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李琼从煤矿回来,拿出一袋蚕豆放在茶几上,说是今年刚上市的新蚕豆,叫我尝尝。那是一些她在铁锅里用盐巴炒出来的黄生生的蚕豆,粒粒饱满,玉润珠圆。我抓过一把就“咯噔咯噔”吃将起来,一股蚕豆特有的香味竟诱使我吃了一把又一把。母亲今年七十二岁了,嘴上的牙齿残根断壁,见了这些黄灿灿的蚕豆,也经不住诱惑,竟兴致颇高地拣了几颗炸开的泡豆含在嘴里。
家乡滇中盛产蚕豆,那些夏季种稻的地方,秋天收了谷子,就在谷茬旁点下一颗豆子,发芽的豆苗就能把谷茬变成供自己生长的有机肥料。就是那些长满杂草的田埂,割除杂草,顺手用镰刀挖一下,也可以种成一片片的蚕豆。冬天,大白霜将杂草冻得一片枯黄,割了的草是再也不会长了,就连山上的树木也凋零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如死树一般。只有这一棵棵神奇的豆苗在寒风中生机盎然,将田野染成一片墨绿。中学时,学过一点农业基础知识的我,曾跑进豆田将几株豆苗拔起来仔细看过,其根须上果然挂着一串串的瘤状物,上面寄生着一种细菌,叫根瘤菌,我却怎么也看不见。这种根瘤菌有固定氮肥的作用,会帮助生长中的豆苗自己找肥料。所以,蚕豆这种农作物极易种植,随便将豆子埋到土里,干时浇点水,便能大获丰收,省却了种田人的许多麻烦。种过豆的田拿来种稻,稻好;收了稻的田用来种豆,豆也好。千百年来,我们滇中的农民,就在田野上轮流耕播这两种农作物。
蚕豆在我家乡算是一宝,那一粒粒饱满的蚕豆,实在招人喜爱,还能加工成数十种可口的美味佳肴,丰富我们的饭桌。就是那豆叶、豆杆、豆壳都能粉碎加工成豆糠,是养猪喂牛的上好饲料,一丁点丢扔都没有。 在我的童年时代,蚕豆给了我们太多的诱惑,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的时光。我在村中读小学时,蚕豆是我们最喜爱的美食之一。你想,那时人们连饭都吃不饱,我们课间能有几颗香香的炒蚕豆吃多幸福呀!这种炒蚕豆,吃一颗就逗得你嘴馋,撩得你胃里猫抓似的。那时只要哪个同学口袋里装着一把蚕豆,同学们都会跑去向他讨吃。就是两个人刚打过架、吵过嘴也是如此。为吃几颗蚕豆,早把刚发生的一切恩怨、仇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老师常以此取笑我们。如果你有蚕豆不分给大家吃,那你就是吃独食,就是大逆不道、众叛亲离:“大伙吃,大伙香,独吃独生疮,鸡巴上嘀哩嘟噜生两个大疮(即睾丸)。”那时的我们真不知羞耻。现在想来,有句话说得很正确:衣食足,才能知荣耻。若让乞讨的人们大谈特谈做人的尊严,就似乎有些奢侈了。
火烧豆是我们幼年顽劣时发明的一种美食。惊蛰节后,满田坝的蚕豆趋于饱满,也惹得我们小孩子一阵嘴馋。但那时是集体生产队,想吃蚕豆需由队长安排社员到田里摘回来后,再由会计按人口分到各家,自己是不能到蚕豆田里摘蚕豆吃的。为了吃到蚕豆,我们常走在田埂上,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就摘几个青蚕豆吃。但这种生蚕豆不香,没有熟的好吃,我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在野外偏僻的空地上撬一个坑,找些柴禾先在坑里烧一堆篝火,待烈火把土坑四周的泥土烧热,就将摘来的青蚕豆倒进火坑,然后用四周的炭火将蚕豆捂在烧热的土坑里。过半个时辰,扒开热土,里面埋着的蚕豆就被烧熟了。剥去烧焦的豆壳,里面的蚕豆仍是白白净净一尘不染,吃起来又香又面又甜。