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枪

    雨下得跟瓢泼一样，山野间是一片苍茫。在天宇间那种灰暗颜色的招引之下，暮色很快就加入了进来，混合着，不久天地便黑成了一片。

    电灯亮起来了，家家户户都吃上了晚饭。由于雨季，山村没有电视讯号，家家户户便没有了电视机的热闹声音，只专注于餐桌上的交谈。交谈的内容无非就是今天本村上缴了多少条猎枪，另外三个村子又上缴了多少条猎枪；驻防的武警人员说了什么，村干部又说了什么；有谁很愿交，有谁不愿交；……一议论到谁不愿交，全家人立即把声音压低，好像窗外有人偷听似的。其实村路上已水流成溪，那还有人走！就连狗，也躲在各自的门洞里避雨，或在餐桌下找食的。

    胡老牛家也在吃饭。不过胡老牛早放下碗筷了，正坐在大门旁往外看雨。刚才在席间，儿子和大孙子、老婆和儿媳，也在谈论此事，他就把窗户关严，半咬牙，对着四个人严肃地道：“要是有人问，你们就说我今天一早就把我家的那条猎枪上交了，其它的话多一句也不要说！——谁要是敢把我那条‘新’的说出去，看我跟他没完！”看到他们四个人都自觉作了保证后，才把严肃的脸舒展开来。不过已经没了胃口，匆匆把那块糖醋鱼一扒，就把筷子一放离席！

    胡老牛瘦，高，有些弓背。虽已六十出头，身子骨仍还硬朗，要是比力气，一两个小伙子还难不住他。他在村人面前热心肠，好帮忙，所以在村上享有名声，回到家里，能人作主，也是他说了算。

    雨声渐渐小到没有了。有几个喜欢夜钓的小青年扛着自制的钓竿打门前经过，一片踏响声。胡老牛也准备到山上去了。

    雨后的山野间，各类蛙声响成一片，热闹得很，也寂寥得很！胡老牛过了小河桥，往后山上走，手电光把前路照得分明。

    他在后山半山坡上种着几十亩柑桔和香蕉。本来七月柑桔已采收完，香蕉成熟不一致，晚上他不用来守夜的。但因为他心中有事，所以不来不行。对于别人来说，山上黑、静、孤独，心理上潜藏着无边的恐惧，宁愿不来就不来，一来往往都要结伴带伙的。而他却无所谓，不过是等于换一张床睡觉而已。

    村子靠着山，虽说现在已不兴打猎了，但大多数人家里都仍挂着猎枪。虽然也没怎么放过枪了，但对老辈人来说，倒也是一种念想。一直以来相安无事。但几天前，邻近村委会的两个自然村，因为村间的矛盾，发生了大规模械斗，动用了猎枪来互射，闹出了四条人命，造成极恶劣的影响，惊动了省部以上。于是上头决定要把这一带的猎枪全部收缴起来销毁，便派出了工作组，每村进驻，负责收缴。经过两天的动员，都零零星星收缴了一部分。有些人，思想上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不想上缴，就谎骗工作组和村干部，说已坏了，早锈了，早丢了，早卖了废品了，其实都是想着鬼法子到处藏匿。有藏到废园子里，有藏到塌房子里，有藏到房顶大竹做的檩条里，有藏到灰堆里，有藏到茅棚里，有藏到土地里，有藏到水塘里，……不一而是！别人尚且如此，对胡老牛来说就更舍不得了，他本就爱枪如命，又因为要守在山上，时不时要放个一响两响的，烘托一下气氛。但今天一早他竟带头上缴了，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竟有点得意的样子！——内里原因，是一年前他又买了一条新的。花了好些钱，托邻县的一个亲戚买的。他怕买回来时有人来借用，便偷偷的取回，从不给外人知道。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就把旧枪上缴了。

