘不恢心,刚爬上猴山便发誓不当战地诗人,也不当战地作家,说当一名战地画家要配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总是绰绰有余,唬得猴山上的两个战友当下对他刮目相看,满脸胡楂的家伙更是热血沸腾,还不等猴头介绍完阵地的情况,便自报家门地说画家兄弟,我叫王虎,班长喊我胡子,其实猴头就是班长;鄙人以后甘当你的人体模特,来,先凑合一张素描肖像吧,省得有一天,烈士了没留下一张象样的遗像……
画家初来乍到,听了胡子发自肺腑的声音委实激动了一番。他想,内地美院聘请一个人体模特,都得按时付一份酬金的;现在到了战场,画人体模特也和穿衣吃饭一样不用花钱,既打了仗,又作了画,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画家于是捉笔铺纸,画得胡子满心欢喜。画得猴头嘴牙咧嘴。
胡子说:“兄弟,只要你画得带劲,你就是要我脱掉裤衩,给我的小老二画特写,鄙人也在所不惜。”
猴头说:“不对不对,这画的哪是胡子呢?”
“印象派呢,班长。毕家索的,”画家解释。
“对,毕家索的。猴头,你不懂哩,好生看着吧!”胡子依旧钢浇铁铸般立在那儿任人宰割。
“那么,”猴头不识好歹,仍然发表宏论。“我看胡子的鼻子怎么就象咱们住的猫耳洞呢?”
“什么、什么,”胡子听说鼻子变成了猫耳洞,赶紧跳起来夺下画家手中的绝作,不看则罢,看着看着,便让嘴巴咧到了耳根,满脸狐疑地瞪着画家问,“这是印象派?”
“当然,毕家索都是这样画!”
胡子沉吟片刻,似是信以为真,转眼看看猴头,刚恢复的一丝信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挥手将画稿揉为一团,掷在画家的面前,说:“滥竽充数的家伙,你他妈这是糟蹋我呢。”
……
画家是故意丑化胡子呢?还是根本就没有掌握毕家索的变体怪诞画法?我刚到猴山那阵儿,曾和这三位兄弟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你就是刘佳吗?”我问。
“猴头和胡子都喊我‘画家’。”
“那么,”我说,“你的作品一定是挺不错的了!”
“嘿嘿”画家笑得惆然,说:“当画家难哩,要许多年。”
“只要你有毅力!”我说。
“我现在希望立功”
“为家乡人民争光”我说。
“把功章寄给她!”
我感觉到画家的眼中似蓄有一泓碧水,就问:“她很爱你是吧?!”
…….画家低头无语。
“崔翻译,”胡子一旁插言,脸上的胡楂紊乱阴郁。说,“往事不堪回首哩!”
“变了心?”我问。
“上大学了。”蹲着的猴头接着便转换了话题,“还是胡子好,没有女人让他烦恼!”
“算了吧,我他妈又不阳萎。”
胡子的脸上布满翳云,说,“我们何必谈女人?”
……
猴头殉难之前,我对他说,在没有得到上面命令的情况下,海尔米宁带着武力越过国境线,你为什么就没有让他们开枪?猴头听了愣愣地看看我,忽然说,你见过婴儿的笑吗?
我那时真想用手试试猴头的体温。
(四)
依旧是那孔阴湿的石洞里。
胡子说:“活该要出事的。”
画家说:“先是胖乎乎的武力跟着海、海先生走,走着走着,我的枪没有响,武力却摔了嘴啃泥。”
“是这样的。胡子接着说,我号的是海先生的胸环靶。晚上他又梦游似地跑到那儿去寻什么小毛猴。”
“是同一个地方吗?”我问。
思前虑后,的确有许多的事情让人误入迷宫,那天下午,我和武力陪着海尔米宁,一路摇晃着船帆般的红十字小旗,驶向瀚海一般莫测的T国跤趾山的途中,我思想最多的,莫过于是前面的山头,会不会有一眼罪恶的枪口,正预备着向我瞄准射击。惊骇中注意地看了武力,他的三步一回头,是否也害怕着猴山的阻击步枪,又号准他的胸环靶位呢?在这样瞻前顾后的状态里,想一想武力的脚下突然踩上一堆森森白骨,摔一下嘴啃泥真是不足为奇。
“猴头挨炸的就是那儿哩!”胡子和画家的眼中出现了悲悯,说:“好多的残肢,骷髅、胸叉子。”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就在这趟外事任务中,我所经历的几起诡谲荒诞的事情,竟然让我怀疑在这个世界上,人类赖于生存的多维空间里,是否真的存在玄学的奥秘——无论是火车上的因祸得福,还是海尔米宁先生之流按时越境,直奔猴山的途中,近百米雷区的数万枚跳雷、绊雷、压发雷、定向雷一律玩忽职守触而未发,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冒然的使者成了猴山守卫者的“阶下囚”;还是海尔米宁因了一只小毛猴的诱惑,导致了猴头排雷后却又触雷身亡;以及T国的跤趾山考察,武力在宽大坚固的交通壕里,被一枚大概是隐匿很久的,谁也叫不上名字的小小雷氏家族放了“礼花”;以及群鼠吞噬人的啐尸烂骨却又来去无踪……都包容了许多无法破释的S。
(五)
步出机仓,迎面便有一位身着迷彩服的军人异样地看着我。暮色将近,引导直升机着陆的那堆篝火依然烧得猛烈。我觉得眼前的军人最大的特征是脸上的黑。鼻梁的两侧,几处形似女人娠期出现的蝴蝶班块,在篝火的映射下,倒象是涂抹了一层健美比赛用的橄榄油,色彩可鉴。
“你就是崔翻译吗?”军人双目直视。
“你是……”
“猴山前指的警卫排长姓黑名铁。”
军人报出姓名,我的心中砰然一动,好家伙。真是名副其实。
一辆披挂着草绿色伪装网的北京吉普,载着我向暮色沉沉的战区疾驶。
车上的情形实际比沙丁鱼罐头还要糟三分。过道里除了蹲着,站着,或者索性坐在地板上的人外,还挤挤歪歪地堆放着花色各异的大包、小包,掺杂的汗馊味、尿骚味弥漫了整个车厢。
那一天老郝把我送进车站,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说一声“密史特崔一路顺利”之后,我的西去天涯路便唐三藏取经似地交上厄运。
人流挟持着把我卷进硬座厢。假若就心甘情愿地委曲那张造型考察的软卧票,我想,那趟西去的旅途,我顶多和众多受苦受难的乘客一样,在死神的地宫门前徘徊一阵,受一次空前的恐吓,惊骇而已。决不会、决不会生出一番至今仍折磨着我的灵魂的口角之争……划水似地在人流中部的硬座厢向紧连机头的二号软卧席前进,一路少不了惹得人们骂骂咧咧,但我最终还是象一颗甩出轨道的星,经过一番卓绝的汗酸异臭味的淋浴熏陶,总算回到了原本属于我的序列上来。
洁静雅致的软卧厢内,映在眼帘的实在令人目不忍睹。
接近猴山的时候,黑铁曾认真地让我看那只在雷场中央引诱海尔米宁的小毛猴。毛骨悚然之际,我记得就是学着软卧厢前的举止,轻轻地摘下琇琅眼镜,擦一擦镜片、揉一揉眼窝,努力地想把小毛猴如何造姿弄首的模样摄进我的视网膜。但是,那次的仿效,给我留下的仅仅是疑团。就象我最终没弄清楚造型考究的软卧票,为什么会出现铺号的重叠一样令人费解。不过,天地良心,冥冥中还多亏了这意外的重叠……
靠窗的右侧。属于我拥有的那一方舒适的天地里,一对打扮入时的男女正毫无顾虑地占据着,并磁与铁地紧搂着用舌尖相互吸取“营养”。我气喘嚅嚅大汗淋漓,极希望一屁股跌坐在地柔软的铺位上放松四肢休养生息,可是眼见着一对恋人被爱心燃烧得如此炽烈,顿然卑琐地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权力和理由,让他们从如醉如疾的状态中起死回生,我贼似地就要溜出门外,厄运的帷幕悄然洞开——
女同胞偏偏这时被无形的精灵撬开了紧闭的杏眼:与我四目相对,她马上电击一般发一声惊叫,推开了那位专心爱抚的“丘比特。”
粉红色的雾幔逃遁一空。甜丝丝的氛围让一介有眼无珠的莽汉捣腾得一塌糊涂。醒来的爱神转眼抹去了柔情,发一声吼:“你找他妈谁?”
