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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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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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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真相

(一)

只到现在,华子仍然感到惊魂未定。暗自庆幸这几年,如果不是在网球场、羽毛球场上练得刻苦,练得眼疾手快、身手不凡,在巨大而又耀眼的弧光闪过之后,自己的魂魄能够从身体中成功弹跳出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一只认为,自己灵魂出窍,活生生将自己二十八岁的身躯丢在高高的铁塔之上,是一场不应有的失误。只是为什么会造成这样一种失误,他一时半会还没想个清楚明白。

情人节这天是个周末。华子所在的班组也正好没有额外的加班任务。要在往常,他是会和妻子洋洋寻一处酒吧或是歌厅稍作放松浪漫一番的。只是今次洋洋没这么幸运,她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刚巧轮着她上夜班,华子感到有些沮丧,觉得今年这个情人节的夜晚,注定是要冷冷清清地守着手机或是电脑、电视机过了。

洋洋是快到六点出的门。她在穿戴整齐,拉开防盗门之前,还很有些歉疚地回头对他说:委曲你了啊华子。

华子这时已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电视上重播的英超足球赛,已然像磁石般地吸住了他的眼球。听了妻子的话,他几乎头都顾不上动一下地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说道:去吧去吧,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过什么洋人的节?!不过,话是这么说,洋洋走后,他在看完了足球赛,随手翻了翻手机上的微信、短信后,心里还是感到有些莫名的落寂。起身在客厅、卧室甚至是厨房、卫生间里转了一圈,坐在沙发上又对着电视频道挨过按了一遍,落寂与无聊依然有增无减,有那么一小会儿,心里竟然还萌生出一些不应有的期许:在这样一个富有情色意味的夜晚,会不会也能收获一丝半点香艳、暧昧的信息呢?

也许是心灵感应,就在他又一次按开手机显屏的当口,手机里忽然“呗”的一声,果然有一则短信蹦了出来。华子心里一喜,赶忙调出来一看,上面没有名姓,显示的号码也是一串陌生的阿拉伯数字。更让人奇怪地是,信息上所发的内容看起来好像是一则测试题,所表述的意思也很简单,说是请你给“ 日”字上加一笔划,分别可组成“申、田、甲、由、旧”等字,并从里面选出一个字回复过来,由此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爱好以及对待女性的态度。

华子匆匆看过一遍,要是在平时,他是不屑于这类无聊的游戏的,但今天却不同,今天是情人节,妻子又上了夜班,自己对着电视总感到有些落寞和无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眼下凑凑乐子也未尝不可。于是便紧盯着显示屏端详了片刻,就找了个“旧”字按要求给回复了过去,很快,手机“呗”的一声,又一则信息蹦了进来,华子赶紧调出来一看,竟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信息里说,恭喜你呀,你是一个具有多重性格的人,表面看内向沉稳实则闷骚花心,特别渴望在情人节的夜晚能与女性交往……

笑过了,华子也感到了奇怪。他想,这是谁呀这么神神道道的,单凭我选了一个“旧”字就能知道我的性格与爱好?他的性格有些内向他是承认的,但他觉得内向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像洋洋说的,男人内敛一些可能会让人显得更加成熟与稳重。至于说他什么“闷骚”、“花心”、说他对于自己女人之外的女人有些什么别的渴望,他想,这有什么关系呢,不信你随便到大街上进行一番问卷调查,保不准十有八九的已婚男士,都会对自己女人之外的女人,生发一些不是很光明的想法与企图的。

按照信息上的提示,让华子再一次进行选择:认为答案准确的,回复“1”号键;认为答案不准确的,回复“2”号键;认为还有一些疑问的,回复“3”号键。

华子犹豫着是否继续玩下去,手机的显示屏又是一亮,设定的来电吉它扫描的铃声非常欢快地响了起来。他赶紧按下接听键,一听,里面却脆生生地传出一个女性的声音,说:华子哎,你猜我是谁呀?你不知道我是谁,但你肯定想知道我是谁吔!

那不是废话吗。华子在心里悄悄地回了句,脑袋瓜子便不容分说地运转起来,飞快地对熟悉的同事、同学、朋友进行排查扫描。与此同时,对方也没有闲着,依然十分暧昧地问:想起我来没?想起我来没华子!

华子的脑电波却像短了路似地怎么也连接不起来了。

不是同事、也想象不出是哪位同学。

事实上,自从参加工作以后,准确点说,自从两年前和洋洋结婚后,他的生活圈子和工作圈子已经变得非常地简单明了:上班在公司,而且是负责输电线路管理和维护的检修单位,平时主要是和高高的铁塔、绵延起伏的输电线路打交道,哪儿的铁塔、电杆歪了、斜了、甚至是倒塌了,归华子他们管,哪条线路断了、短路了、甚至是被盗了,也是归华子他们去恢复。而且要去做这些工作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老少爷们的事,用他们自己的行话形容是:电力检修让女人走开!为这,洋洋感到很开心,不止一次地拥在华子的耳边,幸福无比地撒着娇,说:华子你真好,下班归我管着,上班和电线、铁塔打交道,少有机会与别的女人纠缠交道,让我省心不少啊!

洋洋是省心了,华子却还是多少有些不甘心。不是别的,主要是下班后,常常碰到像今天晚上的情形,洋洋是护士,上夜班是在所难免的,这样,就时常让华子感到很无聊,有时就只好独自在电视机前、在电脑旁消磨时光。不过,即便是这样消磨时光,华子也还是有所斩获的,比如:网上与天南地北的网友斗地主、打麻将,联合一帮网上男女侠客除暴安民、杀人游戏玩得心惊肉跳、触目惊心。当然,偶尔的,华子也会剑走偏锋,跑到成人社区淘几个心仪的情人在雪月风花中谈情说爱,甚至正而八经地在虚拟的世界里过起日月来了,并且,有那么几次,还差一点弄假成真,网上的情人坚持要走下凡尘,希望和华子来一次真实的亲密接触,吓得华子在显示屏前无言以对、不敢接招,最后只得谎称说是事情太多、工作太忙等以后再说云云。

那么,眼下称他为华子的人是谁呢?该不会真的是从网上跑下来个“七仙女”!华子短路似的脑电波突然一激凌,马上对着手机脱口就问:想起来了,你该不是欧阳星星吧?!

怎么不是!对方马上说道,好久没联系了,还行,你现在能猜出我来算你华子良心未泯。

这一下,反倒让华子欲说无语了。华子想,这个欧阳星星是如何知道我的电话号码还晓得我的真实姓名的呢?在网上,我的名子很生猛啊,听听:华南虎!

怎么,感到奇怪了吧。根本不需要华子开口诘问,对方就已经开始在电话中帮着他解惑释疑了。说,别多想了,你知道的,我可是网上有名的青春女侠,况且,又同在一座城市,只要是我想办的事项,呵呵,应该是没有办不成的道理。

你该不是在网上进行的人肉搜索吧。华子缓过劲来,开始调侃道,华南虎光明垒落,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体哩。

心虚了是吧。欧阳星星伶牙俐齿,说,是不是嫂夫人在一旁盯着你了?让她放心,我其实也没别的事,只是无聊得很,想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罢了。

没有的事,她上夜班了。怎么,你该不是失恋了吧。华子似乎找到了在网上的感觉,问:被一脚给踹下来了?

是呀,要不我会大过节的跑来向你诉苦!告诉你,本小姐独守闺房,我的心伤得像太平洋了。

网上聊聊?华子依然调侃地说,今晚,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何必要在网上。欧阳星星说,既然现在都单身独处,何不寻一处酒吧茶肆或品茗或把盏地说说闲话。

华子顿了顿。说出的话显得有些吱吱唔唔:我、明天一大早,还得到线路上去高空作业呢。

怎么,怕了?我又不绑架你彻夜不归。欧阳星星在电话的那边激将道,把你在网上的劲头拿出来呀,华南虎!

那么,在哪见呢?华子终归有了些心动。

就在湖畔广场边的沉香阁酒吧。欧阳小姐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侠女味十足地说,一个小时后见,等你!

(二)

眼下,事情被弄成现在这样一种结果,无疑会让华子倍感伤心与惋惜。他想,世界上不知道是否真的没有后悔药,如果有,他以后再怎么着也不会犯这种小儿科般的错误的,简直是阴沟里翻船,世上没有比这更窝囊的事情了。

--高空作业任务其实也简单,就是对一条输电线路上的绝缘子进行一次例行的除污清扫。说得更明白点,也就是给高高的铁塔上那几串长得象人的手臂一样下垂、并紧紧握住传输导线的“瓷瓶”们打扫卫生,顺便检查一下它抓着导线的“拳头”握得牢不牢、紧不紧。

按照惯例,所有的检修施工,一般都是2人一组,一人登高作业,一人线下监护提醒,防止失手出现不该出现的安全事故。然而,早晨八点三十分抵达现场的时候,班长李德贵从工程车上跳下来,一边急不可耐地掏出家伙,对着面前铁塔的塔基“滋”出一泡膻骚味十足的水柱,一边就开始发号施令,说:大家都听清楚了,今天要打理的也就是这边7基杆塔了,从我撒尿的36号塔往北走,分别是35、34、33号塔,往南过去是37、38、39号塔。北面的3基塔由王黑子带领唐老鸭和汪亚平去捣腾,南面的3基塔嘛,班长李德贵转着脑袋看了看华子,接着说:华子你就带上孙猴子和赵小武去拾掇吧。

班长说完,见大伙也没提什么异议,便抖了抖手中已撒完了的家伙,进一步朗声告诫:都听清白了,干活时脑壳都给我放灵醒点、手脚给我放麻利点,今次若能在12点前完成任务,中午咱们去江鱼城酒家吃火锅,我请客!

班长李德贵个头不是很高,面相也显得粗俗,而且还秃顶。但人不可貌相,人虽长得有些拿不上台面,但待人率真、友善,说话办事,就像他的那一颗光亮的脑门,显得简洁明了。就如同眼下对活路的安排部置,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自然贴切,几乎是一泡尿的功夫,便把全班一天的作业任务给分配妥当了。

华子最初带着猴子和赵小武往南边的几基铁塔走过去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想着要提醒一下班长李德贵,是否要按两人编一组的方案去实施,可当他看到李德贵撒完尿,紧接着便开始往自己身上打安全带、绑扎随带的工具,拉开架式,就要往他面前的铁塔上攀爬时,华子想说的话一下子给忍住了。他想,给铁塔上的“绝缘子”进行常规的保养护理又不要什么复杂的工艺程式,手续能简化点、时间能节省点应该是没什么不好。况且,他今天心里也一直堵着昨晚的一个问号还没解开哩。

这是一条跨越省际区域的高电压等级线路,线路的发端从三峡大坝宛延出发,一路翻山越岭、跨江涉河,经过荆楚之地通向华东地区,整条线路的维护采取分线分段的方式,定期或不定期地进行检修维护。华子从华北电力大学毕业后,分到输电线路工程公司已有六、七年的时间了,不仅对线路的运行情况熟,而且涉及的各项检修业务也是十分的精,用班长李德贵的标准说法是:华子这狗日的脑瓜子灵醒,他办事,我放心!

时令虽到了立春,人们也快乐或不快乐地渡过了情人节,但时下的天气并没转暖变晴,反而让人感到出奇的冷。不过,田野里那一垄垄麦苗和成片、成片的油菜,却依然在“倒春寒”中绿得可爱,间或的,在一望无际的油菜地里,已有些性急的家伙探出了金黄色的脑袋,亮灿灿的菜花在碧绿的衬托下,随着微风摇曳闪动,显得分外迷人。惹得孙猴子孙红林和赵小武几次跳下田埂,为图一时之悦而对它们施于毒手,一根根地采摘了拿在手中把玩。华子对此却视而不见,他的神思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跑回到昨日的情境里……

华子在与欧阳星星赴约之前,还是稍加装扮了一番的。比如,在卫生间洗了把热水脸之后,对着镜子把自己柔软的、略带卷曲的头发进行了认真的梳理,完了,还用妻子洋洋的强力啫喱水给它们定了发型。

湖畔广场离华子住的锦园小区并不太远,顺着中山大道过去,也就二、三站的路程。华子原本想要打个车的,可是从小区里走出来一看,繁华的中山路上已是人满为患了,别说打的,就连走路的步伐大一些都会感到困难,华子想,过去常说的逢集赶庙会什么的也莫过于如此吧。不过,人虽多,秩序也算井然,大家都像鱼似地相挨着竞相游动,也不失为一道好看的风景。说实话,华子在汇入人流之初,心中还颇有忐忑,觉得今晚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跑出来,和一位在网上虚拟的情人去约会,是不是显得唐突和草率了些。他甚至还想,这么一种行为是不是叫不忠,是不是就叫婚外恋?万一被洋洋知道了或者被熟悉的人碰到了那要怎么解释?他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思考着是否就此打住不赴这个约了。然而,他的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马上就觉得有另外一种声音在他的耳边嘀咕开了,说怎么了?怕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连和一个女人主动邀请的约会都不敢去了,真他妈窝囊废一个,还号称华南虎哩!

