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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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树金黄的黄桷树风中飘摇，一片片叶子“沙啦啦”随风而去。在这夏日的午后，郭岩躺在医院的门诊病房，看着输液管内的药液一滴一滴落下，像洒了团儿薄雾，洒一下，再洒一下……
望着飘摇的一树金黄，郭岩便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那时候，在北方的农村老家，感冒发烧，其实不算病的。感冒的时候，一碗姜汤或麻辣的一碗锅贴面，捂上被子，一通出汗，感冒便没了。身子稍一轻松，便疯得像野人一样，与伙伴儿们跑过红枫林，到河边的竹园子捕捉小鸟。夜幕十分，“哗啦啦”去摇那密密匝匝的竹，不少麻雀“扑棱棱”坠地，倒霉被捉住的便被做了烧烤。风吹雨打没什么不好，哪像现在，动不动就打针输液。
我们把身体交给了工作，却把健康托付给了医药。郭岩常常感到身心疲惫，怎也不像风华年少那会儿生猛。而现在，自己不用去想工作上的事了，他病了，病了其实很惬意，看着窗外的黄葛树，想着大地收起了辛苦一年的金黄，漫山的红叶该是什么样的景致呢？向往……会走向山涧，踏着红叶去撷取春的希望，肯定少不了杨桃、山楂与板栗。
而在成都，你很难感觉到秋的景致，例如窗外府河这些盘根错节的黄桷树，落叶飘零要是从初夏开始的，有早有晚，可持续3个多月，一树树茂密的青翠才渐渐由绿变黄，纷纷凋零，洒下一地黄金，错落有致跌落一河两岸。树上的枝桠同时露出尖尖角，长出嫩嫩碧玉般的芽，待嫩黄变绿，当初的芽衣便纷纷干枯，清风徐来，如阵阵叶雨，随风散落府河。
“你的滴完了，该换药了。”
你越是在意，它倒一滴一滴不知急躁，而不经意间，一瓶竟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的小男孩儿来了位女子陪护，她拿着书本，郭岩只知道她安静静地坐着。他侧着身子坐起，想拎了瓶子到护士值班室去。
“小心，别动，我去。”她走了过来，把输液器关小，并看了看液体瓶上的名字，自言自语：“郭岩？”
换了药，房间依然安静，郭岩想道声谢谢，可她一直安静地坐着看书。蓦地，他好像见过，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却不知见面何处。自己又不能老盯着人看，随手翻起了手机，竟又想逗逗她。不经意地一瞥，那女儿孩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郭岩本不想笑，狠劲儿绷着嘴，可还是笑了。郭岩笑了，女孩儿也笑了；女孩儿一笑，郭岩又笑了。笑啥？谁知道笑啥，就感到自己傻傻地笑。
女孩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郭岩倒又无聊起来。笑人家干啥？又不认识。
不知是乱了、倦了，只觉得没趣。等那女孩儿走的时候，他也没再言语。倒是她端庄庄、大方方来到郭岩的病床前：“表弟输完了，我们先走了……”
郭岩想说，好像见过，可又觉得这样没有缘由地冒昧，太唐突，欲言又止。女孩儿却说：“我叫绮绮，读过你的文字，我想起来了，《成都日报》，也可能是《华西都市报》，你的文字很美！”
“是吗？”郭岩笑笑，这次浅浅的，应该很文雅，可竟什么也没再说，就看着她带着弟弟走出病房，边走边去捕捉飘摇的金黄。
没多大功夫，那男孩儿举着两块儿哈密瓜跑了过来，递郭岩一块儿：“你嘴巴裂口子了。”然后离开病房，踢踏着落叶，在窗外绿树掩映的小径消失。