我想告诉他说我他妈谁也不找。可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递上车票,说:“这个铺位是我的。对不起了!”
“丘比特”一定是觉出我的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他满脸狐疑地把我打量了一遍,就冲女同胞微微一笑,玩魔术似地不知从他那身满是小口袋的哪一个兜里,挖出一张和我手中的车票形似双包胎的玩意,“叭叽”一声抖在我的眼前,说:“亮开你的眼睛!”我的确是很平静地拿起“丘比特”的车票,举在眼前认真地验证车次,车厢、铺号。只是没想到我那不争气的脸颊,却将那不正常的红晕一股脑儿地漫到了脖根;手于是就忙不迭地在上衣兜里一阵搜索,递上我那引为自豪的身份证。
“没想到的”丘比特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半晌,说,“还是一个懂洋文的翻译。”完了,又是冲那女同胞微微浅笑,又是玩魔术似地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挖出一张淡黄色的明片,说:交通部的,懂吗?!并且还示威性地在我眼皮底下一晃,竟然晃出了效果——一直睃愣着的女同胞马上猫似地跳了跳,嚷嚷着说有意思有意思,怎么会有重号的票呢怎么会呢?
夜阑更深,我有过这样的扪心自问。
后来那位穿黑色制服的列车长,也是连声说怎么会有重号,怎么会呢……?我告诉他说没错的,车站预定的。
孪生子一样的车票在列车长的手中拣量了许久,还是把其中的一张还给了我。说:“出门在外,都不易。这样吧,你先到七号硬座厢呆着,有了空铺,马上给你解决!”
“这……”不等我再作解释,列车长又忙忙碌碌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回味那时的情景。我想我的模样一定是象一条落魄的丧家犬,神色迷离而凄惶,瑟索着身子在可爱的女同胞和可爱的“丘比特”的讪笑声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可望而不可及的软卧厢。从此,我的脑际中就极为深刻地将那对恋人得意忘形的眉飞色舞的以胜利者自居的神态,紧紧地与软臣厢中燃烧的烈焰联系在一起,永远而又永远。
(六)
“OK、OK。”瘦高个儿晃动手中的小旗,额角的褐色胎记闪闪放光。
“你们好,先生们!”胖子的圆脸灿烂宜人。
“地雷没有炸。”胡子说。
“和咱们一样玩忽职守”画家盯着猴头。
“捕俘!”形如兵马俑的“泥塑”终于死而复活,迅速地搁下高倍望远镜,习惯地挽挽手。说,“要活的!”
一语即出。死寂的猴山便是一阵烂漫的雀跃。胡子和画家弹丸似地双双蹦出掩体,长筒枪平端了直指欣然而至的来者,齐声喊:“诺松空叶!”
“Weare”瘦高个儿诧然,回首对着胖子说:“membersofInternatuncdRedcross。”
“我们是,”胖子的双腿形似筛糠,吱唔着把英文“国际红十字会成员”一语欲译不能。
“举起手来”,胡子怒目圆睁,连鬓胡须根根直立。发一声吼:“动,敲断你的腿!”
“哈哈哈”瘦高个儿在诧然中似悟出其中奥秘。爆出一阵爽声的笑,顿使猴山烂漫的色彩为之黯然——仨个兵傻了样地耳闻目睹着瘦高个儿喜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并甩出一串咿哩哇啦的`洋文。
后来我问武力先生,海尔米宁面对枪口高兴异常地说啥话时,武力答:说中国的朋友真幽默,拿关着保险机的枪和我们开玩笑还真的能唬人…….
猴山上的守卫者在经过片刻的“人物定格”之后,猴头一个箭步上前,只一招,便生擒了海尔米宁。与此同时,胡子也扔掉手中忘了打开保险机的长筒枪,利索地让武力举手投降…….
暮色渐浓。猴山上的仨个兵长气缓舒,瞅着散落于工事旁的十字小旗在晚风中吟唱、瑟缩,他们相视一乐。心里说:这俘虏捕捉得真他妈省劲!
“崔翻译,”胡子对我说,“这样特殊的任务你怎么会迟到?”
我说美利坚合众国的挑战者号怎么就会爆炸。
“那一天真的玄”
玄。三节车厢全烧成了灰烬。
“要是枪走了火,真的让海尔米宁之流成了枪下魂,我唯一的选择只怕是风箫箫地上国际法庭。不过,在海牙,我会让我的律师这样辨护:美国三里岛放射性物质溢出,迫使大批百姓仓惶迁徙,印度博帕尔一家公司的有毒化学气体外泄,祸及无辜,死伤无数——肇事者都不是居心叵测,就象我乘坐的303次列车,在静卧的铁轨上轰轰列烈地碾压碰撞了数十载且安然无恙,谁能想到它偏偏在改革的关键之年,会轨裂路断,让满载国人精粹的三节软卧厢横卧山涧……
我不知自己能平安地躲过旅途中的灭顶之灾,是因了老郝的临别祝福呢?
还是那晚碰到妻“倒霉”之后具有未卜先知的妻在我匆匆启程的时候,给了我一条消灾祛邪的“护身符。”
见到妻,她正拎着月牙形的小包准备去上班。猛然看见我,一惊,继尔大喜,扑过来便吻得我退避三舍。我连连说别这样,别这样,休假一个月哩,足够你感情发泄的。
晚上,我早早地熄了室内的日光灯,只留下烛红色的壁灯闪烁着甜蜜地诱惑。我挨近妻。说来吧,旱死了。妻的神色显出不安,忸怩着掉过脸去,我说你怎么了呢?性冷僻?!她听了,歉然一笑。说:倒霉了。
我愣了愣,心中漫起一丝失望。从床上坐起身做了几下深呼吸,血脉中的那股邪火依旧燃得热烈,我于是焦躁地搂住妻,说来吧,没关系……
半夜的时候,敲门声响得骇人。我和妻相拥着醒来时,她就吓得一阵哆嗦,赶紧推开我,说:哎呀,这可怎么办?我说别他妈大惊小怪的,现在难道还有突击查户口的?咱们名媒正娶打过结婚证,不用怕!
