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
沉入午后,天空抛出灰网,想揪出高大树影往日鞭打身边花花草草的丑行。转移视线眼尖的秋风手快,赶忙扯下一帧帧红得发烧的理想的记忆片段,混淆在水面。
瞧,乱云飞渡,跛脚鸭们晕头转向,在照出远山头昏脑涨一团黑雾的镜湖。
鹤鸣声声,逆行的绒毛将引燃中秋的明月。
窗棂噗噗振动,向屋檐下纠结的网络线,解释帘幕卷缩的由来。
屋内,拔出插座的电风扇,空调机成了多余的摆设,
解甲归田的骨架同样有血有肉。
眼皮底下,打火机,手机,疗伤药水正可怜巴巴等候我的触摸。
厅堂的那盆侏儒仙人掌盆景,每一根刺都指向猴年马月的含义。
渐渐地,我的黄昏又一次无约而至。
裹着时代夸夸其谈冷漠的披风,想和我茶壶内论古说今,波翻浪涌。
战争,传染病,五星级欲望酒家,海滨浴场的盛宴上美人鱼被黄金口水烫伤;没有人类证明的小难民滴下人权之血,又在扩容的天堂突然崩塌了;民主在咳嗽现场喷出一条鳄鱼;明天的空气可能也许等等诸如此类的奇谈怪论。
这些显而易见混账话,我不想听,也不想和谁讨论所谓真理的颜色。
不想在人心惶惶脚步匆匆归心似箭的时候,看见有谁落单。
我想,最好把黄昏,把这无嘴却总是狮子大开口的怪兽,直接赶入无月之夜浓稠的涛声里。
》古老的歌谣
时空哑然的背景后,昨日中秋的台风抖出阵阵寒意,敦促执着山林的那些美丽舞者,快快脱下自我羁绊的红衣绿裳。
而今日的百灵鸟,已经停止朗诵流云的诗行;黄昏的狮子兽依旧在水面网罗一截残缺而古老的歌谣。
两情依依,断桥惜别。
海上明月终究要错过落日余晖回眸的照应。入夜,村庄的窗口泄涌一个婴儿无名的泪光;弥蒙记忆遥远的那个女人,仍在无边旷野惊慌失措呼吁着什么。
哦,风中之心,请辨别这一份天赐的沉默是金。
遗忘静美,沿着桃花源婉约的小径,去捕捉魏晋飘飘洒洒的粉蝶吧。
若要观赏盈盈一水间催情的悲喜剧,撬开龟背坟茔的门牙,仅仅是草拟了第一幕。
》灰烬的温暖
天空闭上铝合金的眼睛,
大地入夜向我敞开永生的心灵。
路灯排起长龙,在桥头等待水流的签证。
此岸彼岸的乡愁,被迷途乌鸦搅作一窝粥。
没有爱情洗礼骨肉繁衍着幻象。
没有守候孤独披着发光的外套,睡在双层空间。
生死入梦,月亮投注的银票未必是假币。
高贵或卑微,雪山圣母的怀里,灰烬也温暖。
》爱情与野性
似乎混沌未开的无人之境。
在灌木、荆棘与蔓草组成的温床上,两条眼镜王蛇翩翩起舞,缠缠绵绵。它们慢慢享受由本能与情感双重交欢的快乐的接触。
这激动人心的一幕,不幸被一条过路的体型粗壮秉性凶残的强盗看在眼里。它妒火燃烧,口中呼呼作响。从它充满怨毒与仇恨的心里涌出可怕而又狰狞的力量。
恬不知耻,强盗直闯过去,轻易击溃猝然迎战的年轻雄蛇。
战败者扔下伴侣,狼狈逃窜!
