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约会吧。
七十二岁的田顺拄着拐杖从二儿子家的院子出发,颤颤巍巍花十分钟往左边划了个半圆,终于抵达“老人之家”前面不远的一棵蓬蓬勃勃的榕树下。抗美援朝期间,天顺是连长。五年前,他当年的通讯员——某军分区一位副司令,在本地副市长的陪同下专门来慰问过他。当时的热闹场面,村里人至今记忆犹新。
菊妹是她的老伴,此刻她也离开大儿子的家,经过供销社的六间店面,左拐,缘着五金店,日杂店,私人诊所镶边的一条笔直的下坡路,与路旁一棵芒果树的柯枝打过招呼——可谓自右边划了个半圆,之后,便和老伴偶然相会在那棵榕树下。当年菊妹以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年幼整日担心受怕为理由,趁田顺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家探亲时,胡搅蛮缠,死活不让丈夫回部队。虽说田顺后来被部队开除了军籍,但党员的荣誉还是保住了——此后天顺担任了十五年第三小组的生产队长。
绿意在村庄四周流淌,空气在五月份的早晨显得特别富有人情味,榕树的气根浓密如吊篮。
老两口在树盘的一块石板凳上坐下。菊妹右臂面对的是戏台和固定在戏台上纹丝不动的钢管骨架;田顺往左侧斜视,可偶然看见深邃的观音堂里依旧端坐着一位神采奕奕,似笑非笑常年不开口说半句话的彩色泥菩萨。燕子空中表演飞行的绝活。
“我说老鬼啊,你怎么只顾看你的拐杖?”菊妹双手抱着右腿委屈的脚踝,首先打破了沉默。“看看我,看着我这个人,我有话问你,这个、这个呢……老二,你住在老二家,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吧?”
“说什么呢,你这老婶婆。自家孩子,怎么会不方便呢?你乱猜什么哪?”田顺双掌叠加,用力按在面前赭色拐杖头上,身体前倾,把刚刚拓展的一小片地面空间牢牢控制。
“可我总觉得活的有些别扭。我有个提议,咱们不如到外面另租一间房子住。一星期前我去看过房子,还不错,不远,距咱这大概不到二里地,月租每月只要八十元,我想这点钱应该让孩子分担!这样一来可以省去他们的许多麻烦,二来咱们也可以活得自在一些。再说毕竟年岁不饶人,咱们都老了,怎么的咱两人相互也得有个照应,万一,比如说突发心脏病、什么脑溢血,夜里上厕所忽然中了一股歪风什么的。这种飞来的横祸在咱们村子不是经常发生嘛?一个月前,住桥头的那个阿九不就——”
“高见,你很英明!当时真该让你替我上战场。外面租房,亏你老婶婆想得出!街坊邻居会怎么看?孩子会怎么想?哟,两家八百平米的套房竟容不下你们两个老家伙?哼嗯,老了嘛,就是,就是要返老还童,就是变小孩,凡事就是要按上级的指示去办。至于明日嘛、明日嘛,鬼才知道会死在哪条道上!”
说最后一句话时田顺翻转拐杖朝天空用力指了指,立即吓得上边偷听的一只喜鹊惊叫着冲出榕树树荫浓密的包围,小家伙停在“老人之家”与戏台联络的一根电线上,兀自摇来晃去,心跳不止。戏台钢管上方,几只新来的麻雀唧唧喳喳不晓得在讨论着什么。就在老两口保持缄默的缝隙,从田野飞来一只意外的黑蝴蝶,流连在菊妹灰茫茫的头发间,似乎在问她,你把曾经的青春活力隐藏到哪一根发丝里?