我和妻结婚两年,谈上夫妻生活的就那么几阵儿。许是长期两地分居的缘故,直到眼下,妻还觉得自己是在伊甸园与亚当偷情的夏娃,蓦然遇到第三者的介入,总是慌乱得不知所措。见到妻的一副窘态,我在心里暗自一乐,便虚张声势地对着门外吼:“干什么你,半夜了鬼打门是咋的。“
“这是丁洁家吗?”门外的男声鼻音浓重。
“是又咋的!”
妻听到门外的人说是送电报的,就稳住神,思想着单身宿舍里的门一打开就是床,半夜里让进一个陌生的送报人,局面总有些不协调。就说:“请放门外的木箱里吧!”
“不行,加急电报”外面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烦,“要签名的哩。”
我只得翻身起床。妻迅速地塞给我一件弃在床角的睡衣,我胡乱套了套,见她埋头裹紧了被子,就打开门,劈头问:“哪里电报,嗯,半夜了……”话说到一半,我看清门外站着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头,舌头于是就稍稍拐了弯,“您辛苦了,师傅!”
“不客气,你是丁洁吗?”
“我是丁洁的丈夫……”
送走老人,我的睡意全消。
妻一定是见我半晌无语,很漂亮的脸蛋便从紧裹的被子里解放了出来。问:“哪里来的电报?”
“部里的。”
“有急事?”
我颓然地递上电文,妻念念有声:
丁洁转崔鹏同志速归郝。
“你不是休假吗?!”妻瞅瞅电文,瞅瞅我,似有疑虑。
“可是……”我摊摊手,满脸都是无可奈何。
清晨,我草草收拾了行装欲将启程。妻忽然拦住我,说:就这样走?我说不走有什么办法?!
“傻子,把这个系在腰上!”
一片火红在我的眼前跳跃闪烁……
(七)
跳下吉普车。黑铁领着我爬上一律用炮弹箱精心铺垫的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就用脏兮兮的衣袖抹一抹额上的汗渍,对我说:“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前指。”
的确是一个安全绝妙的指挥所。硕大厚重的Ⅰ字型角钢,用枪筒般粗细的螺丝钉连接了嵌进山的腹部,形成一座钢浇铁铸的口型特殊建筑;外侧,紧贴着拼结的钢板壁,齐刷刷垒了一层层盛满泥土的化纤编织袋。完了,一张草绿色的伪装网,把这个世人瞩目的战区指挥中枢,装饰得和大地的绿色植被一样娇艳多彩。
大概是我从前在这里有过一段任随军翻译的经历,而今旧地重游,盼望它乡遇故知的心情总还是可以理解的。我于是问:前指的首长还是王零一吗?
“哪里哪里”我的问话似乎触发了黑铁想象的思维,一改路途中的默言寡语,感慨系怀。说星换斗移今非昔比,孙子的兵法诸葛孔明的羽扇都得退居二线啊。我们的胡二号首长可是打仗放铳两不误的……
糟然中我并没弄清“放铳”的真正寓意,于是猴儿爬杆似地顺口说:“这地方真是安全可靠!”
“安全可靠!”黑铁欣然一笑。
便有人轻轻地托着我往前走,惬意中觉得眼前的世界真是平和清丽;就见到空旷幽静的去处有山、有水、有树、茵茵的绿草环绕着红花;风自远方徐徐吹来,阵阵馨香沁人心脾。啊,真是一处绝妙的世外桃园……
“你来吧……”昏然中我觉得有人与我耳语,趋步四顾,盼望在这绝妙的去处寻觅知音。但良久,我只看见了湛蓝的天空中有一片挟满黑风的阴影向我逼来。我的头皮就发胀,眼皮蹦跳如鼓,柔软的髦发棕样直立。“你来吧,你来吧……”声音愈来愈近、愈响愈烈,我感觉到黑云深处有一位居心不良的家伙正凶恶地向我频然招手。
“哐、嘡、哐……”
另一个世界悄然匿逝。车在历经了短促而激烈的震颤之后,厢内的乘客顿然变为一锅沸水。哭声叫声汇成一片。有如豪猪送上剥皮亭。浓烈刺鼻的皮肉焦糊味汇入空气中,呛得人欲吐不能。就听到有人惊呼有火。我睡眼惺松地卷在人流翻滚的旋涡里,根本来不及挣挣扎扎,便不容分说地被人推揉着从砸碎了玻璃的窗口撞了出来。
脚下是一片黑黝黝的世界。我蹲在睡意正浓的山岭里的皱褶里,一边揉着摔痛了脚踝,一边适应着这一片墨黑的环境。耳朵也在嘈杂的人声中,搜罗到这样一段断续的对话:
“天啦,与车头连着的前三节车厢全脱了轨。”
“人在火里烧是哇哇叫哩!”
“气不气人,我连换了几具灭火器都他妈喷不出泡沫!”
“那里面的人完啦”
“……”
“都是软卧席哩!”
“坐的……都是有钱(权)人。”
……
我的心一阵发紧。“丘比特”和情人以胜利者姿态送给我的讪笑,忽然映入我的眼帘……
十二小时后,我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闭塞的出事地点,还多亏了总部的老郝八面玲珑,得于迅疾和西南军区联系,派来了军用直升机把我载离这个不愿回味的大山腹地。我至今还记得那天跨进机仓,机身顶端的螺旋浆呼啦啦舞将起来的时候,我解脱般地瞥一眼那些沿铁路两侧的山坡或躺、或坐、或站着的旅客,竟然发现他们都各自在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表情眼巴巴地看我。那一刻里,我敢说,这众多的眼神中,好多都写满了这样的疑虑:这小子有权坐专机,怎么就没在那三节软卧厢里摔伤烧死呢……
几天后我圆满完成外事任务见到妻,表情丰富地用了半天的时间,给她讲述了我的“西行历险记。”妻听了莞尔一笑,说你尽胡诌诌地哄人,既然老郝知道你乘座的列车出了事,并且和西南军区联系了给派了飞机,那西南军区就不可能不告诉前线指挥所,前线指挥所也就不可能不通报猴山上的仨个兵!
我说西南军区的确告诉了前线指挥所,前线的值班首长也的确告诉了值班参谋,只可惜,值班的参谋一定是搓麻将放铳昏了头,忘了这个茬。
“不可能的。”妻认真地看着我,说:“那是战场,玩吗?”
我说你不要不相信,百万大裁军的那阵儿,不就有两个大军区在交接指挥权时出现了“空白日”?!
