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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显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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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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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碑上没有麻久加

将近二十年了,双坝村的人还记得,那天晚上,要不是许三娃媳妇生娃儿,闫老树就被那场洪水冲走了。人们说,闫老树一辈子给人看病,救死扶伤,好人有好报,命大。

闫老树说,哪里哪里,三娃媳妇死了,我没救得了,一辈子心里都是个疙瘩。

“那不怪你。”双坝村的人说,“三娃媳妇那是她命里该走那一步。”

只要提起那天晚上的那场洪水,双坝村的人就必定要提到闫老树。如果闫老树恰好也在场,他必定是要把这个故事讲一遍。“那天下午,我跟麻久加把约立了,本来是要回武郎沟的,铺盖都捆好了,许三娃跑来找我,说他媳妇肚子痛得厉害的很,叫我去看一下。那会天已经麻麻黑了,又下那么大的雨,我就不想去。我说,肚子痛,不是大病,你给她熬点生姜红糖水喝就好了。三娃说,要出人命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你去看一下吧。我跪下求你。我说,撞见鬼了,肚子痛还能出人命?三娃说,要生了。我就跟三娃去了。过铁索桥的时候,河里的水又臭又黑,明晃晃的,离桥板还有两三尺高的样子,把我吓得两腿只打闪。上许家垭子大坡的时候,硬是四脚四手地往上爬。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糊了一身的稀泥巴。到他屋里一看,三娃媳妇肚子圆鼓鼓的,痛得满床打滚,地上的血淌成了河。娃儿伸了个腿出来,乌青。我有啥法?我跟三娃说,赶紧把你媳妇送乡上医院去。三娃说,这大半夜的,连个抬滑竿的人都找不到,咋送?你给我想个办法,拖到天亮再找人抬。我说我想不到办法,你去把狗蛋他妈请过来,她会接生。三娃吭吭唧唧了半天,才说明白,前两天他把狗蛋他妈养的一只老母鸡偷来炖了给媳妇吃了,让狗蛋他妈晓得了,找过来跳起脚来臭骂了一顿,还咒三娃媳妇吃了她的鸡,当心被娃儿卡死。三娃不好意思去请,我就去请,好话说尽,狗蛋他妈才过来,看了一眼就说,她也莫法!叫三娃赶紧去把梁二叔找来冲两炮,把那不安份的东西轰走,兴许娃儿就下来了。梁二叔在山上守号(夜里守庄稼,防野兽糟蹋),拿了个火药枪吓野猪。三娃连滚带爬地去山上把梁二叔请来,在屋后'嗵、嗵‘地朝天上放了两枪,声音大的很,震得墙上泥巴往下掉。娃儿没下来,三娃媳妇断气了。”

闫老树对此唏嘘不已。“我只会号脉抓药,哪会接生嘛。”双坝村的人说,是三娃媳妇救了闫老树。闫老树说:“是的是的,要不是三娃媳妇,我也跟老麻一样,睡得死死的,连尸骨都找不到了。所以,每年到这一天,我都要给三娃媳妇烧三炷香,烧点纸钱,给她在下边买衣服穿。”

约是那天下午立的。

闫老树吃早饭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一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回武郎沟的路塌方了,闫老树没办法回家去背粮食,米面都吃光了。他睡到晌午过了才起床,在墙角找到两只土豆和几根豆荚,又从厨柜里翻出一小把挂面,胡乱凑合着煮了一碗汤面条,醮着辣子酱吃了,就算吃过早饭了。收拾好碗筷,闫老树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箱子来,把压在箱底的用黄布包着的一沓老医书翻出来,一本一本摊在床上晾。老医书是师父牛老先生传给他的,用毛笔小楷抄在草纸上,三百多个中医偏方,是牛老先生毕生探索的心血。临死前,牛老先生把老医书传给了闫老树,嘱他今后要存仁心、行良医,用这些偏方为百姓除病痛。

就在这时,狗蛋萎萎缩缩地猫着身子进来,嚅嗫着说:“闫……闫叔,我麻叔请你过去立约哩。”

