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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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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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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小村依坡而建,老屋坐落在坡的上方。那是父亲成家立业的地方,也是我们生根落地的地方,是我们姐弟三人生命的起点。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我们终于搬进了村头的新房。老屋完成了它的使命,像一个被人遗弃的老人,静静的矗立在村子的上方,历经风雨,默默无语。

母亲来汉与我们一起生活以后,常常会在和我们闲聊的时候,回忆起往事。很多往事与父亲相关,也有很多与老屋相关。

老屋是父亲一生的心血,是父亲在世时的精神寄托。它也是父亲离世以后,我们对父亲最深切的怀念。

那个年代的农村,作为兄弟众多又是长子的父亲,结婚就意味着要被家里“赶出去”,俗称“分家”,也就是要单门立户过日子了。这间矗立在山坡上的单间土砖屋子,便是父亲分家分的的所有财产,也是这个家庭最原始的全部固定资产。

父亲和母亲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结婚的,这一段平常不过的婚姻,其实是有一段插曲的。

那时正值文革期间,阶级斗争如火如荼,家庭成分是最大的资本,也可能是最大的包袱。被定性为富农阶级的父亲一家正背负着这种包袱,并深受其害。相反母亲有着很好的家庭优势,她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出身,外公当时还是村里的干部。在那个阶级为纲,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这一段婚姻显然门不当户不对。母亲所在村里的干部,轮番来给外公和母亲做思想工作,希望他们摒弃旧的封建思想,与父亲划清界限—他们不过是小时候定的娃娃亲,之前未曾谋面。最终,母亲还是冲破各种阻挠,毅然决定嫁给了父亲。

对于这段往事,父亲总是津津乐道。父亲的解释是,母亲从小喜欢看书看戏,受到老戏里面中国传统思想的影响,认为妇女应该遵从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即使是娃娃亲,母亲认为那也是不能违背的承诺。也就是这样一份承诺,让原本可能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娶不到媳妇的父亲,才有了这样一个简陋却完整的家。

到了七十年代初期,老屋经历了第一次扩建。哥哥作为父母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父亲开始把房子的扩建摆上议事日程,以维持这个四口之家最基本的生活空间。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成为常态的年代,扩建房子无疑是一件十分奢侈和浩大的工程。但这些丝毫没有阻挡住父母的决心。父亲在劳累的农事之余,常常是早起晚归,到山里去打石头,在村子北面的黄土地上做土砖。随着时间的流逝,哥哥姐姐已经长大了许多,而父亲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父亲找来村里的石匠,在房子的东边又加了一间,和原来的房子一起,变成了两间房,居住空间得到了改善,哥哥姐姐也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尽管依旧狭窄,也算温馨。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满神州大地,也拂过农村每一个角落。包产到户政策,如一把快刀斩断了束缚中国农民手脚的绳索。依靠着父亲的吃苦耐劳,母亲的勤俭持家,家里的日子渐有起色,他们对于未来美好的生活有了更多的期望和憧憬。这种憧憬便直接导致了我的出生——年近四旬的父母,决定在条件好一点的时候,养育他们的第三个孩子。

对于我这样一个在父母高龄到来的“秋葫芦”,父母显示出了对我更深的爱。为了让我拥有一个更温暖的家,父亲决定用手上仅有的那点微薄的积蓄,将房子再扩容修缮一番。 这次的规模远远高于上次, 不仅在原来两间的基础上再增加一间,还把整个房子的深度往后面扩了几尺,大门侧的土砖换上了的窑烧的青砖,屋上的横条和瓦也全部换成了新的。这样一来,房子的空间宽敞了很多,下雨天也不会漏雨了——不论从里子到面子,都有了质的提升。

我的童年便是在这个旧貌换新颜的老屋中度过的。它为我的童年提供了遮风挡雨的功能,给予我人间烟火的温暖,也赋予我童年时代所有的快乐。

老屋的后面是一大片竹林。父亲当年高瞻远瞩,在屋子的后面山坡上,亲手栽下了一些竹子。又在门前的院子里种下了几棵泡桐树。经过十几年的春风夏雨的滋润,竹林已经发展到一定的规模, 挨挨挤挤,郁郁葱葱。小树也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有遮天蔽日之势。老屋虽然简陋,但并不落魄。

竹林是小鸟的天堂,每天早上,当晨曦微露的时候,小鸟便起床了,叽叽喳喳的在屋子的前后飞来飞去。晚上,倦鸟归巢,又是一片叽叽喳喳的热闹,和小村升起的袅袅炊烟,相得益彰,形成了一幅动人的乡村晚景图。

竹园自然也成了我和小朋友们的乐园,是我童年时代的“百草园”。

春天我们在这里挖竹笋,荡秋千。夏天我们在这里乘凉避暑,捉迷藏,抓萤火虫。秋天我们用自制的弹弓打小鸟,爬上柿子树摘柿子。冬天我们在竹林里打雪仗,堆雪人。竹园承载了我童年所有的快乐,也引发了我无限的遐想。有时候我会在熟睡中做着稀奇古怪,童话一般神奇的梦,竹园是常常是梦境的所在地,它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空间。回想起来,现在城市里面再高级的儿童游乐场所,也无法与之比拟。