妻听了,良久无语。
下 篇
(八)
画家说:“猴头是极少发脾气的,可是……”
胡子接着告诉我,说:“那一次的脾气发得邪乎!”
“你他妈胡诌什么?”猴头跳起来指着胡子的鼻尖吼,“给我说清楚,画家这狗娘养的中了哪门子邪?”
“说就说,你凶什么劲呢?头。”胡子极不服气地昂了昂耷拉下来的脑袋:“又他妈不是我出的馊主意让你去照像……”
“少啰嗦,到底是咋回事?”
胡子夸张地咽了咽口水:
——遵了你的命令我和画家把俩鬼子押进了二号洞。瘦鬼子就开始指手划脚地用洋文叽哩哇啦地嚷;那矮胖的鬼子也跟着断断续续地说要找崔,密史脱、密史脱崔,我以为是他们渴了要喝水,想了想,抓了俘虏不容易,按斤论两,都是拣得上手的大价钱,况且,画家还等着立了功去找大学生重续旧情;于是我就咬了咬牙,把我们省吃节用的半壶水递给了那位矮胖子。没想到这胖杂种的革命气节还相当过关,夺了我手中的水壶看也不看就叮呤当啷地扔出了洞外。嘴中依旧叫唤着要什么密史脱崔。白白浪费了我那半壶水,气得我抡起枪托就要揍这混帐不讲理的王八羔子;画家却走过来一把扯住了我:说你他妈干嘛虐待俘虏啊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到狗肚里去了啊你,他们现在可比你值钱啊你。完了,他竟然给了这俩俘虏一人两包烟,并且还说,烟的,大大的,红塔山的干活。头儿你知道,这小子平日可是连烟屁股都舍不得给咱抽的呀!不过这烟也真管用。那瘦高个儿的鬼子停了喊叫,亲切地拍了拍画家的肩,连声说OK、OK;胖鬼子更是喜形于色,见了红塔山香烟就象见了自己的娘,毫不客气地叼上了嘴,并对着我挑战似地吞云吐雾。我心里那个气呀,转身想溜出洞外,就这功夫,画家这屌玩意一把拽住了我……
“他想怎么样?”猴头问。
“头,你猜他怎么说呀!”
“他会怎么说?!”
他说胡子不要走。我说我他妈鼻子发酸眼睛发胀好象瞅了电孤光。他说别扯蛋别扯蛋啦,老胡,咱和这俩俘虏咔嚓一下留个念吧!
“你和他们照啦?”猴头急切地问:
“那也是没办法啊。”
“混蛋!”
“头儿你别着急,听我说嘛。”
“那就快说!”
——我当时想,咱是革命军人,共青团员,抓了俘虏就会入党做功臣,怎么就不讲原则地和俘虏照像留影呢?我于是就说:画家,凡事三思而后行,咱们的猴头可是还在哨位上等着我去换岗啊!
“不要怕,胡子”。画家说:“我知道,给你的小老二画特写时,你的卵子是不小的。”
“我说的是正经的呢,滥竽充数的家伙。你他妈尽把牛胯里的东西往马奶子上扯。”
“你他妈这个懦夫!”
头儿,你听着了吗?画家这龟儿子就是这样糟蹋我的哩!
——他接着还说胡子你他妈怕个屌啊怕,自从那一年开仗到如今,两军对峙的防守阵地上哪听说有捉俘虏的,嗯?!现在能有机会留一张念,那可是千载难逢啊。画家三两下找出上面配发的傻子照像机。说:我们先分别照,完了你再去哨位上换猴头……
“就这些了。”胡子望着猴头说,“你还是去照一张吧!”
“照?我要让你们照!”猴头怒不可遏地瞪着眼,说,“胡子你听着,从现在你顶班站岗开始,胆敢……”
“这……怎么样……?”胡子颤颤兢兢地问。
“老子会跟你老帐新帐一起算,明白吗?“猴头一边骂着什么“猴山真他妈人少毛病多,”一边径自扑向了二号洞口……
“那么,”我问,“猴头要找你算的‘老帐’又是指的是什么呢?”
“……”胡子无言以对。
“那么,”我接着问,“猴头是怎么找的画家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胡子显得急促不安。
“猴头就没有告诉过你?”
“来不及了啊,密史脱,哦不,崔翻译,”胡子说,“这以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和猴头说上几句话,他、他就……”胡子满脸凄然,说:“你还是去问画家吧!”
“猴头没有到二号洞之前,我可是满心的欢喜啊。”
我向画家提出问题之后,他那圆乎乎的脑袋耷拉着思想了许久,说:“你想,我在哨位上费心费力地画画,是为了当画家,将来好赢姑娘的心,可是,我知道‘画家’是船,我是岸,想得到那么一顶桂冠不是很容易。眼下的情形是我们抓到了俘虏,俘虏就会变成功,功就能转化为爱情,俘虏和我咫尺相近,就象爱情的红丝线又回到我的身边……”
“猴头照像了吗?”我问。离开猴山前,我最大的希望莫过于得到那帧颇有纪念意味的照片,虽然可以想象胶片上会充满了误会的闹剧,但是若干年后,当这个世界上真的变得平和清丽,那样的照片,是否也可以让后人当做历史资料从而有所警悟呢?
“没有”画家沉重地摇了摇头,“他冲进洞内便夺去了我手中的相机,打开暗仓让胶卷曝了光。”
“后来呢?”我问。心中随之漫起一丝失望,揣摸不透猴头为什么不愿意把那段足可以变为史料的东西留给后来人?
“让我左转,”画家说,“面对着洞壁齐步走。”
“走了吗?”
“走了。其实只能算是原地踏步走。”
“恨他吗?”
“我想哭。”画家嗓音滞涩,“猴头死得惨!”
“夺了你的相机之后呢?”我继续问。
“猴头当即和前指的胡二号首长通了话。”
……
(九)
“昨晚上你的脾气大呀,崔翻译。”晨雾飘逸。踏上通往猴山的碎石道,黑铁说,“吓得我在门外打哆嗦!”
“那也是没办法。”我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也不能怪咱们胡二号。”
“可是……”
黑铁向我介绍了一句“这就是前指的胡二号首长”之后,便悄然退出门外,他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里,我的别无选择的胆汁质,让我在灯光耀目气氛肃穆的指挥所里、在众多的参谋干事们还沉绚于“放铳”的乐趣中的时候,对着身材魁梧双鬓染霜的胡首长,发泄了一通令人沮丧的坏脾气——无论是从身份,还是地位,我都不配这样干。
“哦,你就是崔翻译。”将军肚凸出的胡二号笑容可掬地伸出手:“欢迎欢迎!”
我谦逊地和胡首长握手礼毕,就急不可待地直奔主题,说:“一路不顺,猴山的情况不知如何?”
“很好很好,”前指首长微微一笑,深邃的双眸迅速环视着指挥所内那一排锃亮的电话机、以及Ⅰ字型钢铁构筑的墙壁上那一溜红红绿绿的战区军用地图。并且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里间用布幔隔开的正传出哗哗响声的小屋,气宇不凡地攥了攥手中两枚桔黄色的麻将牌,说:“它们依然掌握在我的手中”
“没有伤着他们吧?!”
