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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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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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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出生的村子,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口井。

它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大水井”。

虽然叫“大水井”,井却不怎么大,反而小得出奇,有多小呢?用村里人的口吻说,像筲箕①那么大。 与其说叫井,还不如把它称作“凼”更贴切。

之所以这样叫,我想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村子虽然不大,却分成好几个组,其中有一个组名就叫大水井。而这个大水井组偏偏又是离“大水井”最近的地方,可能与这个有一定的关系。但不知道是先有大水井组才有“大水井”,还是先有的“大水井”才有的大水井组。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大家似乎也不那么关心。

其次,虽然它的形状小,但是从来没有干枯过,它的出水量远远多于很多比他大得多的大水井。过去,不管遇上多么严重的干旱季节,它的水依旧满满当当的,依旧清澈见底,清凉可口。就像一个久经世事的人,波澜不惊。

在我很小的时候,村里每家每户都要到井里去挑水,不过挑水几乎都是大人们的事情,和小孩没有太大的关系。主要也是因为小孩的力气小,承受不起挑水的任务。其次是去挑水的路,全是高低不平的小路,且到处都是滚动的石头,有大的,也有小的。就算是大人们在走路上,随时都有崴脚和摔倒的风险,别说再挑上几十斤重的水。如果要让小孩挑水,那简直就是“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可是不知道在哪一天,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父母发明了一副很特别的水桶,他们用两只同样大小的胶壶,装上水,盖上盖子,再配上一根很小的扁担,一副专为小孩量身定制的水桶应运而生。没想到他的这一小小的举动,彻底激发了村民们的创造力,那些各式各样的水桶就像春雨过后的山花悄悄绽放,也像暴雨过后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这一举动,也彻底改变了村里无数小孩的行动轨迹。可想而知,那段时间里,在往返大水井的路上是一幅多么有爱的画面。

后来,伴随这小孩的成长与无数次挑水的历练,那些小小的水桶也在不停的发生着变化,有的小孩甚至能完全胜任大人们的水桶。就算不能完全胜任的,至少也是一半,什么是胜任一半呢?就是用和大人同样的水桶,水装一半。就这样,村里的小青年们无声无息的用他们那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村里的挑水大任。

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员。

成为村里挑水主力军的我们,除了发挥我们应有的挑水能力之外,在音乐方面的造诣能力也得到了升华。每当我们去挑水的时候,我们就会不自觉的想办法让我们的水桶发出不一样的声音。于是我们敲打着肩上的木桶、锑桶、铁桶,胶桶。有的用手,有的用木棍,还有的青年们为了发出更响的声音,甚至用上了路边的石头。虽然大人们省去了挑水的时间,但同时也增加了更换水桶带来的时间和金钱风险。这时青年们也难免的会遭受一顿皮肉之苦,大人们就会用木条敲打着青年们的身体,就像他们用工具敲打他们肩上挑的水桶一样。虽然大人们用木条敲打青年们的声音没有像他们敲打水桶那样响,但是他们发出的声音远比水桶发出的要“响”。

著名作家老舍有一篇文章《古井》②里这样写过:“取水的人络绎不绝,桶儿叮叮当当,扁担吱悠吱悠,像一支快乐的乡间小曲。”如果说他们挑水的声音是一支快乐的乡间小曲的话,那我们村里挑水的声音就是一支地地道道的“山地摇滚”。我们好像用自己的声音宣告,属于我们自己的“摇滚”时代,正式来临。

当然,我们心中也不完全是“摇滚”,也有属于我们的“轻音乐”。那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也就是在每年的大年初一,在村里就会有一个特别的仪式感,就是看看谁家会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刻舀起井里的水。我们称之为抢“头鸡水”,顾名思义,“头鸡水”也就是听到新年第一声鸡叫时候舀起的水。喝到“头鸡水”的家庭,在本年就会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当然,这只是村里人表达对美好愿望的一种形式。

抢“头鸡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是全村人一起参加,你要在所有人到达井边之前到达,其二是你在去井边的路途中不被其他人发现,否则好运就会转移到别人那里。很多人为了抢到“头鸡水”,大年三十那天,全家人吃完年夜饭后,趁天黑之际,就默默的挑着水桶往井边去了,然后在井的周围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匿起来,静静地等到第一声鸡叫的来临。

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去藏匿的村民,他们也是静悄悄的走在路上,深怕被其他人发现似的。只不过他们到达井边发现早已有人在那里排队取水后,大家也不失礼貌地相视一笑,心里面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因为每年抢“头鸡水”的只有一人,其他跟着去的也回挑上一挑,只不过回到家以后,告诉家里人的水已经被谁抢到。自己挑的只不过是普通的水而已。这件事第二天很快就会被村里其他人知道,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开。这段时间,那个抢到“头鸡水”的人就像是学校里考试拿了全校第一名的学生,好不骄傲。

