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一定要跟她离婚。咱大小也是一家之主,有鼻子有眼不说,起码全身上下都充满着那么一股男人味。可我干嘛老是要看她的眼色行事,低声下气不说,单是她每月准时发作的怪脾气就让人受不了——我受够了。朋友们哪,十二年了,为什么同在一个屋檐下讨生活,我却总觉得这多余屋檐是她早先谋划好的呢。啊,束缚压抑!你的名字叫婚姻。不行,我必须恢复我青春时期的本色。想当年我是多么的自信,自爱,自强和自我,简直就是人间超人和自然意志力典范的混合体!可眼下这算什么回事嘛。仅仅结婚十二年,我就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榨取的活像一只怯生生的田螺精,这不正是阴盛阳衰,乾坤移位,天地大逆转的不详的征兆吗?不,我不要再这样稀里糊涂作这个女人的丈夫了,我要抗议,我的地盘我做主,我要跟她离婚。
第一次,我花了整个晚上写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其间我两次就协议内容厚着脸皮去她的房间向她取经。她倒也好说话,比平常更容易接近。第二天一早,我就把报告书递给她审阅,她眉头一皱,抓过我苦心经营的协议书书,一眼也没瞧,当下就揉作一团,随手一扔,竟然那么准确地投入到客厅那只笑口常开似的垃圾桶里,之后拿眼神凌空咬住我那可怜的整夜得不到休息的青涩的鼻子。带着咀嚼的声调,她说。你有病啊,你究竟安得什么心?既然要离婚,那也该挑个好日子嘛。我急忙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哪个日子弄错了?她说,今天是礼拜天,政府放假,你拿去谁给你办理啊,真是的,你竟然连这一点小事都把握不住。我一听当场就蒙了。挠了挠后脑勺,发现,没错,确实一点智慧的火花也没有迸出来。认输吧,好在机会以后有的是。
果然,不到半年,一天早上她说再也不想和我过这种战战兢兢没有安全感的生活了,咱们好合好散,离了算啦,省的你动不动就要耍起你那根瘦不拉几的笔杆子。正中下怀,我说,那我先去镇政府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哼,她回答。为什么要去镇政府呢?因为我们当年的结婚证就是从那里领取的。当时,那个老妈子瞧完我的爱人扭头对我说,你,小伙子,确定!她是你的终生伴侣?我说,是是是……年轻人,大声一点!老妈子替我的爱人着急。是!——我的回答就像新兵蛋子。你呢?愿不愿意做这个男人的妻子?愿意——请大声一点!这话我憋在心里没敢当众说出来……
话说回来,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甩开双臂,坐车提前到了镇政府门口。如果说约会的等待是熬煎出来的甜蜜的美味,那么,依我看,分手的等待应该是熬煎过头的焦糊了的狐臭味。九点,我的离婚对象还没有出现。我拨她的手机。对方回音,请再坚持最后三十分钟,洗完衣服马上就到!我有的是时间,缺失的是折磨时间的手段。于是,我在镇政府大门外一块好像专门为我摆设的大石头上面放心地坐下来。“……爱你时你在床前,恨你时我徘徊云间……”我哼着小曲,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小时。“喂,那个那个——你那个……快点啊!政府要下班了!”我忍不住在手机里催她。“喂,什么——那个那个、我回娘家吃午饭了。你回来顺便买半只烤鸭,挺好吃的,那颜色据说是用鸦片壳烟熏的,你有空到车站旁边的那个烤鸭店去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好味道了……”什么?我是特地来和你预约离婚的,怎么转眼之间我就成了专程来买烤鸭的饕餮了。真是女人的心,荷叶上的雨,跳来跳去净是那一点绿。
两年后的第三次离婚是我们合伙搞出来的。下午,我的一位朋友照例来找我谈天气。由于我很清楚他这一坐下去没有到天黑是走不掉的,于是,我就下楼在厨房淘米,舀水,之后摁下电饭煲的预约开关,再调整好我晚饭的时间。末了,我们在二楼开始谈天气。中间,我的朋友三次主动替我换掉茶壶里已经泡肿的茶叶,而且顺便把话题也换掉了,变成谈女人,谈股票,谈明天海水会不会漏干等等。别的我不熟悉没有发言权,可一说起女人我就当仁不让了。啊,那才叫痛快淋漓,意有所指,仿佛多年实验室里萌芽的某种特殊的结晶体,句句锋芒毕露。听的我的朋友有一阵子似乎矮了半截。曲终人散,朋友走后我立即觉得天色已晚,只有肠胃在我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继续演说。蹬蹬蹬下楼,好嘛,有预约功能的电饭煲就是方便!此刻,它的神彩集中表现在“保温”那一格。我拧开盖子,铁勺子一捞,怎么?米还是米,水还是水,两样的分别,一样的冷清!这么说,你这铁家伙一个下午都在讹诈我!给你吃“电”,就是不愿意干活,岂有此理!我当即抡起拳头照依然发着红光的眼眶也似的“保温”那一格狠狠地砸了过去。可是,真奇怪!这些开关难道不是铁家伙吗?我手一摸,呀,坏了,是塑料做的,怪不得我只要一拳,开关们就全都凹进去藏起来了。怎么办?眼看我的“天”就要下班回家了——管她呢,咱先上饭店填饱肚子回来再说。
当我油光满面回来时,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天”一点异常的表情也没有,可说是不激不历不温不火哩。晚上十一点,她忽然对我说。噢,亲爱的,麻烦你到厨房帮我把明天的早餐去给预约一下吧。我一听当时就蒙了,瞒是瞒不住的,而且也不符合我这个人一贯的开诚布公的风度。那就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我坦白说,我当着她的面我就说。
“完了,电饭煲完了……”
“什么?什么完了?谁完了?”正在客厅搓脚的我的“天”把手中的擦脚布向我一丢说。
“咱家的电饭煲完了。”
“怎么完的?早上还好好的嘛,你又对它动手动脚了?”
我如实相告,我说,我就那么一拳,谁知那个那个——
“好哇!你除了随时准备把这个家拆散以外,你还会干些什么?粗人!猪猡!疯子!——离婚,我没法跟你这种破坏分子过下去了,明天,去镇上,不,去城里民政局,敢不敢!”
她在客厅跺脚,我当她在跳霹雳舞。
“哈哈!不就是个电饭煲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脸面难道比不上它的圆润?吓唬谁呢,走,离婚,现在就去!”我紧握她的手,使劲把她的身子径直拉到楼梯口。
“哎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了,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一位黑白不分,蒙着眼罩原地推磨的公牛呢,傻大汉,我问你,现在都几点了?”
“我管你几点!反正现在出门,走到城里差不多天亮,咱们就在路上把离婚内容重复一遍。”
“你神经病啊,放手,放手啊——”
就这样,午夜时分,我和我的“天”继续风风火火地纠缠在半梦半醒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