强盗转身亮出峥嵘的肌肉与炽烈的情欲,把孤立无援的母蛇围困调戏。
然而,无论强盗怎样施展它民主与自由的说教,母蛇始终恪守着受孕后铁一般的爱情。
它冷若冰霜,不为所动。
强盗突然恼羞成怒,野性大发。
它张开大嘴一口咬定母蛇鲜美的脖颈,同时注入大量的毒汁。
身心受到死的一击,痛苦的母蛇拼命挣扎,扭曲的身子不断剧烈抖颤。
垂死的哀怨无声的控诉,使它的死亡加倍恐怖。
看着同类美丽的尸体,强盗企图把它得不得的爱情当做肉欲的满足整个吞下去。
无奈,它的胃口装不下死亡的沉重;
权衡再三,强盗终于悻悻离去。
就这样,三条眼镜王蛇在探索频道,世界最隐秘的心灵深处,无声上演了一出
交织着爱情与野性、暴力与杀戮的丛林悲剧。
》小妹
昨天是除夕,小妹早上回来下午又走了。
趴在二楼窗户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弹下烟灰忽然咳嗽了一声;
小妹回头张望:喂哥,我回去了。挥挥手,看着她的背影在转弯处消失。
小妹并非我的亲妹妹。
1976年春,我的阿妈抱着刚刚满月的四弟去城里看感冒,神差鬼使,在妇产科走廊偶遇一位产妇。
早上领着弟弟出门,下午抱回来的却是出生仅有三天的小妹。
她的亲生母亲已经有了二个女儿,可谓阴阳互补,各得其所。
我年长小妹八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之后不知什么倒霉的恶时辰,每当日落黄昏,条纹深陷的门槛,我的空饭碗刚刚落下转身想跑,屋内警觉的阿妈立即叫嚷:兔崽子,哪里去,回来,把妹妹摇给她睡着了,随你夜里怎么疯去!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实实在在的苦差事。
用力踩着蹊跷的摇篮踏板,我捏捏小家伙的鼻子揪揪她的脸皮弹一弹耳朵,目的是用她的哭声,来表示对阿妈限制我自由的抗议。不料,聚精会神玩弄自己玫瑰色手指头的小家伙竟然开心的手舞足蹈起来。她奇妙莫名地朝我傻笑着,对我的不良居心视而不见。
我被逗乐了,同时也被小家伙征服了。
小妹五岁那年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在厨房与猪圈之间的一块空地上,我看见劈柴的小妹蹲在地上咬紧牙关。
她的右掌捂住左手背。
你流血了,我喊起来。
不要跟阿妈说。求你了。阿妈知道了,下回肯定不会让我再劈柴。我是一个人偷偷劈的,谁也不知道。
小家伙的倔强当场赢得我的同谋。
小妹慢慢长大了她的调皮捣蛋往往令我猝不及防。
家里狭长的过道我们常常交错擦肩而过。
忽然,她转过身狠狠地在我的肩膀猛击一拳,待我回头瞪大眼睛吓唬她,小家伙哈哈大笑甩着辫子挑衅地向我招手:来啊,来捉我啊;
有一回我蹲在屋檐下靠近滴水沟的石块上吃晚饭,小家伙无声无息摸到我的左侧,猛地一声大叫,我一激灵转头找声源,恰好落入她预设的陷阱——她的手指有力地顶在我脸面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小妹美丽又活泼,机灵又火爆。不久,她恋爱了。
那天,我从市场街回家,看见小妹坐在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小车里,隔着车窗她向我频频招手。
我一声不吭,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二十四年了,小妹,人情多变,世态炎凉,小妹,你每一步可都要走好啊……
——再过不到十天,小妹就要和丈夫孩子一起去苏州。
他们在那里买了房子。一年回莆田一次——母亲已经去世五年,也许,这样最好。
》月光狂想曲
——怀念母亲
哦,神气的貂皮大衣,你不是我的外套,你是被呼吸污脏的月亮,绝非是我望远镜中的女人;