“伤……什么……?”
“国际红十字会的呀!”
“哦,哦。”前指首长发亮的眼睛忽然象供电不足似地眨了眨。回首便朝哗哗响着的小屋子喊:“朱参谋!”
“到!”哗啦啦的响声嘎然而止,一位膀大腰圆的大汉魔术似地立在胡二号面前。
“猴山的情况怎么样了?”
“一切正常!”朱参谋声如洪钟,身上虽然套了一件皱巴巴的作训服,但训练有素的赳赳武夫的气质,仍然从那挺拔的站姿中看得出来。
“嗯”,前指首长感到很满意,微微颌首,心平气和地问:“国际红十字会的人到了吗?”
“这个……这个……”参谋和首长的目光灼热地对峙着,慢慢地,高大的参谋耷拉下眼皮。
不祥的预感瞬间得到了证实。我蓦然觉得自己就要坠入幽暗深沉的崖谷,底端阴森发臭的泥沼正大张丑陋的巨口,向我鼓腮弄舌。面对血淋淋的吞噬,人类求存的原始本能倾刻间冲破了许多无形的枷锁,作出了竭尽全力的反抗和挣扎:
“好哇,我的指挥长,”我象一条饿狼,扑到指挥所中央的那排方形桌前,抓起那叠早就被我的一双近视眼盯上了的传真电文,失态地在指挥官的面前摇晃着说,“看清了吗?日内瓦的这四个公约也是要在国际红十字调查组到来之前发下去……可是……”急上加气,我已变得语无伦次,“可是,你们没有通知猴山….海尔米宁,还有武力的安全,你……我要上告军事法庭……”
“多亏了猴头的电话来得及时。”黑铁说。
“不然……”我说。
“你的脾气没法收场!”
是的,我现在和将来都会记住猴头;我现在和将来都会打心里佩服胡二号指挥长,我冲着这位双鬓染霜的将军大喊大叫的时候,他却镇静自如,直到电话铃声在指挥所里骤然响起,他才狠狠地扔掉手中紧攥的枯黄色麻将牌,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朱参谋说了声“乱弹琴”,转身抓起了话筒……
两枚桔黄色麻将牌痛苦地呻吟着躺在指挥所的阴影里。我至今没弄清那上面镶刻的是七饼呢还是八筒……
“其实玩麻将也是一种消遣。”黑铁说,“长期作战嘛,阵地上都会打的。”
山路愈见其窄,清晨的山风挟着湿漉漉的雾气扑面而来,我感到寒意如锥刺骨。“快到了吧,”我在碎石的小路上原地跳跃了几下以驱寒冷,说:“我以前在这儿的时候可不兴打麻将!”
“你在猴山上干过?”黑铁回头不信任似地看看我。
“干过!”我说,“不然就不会有这趟玩命的苦差。”
“搞翻译的会唬人哩。”
“那会这地方刚开仗,”我缩了缩身子,用手点了点浓雾遮掩的两山对峙的方向,继续说:“两山的猴鸣啼不住啊。”
“现在,”黑铁说:“秃山碎石它们没法安身哩!”
“一片荒凉啊。”
“战争嘛!”
“还能听见它们婉转悠扬的叫声吗?”
“偶尔也会有的。”
“阴雨绵绵月黑风高的夜晚?”
“叫声苍凉悲切。”
“阴魂不散啊!”
“不散!”
“真的还有鬼魂吗?”那一天妻耐心地听我讲到这里,神色突然变得异常地紧张。说:“不可能有鬼吧!”
我说“鬼”这东西在地球上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过,海尔米宁在黎明时分闯入雷区可是与一只受伤的小毛猴有关系。
妻不信任地摇摇头,嗔怪地说别那么神神道道的!
我说你往下听嘛,黑铁这会正叫唤着我哩……
“看见了吗,崔翻译。”黑铁平端了冲锋枪,躲在小路旁的一块岩石后面对我说,“雷区里有人!”
“真有人吗?”我心里一阵紧张,赶忙凑到黑铁的身边。晨雾渐簿,空气中掺合的被炮火犁耕过的土地中散发出来的淡淡硝烟味,呼进心肺,顿然刺激了缱绻的神经。
“有些象海尔米宁哩。”
我满脸狐疑地看看黑铁,问:“猴头电话里不是说他在二号洞吗?”
黑铁并不看我,说:“怎么见得是海尔米宁呢?”
“你看不见他额角的胎记吗?”
“不对哩,你看,那儿还有一只小瘦猴。”
“哪儿有?”
“看不见吗?”黑铁说:“就在那家伙的右前方。”
“没有啊!”我的手一阵颤粟,习惯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窝,擦擦镜片上蒙上的一层簿簿的雾气,但是,我的视网膜里除了海尔米宁的确一无所获。
“哎呀,你的四眼怎么就不管用呢?”
黑铁不满地说,“这猴子正向海尔米宁搔姿弄首哩!”
……
我最终没有看见什么猴!
后来我陪同海尔米宁一行抵达T国跤趾山考察,在武力先生不幸于交通壕内触雷丢了眼睛断了腿之后,我这样对海尔米宁说:“您那天从猴山的二号洞步入雷场也真玄!”
“玄!”海尔米宁先生双手合十:“多亏我主保佑。”
“据说引诱先生的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瘦猴?”
“一只可怜的小毛猴!”
“先生能详细地讲一讲吗?”我用英文试探着说,“或者谈一谈您对猴山之行的感受。”
“OK”海尔米宁递给我一本草绿色的速记手册,内页上密密匝匝地写满了英文字母,其中有一篇题为《猴山纪行》的文字,我一目十行地读了读,觉得写了很有情趣,于是经过海尔米宁先生的允许,译成中文节录如下:
“猴山和T国跤趾山遥相对望,两山相距约七百公尺的开阔地中央,一块藏青色的石碑耸立其间。亚细亚洲的两个军事强国的战争冲突焦点,就是以这条弹痕班驳的石碑为座标而拉锯式地展开。大概是因国际红十字考察组将在这里活动的缘故,眼下交战国双方的军队都采取了相当克制的态度,几天里,方圆数十公里的战区一直静悄悄……
“猴山的考察,我总觉得其间充满了扑朔迷离的恐怖色彩。姑且不说那仨个士兵用长筒枪导演的一场幽默得近乎荒诞的闹剧,险些让我、让武力先生沦为枪下魂,光我们所经过的那片开阔地里的数于千百万计的地雷一律玩忽职守,回味起来,似乎单靠一句‘我主保佑’是不能够解释清楚的。
“……还有那个梦,好端端的睡着,怎么就冒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毛猴呢?