生活常常给人以惊喜，而聚得欢颜、离得失意，刚才的赏心悦目霎时消失殆尽。一直到大师姐下班来接，郭岩满脑子还是那女孩儿与弟弟轻盈的脚步与欢快的笑脸，好像这社会真的不是缺少美，而是少了发现美的眼睛，郭岩甚至想，这情景就是一篇美文。
当天晚上，郭岩果真就将当时的感受敲了出来，稍加修饰后，发给了《华西都市报》，第二天副刊编辑就反馈信息“拟采用”。没过几天，真就登了出来。这些源于生活的文字，比无病呻吟的小资情调的豆腐块儿好看多了，就是不知她能不能看到。一个夏天，一想到飘摇的一树金黄，闷热的心境便豁亮起来。
晚上，女神与郭子在客厅聊了很久，二人就像久违的红颜知己，你怎么也想象不到已经到了试婚的边沿。虽然公寓的人们在内心仍然抵触这个貌似强大的女神，但是她的坦诚有目共睹。郭子也想得开，好说好散，这倒让郭岩与大师姐心绪稍平。看来这社会，没有死心眼儿的女子，就怕想不开的男人。
既然女神已向公寓讲明，人家要追求幸福生活，也就没人再说些什么，人各有志。于是，就把偌大的空间留给了女神与郭子。女神点燃蜡烛，郭子把红酒温了斟上。只要与郭子喝点啥，她就喜欢把蜡烛点燃，这都是先前的光景了，现在很少有这种浪漫情调。郭岩和大师姐有些莫名其妙，这烛光晚宴的氛围哪像是要分手哟！
二人一边喝，一边敞开心扉地叙旧，倒也其乐融融。女神言：“小郭子？”
“喳。”
女神笑了：“你又来了，就别喳呀、喳的了，我又听到楼下有人在吐。”
郭子醉眼朦胧：“没有啊？”
“真的，我听到了。我很想下去看看是不是爸爸又喝醉……”
郭子乐了：“呵呵，不是你爸爸喝醉，是你醉了。千里之外，怎能是岳父老大人？”
女神显得很忧伤：“以前，我经常听到，很多次又不是爸爸，是灵灵的爸爸，他被灵灵的妈妈搀走了。在家里，我从来没有安全感，直到遇见了你，想哭了就找到你，哭一回；想发泄，就找你，打一回。”
“老婆，你没事吧？”
女神又一口喝干酒杯：“可我觉得你就是长不大，有时候赖在我的怀中，像个孩子。我不缺少男朋友，我是在选择既是男朋友，又像父亲的男人，这样才有安全感。”
“可那个吴迪……他……他对你好吗？能做得比我还好吗？”
“郭子，你不懂，这就是品味，思念是一种调节，是一种情调，是渐渐的奢侈。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漂泊的旅程，遇见都是美丽的意外，所以，我要珍惜这个缘分。”
郭子听得一脸迷茫。
“我相信因果轮回，不知这世界轮回了多少年，才有了与他相遇的一瞬，不知又靠多少年的默契沉积让瞬间提炼出永恒！就像以前，我们天天的苦累与追随，就是我们的福气一样，因为你曾经是我的贵人！”
“老婆，可是我让你失望了！”郭子流出了眼泪，一脸痛苦，这痛苦好像不是因为女神的别离，而是自己的无为让女神失望了。
所以，只要提到四川男人，便想到耙耳朵，就像郭子，单单耙还是不行的，还要是一个有本事的耙耳朵，四川妹子哎，你们多么奢侈哟！
烛光下，二人继续喝酒，喝着喝着，竟抱着瓶子对饮。女神喃喃细语：“不知为啥，我常常想起父亲，几天没见到爸爸，我已经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在漆黑的夜晚，看着孤独灯影中柔弱的母亲坚强地撑起一个家，她总是期盼着爸爸有一天会回来，可爸爸不会回来了，他跟着一个漂亮的阿姨走了。以前，爸爸不是这样，爸爸的声音很慈祥，爸爸的怀抱很温暖。爸爸不喝酒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这世界最好的爸爸。什么时候，爸爸开始酗酒？我不知道，直到后来，看见爸爸不回家，牵了别的阿姨的手……”女神平静地述说着，说得自己满脸泪，听得郭子满脸泪。
“老婆，我心疼你呀！”郭子颤颤巍巍走到对面把女神拥抱。
“郭子，我们不喝了吧。”
“不喝就不喝。”
“郭子呀，我实在不忍心丢下你，你鞍前马后服侍我这些年，我……我风对不住你呀……”
