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凉
公园后山上的高树,齐刷刷地织成密密的林海,把那轮万众期待的圆月给挡住了,使得公园里、马路上和我们所在的这边的楼顶,仍然接受不到它的光辉。
肥哥放好了一张茶桌,摆好茶具和月饼、水果,邀请我坐下,他啰嗦地客气着道:“你来就好了,还要带这么多东西过来!我这里都已经很多了,吃不过来呀!再说老婆、儿子、孙子都回去老家了!”
“你是你的,我是我的,咱们师徒的情分还淡不了!”
他一言,我一语,两人就在这树影所覆盖着的天台上聊起了家常。凉风习习吹拂,楼下的市声、车声已不显得嘈杂了,大部分人都已回家团圆去了。
我俩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以前工厂里扫地的那位瘦瘦的大姐身上。
噢!现在想起来了,是月饼!因了月饼才想起她来。回想那时候,我进厂不久,正是做肥哥的学徒。肥哥长得圆头圆脑的,脸上还有着两道横肉,对我却很和气,所以我俩相处得还不错。有一天午后,我看见肥哥和一个穿着扫地工服的大姐坐在废纸堆旁说话。我走过去,肥哥赶忙介绍,说这是她的老乡。那大姐,很瘦,但个子不矮,瓜子脸,眉眼也还清秀,只是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回敬我的礼貌的招呼时,只是眨了眨眼,微点一下头而已。后来,肥哥才跟我说起了她的故事。她年轻时很漂亮,生了一对儿女后,丧了丈夫。别人劝她改嫁,她一直不嫁,咬着牙,省吃俭用,发奋要把那一双儿女养大。其实细说起来,她老公也是被她逼死的。那时在村里种田,收入少,有一天他老公去赶集,村里人难得上一次街,不免有些嘴痒,午饭时买了一碗烧酒喝下。午后随同三村六邻的乡亲坐上客车回家,到他下车时,酒劲上来,竟忘了搬下他的那一袋化肥,径直回了家。等到进了家门,看到老婆的脸色时才猛省过来赶回路边,但车已去远不见了。那时的一百多块钱,等于他家半个月的花销了。那时的乡村,值钱的东西谁捡到谁都不肯认帐的。当下夫妻俩都得了失心疯!做老婆的,平时就看着做老公的不顺心,这一顿数落便延续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一早,做老公的在无所依靠中便寻了短见。等到在牛棚里寻到他时,叫不醒了,旁边有一个空瓶子,弥漫着一股农药的呛人味儿……
从此以后,她竟像换了一个人,人前人后总是不作声,苦着一张脸,像个在电影上垂着两臂的鬼魂一样。人一说她,她只是捂着掉泪的两眼踉跄地走开。
那时,公婆早走了,死鬼跟着一走,放眼看去,只是低矮的破旧的房檐,潮黑的地板,蛛网垂垂的屋角;四只耸着杂草般长毛的半大黑猪,不时地发狠互咬,发出尖利的嘶叫;那几亩水稻,长得稀稀拉拉的,活像癞子的头皮惨不忍睹;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四只细小的眼晴,四道可怜的眼神,竟是四把锋利的尖刀一样直往她的心上剜!
她迷迷糊糊地过了三年,人瘦了一圈,也老了一半。整日的在泥水里打滚,这样的来到了2003年。她没有办法,只好把心一横,把牛、猪、鸡一卖,把水稻一收,把房门一锁,把两个快入学的孩子往娘家里一放,就拎起小背包,随同出行的老乡来到广东打工了。
她进厂,只求先有个吃和住的地方,好的工作她也不会做。招工的看她面容,就说要招扫地的。她把头卖力地点。就这样进了这家厂。其实她那时的年纪才三十出头。
后来肥哥认出了她,两人才稍稍有些话说。在平时,她跟同组的工友也是不说话的,只会埋着头干活。
就这样,她的生活算是安定下来了。但她对其它节日却害怕,怕那要回家去花钱,唯独好像对每年的中秋节特感兴趣!肥哥解释说,她为何喜欢中秋节呢,原因是中秋节一过,所有超市的月饼都一律便宜大卖了,她瞅准哪家的更实惠,她便大袋大袋的买回去,每天带上两个到厂里当作午饭,吃吃就是,能省下一点钱。
我当时听了,心里味儿酸酸的。肥哥却不同,他天生乐观,说起别人的故事,边说边笑,说完了还在笑。
所以,现在当我俩吃着月饼时,又不由然地想起了那位大姐,说起她来。
“她离开厂里也有好几年了吧,好像离开比您早一些。前年我还看见她在街道办事处那边扫地来着。”我呷了一口茶,从思绪里走出来。
“是啊,她在厂里打工了十三年半,攒了一些钱,辞工回家建房子去了,建了两层。她原来的那些旧房子全倒了。”肥哥不笑了,边添茶边接着说,“房子建好了,娶了儿媳,女儿也嫁了……”
我心里一高兴,抢着说:“那她总算是熬出头了!”
“不行啊,她那儿子没孝心,总是骂她。她没办法,只得前年又出来了,我女儿帮忙把她介绍到街道办做清洁工。”
“噢!想不到是这样!”我呷到了一柄茶梗,我用牙齿紧紧咬住,想像着在咀嚼人生的苦味。
“她去年走了!死了!”
肥哥这一句真像惊雷落在了头上!我手中的杯子差点就打翻了,刚才那柄茶梗直接咽进了喉咙里。我两眼不自觉的紧盯在肥哥的脸上。
但肥哥却低下头,喃喃地说着:“她走了,是去年中秋夜走的。我们壮族那里的风俗是逢年过节都可以去拜坟的。那天下午她领着一家人去后山上拜坟,在她老公的坟前她哭了。回来后她匆匆吃了一碗饭就睡下了。她跟她四岁的孙女睡在一起的,天不亮时她孙女醒来了哭,哭声不止。她儿子和儿媳惊醒了起来,只见女儿不见她,便四处寻找,天亮后才在坟前找到了她!……据他们村里的人说,她身上的衣服被露水打得湿湿的,证明她已趴在她老公的坟前很久了……”
唉!真想不到一个人的结局会是这样的!我也呆住了。
这时,那轮明月突破了林梢,光辉顿然像白色的瀑布似的,倏地就落在了我们的身上,我们就这样沐在了幸福的光环里。
肥哥把头抬了起来,我看到了他的眼下是两道白光,那是泪!我还没看见过师傅掉泪哪!但他接下来所说
的这番话,却让我深记不忘!
“她原本是媒人说给我的,但她却看到当时我家是一个老寡母带着三个光棍儿,穷得叮当响,我是老大,又已年近三十了,所以她便选择嫁到了邻村家境比较好一点的。但哪里想得到!……唉,人哪!……愿她走好吧!”
2022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