“那一天我感觉很疲惫,山上的守卫者们腾出的铺位虽说脏些,但是在战区考察,有一栖身的地方也就心满意足了。睡梦里最先出现的是我的故乡赫尔辛基,孩子们蹦跳着牵了我的手,进了这家商店逛那家,各自挑到满意的圣诞礼品舍我而去。踯躅街头,心里一阵惆然落寂。索性拐进赫尔辛基的京都公园,顺着一条松柏掩隐的蜿蜒小路信步走去,但见游人稀疏,景致幽丽,葱茏的枝叶摇曳着馨香。惆然的心境似乎倾刻间溶解于大自然的恩赐中……偏偏不远处的一座秃兀的假山摄入眼帘,顿拂我清丽雅兴:有山无水,或有山则无树,呈一片秃败凄荒,何以能给人美感?我欲抽身回转,不想秃山里猛跳出一只毛茸小猴,横立眼前,橙黄的眼眸似流盼衰怨。我想:哪里来的可怜小猴?即趋步上前,猴却胆怯地跳开,伴之一股旋风翻滚,凉意刺骨,我哆嗦着醒来,环目四顾,先前景致不翼而飞。洞外晨雾将歇,远天一抹腥红色的曙光正悄然而来。我探身想唤醒武力,不意铺前有一瘦猴对我弄眼挤眉,伤迹可鉴的前腿旋转飘摇,我引为奇,翻身下地,猴亦跳跃着躲开,于是,猴在前,我随其后,越过武力,越过洞口睡熟的俩哨兵……
“只到那声凄厉的枪声划破黎明的晨雾,我才弄清自己正徜徉在一片分不清是人是兽的尸骨中(也是雷区。译者注。)
“……崔没有准时抵达猴山,他的解释为旅途不顺;但无论如何,在外事活动中出现这样的差失,的确让人倍感遗憾,不过,猴山上的仨个士兵,倒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他们的身上,我感到了这个民族的博爱宽厚,感到了这支军队在战争中所体现出来的人道主义精神…..
“当然,在我和武力举手为降之后,一度里我也曾怀疑中方故意导演了一起超越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闹剧,以达到让国际红十字调查组成员,切身感受到中国政府是如何教育士兵执行日内瓦公约的目的,直到后来那位士兵(即猴头。译者注)雷场身亡,我的疑虑才在痛苦中雾散云消——淳厚博爱的东方礼仪这帮,决不会为了玩弄心术,而让一个活脱脱的军人去充当不甚光彩的祭品…..
“可是,那只猴子唱的什么‘戏’呢?枪声响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它抹着泪隐匿在那一片分不清是人是兽的尸骨中……”
我是不同意黑铁开枪的。对面的跤趾山近在咫尺,万一引起误会招来一顿炮火岂不成了不该发生的故事。黑铁犹豫了片刻,说那就朝天来一家伙吧!
“妈的,谁开的枪?谁开的?”猴头端着枪蹦跳着冲到一号哨位时,胡子已立在了我和黑铁的面前,猴头怒视胡子,“妈的,谁让你开的枪?!”
“是我开的,猴头!”黑铁指一指雷区中的海尔米宁,说,“看见那是谁了吗?”
……
我就是在这里,见到海尔米宁和武力;也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守卫着猴山的仨个兵兄弟!只可惜,猴头就是从这里踏上西去的奈何桥头,一去、一去没有回头……
(十)
太阳重复了昨日的舞蹈又将睡去的时候。海尔米宁先生最后看了看那些散落在方圆数十米的开阔地里的猴头留下的褐红色的零碎骨血,就晃动着胎记耀眼的脑袋,对伫立于猴山环形工事旁的胡子、画家以及黑铁说:“再见吧,上帝与你们赐福!”便带着我和武力,一路摇晃着船帆般的红十字小旗,驶向对面瀚海般莫测的跤趾山……
小路崎岖,海尔米宁在前,武力居中,我在最后跨越藏青色的界碑的同时,觉得海尔米宁先生回首对着猴山晃动红十字小旗的时候,神色茫然迷朦,似有许多隐情不易与人言传,以至在那一刻里,我向来敏锐机警的感官,无法从他的脸上准确地弄清他此时的心理历程,我只记得在这之后不久的跤趾山主峰阵地一侧,海尔米宁先生有过与T国军队的上士阮梅的一段不着边际的对话后,私下地对我说:“崔,你们的工作做得好!”
“也有许多疏忽,”我说。
“遵循了日内瓦的四个公约”
“这……”
海尔米宁说:“《关于战俘待遇的日内瓦公约》做得更好!”
“是这样的,”我说,“当然……”
——世上的事情总有许多阴错阳差,猴山的仨个兵要是真的抓了战俘,恐怕他们今后的人生之旅将平步青云。
“那位士兵送烟时的表情让我终生难忘!”海尔米宁说。
——但愿不是那位大胡子往山下的开阔地里扔了罐头。跤趾山主峰一侧的那位娘们上士阮梅的一些话,颇让人生发许多的联想,并且稍加推理,足可以让胡子上法庭蹲班房。
“这样是不对的哩,老兄。”胡子的脸上满布阴郁,说对战友胡乱猜测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画家在一张罐头标签纸上舞动碳笔,说,“干嘛一轮上你站岗就少许多的罐头呢?”
“你知道的,”胡子摊摊手,“哨位上的耗子多,也许是它们捣腾了滚下了山坡……”
跤趾山上工事的构筑似乎要比猴山壮观多姿,一座座形似堡垒的屯兵洞错落有致,极巧妙地隐在山的反斜面;一条条纵横交错,宽窄不同的足有两米多深的交通壕,则似根根结实的绳索,连缀在屯兵洞与观察哨位之间,人直立了在壕内行走,绝不会遭到对面直瞄火炮的打击,壕的底端,密匝的黑色电话线蜿蜒其间,万缕千丝,让人弄不清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武力用娴熟的英文介绍说:
“自从那年春天和兄弟样的老大哥接上火,最高统帅部便号召全国军民树立长期作战的思想。跤趾山虽然一度是这场战争冲突的焦点之一,但是,我英雄的T国民族,凭着顽强不屈革命精神和坚不可摧的工事屏障,承爱了数于百万发炮弹的轰击,和强大的敌人对峙抗衡了近十年……”
我不希望在以行善为宗旨的活动里,涉及一些政治色彩较浓的话题中,于是用英语插言道:“密史脱武,见一见贵国的士兵,也许更让海尔米宁先生感兴趣。”
“是的是的”海尔米宁一阵欣然,“崔说的有道理!”
“那……”武力说,“主峰有一个女兵班,咱们走吧!”