“这几天你好像有点感冒,我路过偶尔听到你在房间里大声沙哑咳嗽,有没有去诊所看医生?老婶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哈哈,哈气——”
“你看你,老家伙!还说我呢。看医生了,昨天就好多了,可能是大前天夜里着凉了,这个捉摸不透的鬼天气!半夜起来就一直咳个不停,把脸都呛红了。”菊妹锤锤腿摸了摸干瘪的脸面同时说道。
“那,老大就没有楼上下来问问你?比如问你有没有发烧啦喉咙痛不痛啊要不要熬个姜汤喝喝发散发散啦什么的?”
“有啊。他穿着睡衣一进门就对我说‘阿母哪,您咳嗽的声音能不能小声点?哪怕降一度也好(他是邻村小学校长,音乐兼课老师),您老也知道,您的孙子明年就要高考了,他天天夜里都在发愁,现在还睁着灯笼大的眼睛呢。’我说咳嗽哪能不出声,除非是死人感冒!老大说,您真是咳嗽咳昏了,当年……您不会用巴掌捂着嘴,然后再咳嘛,说着,这小子还当场扯下一条毛巾,给我做起示范来——唉,老糊涂了,连咳嗽都不怎么会咳了——”
“这家伙!小时候挨了我那么多的揍,怎么脑袋就是不肯开花,变得明白一点!”
“别尽说我了,我说老鬼啊,那天我在市场边看见你的腿脚好像变得不怎么利索了,是怎么回事啊,老家伙?”
“唉,老婶婆,别提了,一提这事我就来气!那天天快暗时,我想去文水家坐坐,刚要出门不知怎么的腿一软就坐在门槛上了,正好媳妇在院子里喂鸡喂鸭,她一边把我撑起一边大声说:‘爸啊,您得承认,您年纪确实是大了,不比从前了,没什么要紧的事您就别到处去逞强、瞎转悠,您没听电视“养生堂”节目里说啊,说老年人骨质疏松,容易跌跤。所以我建议您哪,——我这其实也是为您健康着想,爸,以后您就在咱自家院子里散散步得了!万一一个不小心您把腿给摔折了,对吧,送医院花我们的时间不说,那医院是什么啊,衙门——有病无钱莫进来。对吧,您花您的钱旁人没话说,可我们做儿女的怎么的也要负担一部分吧。是不是?你坐好,坐好——您看看我养的这几只鸡啊鸭啊,蹦蹦跳跳的,在院子里不也都活得很自在嘛。’我听后一激动把拐杖一甩就出门走了。唉,老而不死,我是贼啊!想当年——算了,老婶婆,咱什么都别说了。”
田顺霍地站立起来,身子笔直,那神气好似当年在战火纷飞的壕沟临时检阅他的那些士兵兄弟,身边依靠的拐杖仿佛受了革命的熏陶硬是与田顺的身躯保持着一致。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的孩子嘛,气什么啊?要不——”菊妹突然抓住田顺的裤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继续说道:“要不,我去找两个孩子说说看,央求他们能不能让咱们两个老东西再住在一起,从村建拆房子算起,咱们有九年没在一起生活了,对吧。我脸皮厚,我不怕别人笑话,我去跟他们说,晚上就去——”
“高见,英明!你也不想想,咱们两个都住老二家,那么别人会怎么议论咱家老大?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背着不孝的坏名声!都住老大家,老二那里又会怎么想?这个这个明日嘛,明日没有公德可不行?有公德也要没有偏见,两家平分才好嘛。所有说嘛,你住东那头,我住西这边,合情合理嘛,公平公道又公开——”
菊妹拿右手捋了捋灰发,恍然大悟似的喊道:“哎唷!你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啊!这个罪孽可不轻!好了,老鬼,我还要去大田里摘菜,你就自个儿上“老人之家”玩去吧,可得小心点!特别是那个楼梯——转弯,爬楼梯,一定要抓牢,小心点好……”
菊妹走后,老两口的约会到此为止。
田顺一个人晃悠悠走向“老人之家”时,两只振动着翅翼嗡嗡叫嚷的大黄蜂,从山中出发直扑田顺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