这种带壳烧出来的蚕豆,比起那些生蚕豆,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如今,家乡的那些孩童,生活比我们当年优越,动手能力则很弱,根本就培养不出什么吃的智慧。那些在城市长大的聪明孩子在这方面则更糟糕,除了吃什么都认不得,不会做,居然说大米是长在树上;手里拿个鸡蛋,竟不知从何处下手?小时候父母就教导我们:馋人挨得,懒人挨不得。按他们的说法,馋人虽然嘴馋,但他自己会想方设法找吃的,就时常有好东西吃;懒人因为懒,就什么都吃不到了。记得我当年在村里放牛的时候,还吃过烧麦子:将七成熟的麦穗丢进火堆里烧,待麦芒全部烧掉了的时候,扒出来用手一搓,吹去麦壳,手心里便是一粒粒泛青的麦子,吃起来像秋天的烧苞谷,干香干香的,十分有趣。吃完后我们一个个就成了花猫脸。对比今昔,觉得有句描述人们生存状态的话很有意思:饱暖思淫欲,饥饿起贼心。
麻筋豆好吃,麻筋豆是男人们喝酒时最好的下酒菜,其做法是:将干蚕豆用香油文火炸至金黄,铲到一个大碗里,迅速扣上一只小碗,趁热沿小碗边沿浇上一瓢冷水,只听得碗里吱吱作响。过半个时辰,揭去小碗,那些金黄的蚕豆就胀大变软了。拌上辣子、酱油、酸醋、花椒、味精、食盐和生大蒜,吃起来麻辣香酸,味道十分的美妙。兰花豆也好吃,做兰花豆比炒麻筋豆繁琐,得将老蚕豆泡上两天,再用刀在豆屁股上划一刀,然后放到锅里用苏打水煮一下,再用香油文火炸至金黄。其特点是香、酥、脆。如要吃甜的,就拌上白糖;如要吃辣的就放上盐巴辣子。现在这种好吃的兰花豆超市里到处都是,要吃方便得很。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乡下也能买到花生了。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花生米稀奇好吃。但大约流行了三五年后,种田人还是觉得自己种出来的老蚕豆比花生好吃,花生又贵,哪里赶得上我们的麻筋豆有味,哪里有我们的兰花豆香脆!如今,花生已没有人吃了,老蚕豆却是乡下人的至爱。
女人们爱吃的蚕豆叫三·八汤,这种三·八汤源于她们的三·八妇女节。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的物质生活远没有今天这样殷实富足,我生活的煤矿也不例外。三·八节这天,矿里除了搞点娱乐活动,特别的地方就是食堂里为女同胞们做了一锅青豆米烧腌菜汤。女人天生喜酸,再加点青豆米,竟使她们欢天喜地。其实,这青豆米烧腌菜汤开胃口,男人们也想吃,但这一天是女人们的节日,实在是不好意思与她们争抢,这三·八汤便成了女人们的专利。
每年春天,青蚕豆上市时,我们都要吃上两三顿豆焖饭。豆焖饭的原料是:糯米、青豆米、火腿丁。其做法是:将糯米泡开后,加入新鲜青豆米同煮,煮至八成熟时再加入切碎的火腿丁拌均,盖严,用文火慢慢烘烤,至冒热气清香四溢为止。这种豆焖饭的特点是色香味俱全,吃起来糯、香、沙。记得我第一次做这种豆焖饭时,由于米未泡开,火腿丁加入过早,那些沾了盐的糯米竟煮不开,成了煮不熟的夹生饭,没法食用。 “青蛙爬石板”也是我们滇中的特色食品,所谓青蛙,其实就是那绿得可爱的青豆米;所谓石板则是用糯米面烙出来的粑粑。做时将青豆米、茴香加到糯米面中和均,放入油锅中煎熟,撒盐,即可趁热食用。那一瓣瓣绿豆米,镶嵌在粑粑上,看上去还真像一只青蛙爬在石板上晒太阳,形象生动。1985年的春天,煤矿的一同事结婚,筵席订在南华县城,菜单里有一菜叫做“青蛙抱柱”,那时的我刚参加工作没见过什么世面,以为这么好听的菜名定会有些稀奇。到了吃饭时,没想到那“青蛙抱柱”竟然是一盘再普通不过的青豆米炒蒜薹,差点让我笑掉大牙。