时光流逝了两月之后,也就是我即将把西去天涯之行的见闻用小说的表现形式付诸于文字的时候,在一个嘈杂的、距中国红十字会总部不远的书摊上,我无意间翻阅了一本名为《南叶》的期刊,上面赫然登载了反映T国女兵生活的纪实文学专号,结果让人大失所望,那一刻里,我甚至为我们的通俗文学类中,出现那样淫乱的作者和商品感到悲哀和痛惜;先不说作者是怎样缺乏起码的前线生活体验,仅那一幕幕血淋淋的大量喧染T国男女士兵禽兽一般群宿乱伦的色情场面,就足可以让人断言这位信口雌黄的家伙,一定是因了高价彩电冰箱的诱惑,顿生灵感,把自己的邪念和淫欲“优化组合”,通过正统的铅字转化为流通货币,以换取物质上享乐……
我之所以要如此不恭的口诛笔伐?原因是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由T国的跤趾山返回猴山阵地,并由猴山到前指而到军区,许多熟悉的或不太熟悉的人都好奇地向我打探,说崔翻话,你到过T国的寡妇连吗?那边的男女士兵真的就兴赤身裸体真的就兴同池共浴吗?……我当时想说那完全是谣传,是骗局;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儿地告诉这些猎奇的朋友。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不该说的不说,这是一名翻译最起码的素养。事过境迁,我现在能够通过正统的铅字告诉所有对上述问题关心的人们的时候,目的是为了解惑释疑说明事体;而绝无骗取名利之嫌;并且,我还要顺便告诉我的读者,我能为大家作出一点鸡毛小事,也完全是出于一种偶然的巧合。
武力带着我和海尔米宁,在一人多深的交通壕里七弯八拐,很快就挨近了跤趾山的主峰阵地。我敢说,假如这时武力不把我和海尔米宁拉下一段距离,或者说位于主峰北侧的一个突兀的平台上不出现一位放浪的娘们兵、或者干脆说海尔米宁不对这个娘们兵感兴趣,那么,此次的跤趾山之行应该是顺利园满的,武力自己大概也不会丢了眼睛失去腿,让人徒增诸多感慨……当然,话说回来,如果不出现那么个娘们兵,或者说武力不把我和海尔米宁撇下一段距离,或者干脆说海尔米宁不拉着我拐向那条通往平台的交通壕,那么,我眼下也是没有资格在这里解惑释疑,把我当时的翻译记录稍作加工润色,出现下面一段文字的。
——什么?问我叫什么名字?姓阮、名梅。对,梅花的梅。问我多大年纪呀,咯咯咯,二十有八啦,光在这山上我就呆了五个年头。问我当的什么官?“咯咯咯,”看不见吗?上士军衔,小兵头哩……
“她讲的是汉语吗?”海尔米宁问。
“是的,先生,”我用英语回答,“边地土语极浓的汉语,其实,她的家乡就紧挨着中国的边境。”
“OK,OK”海尔米宁双目发亮,额际上的褐色胎记更加耀眼生辉。说:“阮梅小姐,不,阮梅上士,我们可以向你提几个问题吗?”海尔米宁笑容可掬,瞥一下阮梅高耸的胸脯,继续说:“比如什么是《关于战时保护平民的日内瓦公约》?什么是《改善战地武装部队伤病员待遇的日内瓦公约》?什么是……”
“哈哈哈,哈哈哈”阮梅没有听完我的全部翻译便甩出一阵浪笑,然后略带调侃地戏嘻说:“哦,我的红十字朋友,你问这些吗?还是请上主峰的一号哨位找武力吧,他早在那儿安置了十几个姐们等着你哩!”
……不得不承认,阮梅的举手投足完全具备职业演员的气质,她接着说:“至于我嘛,看看,平台上的哨位,也是我的舞台,不要背台词的舞台。你懂吗?”阮梅的手作了个欲解胸扣的动作。我和海尔米宁先生都不懂。茫然地等着又一阵莫名其妙的浪笑滚过之后,我紧接着阮梅高分见语音,对海尔米宁翻译:
“从这往北都是那边的阵地是吧。可以把那边的一切活动一览无余是吧,两年前还多亏了武力发现并利用这个平台。那时正赶上对面的阵地上忽然兴起唱什么月亮、边关、家乡;唱什么你倒下我还不悲哀……有的唱着唱着就暴露了目标挨了我们的枪子,首先我们觉得很惊奇,思忖这支平淡的歌曲从哪冒出了让人玩命的魔力?慢慢的,那边唱,我们也开始跟着哼,哼着哼着,就哼出一顿训话,有一天武力陪着敌工部的人到这个平台上视察,就突然把我们众姐妹召集在一起,说同志们啊;我们要振作精神站稳立场啊;敌人那边唱的歌我们千万不能学着唱啊;他们是想家想女人斗志衰退才唱啊;他们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胜利的希望啊……
“不久,我们的平台上就多了一个男兵班,变成了整个防区内独一无二的富有人情味的性爱的哨位。不过说起来还蛮有意思,我们这个特殊的哨位几乎全天候地处在敌人高倍望远镜的监视之下,随时都有可能遭到炮火覆盖,但是两年来,敌工部设置的这个情爱融融的舞台一直安然无恙。”
“真的不打吗?”海尔米宁听到这里,双眼流盼期冀,迅速掏出钢笔,按照我的口译,一边飞快地在速记本上写着‘蝌蚪文’一边问,“别的哨位也不打了是吧!”
“打的,”阮梅神色黯然,“前些日子我们每天都打!”
……海尔米宁的笔停止了舞动。问道:“别的哨位也可以男女混杂了情意融融是吧?!”他大概觉得既然这样可以减少相互间的残杀,何以不仿而效之呢?
“除了我们A号哨位,”阮梅说,“别的哨位这样干可是要军法论处的。”
“……”
海尔米宁先生顿感失望,沉吟片刻,问:“生活条件好吗?”
“有木暮、山芋”
“还有大米!”海尔米宁补充着说。
“不哩,逢年过节才吃的。”
“罐头呢?”海尔米宁问。
“我们常到那边的阵地上…..”
“对不起”我中断了翻译,似乎有些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问:“阮梅上士,请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我们常到那边的阵地上去借!”
(十一)
这是不可能的,画家疑惑地望着胡子,说干嘛在一三五的单日碰上你站岗就有耗子捣腾呢?
不相信我吗?胡子毛扎扎的脸上狰嵘恐怖。说你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革命战友!革命战友你懂吗?你格新兵蛋子!
可是…..画家果真感到了革命战友的份量,就说,老胡同志,你千万不要激动,我这是为了说明问题增进了解哩!
胡子真的就安静了下来,手在裤兜里掏了掏,问画家,有烟吗?有的,画家摸索着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凑近看了看,就将仅有的一根烟断为两半,递了其中的一截给胡子,说白白浪费了那几包红塔山烟。
两张男性的嘴唇十分吝惜地把各自一腔心绪,吞吐着溶在淡青色的烟雾里。不知过了多久,胡子突然问画家:你昨晚没见到耗子吗?
我昨晚倒是梦见了猴头。
耗子真的大呀,象狸猫。
猴头跟我说着说着就变得象一只小毛猴,画家说。
黑压压地蠕动着吓得我攥紧了光荣弹。胡子说。
慢慢就看不见了。
天亮时那里就变得干干净净。胡子凝眸雷区,说:耗子可是连人的碎骨头烂肉都吃的呀。
“这该不是你信口胡编的吧”画家表情丰富地向我讲到这里,我突然萌发一丝不信任感,说:“何必要故弄玄虚?”