华子知道,时才耳边冒出的这番激将之语,其实是他自己在给自己打气壮胆哩。他怀疑自己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出了些毛病,平时上班下班,都是固定路线和环境。这样一种固定的场所和环境,是不是在让自己熟悉和适应中也心生了厌倦?他觉得自己和眼下这个充满娱乐和多变的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了。

信心的真正恢复还是在他汇入到大街上的人流之后形成的。

他发现,情人节的夜晚,并非都是年青人的夜晚,繁华的中山路上,人流的构成是那么的斑斓多彩:有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有形影相随的中年夫妻,也有出来看热闹的老头、溜湾、散步的老姨妈,当然,也有购物的、闲逛的、做小买卖的、推销鲜花礼品的,甚至,还有趁乱悄没声息地划包行窃的、背着老公、老婆出来寻浪漫幽会勾当的,各色人等在都市流光溢彩的灯影下,组成了一幅幅繁杂眩目的人文景致。

情人节之夜的鲜花大概是一种较为奢侈、紧俏的东西了。中山路上的好几家鲜花店铺前,竟然排起了小小的队列,一支鲜红的玫瑰花,价格从平时的10块钱一枝涨到了50块钱。华子一下买了9朵玫瑰。之所以要买9朵,他是从那首烂熟于心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歌曲中找到的灵感:九百朵、九十朵都不很现实,中国的传统文化里,九为至尊,有了九朵,不就可以代表一切一切的心意了吗?!

沉香阁酒吧位于湖畔广场的左侧。华子探头探脑地走进去的时候,里面似乎已是人满为患了。酒吧里面的灯光很暗,但暗影下的场面却是十分的生动和温馨,在抒情而又低缓的西洋乐曲声中,情侣座中的年青人都是成双成对,要么相向而坐,顾盼生辉的眼眸里,闪动交织的都是潘安的容貌和西施姑娘的倩影;要么并排相拥,窃窃私语中透出的是心醉的甜蜜和如入无人之境般的洒脱与不羁。

华子在服务生的引导下,眼神躲闪着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才在靠最里面的一个相对窄小的卡座里找到座位。服务生问他:先生是要咖啡还是要酒水?华子抬手看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多分钟,便回说道:不忙,我还等着朋友哩。要不这样,我现在口渴得厉害,你还是先给我上一杯矿泉水吧,至于酒品与咖啡,等一会儿再点就是了!

谁承想,这一等,华子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品尝什么美酒与咖啡了。

(三)

华子不愧为检修公司的骨干,即便是班长李德贵没有按要求编组,他还是站在塔基下,指挥着孙猴子上了第37号杆,监护着赵小武登上了第38号杆,这才匆匆忙忙地奔向自己要负责的第39号杆。

他一直没弄明白,上去之前,他曾认真地检查过保险带的锁扣,也按规程要求挂上了接地线,可怎么就会阴错阳差,检查好了的锁扣会突然松动,自己在慌乱中伸手抓住的A相导线,会突然劈哩叭啦冒出感应电流,竟然一下把自己击打得心脏爆裂、手脚大面积灼伤,悬挂在高高的铁塔上,就像一只失灵的钟摆在寒风中不规则地左右摇荡。

最先冲到37号杆塔下的是赵小武。华子被悄没声息的电流击打得劈哩叭啦冒出火星的时候,赵小武刚刚做完一相绝缘子的紧固和清扫,正想着调换一下姿式稍事休息一会儿的,就发现华子那边出事了。他吓得心里一哆嗦,未及多想,就赶紧松了保险带,慌慌张张的从塔上往下溜,等跑到华子作业的杆塔下时,发现华子已经悬在十几米高的空中随风摇摆了。赵小武几乎是带着哭音扯着嗓子喊:师傅、师傅,你没事、你没事吧,你要坚持啊,我现在就上来救你!一边喊着,一边就顺着塔杆的横拉杆开始往上爬。

而此时华子的魂魄却躲过一劫。凭着一时的本能从自己的身躯里弹跳出来之后,先是瑟瑟发抖地依附在铁塔顶端的一个拉杆上,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及至听到赵小武的喊叫,才意识到自己出事了,特别是,他看到赵小武哭喊着不得要领地往上攀爬,有几次几乎失手掉了下去。他在上面看了,急得连连叫唤,说:小武子、小武子,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啊你,以前和你讲过多少遍了,攀爬铁塔事先要用上安全带的呀!

赵小武是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青工,前年从部队复员回来后,分到检修班的第一天,班长李德贵就把他往华子面前一拽,说:从今天往后,赵小武就跟着你了,好生带着吧。

华子在检修班也算是老资格了,前前后后也带了好几个徒弟的,比较起来,还就数赵小武让他这个当师傅的感到最满意。满意的倒不是赵小武嘴巴子甜,出来进去,见了他华子总是师傅长师傅短的叫,也不是逢年过节的,总是红赤着脸,给他这个当师傅的家里拎一箱水果、搬过去几箱牛奶饮料什么的。

他满意的是这小伙子不仅勤快、单纯,而且,特别的爱学习、爱动脑筋。时下有些青工,对当个线路检修工很不以为然,觉得没什么出息不会有什么好盼头,只要没什么检修任务了,不是凑一起掼蛋、斗地主、打麻将,就是上网、刷抖音、外带喝酒发酒疯。徒弟赵小武却不然,到底是在部队经受过锻炼,平时在班里,烧开水扫地抺桌子,几乎都是他承包了,只要不到野外巡线施工,他总是捧一本书,躲在一边读得津津有味,让人感到这孩子迟早会有些造化能有一个好前程的。所以,华子平时对这个徒弟很上心,对于电力检修方面的业务,总是讲了又讲,教了又教,好像生怕这小子不能心领神会弄个清楚明白似的。野外施工,高空作业,他更是手脚不离地盯着他,免得这位心爱的徒弟出一些安全上的闪失。

然而今天可好,自己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问题,不仅没呆在线下监护好徒弟,反而自己在杆塔上闹出个大笑话,竟把赖以安身立命的身子骨给玩丢了。就像现在,他连提醒徒弟“注意安全”这样一句话,也没办法让赵小武去领会执行了。华子感到从没有过的懊恼和沮丧。好在他的这种沮丧没过多久,猴子孙红林和班长李德贵也都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了,他们大呼小叫,一个喊:华子,你要坚持啊,我们马上来救你。一个吼:赵小武,你狗日的不要命了,没用任何保护就敢往那上面爬,快给老子滾下来呀!

然而赵小武不听。他大概是救师傅的心太切,也太紧张,每向上攀爬一步看起来都是那么不得要领、很是艰难。好的是,他的这种艰难,马上被赶上前来的班长李德贵给制止了。只见跑得气喘嘘嘘的李德贵匆忙扶一把头顶上歪斜的安全帽,顺手就操起了丢在杆塔边的一根绝缘棒,对着赵小武就顶上去了,气急败坏地骂道:上面挂着一个还不够啊,你小子还这样不得要领的给老子添乱!硬生生地逼着赵小武给“滾”了下来。

李德贵到底是班长,关键的时候处事不惊,有章法。他也顾不得擦一擦挂满脸颊的汗珠子,一边指挥孙猴子和赵小武备好牵引的绳索,重新挂好接地线,一边带着随后赶过来的王黑子,飞快地爬上去解救悬在空中的华子。

还是在班子李德贵气冲冲地拿着绝缘棒,把徒弟赵小武给往下撵的时候,依附在铁塔顶端的华子就开始意识到要自救了。于是他慢慢地向悬挂着的躯干靠了过去,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触电的那一刻太恐怖吓人了,他害怕现在一不小心,连自己所剩的魂魄也一起被那个血盆大口给撕碎吞噬了。因之,他先是顺着华子戴着头盔的下檐,像只蚊蝇似地在他的鼻子尖上飞快地试探了一下,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快速地从华子硕大的头颅中潜隐了进去,幸运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大脑组织由表及里,并没出现放电痕迹,与过去相比似没太大区别,他甚至像拨弄开关似地动了动里面密如蜘蛛网的几丝敏感神经,发现其功能也是完好如初、收放自如。华子倍感欣喜,他知道,人的躯体,一个是大脑,一个是五脏六腑,乃是整个人体的关键之所在呀,眼下大脑既然没什么大碍,就盼着往下的躯体不要伤得太没名堂、太让人失望灰心。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路向下延伸探寻,然而,进入口腔、过了咽喉,甫一接近心脏时,突然漫起的绝望几乎让他的魂魄险些闭过气去。他只简略地看了一眼,便立马感觉到,他华子赖以生存的躯体估摸是彻底玩光了,因为他发现,他的整个心室,大概是在手脚与导线和铁塔形成回路的过程中,刚好把他那颗长得像拳头似的心脏当了一个引爆点,以至于他的那颗强劲有力的“拳头”,早已被无形的电流击打得呈开放式裂开,整个心室和腹腔成了一片惨不忍睹的汪洋……

救护车咿哩哇啦地开过来的时候,华子躲在高高的铁塔上粗略的估算了一下,大概是自己出事一小时后的事情了。他悲伤的想,救护车过来得快与慢、早与迟,其实对他的肉体生命没什么实际意义了,心碎成那种样子了,救与不救、迟救与早救,都是一样的结果。只是现在到场的医生、护士,包括一直喊叫他,给他做人工呼吸的猴子、黑子和小武子们,他们的魂魄没有出窍,洞察不了三维以外的事情罢了。

现场混乱极了。周边的村民眼见着救护车开了过来,都跟着像看猴把戏似地围了上来。有的说:哎哟哟,这么年轻一个小伙子,怎么就被电打得“摊条”了?!跟着就有好心人反驳:别瞎胡说了,他们是专门侍候电的,有经验。他那样,可能就是给电晕过去了,过一会就会好的!

不过,从车上下来的医生、护士一律面无表情。也不言语,先是戴上手套,把华子的躯体抬了放在担架上,其中一位医生打开华子紧闭的眼睛看了看,就开始解开华子的上衣,用听诊器上上下下探听脉搏和心跳。半晌,才低声嘀咕了一句:好像没心跳了,怕是不行了哩。

徒弟赵小武听了,马上眼睛一红,不很礼貌地吼道:胡说!我们刚才把师傅从铁塔上弄下来时,还见我师傅眨了下眼睛、叹了口气的!

班长李德贵见赵小武情绪有些失控,生怕他一着急,和急救的医生护士闹出乱子影响了救治,于是就赶忙过来把赵小武往身后一推,矮下身子,低声下气地央求着说:求求您了,医生,您们还是快点把他往医院送吧,他爱人洋洋也在医院当护士,幸许到了医院他还能有救的!

华子这时已经躲在不远处的一株盛开的油菜花上了。他真的不愿意自己的血肉之躯就那样躺在凛冽的寒风中任人摆弄宰割,更不愿让那么多人围在他的身边指指点点,听到班长李德贵建议医生赶快把他往医院送的时候,他马上感到如释重负,几乎就想学着章华寺的和尚们来一句“阿弥陀佛”了。

救护车上下来的医生护士们的确值得让人敬重,他们虽然感觉不到脉搏和心跳了,但还是认真地给他挂上了点滴。华子依附的油菜花枝离得远,看不清吊着的点滴瓶上究竟写的是一些什么药,也弄不明白一个心都碎了的人,静脉注射是不是还管用。不过,有一点他还是知道的,触了电的人,强心针是不能够打的。

救护车从出事现场出来,先是上的南方大道。华子依附在车顶上,走着走着,觉得这样太慢了,他想,自己现在已是“无身”一下轻了,还这样老老实实的呆在这儿干什么呢?车子拐上江河路的时候,他干脆腾空而起,像孙悟空似地架起了祥云,而且,去弯取直,照着市中心医院的方向就过去了。

市中心医院对华子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还是在和洋洋谈恋爱的时候,他就把医院的门诊楼、急救中心、住院部,甚至医护人员的办公室都摸得清清楚楚的了,也不是别的,主要因素是洋洋分到医院后,工作场地总是在不断的发生变化,以至于热恋中的华子,不是躲躲闪闪地陪洋洋值夜班,就是用他的那辆半新的大阳牌摩托车来来去去的接送,时间一长,不仅他对医院的角角落落都熟了,医院的医护人员,也都知道洋洋有一位在电力部门上班的、仪态出色的男朋友了。只是后来,华子把洋洋骗到手,并且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再去医院的日子就日渐稀疏了下来。

华子的魂魄像精灵似地直接到的洋洋所在的五楼住院部。及至他穿过厚厚的棉帘,飘进热气氤氲的走廊,才突然记起昨晚洋洋是上的夜班,今早八点才下的班,此时,应该还在家中蒙头大睡。华子在抽身往外飘飞的时候,忽然就有些可怜起洋洋来了,男人在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老婆的却一丁点儿没有察觉,早上她下班进门的时候,甚至还交待刚要出门上班的华子,说让他下午早点回来,晚上要和他补上一个浪漫的情人节,并且还娇柔地说,到时还有件好事情要告诉他的。可见啦,人活在凡尘世界里是那么的孤陋寡闻、浑沌无知,不能有丝毫的预知和先觉。

