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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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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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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要嫁

一个碗,又一个碗;一个盆,又一个盆;一个碟,又一个碟;……大姐就站在水池边,孤独地洗刷着。与客厅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里只有单调的水流声与餐具的碰撞声。

客厅里,则开着电视机,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音乐歌舞。大妹夫妇带俩孩子,小妹夫妇带一个孩子,一起在陪着外婆。这两对年轻夫妇给做外婆的敬茶、唠家常;三个孩子已经跑跑跳跳了,免不了在沙发和大人间钻来钻去,笑闹声不断,其乐融融!

而做外公的,则坐在门外檐下,独自抽着烟,乜着眼,借着光亮的门头灯光,静看着院子里早先燃放过的鞭炮的细碎红衣,想着心事,不时地叹一口气!

远处的烟花又升起来了,在半空中一声声炸响,迸出五颜六色的彩花,闪耀在整个村子的上空。这引得他把目光从地上转移到了空中,等待烟花放完后才收回来。

大姐总算在厨房里把活忙完了,她伸直疲累的腰杆,活动一下四肢,才伸起一只手背去拭一下额头。可不想这一拭,竟然莫名触动了心扉,倏然伤感起来,两眼默默地流出了泪水!

大姐怕突然有人进来,发现她的窘态,便走出厨房的后门,来到黑暗笼罩着的后院,一个人站在敞地里,让泪水尽情地流淌!

她想,再过三天,她就要出嫁了,可以离开这个困囿着自己多年的家了!这个家不好吗?好!这个家其实大半也是她奋斗得来的!但是这个家里的人用一种有形的力,把她羁绊住,不让她往远处飞,不管远处是否有她更好的归宿!一家人在一起,互相有恩,但是都用冠冕堂皇的虚话,说是为了她好!让她一年一年,从最初对爱情的憧憬,慢慢滑落到了对爱情的麻木和惊恐!——说心里话,她对这个家确实有恨过,但最后也终是回归到了这里,完全是因为了亲情的力,已经从有形变作了无形了!……现在一想到真的要离开了,这种无形的力就来揪住她的心,从而让她产生了依恋的感情了!

她未来的家,其实也就在相隔五公里的邻村,以后想来就来,想回就回,很容易的。但大门不同,陌生的家人,新的身份、新的感觉、新的奉献与依赖,都让她要作出新的投入、新的磨合,一切都是未知数、一切都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个家这般随意的了!这怎能不让她留恋这个家呢?

过了好一阵,她的情绪平复了,去用温水洗一把脸,走出客厅来,与大家说说笑笑,恢复了平时的笑颜。姐妹三个多时不见,倍感亲切。就因为了她的婚事,从邻省、邻县举家过来,为她送嫁的!

她对三个外甥说:“去,你们去把外公叫进来,别让他抽那么多毒烟!”

三个孩子领命出去,不一会就把外公拽进来了。做外公的喝了几口茶,尝了两块软糖,就带着笑容,看这三个女儿相互谈笑,三个外孙相互嘻闹,不时插一句嘴。

二女儿和三女儿长得有些相像,都是长方脸,唯独大女儿是圆脸,但都一样的美丽,在村上放光放彩。二老看着,心里有着很大的慰藉!特别是大女儿的终身有了托付,难言的心愿终于了了!

戏言一下:两个做妹妹的,竟好像因了容颜的相像,得到的好运也相像,都可以自由择婿,都可以嫁到远方,唯独做大姐的不行,反抗也不行!在这方面,两位老人出奇的一致,特别的执拗,以致于大女儿产生过心里上的隔阂和愤忿。

但现在,她看着两位老人,花白的头发有些篷乱,好像怎么洗也洗不直的样子;落满皱纹的脸上和手上,褐色斑点越来越多;手和腿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时……心上一凉,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涌出来了。为了掩饰,忙端起刚倒的热茶来呷了一口,让嘴唇被烫一下,神经痛一下,暂时把悲伤的情绪压回去!她忙找了个要整理衣物的借口,告辞,上了二楼她的房间。

她把房门插上,打量一下这即将告别的房间,走向衣柜,从顶格的被单下抽出一个相框,拿到梳妆台前坐下,细细观看。

照片上是她和一个男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神采奕奕的,比现在光彩多了;而那男的,则一头整齐的左分的黑发,方脸,秀长的眼眉下一双光亮的大眼,挺直的鼻梁,弧线分明的嘴唇,透着一股斯文与阳刚之气,跟她一样年轻!