“不相信我吗?”画家不满地说:“趁你还没离开猴山回北京前,可以去找胡子核对的……”
我相信画家的讲述有一部分是翔实可信的。但我却不愿意接受群鼠吞噬人的啐骨烂肉的一幕。
那一天猴头蹦跳着问谁开的枪来到我和黑铁的面前,海尔米宁先生正傻呆呆地立在危机四伏的雷区中央茫然无措,我用英文说先生请您千万不要乱动。黑铁就摘下了冲锋枪,手里擎着一根银亮的探雷针,却不料被猴头一把抢了过去,说排长,在我的防区,还是由我来处理这些傻头呆脑的家伙们吧……
正是晨光熹微霞光初露的黎明时分。雷区里猴头挥动着探针动作迅捷娴熟,一枚枚跳雷、绊雷、压发雷、定向雷很快被解除了武装,乖乖地让出一条尺许宽的和平之径,直抵海尔米宁先生的脚下。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猴头在开劈完通道之后,他是笑模笑样地躺在通路的尽头,看着我和黑铁一前一后簇拥着海尔米宁离开的雷区,可是谁也没想到,两分钟后,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闷响,猴头的血肉之躯,一部分怕冷似地抽搐着缩为一团,另一部分则怕热似地膨胀了化为褐红色的点状,散乱地溅落于数十米开外的乱石丛中,星星似地眨巴着寂寞哀怨的光……黑铁最先冲到出事地点,他欲拦腰抱起猴头蜷缩的躯体,可是他的手刚一插入猴头的臀部,便触电似地弹了回来,事后他对我说:“崔翻译,您是以为我胆小害怕是吧?不是的哩。您知道,猴头的尸体被炸得血肉模糊,抱他时,我的手一下子插进了他的腹腔,想想:粘稠稠,温乎乎,里面叽哩叭啦地响,那滋味,嗨……”
陪同海尔米宁一行过境抵T国跤趾山前夕,大家曾就猴头的死因作过一番争论,有的说猴头那会想把开辟过的通道重新布上雷,不慎……;有的说猴头是想把取出来的雷集中到一起销毁,不慎……;有的说猴头开辟通路时漏排了一枚雷,原途返回的途中,不慎……;海尔米宁干脆直接这样说:他的,触雷,可否与小毛猴有关系?!大家听了,面面相觑。就我个人而言,也不排除上述关于猴头死因的种种设想,但是,无论如何,在我的情感深处,眼下我拒绝接受那群介入其间的硕鼠……
我怀着一丝希望去找胡子,渴望着从这位雄性激素过盛的家伙的口中,得到满意的答复。可是,胡子毫不迟疑地告诉我说,画家的讲述千正万确。并且用手指点着那片阴森的雷区,说你和那俩俘虏、不,十字会的客人离开这儿时,猴头身上留下的那些点状的玩意已变成了黑褐色,现在……
那儿的确干干净净。
“可是”我仍旧疑惑地问:“黑压压的硕鼠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风样地来去无踪!”
胡子茫然我亦茫然。
“后面也有鼠害是吧。”胡子突然问。
“有的,”我说:“不管是城镇还是乡村,不管是机关还是工厂,不管是大街还是小巷,一段时间少了些,现在又多了!”
“大吗?”胡子关切地问。
“大!”我说。
……
(十二)
“您没有必要吃惊。”阮梅说:“我们那样借其实不容易。既怕这边有人告密,还得提防对面的冷炮冷枪。夜里怕踩雷,就只好猴样地四肢落地,一步一动地慢慢往前摸,好容易挨到了对面的哨位附近,找到一堆堆废弃的罐头盒,偶尔从这些丢弃的空盒中翻出一些倘未吃干净的食品,又得和那些胖得象豪猪的尖嘴耗子争一场……”
“这样折腾一晚上能弄得到多少食品呢?”我听到这里,心中徒生一阵怜悯。
“也有走运的时候,”阮梅两眼发亮,说,“适到单日,还能捡到不少成盒成瓶的罐头和压缩干粮”.
……我将阮梅的话如实地翻译到这里,海尔米宁突然问:“晚上你们见过猴子吗?”可以肯定,海尔米宁先生对猴子的记忆犹深,“瘦骨嶙峋的小毛猴!”
“很少见,”阮梅听了我的翻译,回答说;“秃山乱石它们藏不了身哩。”
“唉,”海尔米宁一声叹息,“目不忍睹啊!”
“战争嘛。”
“但愿还能见到它们的踪迹。”
“偶尔也会有的”阮梅说。
“阴雨绵绵月黑风高的夜晚是吧?”海尔米宁说,“神情哀怨凄切!”
“阴魂不散啊。”
“不散!”
……
“哎呀,我得走了”阮梅癫痫病似地一阵颤抖,说主峰阵地上下来了老耗子,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了惹麻烦…..
“就这些了吗?”画家问,“我早知道耗子是没法对付铁皮罐头的。”
“就这些了!”胡子满脸憔悴。
“最近呢?”画家问。
“连着几晚上做恶梦!”
“那边的女人让你跑了马?”画家问。
“上了军事法庭!”
“我走在前面?”
“不,你会立功的”胡子说,“和大学生娘们押着我站在后面!”
“混帐!”画家说,“我们是一对蚂蚱。”
“跑不了我的……”
“还有烟吗?”画家问。
……胡子摇首无语。
“这事……”画家说。
“毁了我!”胡子说。
“天知地知!”
“不”,胡子说,“猴头早就知道的。”
“妈的”画家吃惊地瞪了瞪眼,接着说,“死了不算数。”
“这事……?”胡子问。
“天知地知!”
“还有………?”胡子嘀咕。
“你知我知!”
“你知我知!”
画家和胡子的食指极认真地勾搭在一起。
(十三)
海尔米宁先生突然对我说:“不对呀,那不是武力吗,阮梅怎么说是耗子呢?”
我习惯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努力睁大了近视眼,说的确是武力,大概耗子只是他的绰号而已吧……
就在这时候,沉闷的地动山摇在跤趾山主峰北侧宽大的交通壕里爆烈轰鸣,一束强大的冲击波挟带着飞沙走石组成的暗红色的伞状“礼花”冲天而起,便听到武力在礼花包裹的烟波丛中叫声凄切,后来就听说那枚该死的地雷吃掉了武力的左腿,卷起的碎石崩瞎了他可贵的右眼……想一想他在今后的人生路上踽踽而行,单腿独眼地生活于五彩斑澜的世界,我很为之忧伤惋惜……次日里我只身踏上归途,在和海尔米宁先生话别的最后那一刻里,我顿感到他也是郁闷不乐地愁结千肠。
前线指挥所催我下山的电话铃声又一次骤响,画家忸怩地对我说:“崔翻译,关于胡子的那件事请您一定要保密!”
“当然。”我极庄严地伸出手指,说,“也可以拉钩为约。”
画家摇摇头,接着说:“还有猴头的死,请您也不要对外人传言。”
我听了不屑地摆摆手,说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人死不能复生。猴头的牺牲难道还要保密?
画家四下里看看。说:“崔翻译,猴头死是死了,可是谁也不会想到他死得那样惨骇惊人目不忍睹……”
伫立猴山,我一时语塞?良久,暗自感叹来自猴头的血肉之躯被一枚冷面无情的雷氏孽种撕碎了喂耗子的确是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