亡灵车无人驾驶,黑色陷阱喷发报复的火焰。你忧郁的幸福,闪闪发光组装我暧昧无眠的烟头。
爱,苦难提炼的团结;鲜花与凶手完善坟墓的谋杀;吸血鬼在闪电点击率的掩护下分赃。
你石榴裙之谜,涌入我橡皮喇叭的耳朵;眼皮涂烟,我忽然穿着古人的鞋,带着红魔的面具撬开午夜的毒罐头。
你不要试图逃脱眼睛的追捕;看,天竺葵花瓣晕染一片白色;在百合花池塘,我忽然听到你惊恐的脚步声。
不,这是老鼠和风的舞蹈,不是谁的思想,遗留在绝望现场。
空白,意识流愚蠢的证明,戏剧化处理过的梦幻蜡像馆。
油煎龙头鱼,小房子里恶人常呐喊,被打错的传真,全盘招供——一念之差,耳聋人讨得脑瘫的花心。
在相似的曲中曲的房间,几笔勾销你潜在的证据。
记忆的单行道,激进的人往往移情别恋。于是,我在鹅卵石的雨街得知佳期如梦,并搜出大海隐秘的请柬。从此,碾磨我麻木的心。
如鸟儿飞去,歪打正着破碎的象牙——别了,可怜的人,雁过留声,在黄屋顶,最温柔的光头,一位绅士,撑着一把虚妄之伞,与十九岁的天使,携手滑入化石胡同的咽喉。
听,古玩店漂出逝者的琴声,愉悦着横批羊皮大衣的男人 ——金甲虫打开遗忘的保险箱,抓取一件迟到的信物。
哦,别了,虚幻的女人,你满身伤痕的女人,冬季死亡中与画中人同行的幽灵。
命运,你这个坡脚的乞丐,瞪着一对瞎眼你拨动了一个季节告别的电话,通过我牵挂的眉梢。
但愿在黎明的雾区,我能再次吻上你颤抖的红指甲。
》捉泥鳅
你来了,从山上通天塔东边的窗口来。
不管你是畏畏缩缩的来,飞着飘移着来,我都欢迎,你都可爱。
趴在家的窗口,我知道,你今夜一定得来。星河灿烂,目送西风投入岁月的尾声。
如果你现在不抓紧来,弟弟,到了冬至,我拿什么词语表明我的生气。
那么,你给我坐好了,瞧,厅堂靠墙的位置,便是我为你重新安顿好的座位。
可是算了吧,你最好别来。
你当年的埋怨并非无可挑剔;竹笛吹奏的情曲好像痛苦的呼吁。
你不懂快乐,老把自己的不幸当作命运刻意的讽刺。
你总是深深自责,总想逃避。你啊,弟弟,你即使躲进鸡窝我也能把你拽出来。
因为,我要你像男子汉那样有力,我要你向鬼神说不。
我困了,夜已深沉。关于生活的意义我们不必再争论下去。
你走吧,找到你认为的没有伤害的理想国;没有贬斥和歧视的桃花源。
那怕在奈何桥头的任意临时客店,那里,也不会有藤精树怪惦记你的假币。
噢弟弟,尽管我们目前存在于两个不同世界。但你既然来了,我还是忍不住要提出可能的建议。
天亮之前,我们一起蹦蹦跳跳,一起唱歌;就像在少年时代,我不厌其烦一遍遍教你唱的那样。
——天边的雨停了,风也静了。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啰……
》清明,我的村庄淹没在滚动的云海里
小雨夜半开始淅沥沥下个不停,似乎造化小儿隐居云中,提示催促:今天是酒中踏青的清明节,梦中人快快醒来。
排好队穿越春寒,碾过泥泞,在各自熟稔的龟壳坟头,凝成新一轮血的团结。
九点,风停雨歇,我挑起担子。
担子一头重叠着天地通用冥纸,一头挂载来自故土的特产。
山路盘缠纡曲;枇杷,龙眼用青果和花簇鞠躬致意;
一辆辆新颖的小车像刚刚蜕皮的蛇无声爬行。
山间传来的鞭炮声时断时续,提醒我早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紫云山麓。福宝陵园披着一层薄纱,在偶尔的哭泣声中显得格外理性,甚至富有人情味。
时辰拉开序幕,宣告一年一度人神鬼共同参与演出的悲喜剧,即将登场亮相。
硝烟扑鼻,响声如雷;地上滚动的炮仗压抑草木下意识的喝彩。
山下,我的村庄淹没在滚动的云海里。
心念神灵,行礼如仪。
离开母亲,兄弟,如丧家之犬我急忙忙拐向大路,生怕他们抄小道张开双臂迎着我,瞪着迷茫的眼睛恳求我:啊亲人,你何时带我回家!