她用一根指头在她心爱的人的像上轻轻摩娑着,心潮奔涌,不觉低声说了出来:“阿朝!你还好吗?”说完,喉头紧塞,热泪不禁大颗涌出,掉到了相框上。她觉得实在受不住了,就把相框压到桌面上,自己两手和脸都趴在相框上,双肩耸起耸落地哽咽起来。

过了好一些时候,她才收住泪,抬起头,端正身来。她抹干泪痕,看向面前的大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又红又肿,但觉得心情舒畅了一些。她又竖起相框来,对着相片里的男人说:“阿朝!大年初六,还有三天,我就要嫁人了!我等不了你了!如果有来生,我们来生再见吧!……阿朝!我忘不了你!但求你把我忘了吧!”自己说着,泪水又濛住了双眼。……就这样,往事历历,前程渺渺,她想了哭,哭了想,昏天黑地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梳妆台上睡着了!

虽然是暖冬,临近子夜,空气仍然冷,她给冻醒了。她才觉得,惺忪的两眼好像结了冰,或者凝了霜似的艰涩。她搓搓冰冷的两手,跺跺两脚,赶快躲到床上去。刚刚暖了一会,房门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她赶忙披起厚衣,下了床,照照镜子,擦擦脸,问道。

“我!妈妈!你开一下门!”

她把门打开了,门外挨肩站着两位老人。

她赶忙说:“爸!妈!快请进!”

妈妈手上捧着一个红布裹着的小物件,进来了问:“你睡得很沉吧?吵着你了!”

“哪里话!妈,爸,您二老快请坐!”

妈妈坐下了后,也拉她坐下,把手上物件的红布揭开,露出一个深褐色的首饰盒。把盒子打开,揭开一层黄色的绒布,只见里面是金光灿灿的一条项链、一双戒指和一副耳环。妈妈用手指轻捏着取出,展示一下又放了回去,依样盖好,拉过她的手,交到她的手上。

“妈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她连忙把手缩回。

“傻瓜!这是爸妈一辈子的心意,祝福你以后过得幸福美满!哪有不要的道理!快,拿好!”

“可是,两个妹妹都没有!……”

“妹妹是妹妹,你是你,凡事不能对比的!”妈妈两眼慈爱地看着她,把盒子放到她手上,拍了拍她的手说。

她感动得叫了一声:“妈!”便扑在妈妈肩膀上,拥抱着妈妈。妈妈什么都好,就是反对她找远方的男朋友,会发脾气,很决绝!这点不好。

“傻女儿!傻女儿!”妈妈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一样。过了一会,把她分开,说:“噢,我差点忘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银手镯,也一并放到她手上,“这是你外婆传给我的,现在传给你!”

“妈!”她就扑在妈妈肩上哭开了。

“好了好了,高兴的日子,不要哭哭啼啼的,难看!”爸爸在一旁劝她。

“好女儿,好女儿,不哭了,不哭了。来,咱娘俩好久都没在一块说过话了。现在咱俩就来说说,说个痛快。你爸爸也在,咱们三个一起说,算是过大年接着守夜!”妈妈给她抹干泪,高兴地说。可是说完,后面却又是这样说,“可,可该从哪里说起呢……哎,还是由爸爸来说吧,妈妈嘴拙!……她爸,你来说吧!”

爸爸就坐过来了一点,瘦削的脸上右腮颊上的肉有点痉挛,在那里轻轻的抖。他看向妈妈,又看向她,心里在挣扎好大一会,才说:

“是这样,女儿!这些年我们对不住你!我和你妈阻拦你,并且说你爷爷在世时曾立下了门规,长女不能嫁到外县和外省,这些其实都是骗你的!但实际上,我们是真的不想……也不能让你嫁到很远的!……”

母女俩相依坐着,妈妈握着女儿的手轻轻抚摸着,都在听爸爸说话。她则充满了好奇,意识到这困扰自己多年的谜团很快就会揭晓了,便转而有些兴奋了,插嘴问:

“那为什么呢?”

“那说来就话长了!”爸爸长吁了一口气,心里放轻松了,声音也清亮多了,“爸爸今天就竹筒倒豆子,全部清完,你就安静地听爸爸说罢!——其实,爸爸妈妈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怎么!这可是经常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怎么一下子竟也落到我头上了呢?——她一下子懵了!

