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错肥

 治保主任刚把电动车停好，手机就响了。他一接，电话那头的张大嫂就火急火燎地说：“刘五叔，你快过来，猪肉三正在收割我家的稻禾！”

 猪肉三，本村人，姓陈排行老三，五年前跑到镇上菜市场卖猪肉，听说找到了个好摊位，生意还不错。几年下来，已在镇上置地建了新房。按说赚多钱的人，不会回村上为了一些便宜的稻谷闹事吧！

 “他五十岁的人了，不长记性了？怎么自己家的稻禾不割，跑去割了你家的？是不是你记错你家的田块了？”

 “我怎么会记错呢？那明明是我家的田！有大伙作证！他说他一定要割，蛮不讲理的！你快来制止吧！他们现在还不停手！……哎呀！他儿子就要和我儿子打架了！哎呀！”

 “在哪块田？”

 “三角田！”

 “我这就去！你告诉他们，先不要打、也不要吵，否则我拿你们双方是问！”他把电话挂了，放进裤袋里，然后从菜篮子里提起买回的酒肉青菜，走进厨房里放置好，倒一杯冷茶喝了，出来跨上电动车。

 他老婆在廊前筛豆子，把头一歪，是叹惜又是嘲讽地说：“这治保主任可不好当啊！”

 “你以为呢！”他嫌老婆子啰嗦，一直没支持他干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公事，因此没好气地回应了一句，开上车子走了。

 三角田处在田垌中心，离大路不远，那里有个半里大的方形土墩。张大嫂和猪肉三两家的稻田紧挨着，大小一样，就在土墩的坎下。两家人现在正在那里对吵着，声音激烈。旁边围着一些原在其他地块割稻禾，现在赶来看热闹的人们。

 治保主任赤着脚，从田埂上分开众人，走过去。

 张大嫂眼尖，立刻停下了与猪肉三老婆的争吵，退后两步，手迎向治保主任：“刘五叔，你来了。你来评评理！”

 先前出于战术的需要，猪肉三让老婆带着大儿子拦着张大嫂母子俩对吵，而自己则带着小儿子和大儿媳拼命地埋头收割，现在看到治保主任来了，忙也直起穿着黑背心的腰来，把镰刀插在稻捆上，黑着脸走了过来。

 治保主任劈头就问：“猪肉三！你怎么搞的，自己家的稻禾不割，跑来割张大嫂家的？你敢说这块田是你的？”

 猪肉三不胖，但臂上胸上却肌肉暴突，很有力气，宰猪卖肉的嘛！看他脸上汗油油，一副眯笑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个能为二两利而舍命的主！当下摸摸寸头，眨巴两眼，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回答：“我施错肥了！”

 施错肥了！真是天大笑话！——惹得围观的众人都哈哈笑个不止。

 “有这回事？”治保主任心里也笑，但脸上却很严肃。

 “就是！……我不是在镇上没时间嘛，有时候买了化肥，匆匆赶回来，又逢上快下雨天气，天黑下来，……你看这些地方田埂又矮又小，禾苗长得密蓬蓬的，我心里一着急，一不留神，就把肥撒了！撒完到地头上洗手时才发现撒错了啊！”

 “你呀！你呀！……真是什么人都有！”治保主任右手指着猪肉三，气得很哽的样子。

 张大嫂着急地说：“他哪里是施错肥，他明明是横行霸道！你问村里人，哪年不是我家的稻禾长得比他家的好！”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是事实！你问村里人，往年我有没有说过我施错过肥了？”猪肉三大声反驳。

 治保主任忙伸手拦住两人，批评猪肉三：“施错是施错，你也不能这样胡搞蛮来啊！”

 “主任！现在是法治社会，可不能叫我受损失啊！”

 “你这点叫损失？”

 “主任！可不能这样说啊！你看，施错了肥，两边的稻禾就长得差成了这样！……”

 治保主任顺着猪肉三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这边稻禾已割了一半，但比那一边的稻禾高了有四、五厘米，并且谷穗长了很多，明显是这边的收成高。

 “那你看，主任！我们两家各是一亩多地，这样的差别打出的谷子肯定是相差个五六百斤，我这是保守的估计！……那主任你帮算一下，五六百斤谷子那就是七八百块钱了，再算上我的肥料钱两百多块，就是过千块钱的事了！主任，你说我这损失小不小？”

 “五叔！你可不能听他胡说！是我家施了肥，他没施肥！”张大嫂发急起来。

 “施了！施了！……”猪肉三老婆插进嘴来说。

 “没施！没施！……”张大嫂伸直脖子顶回去。

 两个女人展开了撒泼式斗嘴。

 “别吵了！现在说事！再吵说不了！”治保主任把两个女人喝退了 ，然后才把猪肉三叫到一旁，单独对他说，“施错肥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就算是让法院来判，也不会判你赢的！你赶快撤出！你这算是给张大嫂家帮忙！你一家共帮忙割了多少地，我就让张大嫂一家也帮忙割回多少地给你！你看这好吧？”