华子索性直接去了急救中心。他知道,大凡是危重病人,比如,突发的心脏病、脑溢血、出了车祸、遭了抢劫受了重伤的,一般都是直接送到门诊大楼一楼的急救中心。估计急救中心已在事先得到了通知,华子悄没声息地像风一样飘过来时,发现这边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已经摆开架式,在匆匆忙忙地给急救室中央的铁床上放置被褥,检查输氧仪、准备心脑测试仪之类的东西了。

华子简单地打量了一下急救室的环境,于是便选择在屋子中央的无影灯上停了下来。之所以选择了依附在这样一个地方,他也是心存侥幸,主要是想等会儿医护人员在对他的身子进行了施救时,一方面他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另一方面也方便自己加以配合,也就是说,一旦自己身体的主要器官功能得到恢复,他就可以随时魂附其体,很快让自己的灵与肉得到重新结合、起死回生。

果真,不一会功夫,载着华子的救护车一路咿哩哇啦地鸣叫开了过来,急救中心的几位医护人员一阵忙乱,赶紧往门口跑了去迎接。

华子受了伤的躯体,其实是班长李德贵和徒弟赵小武从车上给抬下来的,他们在医护人员的引导下,直接进了急救室,准确点说,是直接摆到了急救台上。因为是触电,身上有些放电烧伤的痕迹,负责救治的主治医生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他上来把华子的眼皮翻开看了看后,就对身边的护士打了个手势,就见两位长相俊俏的女护士拿起剪刀,三下五除二,立马就把华子的衣服剥了个精光。瘦高个儿的主治医生一边认真地从头到脚,查看华子身上被电流放电烧伤的痕迹,一边就用听诊器,在华子的前心后背探他的心跳和脉搏。同时,还用眼神和手势,指挥护士们给华子已经乌黑的嘴巴上呼吸机,给他的脑门子、胸脯子、以及手腕和脚踝骨边贴挂导线、胶皮管之类的东西,开始检查他的心、脑电波。

华子知道,瘦高个儿医生一定早已发现自己没有了心律和脉搏了,不然,他不会等到心电波和脑电波都是一条直线后,才开始象征性地用双手一下一下地给华子做心脏起搏。不过,即便是这样象征性的,华子的魂魄还是在努力的配合着,有那么一刻,他曾悄悄地从无影灯上溜了下来,再一次试图进入到华子的肉体之中,希望配合医生一下一下的击打,身体能够出现奇迹。然而遗憾的是,他的努力和先前在高高的铁塔之上的尝试没什么差别,心都被无情的高压电流撕咬碎了,怎么可能出现奇迹、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呢?!他甚至有一种冲动,劝那位瘦高个儿的医生不要再做无用之功了,早点把他华子的躯体拾掇了送到医院的太平间算了,免得让自己赤身裸体的摆那儿丢人现眼。

说真的,连他华子自己此时都不敢正视自己与之形影相随了几十年的躯体了,右手臂和左腿大面积烧伤,特别是左下肢,烧伤的部位几乎就快挨近自己的生殖器官了。平时人们常说,人呀,是要有点精神的。事实上,具体到男人身上的命根更是如此,精神状态好,来情绪的时候,它总是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全世界就数它雄健威猛,没有它拿不下的高山堡垒、淌不过的河流洞穴。然而,精神气一丢,活脱脱就成了一支霜打的茄子、断了脊椎的四脚蛇,趴那儿委琐丑陋,目不忍睹。好几次,他真想动手从旁边扯过一条被单,或者是拾一件被剪下来的衣衫碎片,好歹把那地方遮掩一下的,及至想要施于行动时,方知自己此时已是英雄气短:空有灵性,却没有了吹灰之力。

洋洋是在瘦高个医生刚刚结束了象征性的心脏起搏之后赶到的。她没有哭,但脸上可以看到泪痕。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时,围在华子身边的人自动给她让开了一条道来。

她几乎是扑到华子跟前来的,她一边喊着华子、华子,你是怎么了!一边顺手从床边扯过一块布片盖在华子丑陋不堪的腰际。洋洋到底是护士,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手试探华子的鼻息,看有没有呼吸,紧接着就俯在华子赤裸的左胸听心音。

瘦高个儿医生见了,就在一边歉疚地说,洋洋,你爱人已经走了。我们尽力了。

洋洋不信。竟然自己一下一下地给华子做起了心脏起搏来,一边做,还一边喊:华子、华子,你醒醒、你醒醒,你可千万别睡过去了啊……

洋洋的呼喊悲凉凄切。

那一刻,华子的魂魄蜷缩在无影灯上,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

(四)

谁也没有想到,在急救室,洋洋坚持对华子赤裸的胸脯进行人工起搏按压,不一会反倒变成了对她的一场抢救。

躺在急救台上的华子,已经没法感受到洋洋在抢救他时所击打力度有多大了,但是洋洋不管这些,一边凄厉地呼唤,一边气喘嘘嘘地在华子肥厚的胸脯上用力而有节奏地挤压。在她旁边的护士有心劝她,说让她们来替换一下她,洋洋一概不理,以无言的坚持给回绝了。而先前负责抢救的医生,此时已经在一边开始填写死亡鉴定书了。华子的魂魄躲在无影灯里,他一边为洋洋的真情所感动,另一边却又对那位瘦高个儿医生的冷漠无情感到无比的愤慨与忧伤。他想,我他妈都成那个样子了,虽说不能起死回生了,可我老婆不是还在一次呼唤、一次次击打心脏希望我能出现奇迹吗?!难不成你的双眼就瞎了啊?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啊?你就不能稍等会儿再下达什么狗屁鉴定书!

他再一次从无影灯上飘了下来,他想给瘦猴样的医生一些颜色看看,教训教训这个不懂得什么叫人文关怀的家伙。他先是冲过去,对着他的像酒瓶底子样的眼镜踢了一脚,可这家伙竟然没有一点反应。抡着蒲扇样的巴掌左右开弓,给了这小子两耳光,他唯一的反应也只是用左手的食指揉了揉鼻子。华子很生气,干脆一下跳到他写着的鉴定书上,试图用脚猛踩一番来发泄不满,没想到,这家伙此时似乎有了些什么感觉,突然把写着的鉴定书拿起来在桌子上左右地进行了几下拍打。华子猝不及防,一下摔倒在瘦高个医生的面前,他吓得赶紧就势一滚,生怕这家伙突然天目顿开,认出他的真实面目并反手一掌把他给报销了。

他心有余悸地躲在写字台桌面的背后,思想下一步该想些什么办法才能报复一下这个狗屁医生的时候。突然听到在抢救台边的女护士大声惊叫:哎呀,不好了,洋洋、洋洋,你怎么了!洋洋、洋洋,你醒醒、你醒醒呀……

华子听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隐身的桌子下面再次跳到无影灯上,这才看清洋洋已经晕倒在抢救台边不省人事了。只见洋洋双眼紧闭、平时白里透红的脸庞此时变得像纸一样惨白,满头满脸都是汗珠。围在她身边的护士有的呼喊她的名字,有的在按她的人中穴。旁边的瘦高个儿医生则走了过来,不慌不忙地指挥几个护士把洋洋抬到抢救室一侧的沙发上,先是给洋洋量了量血压,听了听心率,见没什么异样,就对身边的护士交待说:没什么要紧的,先给她喂点水喝吧。洋洋这是急火攻心伤心过度了,缓一缓就会好的。

瘦医生的话果然很灵,华子发现,护士给洋洋喂了点水,又给她额头上敷了块温热的湿毛巾,不一会就缓过气来了。洋洋动了动细长的双眼,依然闭着,仍由眼角里滚出一串串清亮的泪珠,半晌才睁开眼睛,扭头盯着躺在急救台上华子的尸体看了看,便喑哑着嗓音说:我可能出血了,送我去看妇科吧!

围着洋洋的医护人员,这才发现洋洋的手上和刚躺着的沙发上,都沾着一些湿漉漉的血迹。

华子生前一直不知道洋洋已经怀孕在身的事情。洋洋在急救室里让身边的护士送她去妇科时,他还感到莫名其妙,他想,女人也太娇嫩了些,不就用力做了一会儿的人工起搏,怎么就把下身弄出血来了?

洋洋是几个护士用小车推着送进的妇科室。华子风一样地随后跟着进去的时候,洋洋正在有气无力地回答一位面目慈善的女医生的问话了。华子认得的,这位慈眉善目的医生是本市有名的妇产科专家,好像是姓王,因为有好几次,华子在送洋洋去上班的途中遇到过她的,并且,洋洋还开玩笑地对华子说,等以后他们怀上了小宝宝,一定要让王主任帮忙给接生的。

医生问:你怀孕有多长时间了?

洋洋答:差不多快三个月了。

医生说:刚才我已给你检查过了,下面出血,是先期流产的征兆。

洋洋流出了泪,几乎哭着说:王主任,求求您了,我们家华子刚刚出了事,您一定要想办法帮我保住孩子啊。

王医生大概已经知道了洋洋眼前的境遇,听了洋洋的恳求,怜爱地拍了拍洋洋的手臂,半晌才说:放心吧孩子,我会给你想办法来保胎的。只是,你得要配合,比如,你得在我这儿住下来观察几天,而且,不能太伤心,要静养。

洋洋听了,哽咽着点了点头,说:我知道,谢谢您了。

如果说,华子丢掉了躯体,游荡的魂魄无处可依,正自倍感迷茫痛苦之时,突然听闻自己的老婆已经身怀有孕,而且还执意保胎、想着生下这个小生命的时候,华子还是着实兴奋激动了一番的。一方面,他后悔不该失手触电、丢了自己所赖以生存的本钱,另一方面,他则十分庆幸自己不幸中有了一个万幸,总算在凡人的世界里,留下了自己的一点骨血,而且,留下的这点骨血,此时洋洋已把他奉为了至宝,希望能为他华子延续香火。他高兴得在洋洋满是泪痕的脸上不知亲吻了多少遍,虽然洋洋无从感知,但他仍然乐此不疲,只到后来,洋洋的妈妈、他华子的岳母娘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华子才停止了这番没有互动的游戏。

岳母的年纪不算很大,身材矮小,但长得人高马大的华子平时见了她,总感到有些畏首畏尾地不大自然。

现在,华子的魂魄同样是对岳母娘敬而远之。看到岳母急急慌慌的闯了进来,他所做出的第一反应是纵身一跃,赶紧从洋洋的脸上跳到病床上方用以吊挂输液瓶的拉杆上。

洋洋妈妈的到来,对于洋洋来说,就好像是一支用于发泄情绪的催化剂,先前压抑着低声哽咽抽泣的洋洋,此时竟然大放悲声,搂着自己的妈妈痛彻心腑地哭了起来。

岳母虽然身为领导,遇事沉稳有定力,此时见女儿洋洋扑在她怀里哭得一塌糊涂,她也禁不住心里发酸红了眼圈,一边陪着洋洋落泪,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劝导说:洋洋听话,洋洋听话,我也是才知道华子出了事。他走了,你可别再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啊。

事实上,岳母李芳兰对他华子一直是不错的。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李芳兰还就洋洋一个独生女,她把华子这个女婿实际上就当成自己的一个儿子在看待了。

华子在和洋洋结婚之初,华子记得洋洋曾开玩笑地问过他,说:你一不小心,找了个当领导的岳母娘,在心理上是不是有些不适应?

华子听了,当下予以否认,回答说:你老妈是市交通局的领导,又不管我们这些捣腾电灯电线的人,我怕她干什么?!

那就是心有愧疚了。洋洋依偎在华子的怀里,歪着头,仍然不依不饶笑言道:不择手段地把别人的女儿骗了去当老婆,想起来总归是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吧!

算了吧,谁骗谁还说不清哩。华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开心地辩解道:想当初,我也只不过是在网上发了个征友的贴子,就像姜太公在渭水里垂钓,谁让你不小心就上钩了呢……

当然,玩笑归玩笑,有时静下心来,华子觉得洋洋说的其实也很有些道理的。比如,最初当他和洋洋从网上走下来,进行了若干次约会,并开始擦出几份爱的火花的时候,有一次从洋洋的口中知道她是交通局局长的千小姐之后,他的第一感觉是坏了事了,到手的鸭子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忽地一下子飞走的。及至后来,当他和洋洋的关系发展到一定程度,必须得硬着头皮去洋洋家见洋洋的母亲的时候,他感到的是从没有过的心虚。

说实话,华子的岳母自始至终没有在他和洋洋的恋爱婚姻上进行过多的干涉,只是当未来的女婿十分突兀地站在面前的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很复杂,有困惑、有不解,当然也有惊喜、有疑虑。困惑、不解的是,哎呀,时间过得怎么如此之快,转瞬间女儿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惊喜、疑虑的是,眼前这位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就是女儿相中的夫婿呀,他能配得上我们家洋洋吗?!

