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跃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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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只羊
（小说）
◎彭跃辉
当钥匙在门锁上转动的一刻，老人听到了尼玛在阳台上“咩咩”的叫唤声。
尼玛是一只羊，一只还没有断奶的小羊。给一只羊起名尼玛（意为太阳），是他的孙子达旺（意为月亮）的主意。达旺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样一句歌词：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他们的名字叫光明。达旺说，日升月落，月落日升，有尼玛和达旺陪伴，爷爷每天的生活都会充满光明。
给小羊起名时，他们还没有搬迁到这个城市里。在大山深处的木屋里，当老人以低廉的价格把羊群出卖给贩羊人时，小羊出生才两天。老人担心小羊跟着母羊走的话，贩羊人会不会在下山途中因小羊跟不上羊群而被遗弃；担心即使侥幸到了山下，会不会在贩羊人拥挤的车箱里窒息而死。于是，小羊因幼小而留在了这个家庭。一个星期以后，老人抱着小羊，随搬迁的队伍一起，来到了县城，住进了这个叫吉祥家园的小区。
老人打开门，疾步来到阳台上。小羊看到他，欢快地在纸箱里蹦跳起来。老人把马路边抓来的一小把青草丢给小羊，慢慢蹲下身，摩挲着小羊的头说：“吃吧，吃吧，这可是露珠上还映着太阳的鲜草呐！”
这是多么可爱的一只羊啊，老人想。真不愧是头羊的儿子：健壮，灵动，除了头上有几块黑斑，全身的羊毛光滑而又洁白，像一朵刚被春雨清洗过的白云。随后，老人找来奶瓶，用温水兑了奶粉，轻轻摇晃几下后，对准小羊的嘴喂了起来。
现在，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小羊了。儿子和儿媳都上班去了，孙子达旺也上学去了，——是老人把他送到学校去的。达旺告诉爷爷，他已经读三年级了，不需要接送了。但老人还是不放心，大街上如潮的车流总是让他担惊受怕！回到小区里，面对着冷冷清清的房间，老人总会回想起在大山生活时的情景：在故乡亚青，这个时候应该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了。人们或赶着牲畜上山，或扛着锄头走向田间地头。歌声、吆喝声、牛羊的叫声、村人彼此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了人间的烟火味。来到城里后，老人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一天的日子要怎么过。除了对着一只羊讲话，给羊喂奶和蔬菜，屋里只剩下一片无边的寂静。
……不知不觉间，阳光透窗而入，阳台渐渐暖和起来。这时候，小羊开始不安份了，总想从纸箱里跳出来，跑到外面。老人抱起它，就像抱起一个太阳。从春节前住进这个小区，已经两个多月了，小羊还没有出去过，他想抱它到外面转转，让它晒晒太阳，见见世面。
这栋楼总共11层，老人一家住8层。可以坐电梯，让他省去了上下楼的辛苦。尽管城里的春天比故乡来得迟缓一些，但春姑娘还是给这里的树木披上了一层浅绿色的外衣。阳光和暖，几棵紫李树羞羞答答地从紫色花包里探出一张张白嫩的脸。小区里有几个带小孩的老人看见小羊，纷纷好奇地向老人围拢过来。
“ 好漂亮的一只小羊！”老人和小孩纷纷赞叹。他们一个个伸出手，激动地扶摸着小羊的身体。
“你看，这是一只小山羊。山羊一搬生活在大山里，吃草、还吃树叶，它们是人类的好朋友……”一个老人开始给他的小孙子传授羊的知识。
老人和这里的住户大都不认识，但老人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从这个县的各个地方搬迁来的，他们对羊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它叫尼玛，”老人说，“它是在亚青生的，我的最后一头羊了。”