郭子傻乎乎地笑了：“我……我知道配不上你，我已经很幸福啦！那啥？曾经拥有，对，曾经拥有，足……足够我想一辈子了！”
女神唏嘘连连：“郭子，别喝了，你去洗一洗。”
“今天我懒得洗，反正以后我又不在你身边烦你，脏一点也没啥。我还睡地板，不……不用了……”
“今天，我不让你再睡地板了，睡床上吧，你不一直希望着这一天吗？”
郭子果真像个小孩子：“老婆，真的吗？”
女神情深意长地望着郭子：“当然，是真的。”
郭子兴高采烈过后，又颓唐地坐在那里：“那可不行，我都坚持这么长时间了，要不我……我郭子的功力不就全废了吗？不可，不可。”
“不少人说，看看这社会都成什么样子了，又是试婚、又是闪婚，我一概不屑一顾，我们坚持了3年。本来打算把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与甜蜜留到穿婚纱的那一刻。可今天我改变了初衷，郭子，我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呀！快洗澡去，趁我还没有反悔……”
郭子生气了，那眼泪就像在眼眶里存着：“你以为男人都是这样浅薄的货色吗？老婆，你小看我郭子啦！你以为你了解我，可我们相处这么久，你还是不了解，哪怕是针尖儿大的伤害，都不会发生在我小郭子身上，你明白吗？——可是，你不明白！”
女神情不自禁：“小郭子，对不住呀！”然后把脸深深地埋进郭子的怀中。
“别哭，你是自由的，你有什么想法，我都支持。人家要对你不好，想回来就还回来，这辈子，我都不会嫌弃你，我心里只装下一个你，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
“郭子，别说了。我是在挑挑拣拣，可我也是选择我以后的生活质量呀！”
“你没有错，疼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能过幸福生活吗？”
大师姐躲在房间，听得泪流满面：“我小看人家俩人儿啦，小看啦！”
晚上，女神与郭子的房间没有悲戚的哭泣，只有平静的欢歌与笑语。
女神离开成都公寓，走了。临走的时候，她交给郭岩一个档案盒子和一张银行卡：“大师兄，这是我和郭子的期房协议与缴费手续，还有一张银行卡，拜托你交给郭子。这几年，我们辛勤的汗水都在里边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应该亲自给他呀？”
“郭子说了，房子与存款他一概不要。我对他说，房子要看着别扭，就把它转让变现，反正我净身出户，可他不同意。”
“成都男人耙耳朵，可郭子是纯爷们儿，郭子是在等你回心转意呢！”
“让他自行处置吧，我不可能再回来了。”
女神走了，秋子比谁都哭得伤心，不知是哭郭子，还是触景生情，想起了邱哥，整整一天没出过房门。晚上，等她慵懒地走出房间，郭岩便想到单位通讯员成都采风的事来，问她导游有没有问题。秋子却一反常态：“大师兄，没问题。”
第二天的采风到了宽窄巷子，秋子像换了个人，嘴巴就没闲着：“到成都，由天府广场西行不远，便是宽窄巷子。宽窄巷子始建于清朝，是成都三大历史文化保护区之一，短短的宽窄巷子承载着老成都的历史信息与历史印记，令人遥想，慨然不已。
“宽巷子的‘窄’是逍遥人生的回忆，窄巷子的‘宽’是安逸生活的体现。宽窄巷子由宽巷子、窄巷子和井巷子三条老式街道及其间的四合院落组成，是北方的胡同文化在南方的唯一体现。亲朋好友来成都，必到宽窄巷子……”
听着秋子的解说，郭岩就感到宽窄巷子的外地客人居多，街两边有大量兜售四川、重庆特产食品与工艺品的店铺。在宽窄巷子，行为艺术是一道风景，初，以为铜像一座，或手执一扇、提鸟笼，或持烟袋、拨算盘，俨然一老成都伫立宽窄巷子。蓦地“哗啦”一抖算盘：“行为艺术，模特辛苦，报酬随意。”郭岩为之惊觉：天哪，行为艺术，真人秀！