遗憾的是,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种的神情,对于家在农村、家境不算富裕、且生性敏感的华子而言,解读起来可能就会是另外一种答案。比如:门户不当,事业无成,家境贫穷等等不屑之意。特别是当洋洋妈看似不经意地问及他的工作、家里成员的时候,华子也觉得这种不经意的背后,透露的是居高临下和不屑一顾。所以,华子反应出来的是脸颊顿然一红,就像被人一下剥光了衣服似地,马上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宽大的额头上也随之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过,也是歪打正着,就凭华子眼下这种局促、这种窘态,反而赢得了洋洋妈的好感,你想,洋洋妈身为领导,一生阅人无数,华子眼下这种神情,不正恰恰说明小伙子的实诚与忠厚吗?!但是华子却不解个中奥秘,从一开始面对未来的当领导的岳母娘,就感到自己像是一位做了错事的孩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给揭穿了,总显得不是那么自然贴切、充满着亲情。而且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洋洋在母亲的安抚之中总算渐渐平静下来。一直附在病床上方的拉杆上感到不知所措的华子,这时也好像一块石头落地般地轻松下来,他想,我得去单位看看了,我这事一闹腾,检修公司里还不乱得像一锅粥啊。华子打起精神正待抽身而去,岳母娘突然对洋洋的一番问话,让他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洋洋妈问洋洋:你真怀上啦。

洋洋耷拉着眼睑,点点头,说:快三个月了。

怎么平时就没听你说起过呀?

你总是忙,老出差。洋洋无不幽怨地说,人家总没机会见着你嘛。

华子家那边知不知道?洋洋妈问。

应该不知道。洋洋说,连华子也不清楚我怀上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华子也瞒着?!

洋洋从床头柜上抽了张面巾纸,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半晌才低声说:最初我也不知道,还以为又是好事不正常哩,前天下班顺便到化验室做了个化验,我也是早晨下班时才知道结果,原准备今晚上来告诉他的。

洋洋妈听了,垂下头似是思虑良久,这才叹了口气,说:华子他们不知道也好。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洋洋说,跟了华子一场,我得留下个念想。

你还年轻。洋洋妈用手捋了捋洋洋有些散乱的头发,爱怜地说:怀上的事,还是先别声张了,一切,都得等把华子的后事处理过后再说……

(五)

关于洋洋怀孕的事,岳母娘为什么要叮嘱洋洋先不要声张,华子最初是没反应过来的。及至从妇科住院部出来,他才忽然感到岳母娘的话充满了玄机,弄不好,洋洋肚子中的孩子最后还得给处理掉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从内心深处还是对岳母娘心生了一些恨意,觉得自己以前为什么见了当领导的岳母娘总感到心里有些别扭、不踏实,感情是觉得这些当领导的,心里弯弯绕太多、太虚伪,不像一般平常人好打交道罢了。当然,华子知道,自己生出的那种恨意,也只是表象的和浅显的,不管怎么说,人家在你和洋洋的恋爱婚姻上并没有什么阻挡,而且还心甘情愿的出钱买房子、帮助置办一应嫁妆物品,说良心话,岳母娘对得起你华子了。至于说洋洋肚子里的孩子,今后能否顺利孕育生产,他现在也懒得去想了,人世间的一切事,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只能让他顺其自然。就像他自己,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应该在杆塔上作业时被剩余电流给一家伙报销了的。他是学电专业的,在检修公司也工作了七、八年时间了,什么样的杆塔没上过,什么复杂的检修任务他没经见过?平时出来进去都在学规章、学规程,挂在嘴上的都是什么“安全生产警钟长鸣”、都在相互提醒说“不要伤害自己、不要伤害他人、不要被他人伤害”。最让人感到难堪的是,自己徒弟都带了好几茬了,其结果是徒弟们都相安无事,自己现在却成了一个无处可依、四处漂浮的孤魂野鬼。

华子所在的电力检修公司,确实是如他事先想到的那样乱作一团了。平时进出严格的门禁这时形同虚设,门卫老徐这时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门洞开。华子一阵风似地穿过大门进到大院时,里面竟是人头攒动。院子里已经临时增加了好几盏灯泡,暗黄色的灯影下,有的在搬桌子,有的在擦板凳。负责后勤的后勤班长杜光头这时正扯着公鸭般的嗓子,指挥着一帮人在院子中央搭建帐篷。华子知道,这是检修公司的弟兄们在给他华子搭设灵堂哩。他借着灯光四下看了看,在院子里忙活的人中,有检修公司机关、后勤的,也有一线生产班组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职工,也有家属,有大人,也有小孩,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一圈转下来,华子在对大伙为他而忙活心存感激的同时,他也感到了奇怪,因为在院子里的人群中,竟然没见着一个公司领导,检修公司出这么大的事,难道他们这会儿还有心情在家搂着老婆睡觉不成?!

他想找个熟悉的人问一问,刚好后勤班长杜光头晃着一颗亮晶晶的秃头从他身边经过。华子会心的一笑,就像平常和他开玩笑一样,悄悄从后面上去,伸手像敲西瓜似地对着他的脑瓜弹了弹。要在平时,杜光头准会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脑袋一缩,回身就会扯着他的破锣般的嗓子喊叫,说:你他妈的华子太不懂礼貌啊,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乱敲乱摸起来了……然而,眼下华子见杜光头没有丝毫的反应,才突然明白自己又犯了角色错位的错误,此一时彼一时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只不过是个像雾像雨又像风的虚无之游魂而已。

不过,即便是如此,华子仍然心有不甘,他仍旧像先前那样,刮风似地在场院里游走了几个来回,想看看他的徒弟赵小武在忙些什么,然而,几圈巡游下来,不仅没见到赵小武,就连班长李德贵、同事王黑子、孙猴子和汪亚平们似乎一律在玩失踪,都没见到他们的踪影。

华子正感到诧异的时候,大门口一阵汽车马达轰鸣,一辆客货两用的双排座开了进来,不等停稳,就见检修公司办公室的综合秘书小杨跳了下来,随手还提着两幅一米大小的画像,远远的,他看见杜光头就叫开了,说杜班长你来看一下,我让照相馆给华子冲洗了两幅照片,你看挂在灵堂上用哪幅要好看些。华子本不想去凑热闹的,但听说是给自己准备的遗像,出于好奇,也便不由自己地飘了过去。

说实话,小杨洗回来的照片都不错。一幅是去年得双文明积极份子标兵时照的,红色的绶带左高右低地斜挎着,映衬着他的一张灿若桃花的笑脸,这张照片一度在单位的宣传橱窗里张贴了足了半年之久,每次华子打橱窗跟前过的时候,只要前后没什么人,他都会在自己的照片前驻足一小会儿,甚至还对着橱窗里的笑脸挤眉弄眼,在心里骂上一句:瞧你在臭美个啥哩!还有一张则是放在他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面的。他记得那还是几年前和洋洋热恋的时候,相约了一起到三峡游玩,刚刚参加了一场刺激无比的拓展训练下来,见了洋洋,正玩皮地对着她紧闭双眼,笑模笑样地晃荡着满头满脸的汗珠时被洋洋抢拍的,照片上的华子阳光、青春,活力四射,脸上的笑容无限扩张,幸福甜蜜无以言表。洋洋对自己的这张杰作爱不释手,结婚的时候,她甚至还单独把这张照片从电脑里拷了出来,拿到照相馆去洗印放大装裱了挂在新房里,和严肃端庄的结婚照排在一起,真真是起到了相映成趣的效果。

以华子自己看,他倒是乐意用后面这一张。不是别的,他觉得这张片子照得不仅充满活力和朝气,而且自然、逼真,是一个真实的自己。但想归想,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像被主人弃之不用的皮影,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因之,只能静默一旁听任杜光头和秘书小杨来商量决断。

杜光头借着院子里的灯光,亮着一双大眼在两幅照片上打量了许久,才对秘书小杨说:这两幅都还不错,你觉得把哪一幅挂上去要好些?

小杨听了,马上回答说:我觉得还是那张挂绶带领奖的这张要好些,毕竟是和工作有关系的。

杜光头点点头,说:也有道理。不过,我觉得,那张闭着双眼满脸都是笑的照片是不是更逼真一些?

小杨见杜光头说了半天,也还是模棱两可的,就建议说,要不我去问问钱总,让他确定好了。

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原则的事情,就不要麻烦他们了。杜光头抬头朝前面的办公楼望了一眼,说:公司里的几个头儿还关在会议室里开事故碰头会,这都几个小时了,现在连晚饭都还没顾上吃哩!

华子一听公司里的领导们在开会,正对今天的事故进行碰头了解情况,他于是便也不顾上灵堂上是挂哪幅照片了,径自冲着二楼的会议室扑了过去。

会议室的门本来是紧闭的,华子在门边踯躅着是从门缝里进去还是从旁边的窗子里进去的时候,门却突然打开一道缝隙,跟着从里面闯出一个人来,华子闪身一看,原来是检修公司的总经理钱大伟,钱总个子不高,嗓门却是不小,只听得他歪着头,在二楼走廊上尽量压低嗓门说,对不起、对不起领导了,我也是刚听说,现在正在调查情况,也是正准备着给上面汇报的。

华子从钱总的口气中,感觉出电力检修总公司一定是听到这边出事的消息了,不然,不会让平时大权在握的钱总说话如此小心,甚至显得有些低声下气的。

华子从敞开的门中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的时候,一屋子的人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有心和大家打个招呼、开句不浑不素的玩笑,但见屋子里的人一律默然无语,要么低垂着头,要么一支接一支狠命地吸着烟,把白惨惨的灯光搅扰得乌烟瘴气的,于是,想开玩笑的华子最终还是隐忍住了。

华子是在找准了自己立足的位置之后,才认真地打量起屋子里的人的。他先是想在长方形会议桌的正中间空出的一个座位上停留下来的,及至左右一看,发现左手边是检修公司分管安全生产的队副张一华,右手边则是检修公司工会主席罗得中,知道这空出的位置一定是刚出门去接听电话的钱大伟的。于是他知趣地轻轻一跃,索性跳到会议室正中央吊着的白炽灯的顶端。

从高处俯瞰会议室里围坐一起的领导和同事,华子很快想到了小时候看到的哈哈镜,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不管你是秀美俊丑,统统地去那儿一照,无一例外都会变形失态,没有了丝毫的真实模样。

会议桌两边的人看似不经意的围坐在一起,实际上也还是有些讲究的:面门而坐的,居中是检修公司的几位领导,旁边坐着的依次是安全监督、生产技术、人力资源、行政综合管理部室的负责人,与之相向的,则是上午参加检修的几个兄弟,自然,居中的是班长李德贵,分坐在他两边的分别是王黑子、孙猴子,唐老鸭和汪亚平。两种情形一比较,华子觉得自己的这些兄弟有点像是犯了错误的人在受审。特别是班长李德贵,从高处看过去,他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好多岁,他本来就有些秃顶的,平时面对面的看过去,额头两边的鬓发还多少能给他起些拾遗补缺的效果,而眼下从上面看过去,竟然就像一只亮闪闪的皮球了,似乎在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头发越发失去了不少。

钱大伟的电话很快就接听完了。华子从高处看过去,从门口走进来的公司老总钱大伟,此时就像动物园直立行走着的狗熊,看起来非常滑稽与笨拙,华子没有笑,他知道这同样是因为视觉的关系,才使得一向不苟言笑、干练威严的钱总此时会出现这样一种效果。

几乎不让华子在高高的白炽灯上有太多的胡思乱想,随着公司老总钱大伟的重新落座,会议内容便就“突”的一下拧紧了华子的思维。

钱大伟黑沉着脸,用手指在桌上重重地敲打了几下之后,问: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正在研究要成立几个工作专班。坐在他左手边的副总张一华回答说,还要明确每个工作小组的牵头领导和成员。

对,要马上成立几个工作专班了。钱大伟说,我想,就目前而言,先成立三个组,第一个组是丧事接待组,由罗主席牵头,工会、后勤的相关人员具体负责落实;第二个组是遗体善后处理组,由张副总牵头,行政办、人资的相关人员具体负责落实;第三个组是事故调查汇报组,具体由我来牵头,安监、生技的相关人员负责落实。钱大伟说完,左右看看副总张一华和工会主席罗在中,问:大家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掉的。

比较全面了。工会主席罗在中说,只是,遗体善后处理组是不是还要和派出所的人联系一下,要加强对存放在殡仪馆遗体的看管,免得到时出现不测。

出现什么样的不测呢?华子其始并没反应过来,他想,自己的尸身已经被强大的电流击成那个样子了,难道它还能像电影僵尸似地夜半三更地跑出来吓唬人不成?!