他谦恭地微笑着，让每一个人都能摸到小羊。他看到那些孩子们，看小羊的眼里都闪着光。后来，他离开小区，一路走，一路向小羊介绍周围的一切：路灯、车辆、商场、幼儿园、学校，就像他的孙子达旺给他介绍的一模一样。
走到月光广场时，老人感到手臂开始酸痛。刚来城里时，小羊还不满十斤，过完年到现在，老人感觉小羊快二十斤了。
月光广场里聚集了不少的游客。广场正面的山上是一座金壁辉煌的寺庙，寺庙一旁有一个高大的转经筒。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晚饭后，老人都会来到这里，和其他转经的人一道，驱动经轮，转上三到九圈。据说，经筒内装着很多经文，每转动一圈经轮，等于把经书念诵了一遍。
见到老人和他的小羊，游客们都围了过来。有个漂亮的女孩递给老人10元钱，希望能抱着小羊照像。老人懵了一下，随后又反应过来。原来，游客以为和小羊照相要收钱，因为广场上有人牵着白牦牛，有人牵着藏獒，每次照相都要付10元钱。老人没有拿那个女孩的钱，而是把小羊递给她，让她抱着照相去了。
这时，有个牵藏獒的人走过来，用藏语对他说：“你看，我们都收钱，你不收钱就不对了！”他觉得人生在世，要彼此照应，连忙点头说：“好的，好的，你说得对！”末了又说，“谢谢你！”
这天上午，他一共收入85元钱，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要和小羊合影，他只收了五元钱。
在故乡亚青，他以放羊为生，最多的时候，老人曾经有过51只羊，比过去一个生产队的羊还多。当然，这得益于他从小就给生产队放羊，知道哪个山坳里的草最茂盛，懂得哪一个背风口的泉水更甘甜。更难得的是，他还学会了给母羊接生。村里只要有难产的母羊，都会请他。无论碰到多么暴燥的母羊，只要用他的手法按摩和挤压，基本都能顺利生产。包产到户后，他养羊的本领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只可惜，他们居住的地方离乡政府、离县城太远了，很少有羊贩子跑到村里来买羊。即使有人来，价格也给得很底。
政府要求亚青整体搬迁的时候，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同意。这里是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有他们熟悉山水田林。春天的时候，桃花、梨花开满了村庄；夏天的时候，除了山尖上的白雪，满目都是清翠的绿；秋天，群山层林尽染，村庄果香四溢；而冬天，漫天的雪花又把大地装点得肃穆、庄严。老人也不愿意搬，他舍不得他的那些羊，放不下房前屋后那几棵高大的梨树。村外来的人都说，亚青的犁又大又甜，吃过亚青的梨，就再也不想吃其他地方的梨了。
政府的人上山动员搬迁时，村里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闹得家里吵，村里也吵。政府的人说，搬迁多好啊，不仅安排住房，还可以安排青壮年人员当保安、环卫工人，特别是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年轻人，可以介绍到宾馆饭店和景区工作。为此，好多人都动了心。老人的儿子和儿媳早就盼着进城去了。小孙子达旺听说可以进城读书，更是欢天喜地，每天都要问一声什么时候搬到城里去。
政府的人说，亚青既远又险，修公路不仅投资大，而且破坏生态。亚青属于自然保护区范围，不能砍树，也不能捕猎，羊子太多还会影响植被，唯一的办法就是一次性搬出来，退耕还林，退牧还草。
老人想不通，村里好多人同样也想不通，但他们没有办法留下。因为村里年轻人和小孩占了多数。小孩上学要翻山越岭，还要寄宿，两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而且要接送。家长们都签了安全责任状。曾经有老人提出让年轻人搬出去，留下老人，让他们在这大山里自生自灭，但都被年轻人拒绝了。最后，他们只好依从儿孙们的意见，在春节之前迁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儿孙们说，要在城里感受过年的滋味。离开的当天，为防止有人返回亚青居住，政府雇了一群人，推倒了他们的房子，拆散了他们的畜圈。