——那时一对年轻人刚结婚,在深圳打工,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屋子里。隔壁是一家废品回收店,老板三十出头,高个子,一脸络腮胡,说话大声大气;老板娘则矮个子,长得也算漂亮,只是脸上缺少血气,有一副带病的惨白尊容。因为老板娘也是进厂上班的,就比较少见。他们有一个两岁多的女儿,走路都还摇摇晃晃的,头发总是乱乱的,脸上总是脏脏的。那做爸爸的,整天守在地秤旁,大声与人讨价还价,手拽脚踢的,也是忙不停,哪有时间照料她,任由她在废品堆旁自己玩。便是做爸爸的,也是一身的邋里邋遢。

他们新婚夫妇有时不上班,废品店的女儿就扶着墙壁走过来,挨在门边用骨碌碌的眼晴盯着他们看;而有时干脆就坐在门坎上,看他们做饭吃饭。他们总是给小女孩盛上一碗。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她有时也给小女孩洗洗手、洗洗脸、洗洗头发,算是未来做妈妈时的预演!

但是不久之后,他们听说废品回收店的老板娘跟别人跑了。他们细算一下,也好像是将近半个月没见那老板娘露过脸了!但他们不敢直接问那店老板,这种事情只要人家不说,是真是假都不好问啊!那老板倒也是不吭声!

再过一个月,干脆连那店老板也消失了!新婚夫妇晚上下班回来,发现那小女孩就坐在他们家的门坎上,歪着头睡着了,脏脸上有两道泪冲的斑痕,落着两个肚子吸得圆鼓鼓的花脚蚊子。一看,废品店里黑灯瞎火的,安静异常。夫妇俩声张起来,临近几家住户也围过来看,并把灯打开。一个在街上扫地的阿姨说:“一整天都没看见过店老板了。”有一个大叔插嘴说:“中午之前,有三个警察来过,东翻西找,可能怀疑他收违禁品!”“这样就对了,因为这事他才不在的!”“可能都已经跑路了,或者已被抓进去了!”……众人纷纷议论开了。

小女孩在地上擦着眼睛哭。那扫地的阿姨说:“晚饭时我给过她两个馒头吃,不知现在还饿不饿?”

众人马上回家去搜索,取水果、取饭菜来给她吃。

新婚夫妇待她吃饱了,就给她洗了手脚,抱她进到废品店的床上,赶净蚊子,放下蚊帐。她早已习惯独自一人了,头一挨枕,便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新婚夫妇买来早餐,放到小女孩的床头桌上,夫妇俩才去上班。晚上下班回来,给她带回了好吃的,看见她还是一个人坐在路灯下玩,无声的,像一件不存在的东西似的……

第二天,第三天,……过了一个星期,仍没有看到废品店的老板回来。房东等得不耐烦了,便去派出所打听消息,可都说还没有抓住过这个人。一查,房东当时租房给他时,登记的身伤证是假的!那时,办假证的人太多了!

废品店老板从此便失踪了。房东没有办法,只好把房子收回,把那些废品清理走!而这小女孩则无处可去。有人便说了,或者送到孤儿院去,或者干脆是新婚夫妇收养算了,跟他俩有缘!

新婚夫妇本来是不想摊上这事的,况且自己俩又可以生养,但一想到这女孩儿乖巧得让人心怜,以后怎么成长,是幸福的、还是悲惨的?这不免揪住了这对新婚夫妇的心!恰好那扫地的阿姨也领来了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说是他无儿无女的,就让他带去收养算了。看那老头儿长得猥猥琐琐的,脸上有一股傻气,能把孩子养得好到什么地步?新婚夫妇俩一商量,就咬着牙狠了心,决定代养这个小女孩!说代养,就是不管哪天,一旦小女孩的父母来找,马上就要把人给交还!这才把这事给确定了下来!

小女孩跟了这对夫妇,确是过上了好日子:身上干净了,衣服漂亮了,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小公主!夫妇俩改成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保持时刻有人在小女孩身边,免得她饿着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外出的人都纷纷回家过年了。这对夫妇自然也要带着小女孩回老家的。走之前,把房退了,原因是女人有了身孕,过年后就不外出了,男人自然也不会跑到这么远来了。走之前,把老家的地址留给了周边的邻居,紧叮咛,如果小女孩的父母任何一方来找,即给人家这个地址。

但一年年过去了,却是没有人找上门来。有时候,这男人一有空,也会坐了上千公里的火车,跑到老地方来看看,看看有没有逢得上那废品回收店的老板。

这期间,小女孩一年年长大,她也已把两岁多之前的记忆给淡忘了。

……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她已哭成了泪人!她想不到养父母这么崇高、伟大,以前反而误会他们只爱妹妹们,不爱自己!现在想起更是羞愧难当!