华子正思忖着工会主席罗在中完全多此一举的时候。公司副总,也就是负责遗体善后工作的张一华接上了腔,说:还多亏罗主席提醒,前不久开发区那边有位喝多了酒的家伙,晚上骑摩托车从江堤上回家,本来是好好的路,他老先生走着走着却突然失控,一下子连人带车冲下江堤掉进江里,几天后家人找到尸体后,竟然抬到市政府的大门口,声称政府不作为,没有给长江沿岸装上防护栏,要求政府赔偿安葬费和两个小孩的抚养费……

只到这时,华子才弄清楚,原来和派出所联系,是为了防范自己的家人或因赔偿等琐事,以尸体为要挟来与政府和单位谈条件。弄清楚了这些,华子感到十分的窝火和生气,生气的是单位的领导和同事这么小看了他华子和他的家人,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都在郊县农村,平时老实巴交,一辈子靠土地为生, 他们怎么会用儿子的尸体去要挟他人?!还有他的妻子洋洋,甚至岳父岳母,他们哪一个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主儿?!问题是生气归生气,生了气还不能发泄和反驳,因之,华子躲在高高的白炽灯上感到从未有过的恼火与痛苦。

好在,这种恼怒与痛苦没有维持太久,新的话题很快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当然,转移他的注意力的依然是公司老总钱大伟。只听钱大伟说:关于事故的原因,我想,我们就还是按照先前统一的口径来汇报,刚才,总部公司已经打电话过来了,各个环节如果不弄好,到时是没法向上面交帐的。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吧。副总张一华接过话,小心地说:事实很清楚了,是华子自己违反操作规程和安全规程而引发的意外。

不会那么简单的。钱大伟用手指点了点坐在对面的李德贵,说,最起码,你是负有直接领导责任的。

当然、当然,李德贵鸡啄米似地点着光光的脑袋,说,华子意外违章出事,我作为班长,作为现场负责人,我是难辞其咎的。

要不,你再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一遍。副总张一华盯着李德贵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是分管安全生产的,到时上面来调查时你们可不能各吹各的号,把事情搞砸了。

那怎么可能。李德贵用手摸了摸光光的脑袋,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要不,可以让王黑子再重复一遍当时的情形。

黑子王成刚一直细眯着眼,显得心事重重地坐那儿不停地抽着烟,忽地听说要他再将过程复述一遍,黑子却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孙猴子,说:猴子,还是你来说。你当时离华子最近,调查组来,首当其冲地会找你。

那可不一定,不是还有赵小武吗?猴子孙红林显然不想旧话重提,说,况且,小武还是华子的徒弟哩。

公司老总钱大伟见他们推来推去都不肯说,当下皱起眉头,十分不满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你推我让的?赵小武不是受到刺激回家休息了吗!李德贵你是当班的班长,还是由你说!

(六)

华子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出现这样一种结果。那会儿,李德贵被老总钱大伟吼着点了将,嗫嚅了半晌才开讲,这一讲,只讲得华子目瞪口呆,只讲得他自己满头是汗。

李德贵说:情人节那天,哦不,昨天,哦不,就是2月15日早上,我们一行七人,按照事先确定的检修计划,8点30分准时到达指定现场,先是清点了人数,接着就召开了现场交底会。我当时就发现华子的气色就不是很对劲,走过去悄悄和他开了句玩笑,问他昨天的情人节是不是玩过了头。完了,还再三强调了注意事项,逐一检查了大家所携带的工器具,并且当时按两人一组分了三个工作组,我是负责整个检修现场,华子也仅仅是和孙猴子一个组,而且,他只是在下面搞监护,谁想到、谁想到、谁想到……

华子发现,李德贵讲到这儿的时候,不知是紧张,还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竟然难于为继,不知道再怎么往下说了,亮光光的脑门上也很快爬满了汗珠,好的是坐在他旁边的王黑子及时递过一瓶泉水,李德贵扬着粗大的脖子咕噜、咕噜地一气喝下大半瓶之后,才接着往下说。他说谁承想华子却鬼使神差,擅离职守,放弃监护的职责,自己私下的攀爬上第39号杆塔,以至于、以至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事故……

华子最初在听到老总钱大伟要让李德贵讲事情的经过时,他还在为李德贵犯难,心想,这老兄最初在给大伙安排任务时,可是一边撒尿一边分派的,这要是讲出来,可不就是一个大笑话了?按规程,事先工作交底会,那可是马虎不得的!然而,眼下李德贵不仅只字没提,而且还把当时的交底会说得活灵活现。并且,最让华子不能容忍的是,说他擅离职守……私下的攀爬……,那么言下之意,不就是我华子罪有应得,死无余辜吗?!

华子气得一失神,差点从白炽灯上掉了下来。他想,班长李德贵为了给自己开脱,怎么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能不尊重事实信口雌黄了呢?!

好在,当时现场不只我华子孤家寡人,现在死无对证,任就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果然,坐在他身边的孙猴子欠了欠身,把手中还燃着的半截烟往面前的烟灰缸里一按,拿眼睛瞥了瞥班长李德贵,说:分组的事,还是应该小武子和华子一个组为好,因为,小武子毕竟是华子的徒弟嘛。

如果是这样。王黑子也开始插话,说,那你孙猴子就应该是和我一个组了。

问题是,小武子不是吓病了吗。李德贵不满地扭头瞪了一眼王黑子,用手抹了抹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子,说,事先说好了的事,怎么能乱变!

不是随便要变,关键是要合乎情理。坐在对面的公司老总钱大伟不满地问:赵小武究竟怎么样了?

他受的刺激太大,一时半会,只怕、只怕转不过弯来。李德贵小心地说道,他和华子的感情、比较深,我觉得,还是让他、让他先休息几天为最好。

钱大伟听了,冷着脸盯住李德贵看了半晌,才从嘴里叹出一口长气,说:事情既然弄成这个样子了,我希望你们不要再给我添乱……

事故原因弄成目前这种样子,这是华子怎么也没能想到的。那一刻,在他的思想意识中,依稀有“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千古奇冤”之类的句子蹦进蹦出,让他感到心烦气燥,难于安神。他完全没想到,这些平时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领导和兄弟们,怎么在关键的时候会不讲情面、不讲事实,把一切责任全部推给把命都弄丢了的人哩。他承认,上级对电力人身伤亡事故的处罚特别严厉,有时弄得不好,当领导的甚至连乌纱帽都难保的。但即便是如此,也不能不讲事实、不讲诚信,看着我华子一命呜呼了,就把屎尿盆子一股脑儿地往我头上扣?!

华子想,我就是死了我也不甘心。如果还原现场,首先是班长李德贵违反规程,根本就没开班前交底会,没有交待要注意的事项,也没检查什么工器具,更没有两人一组地进行明确分工;其次是现场监控不到位。李德贵不仅没有在每个作业点安排监护人员,就是他自己,也没有在整个现场履行监护职责,而是单打独斗地爬到杆塔上去自行作业去了。其三是领导履职不到位。按规定,对于现场作业施工,公司领导层应该要到现场履行安全生产工作职能的,但结果是,公司一把手老总钱大伟没去,分管生产和安全的队副张一华、工会主席罗在中也都没有去哩。想一想,这三个环节如果有一个能落实到位,我华子能像现在这样成为孤魂野鬼,四处流浪飘浮吗?!

不过,凭心而论,华子觉得检修公司出现这么大的事故,他也是有责任的。比如,对自己携带的安全工器具检查不够仔细,要不然,怎么可能在关键的时候安全带的锁扣会松动?!还有,明明挂好了的接地线怎么会接触不良?!还有,自己对现场危险点根本就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现成的工器具,你只要拿着验电器对那几条线路一测试,就不会失手触电,当场打得在高空中“摊条”。可是,安全工器具没有检查仔细、没有按规定程序测试线路是否带电,这一切又该怪谁呢?他是资深的线路检修工了,怎么会在现场出现如此小儿科般的失误?华子想不出个所以然。悠忽间,想起李德贵说他当时神色有些不对劲,说只怕是情人节的晚上玩过了头,现在回过头来一想,似乎还有那么一些道理的。情人节的晚上原本一切都是正常的,偏偏手机里面蹦出一个欧阳星星,要约会就约会吧,可他在湖畔广场边的沉香阁酒吧里,痴汉等丫头似地等到天快放亮了也未见到她的踪影,以至于上到高高的铁塔了,他的脑瓜里还在时断时续地胡乱猜想:欧阳星星究竟飘到哪儿去了呢?

华子还记得,近几年单位开始构建什么安全文化,提出要如何抓安全意识教育,如何抓安全规章的遵循,如何抓领导的安全履职,如何抓安全生产的现场稽查,甚至包括对违章人员的考核与处罚,林林总总,规章制度、考核措施不知道出台了多少条目款项规则,但违章的、酿成重大事故的事情仍然时有发生,究其原因,其实是“以人为本”的理念并没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者说重视程度不够,或者说在重视的方法和方位上还存在盲区。就像他华子,假若有人发现他当时神情不对,精神不很集中,对于从事高危作业时让他暂时回避一下,是不是就规避了风险、挽救了他华子的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呢? 看来,在安全生产上,思想工作和心理疏导同样不可或缺。

大概就在华子分心走神的时候,会议室的人员已作鸟兽散了。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有桌面上几个快要漫出来的烟灰缸里的烟蒂,还在袅袅娜娜地飘荡着青烟。华子有气无力地从白炽灯的阴影里跳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会议桌的中央,显得是那样的疲惫无力、六神无主,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的灵魂应该漂向何方依附何处。

曾经,他也想过要和公司老总钱大伟、班长李德贵他们理论一番、抗争一番的,指责他们召开的所谓事故分析碰头会,其实是为了躲避责任,应对上面调查的一个封口会、统一口径会。但人贵有自知知明。他知道自己目前只是一个徒有魂魄的幽灵,已没了缚鸡之力,对于他们这种显得十分不厚道、不友好的行为,自己似乎已没有丝毫的作为。他痛苦地想,人既然死掉了也就万事皆空了,何必为了一点名节去空寻烦恼。有了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华子一下轻松了许多,他干脆四仰八叉地住后一倒,索性就在会议桌上睡了下来,眯眯糊糊中,忽然听到屋子外面噪声大作,侧耳一听,却是让人感伤无比的哀乐之音,华子闷声一笑,知道小杨和杜光头慌慌忙忙搭建的灵堂一定是开始营业了,因为还惦记着灵堂上究竟是用的哪幅遗像,华子便起身风一样的飘了过去。

安放灵堂的棚子搭建得很有些气派,有四、五米高,长方形,足有三、四间房子那么大,棚子的骨架一律用一握粗细的钢管固定,周造再用宽大的帆布一包裹,显得既美观也实用。因为今年倒春寒,虽然已过了立春,天依然哭丧着脸,整日里阴霾笼罩、暮气沉沉,特别是到了晚上,若要在户外活动,刺骨的冷像刀子似的沁入肌肤。华子知道,在他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一般只要有老人或亲朋去世,大家都会聚集在一起,一方面为远逝者通宵达旦的守灵以示悼念,另一方面也可三五成群地凑到一块,打牌、下棋甚至喝酒划拳略作消遣。

华子风一样悄没声息地进来的时候,棚子里面的人已经人声鼎沸摆开了战场,高桌子、低板凳的,大大小小开了十好几桌,人们围坐在一起,有打麻将的、有打双升或是掼蛋的、有斗地主的,也有玩花牌的,生生把上大人、孔乙己们摔打得一塌糊涂。灵棚中,低回沉郁的哀乐似乎并没影响到大家的心情。正像有位哲学家所说过的那样:我们不要为一个人的逝去而悲伤,相反的,我们应该为他的逝去而感到高兴,因为,不管如何,他已成功的完成了他来到这个世界所应该完成的使命……

华子其始并没顾及这些高朋满座的人员都是哪方神仙姓甚名谁,他进灵棚的第一件事,先是在棚子中央的一根立柱上停顿妥当,便就虚眯了眼,寻着挂在棚子尽头的照片看了过去,这一看,便就让他感到心底一热。照片上华子双目紧闭,但是他满头满脸溢出的喜悦和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却在无限扩张四处弥漫,似乎整个灵棚里,都沐浴着一种别样的温暖。他想,洋洋真是个眼疾手快很有些欣赏能力的女人,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把自己男人最坦诚、顽皮、率真的一面给抓拍并留于了永恒,这样的照片,是挎着一百条、一千条绶带照出的照片也不能与之相媲美的呀。看来,杜光头和小杨,还真真是帮我做了件让我悉心满意的事情。有那么一刻,华子深深为过去动不动就敲打杜光头的“脑袋瓜”感到很有些不好意思。

灵棚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都是华子生前的同事和朋友,华子见了,心生感动,他的灵魂虽在,但无肉身可依,只能在高高的立柱上,虔诚无比地为那些来到他的灵堂前敬香、鞠躬,燃送冥币火纸的人回馈无言的谢意和祝福……

夜已经很深了,过来祭奠的人渐渐稀少了起来,华子慢慢地从灵棚的立柱下来,正想抽身而去,回老家去看看父母,他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知道洋洋或是单位的人告诉了他们没有。然而,刚刚从灵棚门帘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发现灵棚外面的院子里,却还三三俩俩地聚集着一些男男女女。晚上的气温已经很低了,可凑在一起人们好像并未感觉到寒意,间或地,还在低声谈论着一些什么话题。华子有些好奇地在场院里游走了一圈下来,发现这些三三俩俩聚集在一起的人,大部分都是检修公司里的职工和家属,当然,也还有好些他并不认识的人。不过,人们凑在一起所耳语的话题、嘀咕的内容基本上尽数收罗了起来:

有的在说:华子是个老检修工了,怎么就会违章操作?!

有的则马上跟着附议:就是,每年长江淹死的人,都是些水性极好的哩。他肯定是太大意了。

有的在说:昨天是情人节,听说是他晚上在外面跟人玩狠了,没休息好才出的事。

有的紧跟着问:是和谁在一起玩?新找的个“桥子”?,华子看起来是很老实的呀!