进城后，他们一家住进了三室一厅的房子。老人认为还不及老家一层楼那么宽大，儿子儿媳却很满意。儿子说，有的人在县城奋斗一辈子，也可能住不上这样的房子。最让老人别扭的是，餐厅的一旁是卫生间，饭桌和马桶之间相距不超过五米。刚住进去时，他不习惯用马桶，每次拉屎，都要跑到楼下的公厕里。随后的日子，儿子经过培训，在一家公司当上了保安，儿媳也如愿当上了环卫工人。工资虽然不高，但没有房贷压力，扣除日用开销，每个月还能存上一点小钱。
小羊还没有断奶前，老人或抱或牵，每天都要去月光广场遛一圈。渐渐地，小羊一天比一天长大，阳台上的纸箱已经封闭不了它。它轻松一跃，就能跃出纸箱，在房间里四处溜达。有一天，在老人去接达旺放学的时间里，小羊跳出纸箱，把阳台上仅有的两盆绿植啃食一空后，再把客厅里的一盆吊兰弄翻在地。最后，小羊居然跳上儿子儿媳的双人床随意践踏……看着小羊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儿子和儿媳开始抱怨起来，他们希望阿爸把羊卖掉。老人不同意，达旺也不同意。老人在阳台的靠墙处用杂物搭了一小间“羊圈”，小羊才算被拦了下来。
羊暂时被禁锢后，新的问题又来了。随着天气回暖，尼玛一天天长大，屋子里的羊膻味也越来越重。即使阳台上的窗户全部打开，味道依然很浓。闻到这股味道，儿子儿媳下班后怨声更重了。老人嘴上骂他们忘本，心里却想着长期这样，也不是个好办法。他决定在小区里给小羊塔一个窝。
老人在小区找到了一个稍微有些隐蔽的墙角，在小区附近的工地上找来了一些废弃的木板。当他从家里拿来钉锤和钉子，正准备动工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保安，气冲冲地对他嚷：“这里不能搭房子！”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这里又不影响谁。”
“因为小区禁止私搭乱建，影响环境，懂吗？”保安厉声说。
“我有一只羊，家里实在养不了了。我儿子让我卖掉或者放生，可我舍不得呀！我五十多只羊就剩下这只了。我寻思着让他长大一点再放生，你就行个方便吧？”老人乞求道。
“不行！如果所有住户都在小区空地养猪、养羊或者养鸡，小区不是乱套了吗？”
……
没办法，老人放弃了在楼下养羊的想法，只好把木板从电梯运到楼顶天台。天台上几无人来，他想把羊圈搭在天台上。他为自己能想到这个聪明的主意感到由衷的高兴。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老人就搭好了一个精致而又小巧的羊圈。吃过中饭，他牵着小羊，穿过小区，走过两个街道，再次来到了月光广场。
广场里聚集了不少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很多人在广场上拍照，背景依然是深蓝的天、洁白的云、金黄的寺庙和吱吱作响的转经筒。他们在拍照时喜欢用手指比出一个V字形，这个动作达旺也会，达旺说，这个动作代表着胜利！
老人刚走到广场边，马上就有一个穿制服的男子走到他面前，指着他的羊说：“这里是景区，不准带家畜进来。”
“为什么？我天天过来，没有人告诉我不能进。” 老人有点懵。
“昨天才发的通告，从今天开始，所有牲畜不能进广场。”
“我的羊还小，不会顶人，没有危险……再说，游客也喜欢我的小羊。”
“大爷，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多次接到举报，有人利用这些牲畜欺客、宰客，甚至游客无意中拍进去也要收费，严重影响了县里的形象。——大爷，趁还没有罚款之前，你还是把它领回去吧，以后再不要带牲畜到这里来了……”
返回小区的途中，老人第一次萌发了回去亚青的冲动。