闫老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淡然地回了句:“晓得了。”狗蛋退了出去,闫老树把一口痰狠狠地啐在地上。“狗仗人势!”他没想到麻久加会逼得这么紧,前天刚松的口,今天就要立约,火烧眉毛地撵人走,太欺负人了。

闫老树颓然地坐在床前的木凳上。木凳的腿松了,向一边歪斜着,坐上去吱吜作响。老医书的草纸已经潮得能拧出水来,师父那不算正规的毛笔小楷字已经开始向周围漫洇,“这些方子,看来是用不上了。”闫老树暗自叹惜,“回了武郎沟,就给师父烧了吧。”

他站起来,头有点眩晕,脚下打了个趔趄。后墙上临河的小窗户上钉着一层泛黄的塑料纸,一个角耷拉下来,透进模糊的天光,天很暗。闫老树扯了一下床头的电灯开关绳,电灯没亮,又停电了。

他走出门来,外面的雨下得又大又急。雨点子砸在泥地上,“噼哩啪啦”直响,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屋檐上的雨水像瓢泼一样往下流,把仄逼的檐坎淋得水光溜滑。闫老树一手扶着墙,一手提起裤褪,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隔壁的麻久加屋里。

这是闫老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走进麻久加的屋里。闫老树记得,麻久加刚搬来的时候,乱七八糟的家具堆在公路边,他曾好心地走过去帮忙,搬起一张桌子想要给麻久加送进屋里去,却遭到了麻久加的白眼。“不稀罕让你搬,放下吧!”麻久加冷冷地说。闫老树一时手足无措,讪讪地退回自己屋里。

过了几天,屋里收拾利索了,麻久加要在屋后修个猪圈,屋后有两棵闫老树早先栽的枣皮村挡了路,麻久加招呼没打就砍了。闫老树去找麻久加说理,麻久加恶狠狠地说:“那两棵树栽在我的屋后头,占了我的地方挡了我的路,我想砍就砍!不要说我这两棵,你那边早晚也是我的,到时候我全砍了!”闫老树早就听说麻久加要撵他走,心里不服,“你等着,我死都不会搬!”他说。

屋后有间公共厕所,闫老树上厕所必须要从麻久加的猪圈外边经过。麻久加就偷偷在猪圈外边埋了两块钉子板。有天晚上闫老树起来上厕所,一脚踩了上去,当时就把脚掌扎穿了洞。闫老树气坏了,去找麻久加讨要医药费,麻久加提着棍子把他堵在门外,“我那是防贼的,哪晓得你半夜三更跑到我的猪圈去,是不是想偷我的猪娃子?”闫老树无奈,只好跛着脚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做了笔录让他回家等着,这一等就是两个月,脚伤都好了,也没有音信。直到前天,麻乡长带着村长郑伦奎和派出所张所长来找他,赔给他一百块钱。张所长让他签了字,这案子就算了结了。

麻乡长给闫老树道了歉,说他的大哥没有文化脾气暴躁,经常会干一些出格的事,让闫老树担带点。这些家务事也不好意思老麻烦派出所的同志来处理。既而又说,他想在双坝村给他的大哥安个家,可是那两间房子太不像个家的样子了。

郑伦奎说,所以村上决定,把你这两间房子收回来,让给麻大哥。你呢,就搬回武郎沟去住,村上给你多划两亩自留地,一家人团团圆圆,多好!

张所长说,所里人手不够,全乡上千人,邻里之间的纠纷太多了,我们都顾不过来。你退让一步,是好事,免得万一有个闪失,吃亏的还是你。——闫老树就这样松了口。

闫老树走进麻久加屋里的时候,看见麻久加和郑伦奎正坐在桌边扯闲话。“……这雨不敢再下了,再下饭都没得吃了。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河里的水该不会涨到公路上来?晚上不敢睡觉了。”郑能奎说:“不会的。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水涨到公路上来的,每回涨到半河水就消了。晚上你就放心大胆的睡吧……来,老树,过来坐这儿。”