在村里,如果日子一直是这样,那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可是有一天,村里出现了一些陌生人的面孔,刚开始只有一两个,接着四五个,后来越来越多,他们络绎不绝的往大水井去取水。有的人驾来马车、牛车,有的甚至开来了拖拉机,而且这些人是越来越多,他们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这队伍从大水井一直连到村口,宛若一条盘旋巨龙。

不出意外的话,出意外了,我们的“大水井”被这些人舀“干”了,即使是这样,外面的人还在不断的涌进来排队,而且远远没有停止的迹象。

是的,没错,我们遭遇干旱季节。

十里八村的井都干枯,只有我们村的“大水井”还在苦苦支撑。不过由于取水的人实在太多,现在装满一挑水往往需要半天时间,有时候会更长。等水几乎成了每个人最重要的工作,人们开始变得焦虑起来,大家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万一大水井的水有一天也等不出来那怎么办。

       还好最后它“挺”过来了,大家也就“挺”过去了。

后来听到老人们说,那是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见到的干旱。

那一次是建国以来干旱最严重的年份。

因为干旱,其他地方的庄稼、牲口的死亡不计其数,而我们则保住了村里的全部牲口。当然这完全归功于我们那口小小的“大水井”。

那年干旱后,政府组织人们大修水利。村里很快就出现了很多的蓄水池,有大的,有小的;有方的,有圆的。人口不集中的,或者条件好的村民就单独修一个,人口集中的,或者条件不好的村民就集中修一个大水池,这些水窖有的用于农业灌溉,有的则用于饮用;总之,大家不再一味的只对大水井的水进行索取。

再后来,村里接通来自远方的自来水,水的问题就算是彻底解决。但是很多村民依然对大水井的水情有独钟,他们只用于泡茶或直接饮用。而且现在的取水方式完全和以前不一样,只用一只水桶取少量的放在饮水机上,深怕取多了都是对水的一种浪费一样。

今年春节,四岁半的女人突然叫住我说:“爸爸,我可以养一只螃蟹嘛?”

我说:“当然可以了,走爸爸带你去一个地方捉一只去。”

于是我带着女儿来到大水井边,我在井里面看了很久,没有发现螃蟹的踪影。

“这里有螃蟹嘛?”女儿问。

“爸爸小的时候里面经常有很多螃蟹爬出来!”我告诉女儿。

“那现在为什么没有呢?”

“我也不知道”。

再看看周围,以前潺潺流水的小水沟,现在也全部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草,还有五颜六色的农药袋子。所有的样子已完全不复当年的情景。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像小时候一样掰开了很多石头,拔掉了很多水草,没有发现一直活着的螃蟹,只发现一小堆属于螃蟹的白骨。也许这是给我们此行最大的安慰。

我告诉女儿,因为太干旱,有的螃蟹就死掉,有的则去了海里,有的去了河里,有的去了小溪,总之他们要去到有很多水的地方生活。等到这里有很多水的时候,他们就慢慢的再回到这里来。而那些去不了的螃蟹,或者不愿意去的就只能像这样变成很多骨头,留在这里。

女儿说:“螃蟹没有水就会死掉啊,我们老师也说了人没有水也会死掉,所以我们要喝很多水。”

“是的。”

然后她眨了眨她可爱的小眼睛看着我说;“爸爸,我渴了,想喝点水。”

我笑了笑,带她来到了井边。

我摘了一片宽宽的树叶,用手拍了拍树叶表面,试图拍掉上面不干净的东西。把它折成一个锥形状的容器,轻轻荡开水的表面,舀了满满的水递给她。

她一脸震惊的看着我。

我看出来她的意思,于是我就把嘴伸到水边,一饮而尽。然后做出了一个回味无穷的叹息。我再次把水舀满了递给她,这一次她也像我一样,把水给喝得一干二净。

“爸爸,这是什么水,太凉快了!”

“这是大水井的水。”

她再次用疑惑的眼睛望着我说:“这么小怎么叫大水井呢?”

我说:“你的姐姐哥哥,他们是喝这水长大的,你爸爸大伯二伯也是喝这水长大的,爷爷是,爷爷的爷爷也是;还有村子里面的人,村子外面的人,很多很多人都是喝这水长大的。它就像一位不求回报的母亲,是伟大。

她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我觉得她好像明白了。

......

......

......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饮过无数水,却唯独只有大水井的水让我心驰神往。我希望无论我游走多久,大水井的水依旧安然无恙,依旧波澜不惊,依旧清澈见底、清凉可口。

我也坚信她会如此!

               2024.4 于贵阳

 注释:

 ①筲箕:用于淘米洗菜等控水的竹器。

  ②《古井》:是老舍撰写的一篇文章,讲的是“我们村”的乡村们怎么从井里取水,又从中受到教育的事,赞美了无私奉献精神,表达了对故乡的热爱和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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