小羊断奶时，犄角才刚长出来，转眼间，半年过去，小羊的犄角已经有两指宽了。随着体形的增长，尼玛头上的黑毛斑块愈加发亮。小羊被关到天台后，家里彻底空了下来，每一天都显得特别长。在亚青的时候，此时，他肯定在山林里和羊群呆在一起。这个季节，是森林里最丰硕的季节。随便往林子里一钻，都会有满满一篮子的收获：松茸、一窝菌、青岗菌、木耳、扫把菌、老人头、松毛菌，应有尽有。这些可食用的菌类中，松茸最值钱，一窝菌和野生木耳次之，但老人都舍不得吃，他会连夜背到山下去卖。——因为过了夜，菌子的卖相就差多了。
在城里，老人觉得自己像一棵即将腐朽的老树，剩下的几片绿叶也开始一点一点枯萎。往常，他还能在阳台上和小羊讲讲话，把不能讲给家人的话讲结小羊听。比如，搬到新家后，因为没有了火塘，老人觉得新家坐哪里都不踏实；又比如，电磁炉烧的茶水总感觉没有柴火边煨的茶水好喝。还有，亚青的晚上，他喜欢坐在火塘边唱那些古老的锅庄调，一首接一首，儿子、儿媳、孙子都围在左右。他唱给儿子儿媳听，希望他们到哪里跳舞都能避免口里无词；他唱给孙儿听，希望孙儿有一天走出大山时，像想起回家的路一样，想起家乡的锅庄调。
从月光广场回来后，老人返回亚青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老人的老伴去世早，他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好不易让儿子成了家，他也如愿有了孙子，可还没享几天福，又开始背井离乡。这两天，他一直在打听，有没有人愿和他一起，回到大山的怀抱，森林作伴，放羊为生。他原先在亚青有一个情人，俩人经常见面。搬迁以后，他们只在月光广场匆匆见过一面。他想问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重返山林？现在，老人已经设计好了怎样向家人陈述自己想法。他还要带走小羊，让小羊在大山里自由自由自在地繁衍后代。
可是，他还来不及公布他的计划，玉追老师的一句话，封住了老人即将破口而出的话语。这天下午，他照例提前到学校去接达旺，在学校大门前，他遇到了达旺的班主任玉追老师。
“老师好！”他主动向老师打招呼。
“大爷好！我记得你是达旺的爷爷？”
“是的是的。老师，达旺在学校听话吗？”
“达旺是个好孩子！不过……我发觉他最近总是闷闷不乐，也不和同学玩。问他原因，他也不说！”
“他没有和同学打架闹矛盾吧？”
“那倒没有，只是他基础有点差，需要家长多给他辅导辅导，我们老师也会尽力帮助他的。”
“可他在我们亚青，成绩是最好的。”老人有点想不通，念同样的课，怎么到了城里就基础差了。
“那不一样，大爷。这个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差别，乡里最好的孩子到了城里，都会跟城里的孩子在学习上有一定的差距。——达旺不开心，可能是学习上的原因，这也说明达旺是个好强的孩子……对了，他有什么特殊的才艺吗？比如唱歌、跳舞？”
“他喜欢唱歌，会唱我们老家的好多山歌，他还会跳弦子舞和锅庄舞！”
“好的大爷，我记住了，希望你们也能多开导他，再见！”说完，玉追老师走了。
听了玉追老师的话，老人才察觉到了达旺的反常。以往，达旺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会蹦蹦跳跳，甚至有说有笑地讲着学校里的故事。可最近一段时间，达旺不唱歌了，也不爱讲话了，老人还以为达旺变安静了。
回小区的路上，看着郁郁寡欢的达旺，老人的心着实地揪了一下。
“爷爷的小达旺，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能不能讲给爷爷听听？”老人一脸慈爱地问道。
“没有呀，爷爷，我很好，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达旺低下头，说。
“是不是同学欺负你了？你告诉爷爷是谁，爷爷帮你出气！”
“没有人欺负我，”达旺的声音有点低落，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爷爷，我们可不可以回亚青，回到原来的学校去读书呀？”
“碰到一点困难就想退缩，这可不是亚青人的性格哦！我们亚青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兔子滚出洞……”