蚕豆富含蛋白质,营养价值高。做成稀豆粉好吃,捂出的豆芽也好吃,就连腌出的豆瓣酱也香味扑鼻。我们云南还有一种蚕豆,算得上是特产,叫保山小绿豆。这种绿豆小,只及家乡蚕豆的一半大,炒爆后的蚕豆,里面是可爱的绿色,就连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吃得动,很受人欢迎。我们医院的医生护士,上夜班累了饿了嘴淡了的时候,就喜欢吃这种香香的炒蚕豆,几个人一晚上能吃一斤多呢。既能坚固牙齿,还能锻炼嘴嚼肌功能,对人体有些好处。
但吃蚕豆也有一大不雅,那就是吃了蚕豆后屁多。不论你是吃嫩蚕豆、老蚕豆,还是吃煮蚕豆、炒蚕豆,第二天都会有一串串的屁从你肛门中排出。这蚕豆吃着香,放出的屁有时却特臭。有时忍一忍倒能将其声隐匿,却难于将其臭气消除,在那公共场所就难免有些令人厌恶、难堪。记得读小学的时候,同学们因为常吃这种炒蚕豆,教室里时常会爆出个悠悠扬扬的响屁,惹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瞌睡顿消。不是故意的,是有些忍不住,就发出了声响。这种响屁一般不臭,除了搞笑,不至于受到人身攻击。俗话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有时候一个不响的臭屁却会招来同学之间的相互指责,可就是谁也不承认放屁,反而是那个先捏住鼻子说“臭死了”的人,最容易受到他人攻击:放屁先臭主!只有那些女同学文静,不像我们男生肆无忌惮地放屁。但我们男生放屁后仍理直气壮,女同学不放屁反而常受到我们的羞辱:儿子放屁一朵花,姑娘放屁羞她妈。我们把这些话像唱流行歌曲似的常挂在嘴上,她们就胆小得更不好意思放屁了。
“有屁就放!放屁是(肠胃)健康的标志!”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这样说。他说从前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姑娘,有屁不好意思放,就一直憋着,憋得脸色蜡黄,结果就得病死了。从医学角度来说,放屁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但有个闲极无聊的日本学者,研究屁长达二十多年,还写了一本书----《忍住的屁到哪里去了》。按他的说法,忍住的屁一部分逆行,经过肠胃,从口里跑掉了;剩下的部分则被人体重新吸收,进入血液,从肺和皮肤挥发掉了。不知道这个日本憨包是怎么研究屁的,这样的“科学结论”,只要学过医的人,都能推导出来,还用得着你花二十年功夫研究?
我七岁的时候父亲正当队长,父亲在人多的地方也敢放响屁,他说放屁与做人一样,要光明磊落,不要偷偷摸摸。只有母亲挎着一张脸骂他:“羞人都认不得!”有一次,父亲喝酒时吃了很多的麻筋豆,第二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竟咚咚咚接二连三一次就放了七个响屁,乐得所有在场的人东倒西歪。后来,父亲还出了这样一道算术题来考我:一个豆子七个屁,七个豆子几个屁?这样的算术题当然难不倒我,但我觉得父亲出的算术题比老师讲的生动有趣,觉得这算术还有些意思。
二十七年前曾看过一篇科普,说是蚕豆产气,源于蚕豆蛋白质中的一个巯基,只要把蚕豆中的这个巯基改造一下,人吃了蚕豆就不会产生那个令人难堪的屁了。但这一愿望,至今也没见实现。如今,棉花都可以种出彩色的了,牛羊都克隆了,转基因食品已不再神秘。科学家要把蚕豆中产气的基因去掉,把大蒜中散发臭味的基因改造一下,可能就像我们医生剖开病人的肚子,割掉一个阑尾一样简单。但这吃了不放屁的蚕豆,还有吃了嘴不臭的大蒜,还是我们想要吃的蚕豆和大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