嗨,闷头鸡子啄白米。也有人在感叹,现在有些事,说不清楚的!

听说他老婆刚刚怀孕了。也有人惋惜道,他也是的,让他在下面为他的徒弟搞监护,他却私自爬到杆塔上去干活,这不是找死吗?!只是可怜了他的老婆!

他带的那个徒弟是不是叫赵小武?有人问。

可不就是他。有人回说,前年才从部队复员回来的,不错的一个小伙子。

说是今天华子一出事,把这小子都吓病了。有人在打探,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哟?

切,一个当兵的,还怕伤个人、死个人不成……

如果说,前面的一些传言和猜测让华子既感到义愤填膺、又显得无可奈何的话,那么这后面的一句不屑的议论,则让华子如梦方醒、茅塞顿开。他马上一激凌,对呀,华子是当过兵的,除了没打过仗,抗震救灾、抗冰抢险,什么急难险重的事情没经见过,怎么就会因了我的伤亡就把这小子给吓病了?!

华子突然觉得这里面一定是“藏”了些什么蹊跷。

(七)

徒弟赵小武的家位于市中心的时代商场附近,虽然紧邻高楼大厦繁华闹市,但华子知道,赵小武家住的地方其实是个典型的贫民集散地,那个地段紧邻时代商场的背后,是一片即待改造的老城区,街道狭窄、房屋破旧低矮,出入此地的人员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卖针头线脑的,贩日用百货的,开网吧茶社的,摆地摊收破烂的,张罗着小餐馆、歌厅生意的,甚至于挑担子剃头的,锵刀磨剪子的,凑热闹行骗扒窃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华子有一次曾问过赵小武,说:干嘛不和你老爸老妈商量,趁现在二、三线城市的房价没涨起来,赶紧到地段好的开发小区去买套商品房,反正你到时候谈朋友结婚也要用的。赵小武听了,只是一笑,说:我爸我妈在这住了几十年了,他们说习惯了这儿的热闹,人气旺,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感到自在踏实。华子当时还在想,赵小武爸妈一定是没感受到现代住宅小区生活的妙处,不然,没有谁会放弃对美好生活的享受的。

赵小武的家在小巷深处的尽头,华子有一天周末,被洋洋拉着逛完了时代商场后,曾在这儿的小吃摊上碰到过同样在这吃牛杂面的赵小武,并且在徒弟赵小武的再三邀请下,顺便到他家去小坐过一会儿的。赵小武的家是老式的平房,很旧,不过倒还算宽敞,前后两排,有六、七间房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据说,这房子还是赵小武祖父那一辈留下来的。赵小武的父母以前都是红光棉纺厂职工,父亲很久以前因为车祸导致下身瘫痪,长期病休在家,母亲则在企业改制中下岗,赵小武在没参加工作前,一家人的生活,甚至父亲看病吃药,大多只能靠前排几间门面房的对外出租,每月收取一些租金来维持。所以,当时华子在赵小武家里看到,虽然他们家房子有好几间,但是前面一排房子整个对外出租着,后面一排有三间房,则分别被当做客厅和赵小武与父母卧室。房子里面的家具十分简单,居中的客厅里,除了一对木质沙发,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一张吃饭的圆桌和几把靠背椅子之外,再没什么值钱的家什了。不过,房子虽然陈旧、家具简陋,但屋子还是显得很整洁,这大概与赵小武的下岗母亲的操持打点有很大的关系……

现在,当华子的魂魄精灵似地再次光顾到这里的时候,附近时代商场顶楼的报时钟刚好敲到了十二响。华子扫了眼客厅,发现屋子里赵小武的父母都还守坐在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前,只是,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袖着手,低垂着脑袋在一晃一晃地打瞌睡,母亲则坐在沙发上,兴趣盎然地看一部本地电视台播放的又臭又长的青春剧。华子正想到隔壁赵小武的房间去看一看,是不是这小子真的被吓着了躺在床上蒙头睡觉,坐在轮椅上的赵小武的父亲,忽然有了什么感应似地突然醒转过来,抬头瞅了眼墙壁上的挂钟,说:这么晚了,小武子怎么还不回来?

赵小武母亲因为心思在剧情上,半晌才不经意地回说:他还能到哪去?不是和他的那些战友们在一起,就是又泡到网吧里去了!

你没发现他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神情上有些不太对头?

哎呀,你省些心就是了。赵小武的母亲嫌老头子罗嗦,影响她看电视,就显得有些不耐烦,说,你先去睡吧,他一个儿子娃的,还怕别人把他吃了不成!

华子虽然只听了他们短短的几句对话,但所获取的信息量却是很大的,最起码,知道赵小武晚上回家吃过饭,而且并没有像班长李德贵他们所说的,赵小武被吓病了。

他觉得他现在唯一要证实的,是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徒弟,只要徒弟活蹦乱跳,思维健全,那么,别人推到他华子身上的不实之词就会得到澄清。华子轻松地从徒弟赵小武的家中出来,他一度以赵小武低矮的房子为中心,在空中恣意地像鸟儿似地飞行了好几圈之后,才开始考虑到哪儿去寻找自己的徒弟。

按照赵小武母亲的说法,晚饭后的赵小武,不是和他的那帮复员回来的战友们在一起,就是泡到网吧里去了。华子分析:设身处地的想,这两种情形都有可能,但华子凭直觉,认为这小子躲在哪个网吧的可能性还是要大些──眼睁睁地看着师傅把命丢了,而他又没去灵堂守灵,一准是到网吧里找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去发泄消遣了。

华子已经有好几年不再到网吧去了。原因是和洋洋刚结婚时,岳母一下给他们送了两台电脑,说是休息的时候各人玩各人的,免得相互影响。华子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尚在恋爱的时候,有一次俩人为抢着上网聊天、玩游戏,曾经闹过一些不愉快,最后华子一气之下,竟然跑到外面的网吧上去冲浪,差不多有个把星期,相互连电话都不打一个。为这,岳母私下里还提醒过华子,说:你是男子汉呐,可不能和小女孩子一般见识,女孩子是需要哄着些、让着些的哩。所以岳母一下买两台电脑给他们,用意很明显,是怕小俩口结婚后,再为上网的事闹些不必要的别扭。说来也的确如此,这之后,华子和洋洋不仅再没为上网的事发生什么隔膜与争执,而且,他自此竟再没进过网吧的门了。

华子没有想到,也就这几年的功夫,小城网吧的发展也在不断升级换代,不像以前只要在简陋的房子里摆上一些桌子,再放上几部电脑,就可在门前堂而皇之地挂上楚天网吧、华夏网吧匾牌了。取而代之的不仅房间装修考究,桌椅的选择从颜色到式样讲究协调舒适,而且,从电脑的主机、显示器,到音响、耳麦话筒,无一例外,都是极高的配置。更让华子感到惊奇的是,华子在凌晨的大街上,一连进过好几家网吧,每家网吧都还聚集着众多的网民,而且相邻网吧的有卖快餐的、有洗浴桑拿的、有足疗按摩的,还有歌厅酒肆,几乎在网吧的周边,形成了一条相互依赖、服务周全的产业链了。

寻找还算顺利。华子很快就在长城路上的一个名叫梦幻网吧发现了徒弟赵小武的踪影。这是一家规模很大的网吧,华子飘飘悠悠地进去的时候,里面几十上百台的电脑前,不管是长头发、短头发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是丑陋的还是俊俏的,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要么手敲键盘,在与或远或近、或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日白聊天,做有意义或没意义的交流;要么神情亢奋,手忙脚乱,在游戏王国里或大打出手、风光无限,或折戟沉沙、一败涂地;当然,也有许多的人,是静静地守望着电脑,头戴着耳机,随着网络中词曲的韵律,或激情澎湃或悲切忧伤或心如止水,在音乐世界里或调节心绪或陶醉其中,享受一种别样的精神生活。

远远的,看到赵小武的时候,华子心里还是很不受用的。不管怎么说,师徒一场,前世总还是有些缘份的吧,可你这当徒弟的倒好,师父不幸罹难,你不去守灵或帮忙打点些后事,却称病跑到这儿消遣起来了。华子风一样地停歇到赵小武的肩头时,他真想对着他的耳朵吼他一嗓子的,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当然,华子此时的隐忍,并不是他的修养好,觉得那样做显得很没风度,也不是他忽然记起自己只是漂浮的幽灵,已经无力对现实社会施加任何影响了,更不是因为赵小武的耳朵上像话务员似地戴着耳机,觉得吼一嗓子对他不会起到什么作用。而是,当华子气冲冲地立于徒弟赵小武肩头,从显示屏上看到的图像和耳机中透出的韵律,竟让华子一下愣在那儿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华子发现,自己那张摆放在橱窗里的斜挎着绶带的照片,此时竟然出现在徒弟赵小武的电脑屏幕上,而且在照片的上方和左右,有朵朵相连的紫黑色小花相互簇拥,而照片的下方,则摆满了桔黄色的鲜花,和一盘盘祭奠的水果……与画面相匹配的,是从耳机中透出的令人心碎飘渺的音律。华子习惯性地做了个深呼吸,暗自在心里思忖:小武子是什么时候把我的这照片拷到他那儿去的呢?而且这么快竟然就在网上开设了祭奠的灵堂!

华子从屏幕的网址显示上,才知道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竟然还有一个天堂祭奠网,还可以在网上开设灵堂,甚至购买墓地,申请建造纪念馆,开展各种悼念活动。不过,比较起对祭奠网的无知,华子觉得与之相配套的音乐却是了解和熟悉的。原来,赵小武这小子反复播放的,是日本动漫《种子特务》的插曲,翻译过来好像叫做《碧奇魂》,大概讲的是些鬼怪故事。华子记得最初是在和欧阳星星网聊时,欧阳星星突然给他发过来的。华子在网上不怀好意地说:我们虽然注册成了夫妻,可经常是可望而不可及,让人心烦气闷、夜不成寐。意思是想在网络之下有个约会、玩点激情什么的。欧阳星星则虚晃一枪,给他发过来后还提醒说:听听吧,睡觉前听听这种曲子,帮助睡眠。华子以为是她在调侃,当时就不经意地打开一听,还别说,那样的旋律一旦响起,似乎就把人带进一种空灵的世界,天地清明、万物飘渺,红尘间的一切烦杂随着音乐的起伏渐行渐远,最终慢慢消失成为永衡。华子自从听到这首歌,就被深深地感动了,再也不能忘怀,不知道多少次夜里戴上耳机一遍一遍的听下去,听得多了,这弦律、甚至在网上寻找到的中文歌词,他都耳熟能详、烂熟于心。以至当他立足于徒弟赵小武的肩头,再一次听到这样一首音乐的时候,他感到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他的思绪也在悠忽间,随着音乐的婉转流淌、随着少女心碎缠绵的歌声,甚至于随着音乐中那些沉重而悲伤的鼓点、略带沙哑的摇铃声,一些熟悉的词句从他尚未消亡的记忆深处蹦跳出来:

风从水面吹过

努力着被引导着

慢慢的 漂浮流向远方

回声,永久漂荡

摇摆着,摇摆着,震动着

进入无穷无尽的天空

超越时空来回穿梭

幽幽的向浮世而去

……

歌唱忘记的歌

又感觉已经失去的感觉

等到我们再次遇见的时候

深深地,深深地,睡眠

时光慢慢流逝……

其实,华子生前也是知道这首歌被网上风传为祭奠之歌的。有的网友甚至说这是上坟烧香必听之歌。华子当时还在心里觉得未必,因为在这首词曲里,不管是伴音、还是演唱,还是动漫的创意制作,虽然里面透着心碎的悲伤和满腹的忧郁,但隐藏在悲伤和忧郁的背后,其实还有一种清新、有一种期翼,有一种久违了的天籁之音。所以,华子曾一度还想把它加在博客空间的背景音乐里,只是总未如愿。而今,事过境迁,华子此时此景再听起来,觉得网民们把这样一首歌曲称之为祭奠之歌是多么的精准、多么的合乎心境情理,那一声紧似一声的沉重鼓点、那一声比一声嘶哑的摇铃,还有那一声比一声凄切的呼唤,莫不是活着的亲人们,在对魂不附体的灵魂回归的一种翘首与期盼……

没人发现华子的眼中透满的忧伤。

(八)

天大概就要亮的时候,华子才心绪复杂的走出网吧的大门。此时,街面上的路灯依然亮得很热烈,空旷的马路上,已有三三俩俩的环卫工人,推着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胶轮车,在走走停停地拾掇路边的垃圾。附近居民小区里,不知是谁家里偷偷豢养的公鸡一声啼鸣,顿时惹得周边市场上那些等着挨宰的鸡们也一起呼应起来,一时间,生生让华子感觉到自己重又回到久违了的故乡。

华子记得,儿时在农村,他常常会缠着隔壁的白胡子王大爷讲故事,王爷爷忙,有时为了打发他,就有意讲一些妖魔鬼怪之类的故事来吓唬他,而往往,在看到华子吓得瑟瑟发抖的当口,白胡子王爷爷也会哈哈一乐,给他一些安慰,教给他一些对付鬼怪的办法,比如说,夜晚在路上碰到鬼怪,可以用嘴巴咬破中指,声称各种鬼怪都怕中指血哩。还有,鬼也怕公鸡叫,半夜里只要公鸡啼鸣报晓,鬼们就立马会失魂落魄,四处逃遁,再没有精神气兴风作浪,恣意妄为了。

华子想,自己目前落魄到这个样子,不知算不算一个鬼魂,如果算是,最多也只能算一个未脱凡尘的善良之鬼。因为,这会儿,当他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鸡叫声时,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惧怕之色,反而感到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

在此之前,华子一直陪在徒弟赵小武的身边,先是痴迷地浸润在那首反复咏唱的韵律之中,继尔,随着赵小武鼠标的点击,也和徒弟赵小武一起走进到与网友们的交流沟通之中。华子已没有了丝毫的举手之功了,但他的思维逻辑似乎还是健全如初,而且,在很多时候,似乎还和徒弟赵小武灵犀相通。比如,赵小武为华子设在网上的灵堂,时不时会有网友闯进来,有的,会在那儿踯躅徘徊良久,又献花、又留言,虔诚备至;有的,则是进来看看热闹,打个转转,要么不声不响地走开,要么,胡乱涂抹下“囧”、“呆呆”、“雷人”,甚至于“关我鸟事,我是出来打酱油的”、“别理我,我是出来偷菜的”字词溜之乎也。

对于前者,赵小武和华子一样会心生感激,并且十分利索地敲打几个“谢谢啦”、“好人一生平安”之类的祝福语以表谢意;而对于后者,赵小武则是不怒不忧,缄默无语、冷眼静观,以平和之心看待一切。

当然,对于有网友发贴子问起华子的死因,以及是否可以算因公牺牲之类的问题,赵小武竟和他华子一样,显得不置可否,犹豫不决,当时,就有一位名叫雪山飞虹的网友发问:华子师傅是在高空检修输电线路死的,能算烈士吗?