    但头一天晚上，他为了这条新猎枪，倒费了不少折腾！原先他把枪用油布、胶袋包缠好，利用挑水之际，黄昏时偷偷把枪藏在水岩边上的一个小山洞里。但后来想想，如果有好动之人，偶尔去掏掏鸟窝什么的，不小心摸出来了怎么办？不安全！他便在晚饭之后上山去取出，改回埋在了小河滩坡上自家的红薯地里。但后来又害怕，怕哪个放牛孩子，在河滩上放牛，偷扒红薯时扒中了怎么办？所以又拿回了自己的果园里。晚上，在昏黄的马灯光下，他把一大段砍倒的粗壮的香蕉杆从心里掏空，把枪藏进去，封好，外表看起来别无二致，又压在那堆废香蕉杆的下面，才吁了一口长气。但随后又想到，如果工作组带着警犬来查怎么办，那不是被抓了现行吗？还是不安全！怎么办？山岭那么大，随便往哪里一放，谁知道？不行，偏偏被打柴人捡到怎么办？……他绞尽脑汁，最后才想到，没有人敢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他想到了一个歪主意！就在这果园往上一百多米的山岗上，上午刚起了一个坟。那是邻村一个跟他相熟的同年老头，平日里见了面两人也是要嘻嘻哈哈的互开上一通玩笑的，谁知一夜之间就走了。他听说后，也跑到山岗上看着下葬。回来后，坐着感慨了半天。如今想起来，他就决定借那坟旁来埋枪，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无人敢动那新坟的，百分百的妥当！他心里一高兴，就借着那初九的明月光，裤袋里放着一瓶米酒，扛上包裹着的猎枪和一把锄头，就离了果园，沿着那弯曲的山路，往山岗上走。

    山岗上，坡度稍缓，树木无多，月色迷离，草色斑驳。他走得喘起了气来。他走到两块大石旁边的那一座新坟面前，把锄头和包得结实的猎枪放下，拍拍手，从裤袋里拖出酒瓶来，一边拧盖子一边说：“老兄弟，我来看你来了，给你带了酒来，你慢慢喝吧。老哥在旁边陪你看月亮。”说完，把酒全倒在了坟前土上，然后把酒瓶放下，又说，“老兄弟，我可要求你一件事了，我现在把我的铁家伙带了来，就藏在你家外边，你可要帮我看好了。”说完，作了个揖，就拿起锄头在坟外青草处开挖。用了十几分钟，挖了道一米长，两掌宽，一尺深的一条沟渠，然后把包裹着的猎枪放进去，又很小心地把泥土填实，上面再覆上草皮。他把这一切做好后，心里才踏实了。

    但仅隔了一晚，想不到今天下午，竟然下起了弥天大雨。他担心那埋枪的地方会被雨水所冲开！所以他现在怀着紧张的心情，直接往山岗上走来。

    天上乌黑的云层散开了，那轮金黄的半圆月开始注视着山野。微风一直吹，把高树枝叶上的水珠纷纷往下赶，林中水滴犹如雨时。山蛙正叫得起劲，听得脚步声响，慌忙把大嘴巴闭上了，等到脚步声过去后，才又呱噪起来。胡老牛打着手电筒，走过那片小叶桉树林后即关了，迎着月色走路。——但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不知道：自他出了村往后山上赶来时，就一直有一个黑影尾随着他，也不要照明，尽保持着二十几米的距离，待他关了手电，走到月亮地里时，那黑影就不跟过来了。

    胡老牛上到山岗，走近坟前时，看见那坟头好像被移了位置！不对啊！好奇怪！——他正在诧异之时，突然从那两块大石后面窜出了两条黑影，顿然把他吓个半死。他历来胆大如山，也不禁如猛狗失声。莫非真的有鬼？……还不容他多想，后脑上就着实挨了一闷棍，手脚不听使唤地晕倒在了地上！

    他也就一忽间醒转过来，听得有锄铲翻动泥土的声音，接着听到一个公鸭嗓似的声音：“老大！到板了！”

    有一个母猪嗓的沉闷声音就回应：“那就快点清开泥土。……撬板师，该你准备了！”

    胡老牛心里猛打一个醒：坏了！这伙人是来掘坟盗尸的！他记得电视上播放过，由于禁止土葬，临省有个地方有一伙人专门盗尸去冒充别的死者火化，办火化证的事件。想不到也流传到这里来了，这还得了？