 “主任！你可不能这样判吧！钱难挣啊！”猪肉三两手一摊，涎着脸说。

 “嗨！老三，这点小钱对你来说算什么！咱们要说个理！”

 “那主任你非要说理，那咱就说理！我是有人证的！”猪老三突然鼓着脸，拍起了胸脯说。

 “有人证？谁？”

 “嗨！那不是？站在土墩上的那个！”

 “章三公？”治保主任顺着手势，看到牵着一头黄牛正在土墩上放着的章老头，但嘴上仍不放松，“不行！你那算什么人证！于法于理不通！”

 “那既然这么说，于法于理不通，那于情呢？”猪肉三仍然嘴上不依不饶。

 “老三！你到底想要怎样？一句话！”治保主任明显恼了。

 “主任！你先不要火！我只是要个公平而已！”

 “你都这样了还算要个公平？……刁人，刁人！要是每个村都出一、两个你这样的刁人，那村干部都不用做其它事了！”治保主任涨红了脸，两手一摊，“我管不了，我不管了！你们要是打起来了，可不要再找我！”说完扭头就走！

 围观的众人看见连治保主任都被顶僵了，一齐发出一阵哄笑，兴趣更高了！

 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挤进了一个人。众人看见是张老师来了，赶紧让开田埂，站到田里。

 张老师就是张大哥，今天吵架的另一方的田主！他刚从镇上散会赶回来，身上穿着整洁的黑西裤白衬衫，卷着裤腿赤脚走进来，清瘦的脸上是严肃的神情。他先拦住治保主任，“主任！你先不要走，我去会会他！”说完，他蹚着田水，迈过稻茬，径直向猪肉三走来。

 猪肉三立在那里，木无表情。

 张老师越是走近猪肉三，围观的众人的心情越是兴奋，都带着一种歪心期望，想看看严肃著称的张老师能否治服这刁蛮！内中有部分年青人都作过张老师的学生。

 张老师走近猪肉三，示意他跟他走。猪肉三心里犯了嘀咕，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张老师，断定他身上不会藏着刀具，而体量又打不过自己时，才跟了过去。

 众人看着两人相跟着，走到一处离人较远的田埂上，站住了，两面相向，在那说话。众人想：快了，过两、三分钟谈不拢，就会动手了！……可是，过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没看到两人有动手的意思，反而说笑了起来！……过了第十二分钟，只见两人又相跟着走了回来。

 返回是猪肉三走在前面了，脸上泛着红光，掩不住高兴的神情。而张老师则是一脸的严肃。两人走近之后，猪肉三就朝治保主任大声说：“五叔！刚才对不起了！你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过！……我和张老师已经谈好了，我们不吵了！”

 “你们私了啦？”

 “是！私了啦！”

 “什么条件？”

 “既然是私了啦嘛，条件我们就不公开了！……五叔！现在就说好，你今晚一定要来我家里喝上两杯，张老师也在！”生意人的豪爽劲儿又出现在了猪肉三的脸上。

 众人都散开去了，有松了一口气的，也有觉得失望的，但都纷纷忖度和发表高见，议论他们两家的和解条件到底是什么？

 晚上，月黑风高。治保主任和张老师都喝得半醺了，一齐离开了猪肉三的老房子。在村中的十字路口，微光的路灯下，两人嘀咕了一会，分手了，各走各的路回家。

 治保主任向东。有一个疑窦一直在他心里盘旋：怎么猪肉三就那么乖顺的把已割好的和未割的稻禾，整块的都交还给了张老师呢？刚才在席间他们一家也是对张老师恭敬有加呢？会不会猪肉三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张老师的手上呢？但两个人都从来是风马牛不相及、从无交往的。——就据刚才分手时，张老师向他解释的：我，堂堂一个刚转正的老师；他，堂堂一个纳税人，我们不能吵架。一吵架，以后谁敢买他猪肉呢？一吵架，以后谁敢让儿女去上我的课呢？——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哎，管他呢，以后再有这样的酒喝也无妨！

 张老师向西。他想：治保主任也想来套我的秘密？你醉了我还不会醉哪！五年前，我一个二十五年的代课老师，真想去镇上卖猪肉算了，连当旺的摊位都找好了，后来想想还是不离开学校吧！就把摊位退了。迈腿一出市场门，正好看见同村的陈老三也在找摊位，一村同邻的，我就背后叫我同学——市场管理处的莫主任把那好摊位转给了他！……今天在田头上一提起那事来，猪肉三才明白了他发财的源头，马上巴结我还来不及哪！

     2022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