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和妻回家过年,长途奔波来到家门口,只见家家门上贴满了红彤彤的门神和喜对,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而自家的几道门上则一律贴着墨绿色的对联。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岳母,一个精精瘦瘦、一辈子忙忙碌碌的女人,她去世已有三个年头了,这些绿色的对联是专门为怀念她而贴的。我们滇中有个习俗:父母去世后,儿女须戴孝三年,过年时所有门窗都一律贴素对,第一年一般贴白对联,第二年贴黄对联,第三年则贴绿对联。今年清明节,正是岳母去世三周年,到时我们会去上坟,上完坟,烧了孝布,我们就算脱孝了。
清明节是个祭奠先人的日子,也是儿女们表孝心的日子。在乡村,纯朴厚道的乡下人都把祭祀祖先看成是一件大事,一年要去上两次坟呢,第一次即清明节,第二次在农历的十月十五,又叫“十月招”,这“招”有给逝者招魂或领回家的意思。那些上坟时祭祀用的祭品和食物,得准备两三天呢。往年到了上坟的时候,我们这些在外地工作的儿女,不论是远是近,都会统一好时间,提前一天赶回老家准备上坟。家里的人则在早几天就把祭祀用的纸衣纸裤、冥钞冥币剪好印好。麻烦的是一种叫做“锞子”的东西折起来最耗时间,这种像金银宝一样的“锞子”用一张张巴掌大的金黄色纸叠成,一个得来回折七八下,一次折不了几个,得在上坟前十多天就得陆陆续续折好,折三四百对装满一个花篮。折得好的“锞子”,两头飞翘、上大下小,棱角分明,饱满圆润,活像画中的金银宝。
祭祀离不开吃,祭祀也是阴阳两界在坟山上打牙祭的日子。在上坟前一天,得做上坟用的三种食品:一、豆腐,二、“娃娃肉”三、米粉。老年人牙齿不好,这三种食物都是去世老人最爱吃的。俗话说:“世上有三苦,读书赶马做豆腐。”家乡偏僻落后,如今做豆腐仍用石磨,得将泡了一天的黄豆在石磨上磨成稀糊状,在热水中滤出豆浆,然后把豆浆煮沸点上石膏,豆浆就凝固成豆腐了。这样做出来的豆腐很有香味且口感好,小孩子们还可吃到豆腐锅粑。“娃娃肉”又叫“灰菜”,是用魔芋做出来的,也是一种植物蛋白,做时得将一个碗大的魔芋擦成汁液,然后将燃烧成灰烬的玉米秆(此玉米不是我们平常说的苞谷,而是一种果实只有针眼大的粮食)放入水盆中浇灭,此水便呈碱性,待水澄清后用来煮魔芋汁,便煮出了嫩嫩的“娃娃肉”。一个碗大的魔芋,可以煮出多于其十倍的“娃娃肉”,煮得好的“娃娃肉”不仅嫩,还一点也不麻舌头,吃时炒腌菜即可。但你擦魔芋时,得戴一双手套,手不能碰到其汁液,否则你的皮肤会奇痒难受。做米粉得将上等的好米用水泡开后,拿到石磨上磨成米浆,用石灰水边煮边搅,待煮熟后舀在盆里便凝固成很香的米粉了,吃时打成块状,放酱油、酸醋、辣子、蒜泥即可。这三种食品做的时候是有点麻烦,但到吃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清明节上坟,其实就是一次野炊。清晨起来,我们就开始收拾那些煮饭用的锅碗瓢盆,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把洗好的净菜放到食品袋里,还要带上水桶、砍刀等诸多工具,装在四五个箩筐里,男的挑着筐和水,女的则抱着鸡、拎着菜,小孩则跟在大人们的后面欢天喜地,全家十几号人就向坟山进发。
到了坟山上,先找个背风的地方,开始挖灶支锅烧水,淘米煮饭,煎煎炒炒。安顿好一切,上坟仪式就开始了:只见长者将抱来的老公鸡拎到离坟地十几米远的山神树下,先烧上三炷香,磕三下头,才将公鸡杀死,鲜红的鸡血就淋到山神树下刻有祖先名字的牌位上。这只用来祭祀的大公鸡一般是只大献鸡(阉鸡),不开鸣就被人阉割了,长到一岁半时,脖颈上的毛发呈放射状,熠熠生辉,形似一只凤凰。我也不知道上坟时为何要先祭拜山神,我想,可能是出于祈求山神保佑坟山上祖坟的缘故吧。这虽然有些封建迷信,但早些年,乡下人为了生存在山中滥砍滥伐,山上许多树木被人们砍得光秃秃一片,唯独这山神树旁的树木没有人敢砍,被保留了下来,这完全得益于人们对山神的敬畏。