老树走过去在桌边坐下,他看见桌上的油灯下,放着两张纸,上面是用钢笔写的歪歪扭扭的购房协议。

“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老树,你是明事理的人。麻大哥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他们家人多,房子又小,确实住不下。”郑伦奎侧了下身子,闫老树看见,在他身后的阴影里,麻久加媳妇搂着两个孩子,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屋里还有个老人,身体也不好。”里屋传出一阵长长的咳嗽声,拖着长长的音,越压越低,几乎要断气了。“麻乡长有孝心,不管调到哪工作,都要把老娘带上,方便照顾。今年调到我们乡上来了,乡政府房子不够住,就把村上这两间房子借了先住下。”

麻久加递了支烟给郑伦奎,给他点上火,“唉,我娘这肺病,好多年了,治不好。我媳妇也不是个灵性人,煮茶办饭的活都做不利索。我下苦力做些泥瓦匠的零活,拖家带口的,日子难过啊。幸好老二当了国家干部,我们这一家老小,都依靠他。”

郑伦奎咂吧着纸烟,又说:“这房子小不说,还又破又潮,一下雨就漏,根本住不成人,麻乡长给我说了好几回,想翻修一下,以前房子是村上的,不好弄。现在麻大哥把这两间房子买下来了,反正也是翻修,把你这两间让出来,一遍脚手就弄了,他们一家人就能凑合着住了。话说回来,这几年包产到户以后,村里的人看病都到乡上卫生院去了,村上这个医疗站也就荒了。你一家人都在武郎沟,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早点回去是好事情。”

“起这个意其实很早了。这几年跟着老二走了好多地方,都安定不下来,今年到双坝了,刚好村上有几间空房子,就在这安个家算了。起先跟你商量,你死活不答应。”麻久加低下头,声音发虚。“……我干了些混帐事,都怪我糊涂,你莫怪。”

郑能奎说:“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了。”闫老树咽了口唾沫,他感到口渴。“我早晚是要回武郎沟的。上有老,下有小,又分了七八亩责任田,就靠娃儿他妈一个人里里外外地操持,根本忙不过来,回去能帮她一把。我从地区卫校毕业回来就分配到双坝村当赤脚医生,干了这三十多年,双坝村给我分了自留地,还把这两间厂房分给我,对我很照顾了。这两年,看病的人的确少了,我也想着,还是早点回武郎沟去吧。我的根本在武郎沟,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那好,这是卖房子的协议,你看一下,要是没意见,就把字签了。”郑伦奎指着桌上的两张纸,闫老树拿起来凑近煤油灯看了看,“都是那天商量好的。房子,柴山,自留地,树,全卖了,两千块钱,一把清。没意见。”

“好,你们两个把名字签上,按上手印,约就立成了。麻大哥当面把钱点给老树,这事就定了。”

闫老树接过郑能奎递过来的钢笔,钢笔是麻久加娃儿写作业用的钢笔,笔帽破了半边,笔尖分叉。闫老树用那只给双坝村的人开了三十多年处方的手接过钢笔,在两张纸上签上他的名字,又按了手印。

麻久加签了名字按了手印。郑能奎作为见证人,也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麻久加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用手指醮着唾沫数了两遍,递给郑能奎,“两千,村长你数一下。”

郑伦奎接过来,也用手指醮着唾沫数了两遍。“没错,两千。”递给闫老树,“老树,这是两千块钱,你数一下。”

“不数了。”闫老树接过钱就往怀着揣,郑伦奎说,“这个约,也有你一份。”闫老树接过郑伦奎递过来的那张纸,把钱包好,揣进怀里,起身说:“那我回去了。”

麻久加突然抬起头,大声说:“闫……老树,你等一下。这屋……实在挤得很。我想……明天,明天就把我娘的床搬到你那边屋里去……”

闫老树站住,明白了麻久加的意思。他转过身说,“那行,我回去收拾一下,把铺盖捆起来,晚上就背回去。走的时候,我把钥匙给你。”

“这咋办?一下子把许三娃整了个措手不及。还好梁二叔是经过世事的人,看三娃可怜,也不上山守号了,马上支唤三娃赶紧给他媳妇准备办丧事。”闫老树把说了无数次的故事依然说的绘声绘色。