    胡老牛心里打个冷战，动了一下手脚。才发现自己扑卧在地上，两手被反剪绑着，腿也绑着，身上湿湿的发冷。脸前的草叶上发着呛鼻的霉气息，嘴上被塞着苦咸的破布，后脑在火辣辣的痛着。这帮龟孙子！他猛然后怕起来，自己会不会被他们来个灭口，也拿去火化了？他强忍着，假装还在晕着，一动不动，只是脑子里在飞快地思虑着如何应对之法。可是，时间飞逝，他仍是想不出一丁点儿办法。他不免在心里默默地骂自己，怪自己枪迷心窍，搞到现在祸事上头，可能连老命都不保了！这样死了也太窝囊了！他又怪，怪住在镇上的小儿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这几天带他的“雪花白”到镇上去打狂犬疫苗，又不早日送回来。如果他的“雪花白”在此，这帮歹徒，不被咬死一两个才怪呢！

    “哎呀！老大！你看我挖到什么了？”一个尖嗓子的叫道，“枪！是枪！真的是枪！”

    “他妈的！撬板师，你真的到哪里都能有好运气！……可是土里怎么会有枪呢？”

    “老大！你不是叫我做好准备吗？我就拿我的撬棍在这里戳，戳，戳，可是越戳越不对劲，一撬就出来了！”——这家伙，兴奋得像个鬼似的！

    “我们这里要收缴猎枪，肯定是有人不想缴，偷藏在这里的！……撬板师，好运气，看来我们今晚的生意很发！”

    “托你吉言！”

    “不过谁能想到把枪藏到死人边上，那家伙肯定精得像个鬼！”

    “肯定是地上这被打晕的老头，要不谁在夜里没事直接往这里闯！”

    “不对，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做生意，特来凑个买一送一的！”

    ……这帮家伙不知有几个，杂七杂八的说着、笑着，随意到好像在自家地头上劳作一般，全不把这伤天害理的犯罪事情当一回事！

    当胡老牛听到自己的枪被挖出来了后，反而不着急，因为现在如何脱身才是最着急的！但他咬咬牙想，如果真被灭口，灭了也就算了，谁能无死？警察肯定能为我报仇的！你们这帮烂瓜，到时看你们连哭都没地方去哭！——这样一想，他心里倒坦然了！

    就在胡老牛抱定了决死的念头，就在那伙歹徒刚要破棺之时，山岗下放哨的一个同伙慌不择路地往上奔逃，边逃边喊：“快跑！快跑啊……”

    看到有一队人马往山上冲，坟上这帮家伙立即乱了套，没头苍蝇似的乱窜，但随着两声枪响之后，立即不敢动弹了。被赶到的三个武警人员和七、八个村干部和村民，打着明晃晃的电筒光，乖乖的从草丛中像被抓的鸭子似的一个一个拎出来，戴上了手铐。经现场招供，全部是六个人，已一网打尽！连同放在另一处山脚下的两台作案的交通工具——汽车，也找到了。

    治保主任和一个村民来给胡老牛解绑，并把他扶了起来 。胡老牛手脚发麻 ，站了几秒钟就坐下去了。胡老牛想说话，但嘴里刚才被破布塞得久了，一时牙关还缓不过来。他浑身虚脱，只有大口喘气。治保主任只得安排两个年轻人轮换着把他背下山，背回家去。

    医疗站给胡老牛上了药，他一觉睡到大午后，起来就去找工作组说明情况。他本想不承认那藏枪的事，但连小贼都能猜到是他的，难道工作组的同志会推断不出来？他只好认了，硬着头皮把全部的十发弹药从口袋里取了出来，摆在面前桌上。

    工作组的组长代表政府表扬了他！并说等案件破了再给他发奖励证书！

    治保主任私下里在大榕树下扯住了他的后襟，说：“老牛叔，你小孙子和我儿子在镇上高中同班。你去年买新枪时，你小孙子第一时间就跟我儿子说了。……前天你缴了旧枪，我就知道你手上还有新枪，一定是藏在了山上某个地方。昨晚我偷偷跟着你上山，不想就遇到了大事情！我回来召集人马赶去！……”胡老牛听得脸上是一阵火烧！

    后来，村里的女人们教育自己的丈夫时，难免不拉上他：“你有私房钱不要到处乱藏啊，不要跟胡老牛一样啊！”

        2022年11月13～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