我很庆幸,我的童年是这样快乐和丰富。很多年后,我依旧会梦见:竹林里面那个由藤曼绕在两树之间形成的天然秋千,在枝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小鸟,到了秋天就挂满红灯笼的柿子树。还有老屋上升起的炊烟袅袅……

父亲说,老屋见证了这个家庭所有的苦难,也见证了他的“荣耀”。其实我并不认为,父亲的一生,何曾与荣耀有关,如果有,应该也只有一件。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老屋终于见证了这个家庭有史以来最大的“荣耀”。也是父亲一生中最引以自豪的事情,是他认为他一生辛劳得到的最大的回报。那一年,姐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内著名的医科大学,完成了鱼跃龙门的华丽转身。

那个年代,大学教育正是属于稀少的精英教育的年代,和现在满大街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是完全不同的。在这个贫穷而又偏远的农村,在重男轻女思想还极度严重的年代,能走出一个名校女大学生,是一件极其轰动的事情。据说姐姐是当时方圆几十里走出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姐姐的通知书是村大队敲锣打鼓送过来的。为了表示祝贺,村委会主动出资,请了放映队在村里连放了三场电影。

这份荣耀自然让老屋生机焕发。左邻右舍,前村后湾的人都跑过来祝贺,屋里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人,人声喧哗。门前的地上铺满了烟花炮竹的碎片,五颜六色。老屋顿时散发出蓬荜生辉的光芒。有些第一次来访的人,在老屋前面指指点点,他们不敢相信,就这样一个简陋破旧的老房子里,居然能考出一个女大学生。用他们的话说,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这是老屋承载起这个家庭以来,最高光的时刻。而最为之自豪的,自然是一直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父亲。他对这种荣耀的留恋,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再一次表现出来。那时候父亲已经身患癌症三年,接近生命的尾声。

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人类历史已经进入新的千禧年,大学已经扩招,大学教育逐渐呈普及的趋势。尽管我当年考上的也是重点大学,但上大学也不再如当年那样的光宗耀祖。作为一种礼节和习惯,家里还是要请亲朋好友来庆祝一番,放两挂鞭炮意思一下的。父亲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他依旧对此很重视。他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样子,一早就忙里忙外,作各种准备。那时候我们已经搬到新房七八年了,父亲却固执的要我和他一起去老屋门前也放一挂鞭炮。我其实很不愿意这样大张旗鼓的,但考虑到父亲来日不多,就不好扫了他的兴。

鞭炮在老屋门前噼噼啪啪的响起来,激起了一阵烟尘,沉寂许久的老屋,好像不习惯这种突然的喧闹,在鞭炮声中,变得模糊朦胧。父亲站在老屋的前面,叉着腰抬着头,对着老屋仔细端详,久久不肯离去。末了,父亲自言自语的说,是个好地方啊,出了两个大学生,我这一生也算值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年尾,原本身体已经虚弱的父亲病情突然恶化,匆匆离开了人世。当时我们姐弟三人都远在外地,未曾见父亲最后一面,这也成了我们心中最大的遗憾和最深的痛。

父亲生前常说,房子是要靠人气来撑起来的,没有人住的房子就像没有了魂,容易变旧,也容易坍塌。

父亲在世的时候,时不时的会回老屋去打理一下。父亲去世以后,老屋便无人问津,更无人打理。它就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妪,突然间就杂草丛生,破败不堪了,终于在几年前的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西面的墙轰然倒塌。老屋就像一个瘸子,一半尚存,一半已成了废墟。但它依旧占据着原来的位置。一如离开我们多年的父亲,依旧占据在我们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如今我们姐弟三人都离开了故乡,各自在外地安家。家里的亲戚基本上已经从贫穷的山村逃离到城市。我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只有每年清明回家给父亲扫墓的时候,我会顺便去老屋看看。

有时候我会站在老屋的废墟前面,回忆起父亲一生的经历。经过岁月的洗礼,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已经成为了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男人。我渐渐开始明白什么叫人生,什么叫命运。也似乎开始读懂了父亲,就如我开始读懂了破旧的老屋,对于我的生命,蕴含着另外一层无比深沉的含义。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和所有寂寂无声的农民一样,从生到死,从未离开过那片贫瘠的黄土地。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满怀希望,卯足了力气去生活,明知道这一生已经无能为力,于是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的身上。

我开始明白,父亲平庸的一生,何尝又不是另一种伟大:在贫困中挣扎,在苦难中坚持,将希望之火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而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不就是千百万平凡如父亲一样的人,一代一代的这样传承下来的。 他们同出一辙,殊途同归。

老屋已经残破不堪,但它依旧以它的姿势矗立在那里,它就是一个符号,只要它还在那个地方,就标识着那个地方叫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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