梁二叔给三娃安排,赶紧烧一锅水,给媳妇把身子洗干净。又给狗蛋他妈安排,把娃儿腿塞进去,把衣服穿好,让三娃媳妇干净利落地走。再给闫老树安排,拟个名单,天一亮下山,去找郑伦奎,村上出面找人安葬三娃媳妇,还要买菜买酒,给帮忙的人管一顿饭。

没有棺材。狗蛋他妈说:“把我那副寿材先抬过来用。”三娃一听当即给狗蛋他妈跪下了,哭着说:“婶,我对不住你。”狗蛋他妈揣了三娃一脚,说:“你个砍脑壳的,有三个女子还不够,非要生个儿子,看把你媳妇害了。啥也不说了,先把媳妇安葬了。”

众人七手八脚把狗蛋他妈的寿材抬过来,把三娃媳妇拾掇干净穿好衣服入殓了,后半夜了。

雨大得了不的,核桃大的雨点砸在人头上生痛,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淹没在水里了。火把点不着,裹在身上的塑料雨披根本起不了作用,刚走出门,闫老树浑身上下就被雨水淋透了。周围依旧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天边偶尔有一线闪电亮起,把脚下的路照出一点模糊的轮廓,闫老树凭感觉摸索着往山下走。

这是一条曲折蜿蜒的山路,从双坝村,过了秀河,通往山上的许家垭子,少说也有十几里。路顺着山梁河沟起伏,在茂盛的树丛中穿过,白天天晴的时候行走都要格外小心,稍不留神就要滑到路边的深沟里去,不要说在这样漆黑的夜晚,路还被雨水浸泡了半个多月,更是寸步难行。闫老树把被雨水浇灭的火把拄着,一步一挪地走着。

武郎沟跟许家垭子都背靠着同一座大山。闫老树在武郎沟初小毕业后,在大队当过会计,在小学当过老师,后来公社推荐他去地区的卫校上学,毕业时正好赶上“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他被分派到双坝大队当了赤脚医生。

双坝在秀河的下游,两边的山环围出一片坝子,秀河把坝子分成两半,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顺河而下,双坝人安静地住在河两边,他们享受着比山里人更多的阳光和幸福生活,双坝有供销社办的分销店,双坝人炒菜没盐了马上跑去买都来得及;双坝人去县城,坐在家里就能等到一天只有一趟的班车;双坝人去公社赶场买了东西,可以骑自行车驮回家;双坝人认识很多县上和公社的人,经常有公家的车停下来,给哪家捎了东西回来;双坝人夏天干了一天活,可以在晚上跳进秀河的麻柳滩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山里人看着这些,会酸溜溜地说,我们是山里人,跟你们坝子上的人比不成。心里就盘算着这辈子一定要搬到双坝去住,可是那十几里的山路,不是一般人能够逾越的屏障。

闫老树在双坝大队不用下地干活,每天只要背着医疗箱出诊就能记工分,他感觉自己已经像个吃公家饭的人了,而且他的户口还落在了双坝大队,大队给他分了二分自留地,可以种点小菜,闫老树在地边还栽了一圈枣皮树,等再过几年攒点钱了,找大队和公社把地基批下来,修点房子,就能把家搬到双坝来了。

后来包产到户了,不记工分了,大队给闫老树也分了一亩责任田,可是闫老树不会种,打的粮食不够吃,就只好从武郎沟的家里背下来。但是医疗站的收入归他,够一家人的开销,还能有点结余,这就让他更有信心把家搬到双坝来了……

没想到来了个麻久加,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的愿望毁灭了。闫老树一边想着,一边紧张地抓着路边的树枝和杂草,几乎是趴在地上从山上挪了下来。到铁索桥头的时候,天麻麻亮了。在淡淡的晨光下,闫老树看见污黑的洪水把秀河填得满满当当的,波浪拍打着铁索桥,摇摆不定,洪水散发出腥臭的味道,呛得闫老树只发干呕。