赵小武和华子一样,有那么一会儿,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想不到的是,雪山飞虹不等这边作答,马上发过来一首长长的诗句。华子随着赵小武鼠标的上下移动,赶紧一字不漏地读了起来:

我相信他们是有翅膀的

他们的飞翔比暴风雪更高

停在高高的铁塔上,他们却不是栖息的鸟儿

年轻的意志在拍打输电线路上的覆冰

……

我想说感谢。曾经有很多这样的机会

在我身边被忽略地忙着。他们构成生活的电流

兄弟,我胸腔里也有成吨的感动啊

我的文字浪费那么多的报刊版面

可我竟然没能为他们掏出一张擦汗的纸巾

他们遇难的姿势击碎漫天飞雪

最后的飞翔,把世界的感激与悲伤

永远地抛在身后。风继续在吹,而我眼眶的冰

霎时融化。他们为大家驮着冬天与寒冷向远处去了

在空阔的大地上,三月的青草托举着他们的背影……

华子心里一热,知道这是抗冰抢险时,一位热心的网友为那几名牺牲的线路抢修工人而写的悼念诗。华子隐约记得,这首诗作的名字好像叫《承担》,那时,他在报端读到这样一首诗的时候,曾一度热血沸腾、眼睛潮湿。如今,已经过去好些年了,难得还有人会记得他们,并且,让华子心生感激的是,此时竟把这首诗,用来对他的祭奠。

华子这时也顾不得赵小武怎么去和雪山飞虹交流了,思绪一下子回到自己身上来了,自己也是电力工人,也是在维护检修线路时玩丢的性命,可别人是烈士,是因公殉职、因公牺牲,而自己哩,弄不好,只怕还得背负违章死亡的名声……

伤感,再次让华子焦躁莫名,他恨自己枉为鬼魂,弄到现在,竟然无丝毫气力来拯救自己、来表达自己的愤慨与不平。那一刻,他忽然对赵小武在网上交流的形式和内容失去了兴趣,他转身从赵小武的肩膀上离开时,甚至连声招呼都懒得打了。他想,网上的评说终归是虚幻的,来无影去无踪,无法触摸找寻,而躺在殡仪馆中的自己,和设在单位大院中的灵堂,才是现实而真切的。还有,围绕这些现实而真切的背后,自己的亲人们又是在如何的承受和面对呢?!

他忽然毫无缘由地惦念起自己家在农村的父母来。

华子的老家坐落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屋后是长得茂密葱郁的树木修竹,房前则是一面酷似明镜的堰塘,在往前,则是一垄垄错落有致的梯田,春夏时节,那漫山遍野的绿,几乎把他的家完全包围其中了。婚前,华子曾不止一次地向洋洋夸耀,说他家风水好,和中国好几位伟人家的景致酷似,将来也肯定是出大人物的地方。

现在,当华子风一样地飘回家乡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曾经熟悉的家,此刻似乎已完全隐没在左邻右舍的高楼大厦之中了,不仅低矮,而且破旧斑驳,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只脱毛的寒鸦,显得极为可怜。华子知道,自己家境较为贫寒,父母为了供他读书,拉扯了不少外债,这几年在他的帮助下,虽然还清了欠债,但却实在没能力大兴土木。曾经有过好几次,父母也委婉地和他谈起过,希望他能给予些帮衬,想办法把陈旧破败的房子翻盖成两层小楼,在农村,住房就像城里人的衣冠打扮,讲的是个面子哩。华子当时听了却一口否定,说老家的房子没必要再劳心费神地翻盖了,等上几年,不能再下地劳动了,就随他到城里去养老。

父母听了,心虽欢喜,但说出的话,却让华子并不受用。父亲说,想法倒是不错,只怕落实起来难哩。华子不解,本想细问其详,母亲却马上插言说:城里可不是我们农村人待的地方,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到时,你只要不忘记我们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华子本不擅言词的,当时却立马回了句民间谚语,说:到时只要有我吃的,就会有你们喝的,放宽心好了……而眼下,华子回想起来,却是分外的酸楚。他想,父母今生今世,大约是再没机会去到城里颐养天年的了。

冬日的太阳已从房后茂密的林木中升起来很高了,华子家的大门却仍然紧闭着。华子也用不着敲门,闪身从门缝里进了院落,里面依然很静,捂着鼻子睡觉的小花狗,此时好像有了什么感应似地抬起头,瞪着眼四下里打探了一下,见并无什么异样,便又重新睡了过去。要是在以前,华子大约会走过去逗弄它一会儿的,但此时,他觉得实在是聊无意义了。堂屋的门虚掩着,华子思忖父母是不是还在里屋里睡着,于是飞快地折进卧室,却见父母床上的铺盖归整得很好,显然早已起床。难道父母双亲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爱子已经出了问题?仍然下地去干活了?华子心急火燎地在房前屋后寻找了一番,索性风样地飘到自家的责任田。眼下已是初春,农田里的活计也最多是给油菜锄锄草、给麦苗施些肥什么的。从村里出来,果然就远远的就看见三三俩俩的老人和妇女,在碧绿的油菜田里忙活着,不及华子走近,就能听见他们在高门大嗓地对着话,一个说:知道了没?华子在城里出事了!

怎么不知道。昨天下午就听说了,被高压电给打下来了。

有人问:华子不是学电的吗,怎么会被电给打死呢?!

跟着,就有人说:谁知道呢,说是什么违犯操作上的规定,结果把五脏六腑都给打乱了,当场就死翘翘啦。

华子飘过去时,听了这些对话,因为有在单位院子里那些闲言碎语作铺垫,心里虽然十分不受用,不过,也并没感到惊奇,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的父母到哪里去了,他们是否安好。

同样,他的这种牵挂没等多久,马上就有人高声发出了感叹:真是祸不单行啊,华子的爹妈得了信,赶紧骑着摩托车往城里赶,半路上却被一辆拉货的车给撞了。你说这人是不是倒霉……

父母出了车祸,这是华子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而且,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引起的。华子当时几乎瘫坐在油菜地里了,有好大一会儿,他在空中飞行时竟不知道该如何驾驭风向、保持平衡了。

寻找父母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空有抽象的思想与魂魄,却无具体的表象与表达,他知道该如何去找寻,但他不知道如何去询问、去与人交流,或者说凡尘世界无法接受他的询问与交流,尘世间的一切信息交流设备,于他而言无异于为零,他甚至想,地球人无时无刻地不在想办法寻找宇宙中的生灵,设若有一天,真的有星外来客造访,交流只怕也是最大的障碍。

华子先是从市郊的医院开始找起,凡是急诊室、住院部,挨个房间都不曾放过,有几家医院,华子进去时,正赶上有护士推着蒙上白布的人往太平间里送,华子不放心,竟然跟了过去,守在那儿只到家属过来给死者沐浴更衣,华子看了一个清楚明白之后才黯然离去。

真是当局者迷。华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四处寻觅的父母,受伤之后,其实被120急救车一下子拉到了市中心医院,竟然和洋洋住在一个住院大楼里。更让华子想不到的是,当华子在傍晚时分,尾随着洋洋从住院部的五楼下到二楼,见到自己的父母时,竟然被受伤昏睡中的母亲一眼识破,说华子的鬼魂跑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惹得整个楼层阴风阵阵、恐怖嚇人。

事实上,华子是在万般无望的情况下回到洋洋的病房里的。洋洋在经历了最初的打击之后,心态渐渐平伏下来,并且按照医生的要求,就住在医院接受观察。华子有些疲惫地进去的时候,洋洋正微闭双目半躺在床上打盹,华子小心地栖身在床头,端详了一会儿正想着该为洋洋做点什么的时候,房门被悄然推开了,华子下意识的闪身到一旁,只见进来的是洋洋的表姐,也是在同一座医院当护士,华子和洋洋谈恋爱的时候,为了争取洋洋父母对华子的认同,这位大洋洋十多岁表姐,可没少为洋洋他们出谋划策,如今,当洋洋遭遇不测的时候,表姐依然在伸以援手。此时,表姐就是专门来给洋洋送晚餐的,说是洋洋母亲托人在蒋昌忠餐馆订的几份乌鸡汤,给洋洋和洋洋的公婆补养身子。

华子发现,表姐进来时,洋洋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可当听说送了鸡汤要给公婆补养身子时,洋洋好看的脸上突然显出了痛苦,叹着气说:真是祸不单行啊,医生说华子的爸妈要不是送过来急时,说不定就要随华子而去了的。

嗨,快不要说这些了。表姐安慰说,现在不是抢救过来了吗,你还是快趁热把乌鸡汤给喝了吧,一会儿,我还要把另外的两份给华子的父母送过去哩。

一听说自己寻找了许久的父母,竟然就在洋洋所在的同一家医院,华子顿时激动得什么似的。他冲将过去对着洋洋的表姐连声说:哎呀呀,你怎么不早说呢,原来我爸妈被送到这儿住着了啊,快告诉我,他们现在住在哪个病房,我找得好苦啊!一边说,一边还想动手去拉扯,及至见洋洋表姐没什么反应,方才知道自己又一次犯了角色转换上的错误。好在洋洋似有感应,这时却翻身坐起,说:表姐,我现在也吃不下,还是先到楼下去看看老人吧。

华子父母的病房在二楼。华子一路相跟着洋洋和洋洋表姐从电梯里出来时,才知道这儿是收治骨外科伤的住院部,病房在楼层最里端,正是医患病人晚餐前后,楼层厕所、开水房人来人往,都要经过华子父母的病房,其实,病房里住着的不仅有华子的父母,而且,还有同样两位打着绷带、上着石膏夹板的病人。

华子根本顾不上别的什么了,他急不可耐地率先冲进病房时,一眼就看见了久违的父母,只见他们的病床相挨在一起,父亲平躺着,右胳膊和右腿都缠着绷带,左手则输着液;母亲是半卧着的,同样也输着液,虽然没见胳膊和腿上缠着绷带什么的,但脸上和额头有明显的擦伤。最初,俩人似乎都在昏沉沉的睡着,及至洋洋进来,轻轻喊了声爸妈,洋洋表姐叫着伯父、伯母,并挨着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华子的父母才睁开红肿的眼睛。

华子一直没弄明白,他自己是先洋洋冲到父母的床前的,他甚至还在父亲缠着绷带的胳膊和腿上,用手轻轻抚摸过一遍的,见父亲没什么反应,他才又一蹦,跳到了母亲的床上,仔细端详起母亲额头上的伤口来,他清楚的记得,当时,他凑过去打量母亲的伤口时,母亲还微睁着双眼和他对视了一下的,只是,那会儿母亲对他的出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或熟视无睹,好像根本就没什么反应,可谁也想不到,当洋洋叫醒了他们,端了从瓦罐里分出的鸡汤,正要往母亲口中喂的时候,母亲突然一下子撇开洋洋,用手往前一指,说:洋洋快看快看,华子回来了。母亲一叫非同小可,洋洋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扭头在屋子里寻找,险些把手中端着的鸡汤碗给跌落。倒是洋洋表姐处事冷静、反应迅速,一边连忙接过洋洋手中的碗筷,一边下意识里张望了一下,说:老太太这是思儿心切,看花了眼,现在哪里还见得了华子呢?!