宽窄巷子古风蔚然，行走其间，犹入川蜀古景。
秋子言：“入宽窄巷，不但可以吃到地道的四川菜肴，还可以感受成都的市井文化、茶楼文化以及戏曲文化。而茶，在成都最显闲情逸致，一碗清茶能荡漾出巴蜀绵延千年水的记忆，成都人喝茶的历史始于2000多年前的战国时期，宽窄巷子里的茶铺，可以追溯到300年前。这里的街巷，最早为清朝八旗官兵驻防修建的兵丁胡同，后八旗兵散，逐渐演绎成带有明清传统特色的深宅独院。于是，古往今来，宅前院后，茶铺戏坊，熙攘繁华，历史深处飘来的阵阵茶香犹存，现代新潮的时尚经典不断融入，成为成都人的惬意所在，也是成都颇为得意向外地友人推荐的去处。古老的街巷，一如它所身处的这座城市，接纳着，包容着。因为有着不慌不忙的流水和空气，有着一方悠然自得的人群，让100年前来到这里的美国人约瑟夫·比奇以“东方伊甸园”之名，把他亲眼目睹的乐土刊登于美国《国家地理》杂志。”
中午，郭岩他们来到一个叫“成都映像”的川味餐馆，感受火辣辣、金黄黄火锅的肆意沸腾，老腊肉、野山菌、各种小吃珍错杂陈，最大的满足感是里面浓浓的巴蜀文化。郭岩感叹道：“有时候，我就想，若呆些年月，再回北方老家，不知怎样满足已逐渐适宜的蜀中川味。”
秋子私下言：“成都人虽然爱吃，但对高档酒店没啥子兴趣，那些连名字都没得的街头串串、苍蝇馆子常常人满为患，你随处可见开豪车、穿貂衣的美女和朴素的农民工挤一小桌安逸地吃面。成都人吃鸡爱吃鸡脚儿脚儿，吃鸭爱吃鸭脚板儿，吃兔爱吃兔脑壳，吃牛爱吃肺片毛肚，反正不是啃骨头，就是吃下水。据说中国每年消费5亿只兔头，2亿是被成都人啃脱的。”
在成都映像餐馆，几杯泡酒下肚，天井式的大堂舞台点亮，锣鼓响起，名伶粉墨登场。台上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抖云袖、咿呀唱，委婉的川剧悠扬缠绕：“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伯/这件事例叫我心乱如麻/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这便是集昆腔、高腔、胡琴、弹戏、灯戏五种不同声腔的川剧，看客最喜欢开场那可爱的花脸，他的变脸让饭场沸腾起来，掌声、喝彩声不绝于耳。
离开宽窄巷子的时候，秋子又不失时机作总结：“婉约巷间，芳名门楣，门里江山，优雅过眼，它传承了2300年以远的传统的经典筑城，演绎了300年前清朝八旗军驻扎的历史述说，成为老成都怀旧遥想与小资情调延伸的地带……”
返程的路上，秋子是郭岩到公寓后从没见过的失落，有时候莫名地流起泪来。不知又怎么把金沙遗址景点的门票弄丢了两张，郭岩本打算回公寓的时候补给她，见她在那里哭，有人就问：“导游怎么了？”
郭岩说：“导游自己赔了两张门票，今天算白干了。”
“人家辛辛苦苦一天，我们说啥也不能让她吃亏。”于是，有人站起身来，没多大功夫，便为她凑齐了两张门票的钱。秋子说啥也不要：“是我的失误，我不能要你们的钱，不能……”
结束当天的行程，回到公寓，秋子执意要搬出公寓：“若不是邱哥，我早就到姨妈家住了，这里留下太多的失落，目不忍睹，不堪回首……”
晚上，公寓的那帮人到339电视塔，品味新开业的韩国烤肉去了，留言让郭岩与秋子一同前往。郭岩便对秋子说：“要走了，我们聚一下吧。”
秋子言：“见面又得难过落泪，还是不见的好。——大师兄，我会想你们的……”一脸泪水，背过身去。
郭岩便拎了秋子的旅行箱，送她上了出租车，看着那车驶过东门大桥，绝尘而去，驶向锦东路方向。
郭岩看着远去的出租消失在一环方向的车水马龙，想象安逸舒适的成都，在它的背后，谁知道是怎样的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