此时的坟山,烟雾燎绕,油锅里噼噼啪啪炸响着香脆的蚕豆,土锅里飘出一阵阵诱人的鸡香,米饭已经煮好,炊锅(这种炊锅用铜打制而成,形似一个古代的鼎,有烟囱,中间烧炭,周围盛水后即可煮食物,传热很快)里栗炭火燃得正旺,女人们按顺序将土豆、粉丝、青笋、萝卜、酥肉、豆腐、茴香、蒜苗、山药、白菜、豌豆尖等等蔬菜陆续放到铜锅里去煮。忙完这一切,也差不多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准备好碗筷,酒杯和茶盅,盛好斋饭,摆放在一个托盘里。把煮熟的鸡从锅里捞出来,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一个盆里,再端上这正在沸腾的炊锅,就开始上坟了。
上坟从山神树开始,然后就依辈份大小一尊一尊地上,长辈的坟先上,晚辈的坟后上,程序是这样的:先点燃一把香,三叩首后插在山神树下或墓碑前,然后摆放苹果、香蕉、橘子等水果。接着是敬献上鸡头,这个鸡头必须是整鸡,两支翅膀摊开,呈飞翔状,鸡头端正、高昂地正对着神树或墓碑,不能放歪或放倒了。然后在酒杯中倒上酒,茶杯里倒上茶水摆放在鸡头之后,有时也会燃支香烟放在一旁。托盘里的斋饭,是所有菜肴的总和,有七八样之多,那些好吃的“娃娃肉”和米粉也在其中,摆放在第三排,正在沸腾的催锅也与托盘同摆一排。把这些食物摆全之后,上坟的人就各自燃起几炷香,按辈份大小依次跪拜、叩首。跪拜完毕,就由长者将酒、茶很有礼节地泼撒在碑旁,再拿起筷子,将托盘里的菜肴,一样一样地搛一点放在山神树下或墓碑前,留给先人享用,有时还嘴里念念有词,说上几句自己的贴心话。接下来的仪式是放鞭炮,烧那些送给阴间亲人的什物,除了烧纸衣、纸裤、冥币、锞子之外,还烧亲人生前穿戴过的衣物,如鞋子、帽子、袜子、衣服、裤子等,每次上坟时我们都会烧上几样。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有些人为表孝心,还有烧电脑、轿车、小姐之类的呢,当然那不是真人真物,而是一些纸做的模型。可笑的是,他们的亲爹老娘在世时,根本就没见过电脑,也没坐过轿车,对“小姐”更是有所不齿。这些送到阴间的钱物,据说得焚烧怠尽,阴间的亲人在那边才能收到。搞完上坟仪式,我们就在坟堆里找一块平坦的地方,把敬献过的那只鸡拿来切块凉拌,再摆出所有菜肴,倒上水酒,一群人就围着催锅喝酒吃肉,一直吃到太阳偏西,才收拾锅碗回家。
这样下来,凡是我们上坟人吃到的食物,从某种意义上说,阴间的亲人都在我们之前就“品尝”到了,凡是阳间流行的礼物和时尚,阴间的亲人都享受到了。我认为,人死不能复生,不论你在坟前磕再多的响头,就是把头磕破,对于逝去的亲人已没有了实际意义;那些泼撒在坟前的烟酒茶肉,五谷瓜果,地下的亲人已经不可能再品尝到它的芬芳,还不如父母亲在世时对他们多尽一分孝心和义务实在些。我们现在的上坟,带有太多的封建色彩,但我对此是十分宽容的,我尊重他们对已故亲人的那一份情感。假如,我们上坟时没有了那些繁杂、隆重的仪式,少了那份虔诚与敬畏、庄严与肃穆,上坟也就成了一次干巴巴的游戏。按照习俗,我和妻每年都得给双方父母上四次坟,每次都需两头跑。我们离家又远,有时工作很忙,回家上坟就成了一种负担。但从前年起,我自作主张,把父亲的坟改在回家过春节时上(家里的人仍然是到了清明节时才去上)。到了大年初二或初三,我就叫上那些在县城读书、清明节也不能耽误课程的侄男侄女们一起到坟山给父亲上坟。我们也不带火到坟山上野炊,而是带上春节我们吃的鸡鸭鱼肉到坟山上祭祀,这些食物不比清明节上坟时吃的食物差,吃起来也比较卫生,也避免了失火引发森林火灾的隐患。我想,我这样做,在九泉之下的父亲是不会怪罪我的。
原载上海《食品与生活》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