然而,此时华子妈听了却不以为然,说:他表姐哟,我怎么会看花眼啊,就是刚才,华子分明就站在你旁边冲我咧嘴笑哩。

华子妈如此一说,整个房间都显得紧张起来,先前躺着的华子爸爸,不仅坚持着想坐起来看个究竟,还一个劲地问老伴,说:你别是看花了眼,华子他在干什么呢?

华子妈答:挤眉弄眼哩,还打手势,好像是要我赶紧趁热喝了鸡汤。看,快看,过来了,又过来了。华子妈再次大惊小怪起来。

这下,连华子自己都被惊呆了,先前听见母亲说看见他和洋洋表姐站在一起,还以为是老太太在妄言说胡话,出于本能,他闪身往床下躲避了一下,等大家稍稍平静下来,自己转过身刚把头冒出来,想不到母亲再次喊叫起来,并浑身怕冷似地抖动。华子见状,赶紧像小偷似地往病房外面躲闪,与此同时,洋洋则失声地哭了起来,说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

只到这时,华子才开始认真思忖:自己的神形,莫不是母亲真的可以看得见?因为自己的魂魄在强大电流吞噬之前逃过一劫,几天来他四处游荡飘浮,还没一个人能天目洞开,识得了他的真实面目,而眼下,母亲却声称看到了自己,究竟是老人家思儿心切,得了妄症胡言乱语,还是心有灵犀,真的识得了自己的魂魄魅影?!

华子不死心,再次从门外闪身进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冒然走近床前,而是远远地,依着病房的门边往里张望,谁知,这一举动,再次被浑身发抖的母亲一眼望见,只见她依然伸出一只手,对着华子一指,说:儿啊,你躲在门框边干什么呢?进来,进来让妈看看,你究竟伤着哪儿了啊。跟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华子妈这一哭不打紧,整个楼层都热闹起来了,病房外面打开水的,洗碗的,还有上厕所里,纷纷都活跃起来。有的说:快去看,前几天遭电打死的鬼魂显形了。你们听,死者的妈哭得好惨。有的说:看什么看啦,鬼魂显形说明阳间的事还没有完全了断。赶紧的,着人到章华寺买几张冥钞烧给他呀,不然,让他附了身可就麻烦了……

还有什么没有了断呢?华子不想因了自己的存在招惹母亲伤心。于是,狠心地一转身,飘出了医院。

(九)

华子再次来到单位会议室的时候,事故调查分析会好像已接近尾声了。

会议室也不像上次那样烟雾缭绕、灯光昏暗惨淡了。会议室门窗洞开,主席台上,一位居中而坐的胖子正在抑扬顿挫地讲着话。华子看着不熟悉,就悄没声息地飘过去看了一眼摆放的座牌,知道是电力检修总公司的领导。胖子领导说:“2·15”事故的教训是深刻而沉痛的。我们的职工兄弟再次用生命的代价诠释了安全生产的重要性。因此,我们必须按照事故原因不查清楚不放过,事故责任者和应受教育者没有受到教育不放过,没有采取防范措施不放过,事故责任者没有受到处罚不放过的“四不放过”的原则,用铁的制度、铁的面孔、铁的处理的“三铁”精神,和反违章指挥、反违章作业、反违反劳动纪律的“反三违”要求,扎实认真地对这次事故进行全面调查分析,弄清真相,严肃追究相关人员的领导责任……

胖子领导的讲话声音不算大,但在诺大的会议室里给人造成的震撼却是不小,就连躲在会议室正中吊挂的日光灯管上的华子,也分明感到主席台下坐着的钱大伟和班长李德贵们,身子好像遇到什么刺激似的猛然一抖,并且马上低下头,更加小心地在笔记本上记录胖子领导者的训斥。当然,胖子领导在讲了追究责任的同时,也讲了要树立信心、振奋精神,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华子是电力人,知道胖子领导者讲这番话的隐意,在电力系统,往往是要么平平安安地不出事,倘若一出事,过不多久总会出现连锁反应,就像时不时冒出的一些流感病毒,如果控制不好,发展下去很是麻烦。

胖子领导的讲话很短,不一会主持人就宣布散会,声称休息五分钟后,调查组将在小会议室里召开小型座谈会,找一些当事人调查核实情况。

调查组核实什么情况呢?华子想,他们无非就是调查他华子出事的原因,明确责任界线罢了。有那么一会儿,华子还算计着要躲到小会议室里去偷听一下情况的,及至进到门里,看到公司总经理钱大伟、生产副总张一华和班长李德贵,甚至他的那帮兄弟孙猴子、王黑子、唐老鸭、汪亚平们,一律灰头土脸、惶惶不安的样子,他忽然一下失去了兴趣,觉得自己眼下已经没必要去凑那份热闹了。听与不听,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先前他的领导和弟兄们为了自保,已统一好了口径,现在无非是面对上面的来人,重复一次“表演”而已。

华子也承认,自己所演绎的“2·15”事故他是有责任的。他是有经验的老检修工了,班子李德贵撒着尿分派任务时他不仅没有提醒,反而觉得好笑;没按规定两人一组编成作业班他不仅没有反对,而且到了作业现场,他还在思想着与欧阳星星的约会,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是,假若班长李德贵从一开始就遵守规程、明确任务和责任,各个环节监控到位,他华子还会出事吗?换言之,假若领导履职到位,只要有一个领导在现场,他华子还敢一边想着欧阳星星,一边去登杆作业吗?!

华子那会儿矛盾极了。一方面,他不愿意面对领导和同事们众口一词的谎言,把责任往他华子身上一推了之;另一方面,他却希望自己的徒弟赵小武能早点现身,只要他出现在调查现场,一切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然而,华子在会议室外面的走廊里飘来飘去地等了许久,只到猴子、黑子、唐老鸭、汪亚平,甚至班长李德贵、公司总经理钱大伟从会议室里出来,也未见到赵小武的身影。

天看着就黑下来了。华子心绪失落地在新搭建的灵棚里转了一圈,并且,还特意看了看摆放在寒风中的花圈,上面,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各种挽联,还是让他心生温暖,觉得人间的真情,其实在这窄窄的纸条上也是一种体现。

从公司大院里出来,他一度想返回医院去看看洋洋和父母的,虽然害怕给母亲带来新的伤痛和刺激,但那儿仿佛有着强大的磁力,不知不觉中,还是拐到了去市中心医院的路上了。正是下班高峰,长征路上车流、人流混杂,整个马路上被挤得一塌糊涂。华子本可以像孙悟空似地翻个跟头、驾个祥云就过去了的,他不,华子此时童心萌发,从空中下来,竟然把大街上几乎首尾相接的车顶当成了宽阔的马路,从一个车顶蹦到另一个车顶。有几次,他甚至还摆出在滑冰场上滑冰的姿势,在别人的车顶上玩起了花样滑冰的勾当。正当玩得兴起的时候,突然“咣当”一响,前后车辆相互追尾,害得华子一屁股摔落在一辆紧贴着的三轮摩托车的车厢里。华子气得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正想起身跳到另一辆车的车顶上去,忽然发现开着三轮摩托车的人尖嘴猴腮、眉眼突出,却原来是猴子孙红林。华子知道,孙猴子住在城市的东区,此时下了班,孙猴子却反着方向往西走,这是要去哪能儿呢?正纳着闷,猴子的手机叽哩哇啦地唱了起来,只见猴子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简单地瞅了一眼,就对着手机开骂起来,说:现在他妈拉个巴子的马路上车比人多,我他妈正堵着车哩,你们把酒菜先准备好,一时半会就能到的。

原来孙猴子是去赴约吃请。华子大约是好奇心作祟,此时竟也不急着去医院了,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孙猴子的三轮车斗里,跟着孙猴子左冲右突,没费多大劲,就上了沿江大道,并且很快在一个名叫“江鱼城酒家酒家”的门前停了下来。

只到这时,华子才算明白过来,原来是几个弟兄,接受了事故调查组的询问之后,到江渔城来小聚的。那一天,如果不出事,按时完成了任务,兄弟们几个,大概早就让班长李德贵请了客的。

包房很小,大约只有七、八个平方米的样子。华子随着猴子进来时,发现桌上的菜其实也很简单,除了一个鱼火锅,剩下的就是几盘时令小菜。桌边已坐着了班长李德贵,以及黑子、唐老鸭、和平时不擅言语的青工汪亚平。华子不解的是,加上孙猴子,他们一共是五人,然而桌上却摆了六份酒杯和碗筷,并且,班长李德贵在倒酒的时候,对这每只大约可盛三两多的高脚酒杯一律酌得满满荡荡的。华子想,么非等会儿徒弟赵小武也要来赴宴不成?然而,不及华子多想,班长李德贵已径自起身,端起了那杯还以为是给赵小武准备的酒,举起来,在自己的眼前亮了亮,说:今天,我对不起华子兄弟了,这杯酒,算华子罚我的。说完,往嘴里咕噜咕噜一倒,喝了个精光。

桌上的其他人见班长这样,一时都有些发愣,正想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李德贵早又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对大家一晃,哑着嗓子说:大家什么也不要说了,来,都把酒杯举起来,为了华子一路走好,我们一起干了这杯酒!

五只酒杯在空中碰得哐哐直响……

华子皮影似地站在一边,看了,眼里隐隐有些发潮。打量了桌边的其他人,发现五位汉子的双眼,大约是酒精的作用,眼睛也在开始发红。

猴子说:刚才进来时忘了,下班时,我专门弯到章华寺去买了几柱香的,黑子,你到我的车斗里去拿过来燃上吧!

怎么,要在这供着?黑子说,没有香炉,没地方生根哩。

不是有空酒瓶子吗?就插在酒瓶子里吧!

三柱香燃起的时候,班长李德贵再次端起了满满一杯酒,对着香烛就要干了。不过,还没到嘴边,却被孙猴子一把给拦住了,说:班长,别自我作践了。华子是好兄弟,相信他会理解的。

这杯酒还是我来喝吧!坐在李德贵旁边的唐老鸭一把夺过酒杯。华子知道唐老鸭平时是不胜酒力的,但是这会儿却眼见着唐老鸭把脖子一仰,生生将满满一杯酒给灌了下去。

其实,今天我们应该把赵小武给找过来的。黑子说,让他也给他的师傅敬上两杯酒。

这是个犟小子。班长李德贵说,最初让他统一思想时,小子坚决不肯,质问我为什么要不顾事实。

可以理解。孙猴子说,毕竟,他们师徒一场!

我这也是没办法呀。李德贵说,我撤职受处分事小,还要连累领导和弟兄们。

小武子最终不也默认了吗?

小武子是颗好苗子。李德贵说,只到我问他,你曾是军人,怎么就不知道一切行动听指挥?!

小武子真在家装病呀?唐老鸭问。

哪里。班长李德贵说,请示了公司的钱老大,让他到外地去散散心。

听说这小子并没外出哩。孙猴子说,整天躲在网吧里打网游。

李德贵听了愣愣神,跟着发了声感叹:只是委曲华子兄弟了。

哎,你们快看。孙猴子突然用手往燃着的香火上指,说,屋里又没有风,怎么忽然变得忽明忽暗起来了?

是不是华子有了什么感应。黑子说,这家伙也跑过来凑热闹了。

不会吧。唐老鸭伸着脖子往窗子外面看了看,说,外面起风了。

屋子里不是有空调吗?班长李德贵说,可能是空调吹出来的风……

华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空调的电源线插头,根本就没有进到插座中。

华子苦涩地一笑,心想:自己的这帮弟兄们真的是醉得不浅了……

(十)

华子最终回到自己的身上,大约是5天以后的事情了。

他先是在大厅的日光灯管上停顿了片刻,粗略地打量了自己摆放在透明尸棺中的遗体,发现在受过电击之后,一米八0的身子,躺在那儿似乎短下去不少,他也懒得去伤心计较了,他太困顿了,他像只蚊蝇似扑了过去,他仍然希望能进入到自己熟悉的身体之中,能够魔幻般地起死回生。但他的努力依旧是徒劳而无用的。他变得心灰意冷,干脆缩在华子肉体凡身的耳朵里一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只到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响起,他才一下子惊醒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又有什么危险向他逼近了呢。原来却是几位身着脏兮兮白大褂工作服、戴着同样脏兮兮口罩的汉子,在单位开过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后,正在把他的尸体往焚尸炉前送哩。那一阵阵劈哩叭啦的鞭炮声,是他在检修公司的几个兄弟们正在为他进行最后的送行。他当时还想,自己怎么会睡得这样死,连单位召开的遗体告别仪式他都没有醒转过来?!

眼见着两位焚尸工打开熊熊燃烧着的焚尸炉的挡风门,嘴上喊着一、二、三,正要将他的遗体推入的一瞬间,他一下从遗体的耳廓中蹦了出来,几乎擦着右边一位焚尸工的脸颊,飞到焚尸炉对面的一颗刚刚吐出新绿的树枝上。

此时,他不用看也知道,华子的躯体正在那座酷似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痛苦、扭曲地燃烧着;而炉子上方的烟筒里,一股股淡青色的烟雾在努力地向上飘飞、翻腾,随心所欲地在硕大的天幕上,描摹出一串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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