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农历三月二十八,我和妻在医院里忙得天昏地暗,整个门诊,病人多得像赶街一样。临到下班,心中总在诧异:今天南华县城又不赶集(街天总是病人云集),也不开乡村医生例会(只要乡村医生一开会,病人就压到我们社区来了),为何会有这么多病人?后来还是一位病人给了我们答案:今天是南华土城传统“哭丧会”。那时我就想着,今年到了这一天,一定要去“哭丧会”看看,写一篇记述“哭丧会”的文章。
今年的三月二十八,我吃过午饭,就拿上相机来到位于南华县城东的土城大石桥,还隔老远,就听见鞭炮声此起彼伏,一路上摆满了卖香烛、冥币、锞子的摊子,看上去黄灿灿红彤彤的一片,有的用一只农村抓松毛的大花篮装着,有的码在路边有一人多高。卖祭品的多是些上了年纪六七十岁的农村妇女,还有几个算命卦象测字的先生。大石桥的两头,烟雾弥漫,堆积了很多焚香后的灰烬。站在石桥上往下看,龙川江两岸的树林里,人们用几个石头支砌灶台,以家庭为单位,在那里边煮饭边搞祭祀活动,到处是烟雾缭绕,酒肉飘香,熙来攘往的人群,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南华土城的传统节日“哭丧会”由来已久,最早叫东岳会,如果按土城村里有东岳庙建于明永乐年间算起,至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是民间自发的一种祭祀形式,就是在那极左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未曾停止过,只不过是隐蔽在附近的树林里,对着大石桥或东岳庙祭拜。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这天,四面八方的妇女会聚集到土城东岳庙和大石桥一带哭泣(有的压抑太久,就放开嗓子嚎啕大哭,宣泄心中的悲苦,故“哭丧会”又有“嚎丧会”之说。从早到晚一天有万余人在此杀鸡、煮饭、烧香、磕头、祭祀,场面蔚为壮观。按当地人的说法,在这一天,新近亡灵都会来此报到,成为有主魂后来生才能投胎转世,故“哭丧会”又叫“新亡会”,因封建迷信色彩浓厚,说法也不甚吉利,至今一直不被官方所认可,也没有正式的文字记载。光绪《镇南州志略》对此仅有一句记述:“每岁三月二十八日于城东东岳庙建会,女士往观,商货俱集”。十多年前南华有人提出把“哭丧会”改叫“早春会”或“迎春会”的,但这时已进立夏节了,哪里还称得上是早春呢?关键是,叫了几百年的“哭丧会”,你改了当地老百姓根本不认可。
晚清和民国时期的镇南州是个穷州,以地瘠民贫著称,男人们不得不抛妻别子到思茅、景洪、西双版纳、腾冲边境一带打工,那时叫“走夷方”。有数以千计的人甚至远到缅甸打工,名曰:“走老银厂”。那时南华的旅缅劳工已出现大工头,缅语叫“扛得勒”,工头有组织的自带工人到缅甸做工,获利甚丰。据《镇南县志》记载,清宣统二年(1910年),我南华旅缅劳工每年为南华县赚回外汇约合英币小洋(卢比)10余万元,折合富滇新币80万元,占滇西各县旅缅劳工收入的八分之一。旧时南华出解板匠,从事木工的人在滇西、滇南及缅甸都有些名气,每年秋天待庄稼收种结束,大家就结伴一起外出“走夷方”,直到来年立夏栽小秧时才回来,人数有两三万之众。在打工赚钱的同时,也把外地种茶经验和其它先进的工艺学到手带回来。
“走夷方”就像今天人们外出打工,可以发家致富。但到缅甸、滇南“走老银厂”、“走夷方”的人也不容易。一是南方多瘴疟,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打摆子”,是通过蚊子传播的一种传染病,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得了此病的大多数人就只能等死。二是到缅甸、滇南打工,在那无交通可言的年代,只能靠自己的双脚徒步,路途遥远不说,沿途还因匪患猖獗性命难保,即使在异乡挣到了钱,在回家的途中也常常遭遇土匪杀人越货,许多“走夷方”者因此而命丧黄泉,使得家人望眼欲穿几年十几年都盼不回自己的亲人。于是在南华乡村就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只见奶奶坟,不见爷爷冢。许多人从小就对爷爷没有多少印象或没有见过。南华有民谣说:男走夷方,妇多居孀;生还发疟,死弃道旁。年纪轻轻的妇女就要守活寡,独自养育孩子,在那年月别说有多苦了。有的老妇人,因儿子不孝,或受儿媳虐待、辱骂,无依无靠,在那贫困年代,就只有到这“哭丧会”上来诉说了。清代福建诗人黄大琮随军来到我们镇南,看到这种现象,写了首“哭丧会”的杂咏:缅甸茶山远学商,夏归冬出习为常;多愁瘴疟传谣谚,男走夷方妇作孀。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吕合煤矿医院工作的时候,我们“煤海文学社”的社员沈阔先生与他老婆每年都来南华赶“哭丧会”。他那时跟我描述的情景是这样:妇女们都一排排跪倒在土城石桥下河边的沙滩上嚎啕大哭,伤伤心心的样子,有的还口中念念有词,诉说衷肠。如果你仔细听,大半都是诉说儿女、儿媳不孝的,媳妇哭诉受了婆婆委屈的。哭着哭着,有人忍不住在前面放了个响屁,人群中便会传来咕咕咕的窃笑声。
巧的是,我今天在“哭丧会”的人流中,竟然遇到了吕合煤矿的退休工人笪思全,我们同在煤矿工作了二十多年,只是不知道他年年来此赶“哭丧会”。只见他拿出从家中带来的灶火灰,在空地上撒了一个圆圈,以防他“人”来抢,圆圈留一缺口,以供“人”出入。然后就开始在圆圈内烧锞子,烧“包封”。“包封”是用黄纸做的一个特大信封,里面装纸衣纸裤纸鞋冥币等祭祀物品,外表印得如冥币一样规整庄严,你要烧给哪位去世的亲人,填上他的名字就可以了,这与七月半接老祖宗时的仪式是一样的。
从古代“女士往观,商货俱集”来看,过去的“哭丧会”不仅是妇女们的聚会,还兼具物资交流的功能,人们来赶会的同时,也会把家中那些多余的农副产品带到土城及大石桥一带销售。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哭丧会”也还是一个很热闹的物资交流会,人们在祭祀完毕后,还可以交换农副产品,也可以买到瓜子、炒豆、凉粉、凉虾、冰棒、腌梨等小吃食。而如今,这一切都随着超市的出现及农村市场经济的繁荣而消失了,只剩下匆匆忙忙来赶会祭祀的男女老少。
在今年的“哭丧会”上,我没有看到妇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场景,我拿着相机一直在找这样的镜头,但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未能捕捉到这样的瞬间画面。从心理学角度来讲,哭也并不是一件坏事,许多不良情绪,就在哭诉中消解掉了。哭,能梳理心理障碍。女人爱哭,故女人一般要比男人长寿。
如今这“哭丧会”,我看也不完全是女同胞们来赶,有一部分是由她们的男人陪着来的,有的则全家出动,其中不乏城里的机关干部、退休工人,打扮入时的美女。“哭丧会”随着时代的变迁,好像已有了很大的改变。
原载《云南民族》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