“哎!乖女儿,不要哭那么大声,小心把妹妹们吵醒了!”爸爸忆起往事,也是满心激动!他也想哭、想喊,但现在三更半夜的,吵醒了别人反而不好!因为他们两人把这个秘密放在心里苦守了三十年,本想连她这当事人也不给知道的,但考虑到以前阻拦她的事会在她心里埋下了铁疙瘩,怕她心里会不高兴一辈子,所以这两天来思来想去,刚才才下定了决心告诉她的!

她用袖子把眼泪擦干,牵住父母的手,给他们二老跪下,压低嗓音,恳切地说:“谢谢爸爸妈妈的救命之恩!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了您二老的恩德啊!……”

“女儿!女儿!咱们一家人不说二话!快起来!快起来!”妈妈赶忙伸手去挽她。

“这使不得!这使不得!大过年的,图个吉利,快起来!快起来!”爸爸也伸出手去,一齐把她搀起来。

妈妈安慰她:“到现在为止,这事只有咱们三个知道,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起了!你就是我的心头肉,跟我生的没二样!”

“妈妈!……”她把脸贴在妈妈的脸上,紧紧搂住妈妈,激动万分。

妈妈拍着她,安慰她,然后把她分开,说:“天不早了,又冷。你该早点休息了。明天男家会送彩礼来!”——这地方的风俗是迎亲的前两天把彩礼之类的先送来的。

见妈妈有些话落下了,爸爸忙扯了扯妈妈的衣袖,说:“女儿,爸爸妈妈也该感谢你,自从你来到我们家之后,帮忙把两个妹妹带大,并且辛苦打工挣钱,盖好了新房子,我们二老都很感激你啊!”

“爸爸!这是应该的!”

“女儿!你知道我和你妈妈,当初为什么一定要阻拦你嫁到远方去的吗?”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你十一岁那年,在村后放牛,两头牛牯打架,你倒在地上被牛踩蹋了肚子那回!”爸爸说起来现在还是有点哆嗦,那惨烈的场面当时让他心魂爆裂。他抱着浑身绵软、失去知觉的她,一路狂奔,一路狂喊!如果当时能把生命相换,他真的愿意即刻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如果她救不回来了,以后该如何向她的父母交代啊!该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啊!当村人从他手上接过人,用拖拉机帮忙送往镇上医院时,他失神的一头栽倒在地……镇上医院也无能为力,又连夜转往了县城医院。在那里,艰难捱过了三天,她才转危为安!但主治医生告诉他们夫妻俩,这小姑娘长大后应该做不了母亲了!做爸的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而做母亲的也只好躲在一旁哭泣!……

所以,后来当女儿长大了,在外打工,有了恋爱要远嫁时。做父母的就极力反对,他们怕以后人家会嫌弃女儿,到时候女儿孤身一人在远方,怪凄苦的。不如委屈她就在附近嫁个二婚有孩子的,到她老来时还能有人有个照应……

爸爸艰难的把这原因,说了出来。她也吃惊不小,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父母在为她着想!在为她担心!在为她而流尽心血!我的爸爸妈妈啊!

妈妈别过头去抹泪,看到了梳妆台上的扣着的相框,便走两步过去拿起来一看,心里突突地跳,对女儿劝道:“你还没有忘记他?你不能再想着他了!”

“忘不了!妈妈!……爸爸!妈妈!我,……”那话语在她胸腔里冲撞了好多回,终于冲出了喉咙,——她也说出了一个大秘密:“我能够!我曾经,我曾经做过一次人流,为此,他还恨了我两个月!”

“哎呀!”爸爸一拍大腿,直跳了起来,踉跄退到一旁,面向墙壁,倚身靠着,久久,久久都没有回转过身来……

妈妈,则惊呆地跌坐在那里,脸色惨白:这是她这辈子无意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啊!

在黎明的冷风中,开始下雪了,轻轻的白色的绒毛满世界里飞舞,在高铁站外皎洁的灯光下是那样的圣洁与淡雅。如果不是她脑里正被一种迫切焦虑的情绪冲击着,她多想不进站了,就在这雪地里慢慢地走下去,一直轻快地走下去!

2022年12月8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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