》托付
病房内,欢天喜地吵闹不停的两岁半岁小女孩,逐渐安静下来。
穿着病服年轻的父亲,把她揽在怀里给她看手机里的狗狗,又拿来一个奶嘴瓶让她含着;
之后,轻摇慢荡目光多情;父爱的波浪以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姿势,耐心地把未来托付,慢慢的父亲哄得女儿睡着了。
时辰已到,小女孩趴在母亲的肩上,并没有看见年轻的父亲躺倒,被身后一种无形的手,缓缓推入走廊尽头的心脏手术室。
这情形不禁令我想起多年以前一个夏日午后。
我仰坐木椅子,把二郎腿搁在电视柜下方一处空格,眼盯屏幕。
被小伙伴抛弃的六岁女儿,嘟嘟囔囔气鼓鼓扒着电视柜边缘狠狠踩在我的胫骨站着。
我一时玩心大起,说了糊涂话:别闹了,宝贝,你这样捣蛋,万一阿爸的椅子突然倒了,完了,阿爸往后一摔,死了……
静止,可怕的思考!一秒,三秒,九秒——女儿忽然猛地一个转身,哇地一声一头栽在我的怀里。
小手紧扣我的后脖颈,声泪俱下:阿爸不能死,你不要死,丹丹不要你死……呜呜呜……
一时间我的情感思想被那只幕后隐形的手拆散,重塑。
是啊,我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提到死亡的沉重呢;瞧我,把孩子给吓得;可是,一个六岁孩子通过什么来理解死亡呢?莫非,在她稚嫩的心灵深处,已经预见了未来道路深不可测的曲折……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肩背,我似乎颖悟:
未来希望的人生之路,无论多么艰难,我都要死着前进,为后来人筑起一道安全的防护提;而且,时时警告自己,要学会向命运妥协,全身而退;必要时可以暂时放弃人的尊严……
瞧啊,这是多么自相矛盾漏洞百出的世界!
》村庄腊月中
窗外,阴冷的风没头没脑追赶夜的脚步,结把自己弄得稀里糊涂,意销魂散。
天上没有繁华的星辰作伴,八分圆的月亮笔直垂涎我家的前院。
院子里,万年青已经移作盆栽;营养过剩的茉莉花丢失与月光讨价还价的资本。
油水涂满身的芦荟依靠红墙,使旁边一株干瞪眼瘦巴巴的山茶花,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东边,小巷尽头,昨夜举行婚宴的露天大厨房,趴着余温尚存的一些话题。
几个影影绰绰的女人婉转的行止,看起来,比她们平日里,在路灯监控下扭扭捏捏的广场舞,更好地演绎了所谓优美时尚的内涵。
村子中央的戏台,不知哪里来的娱乐节目,一阵摇头摔角打破宁静的音乐过后,
话筒里一个粗鲁的男高音叫嚷着广告词:
棉衣棉裤,来自北方特产的棉衣棉裤;存货有限,欲购从速;现在优惠,请不要把温暖的明天,输在冬天吝啬的起跑线上!
可惜,响应者寥寥。
而今家家有电脑,人人用手机的村庄谁不晓得:最富有想象力的明天,莫过于网络上奔跑,包裹在被窝的酣梦里穿行。
远处,西面不知哪个村庄,隐约传来稀稀落落的烟花爆竹声,提醒我们的村庄,从即刻开始酝酿年味,为时还不算晚。
》寂寞似火
残阳西坠,卷走自己用变化光彩给山林渲染的古画。
沿着归鸟啁啾的方向,我踽踽独行,在一条深入了解黑夜缜密心思的路途上。
冬天的树下积蓄南方迟到的落叶。
我要寻找的人杳无音信,踪影渺茫。
头顶冻坏的云层,在无路的天空重叠着迷惑。徒然增加湿漉漉雨珠的分量。
昏蒙的心境,火烛摇曳幻觉小屋的暧昧。我寻找的那个人,此刻正抱着琵琶,百无聊赖弹奏着李商隐的委曲。
她低首含情,发波温柔;芊芊十指拨弄燕子檐下的呢喃。
红唇微启,默念往日消逝的平湖秋月。
周身播布无声的哀愁悲凉葬花吟的氛围。
如果她不是在期待我的回顾,我的神志怎会如此恍惚,呼吸怎会如此急促?
呵,远去的时空曾经放纵我生命的律动。
而今,趔趔趄趄游荡在梦的边缘,我愈加感到你艳若桃李斜依柴门的无尽风情;感到你我天各一方山长水远的无限惆怅。
日月不可追。
长河春晓,零落昨夜星辰寂寞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