过不过桥?闫老树犹豫了两秒钟,就决定从桥上爬过去。两千块钱在枕头下面压着,看这水势,屋里应该已经有半人深的水了,再不去把钱拿出来,肯定就要被洪水冲走了。在双坝村干了三十多年,最后就只落下这两千块钱,要是被洪水冲走了,他心里实在不落忍。

洪水在脚下怒吼着,像无数饥饿的野兽向下游猛扑而去,不时有浪花冲上桥面,把铁索桥拍打得左右摇摆像荡秋千一样。闫老树两手紧紧地抓着铁索,弓起背,尽量把身子放低,他踩着湿滑的桥板,慢慢向前挪着步子,既要一步一步踩得很稳,又要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他的心“咚咚”直跳,提到了嗓子眼,平时闭着眼都能走过去的铁索桥,并不觉得有多长,这时候却长得看不到头。有一刻他想放弃,往后退了两步,站下来定了定神,又坚定地向前走去了。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年迈的老母亲、体弱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女们的身影,他需要钱,但他更需要活着。走到桥中间,一个巨大的浪头扑上他的后背,脚下一滑没有踩稳,一只脚掉进了桥板的缝隙里,洪水像蟒蛇的巨口瞬间吞噬了他的整条腿,他赶紧站起来,使劲把脚拔出来,鞋子却被洪水卷走了。

终于走过去了,闫老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从鬼门关上逃回来一样,经历了他人生中的一次生死磨难。顾不得多想,他急忙朝医疗站跑去,到了门口掏出钥匙来开门,刚把门推开一条缝,一股河水就从屋里奔涌而出,门已经打不开了。房檐上的瓦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有一块砸在闫老树的脚背上,痛得他跳起来赶紧躲到一边。门框严重变形了,朝下河的方向倾斜着,闫老树知道,房子马上就要倒塌,打了个激灵,他转身就往公路后面的山上跑。

跑上石山梁,闫老树回头一看,洪水已经把房子包围了,而隔壁麻久加一家人却没有一点动静,“要坏事,这一家人还睡得这么死。”一股热血直冲上闫老树的脑门,他没有片刻的犹豫,转身跑回来,用力拍打着麻久加的大门,大声喊叫:“老麻!老麻!赶快起来了,赶快起来逃命吧!”屋里仍然没有动静,闫老树捡起一块砖头,砸开了麻久加窗户上的玻璃,又朝窗洞里大声喊:“老麻,赶快起来逃命吧!”久加终于醒了,他跳下床来,却扑通一声跳进了齐腰深的水里,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扑过去,把睡在另一张床上的老娘用被子裹住,抱起来就往门外跑。麻久加媳妇这时候也变得灵性起来了,拽起两个娃儿,一手拖着一个就往门外跑。闫老树跑过去抱起一个娃,示意她把另一个娃也抱起来,一起淌过漫上公路的洪水,跑上后山上的白石梁。

站在白石梁上,一群人惊魂未定地望着他们住过的房子,悄没声息地被洪水吞没了。房顶浮在水面上,撞向铁索桥,桥墩摇晃了几下,塌了,紧接着铁锁断了,房顶散开,消失在了奔涌而去的洪水中。

坐在双坝村移民安置小区的凉亭里,闫老树讲完了他的故事。麻久加走过来笑着说:“树哥,又在摆龙门阵呢?杀两把吧,你的独门绝招‘隔山震虎’,啥时候也教给我呀。”

闫老树说:“哈哈,下不成了,孙女叫我回家吃饭呢。要不,去我家喝两杯?”

“好,喝两杯。”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向前走去,走过那片河滩地改造成的花园,一丛丛的木槿花开得正艳。花丛中,一座石雕的纪念碑肃穆地立在阳光下,上面铭刻着双坝村抗洪救灾的事迹,以及被那场洪水夺走了生命的双坝人的姓名。

麻久加紧紧攥住闫老树的手,迎着阳光望向纪念碑,“树哥,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一家人的名字也刻在上面了。”

闫老树停下脚步,爽朗的大笑着说:“你个老麻将啊,你都谢了我快二十年了,还要谢啊?”他用拐杖指着纪念碑,“哈哈哈——石碑上没有麻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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