听到这话，达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人知道达旺想起了他曾讲过的一个故事：在达旺读二年级时，有一次，老人在山里用扣子扣到一只野兔，达旺问他怎么捉到的，他随口编了一个谎，说是他发现一个了兔窝，在兔窝的下方装了几个松球，兔子刚跳出来时被松球滑倒了，直接滚到了他的脚下，他就把它抓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达旺告诉爷爷，到新学校读书后，他觉得自己样样不及人。上课时，老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他因为普通活不标准，引起了同学们的哄笑；下课后，同学们会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他因为多问了几句玩具的玩法，被同学称为“乡巴佬”……
一路上，老人都在耐心地做达旺的思想工作，不仅承诺给他买玩具，还保证说到了假期，一定找一个大学生给他辅导功课，争取一至两年赶上或超过班里的同学，达旺才渐渐高兴起来。
日子在沉寂的时光里悄然流逝，天台上的小羊关久了，越来越显得躁动不安。有时候，老人给它喂找来的青草它也不吃，只是不断地用头撞那道狭小的门。老人不忍心看小羊撞门，决定牵着它，到城郊的湖边遛一遛，给小羊、也给自己来一次湖畔之旅。
太阳升到一竹竿高的时候，一人一羊就走到了湖边。湖边好美呀，天蓝、水清、风柔。宽阔的草甸上，繁花似锦，牛羊点点。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小羊一时忘了吃草，直接在湖边的草地上撒起欢来。清风徐来，老人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面对波光粼粼的湖面，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昨天放学时，达旺告诉他，音乐课上，老师让他演唱家乡的民歌，他唱了一首牧羊曲，没想到才唱完大家就拼命鼓掌。“老师说我唱得好听，让我再来一首。后来，我又唱了一首锅庄调……完后，老师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到更大的舞台上唱歌。”达旺兴奋地说。
老人放开牵羊的绳索，让小羊自由自在地吃草。这时，他看见有一个人远远地向他走来。
“喂，我说放羊的……说的就是你，这里不能放羊！”那人边走边喊。
那人已经走到眼前了，老人呆呆地看着他，不说话。
“喂……我说你聋了吗？这里不、能、放、羊。”
见老人目光呆滞，那人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这里是我们村的集体草场，外面的人是不允许来这里放牧的。”
那人是一个中年男子。那人卷曲的头发下有一张黑红的脸。
老人没有说一句话。老人想不通，就那么一会儿，小羊能吃多少草？村里又能损失些什么……？
老人找到牵绳，狠狠地逮了逮羊头，头也不回地牵着羊走了。
回到小区门口，从门卫室里走出来一个保安，老人抬眼一看，是原先的那个保安。
“不是告诉过你不能随便私搭乱建吗？你怎么又把羊圈搭去天台上了？”保安的话音依然很冲。
看见老人不说话，保安怒道：“今天早上，有人向我举报说有人在楼顶天台养羊，羊叫声影响了人家休息。我一想肯定是你，正要去找你。”
“对不起，我明天把羊放生了，就回来拆。”老人呐呐地说。
小羊终究还是养不下去了。只是放生还是卖掉，一家人分成了两派。儿子和儿媳主张卖给烤羊店，大概能有三、五百块的收入。老人和达旺主张放生，老人甚至想好了放生之地——城郊的夏格山。那山里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寺庙。有佛音的加持，也许下一世小羊还能投胎做人。老人把自己的想法说儿子和儿媳听，儿媳首先同意，最后，儿子也同意了。
想到小羊或许有个美好的归宿，老人并没有更多的不舍。第二天一早，他就牵着小羊，穿街过巷，走过大半个县城来到夏格山上。此时的夏格山，经幡猎猎，空气清新，来来往往的香客络绎不绝。当一人一羊走到寺庙脚下的灌木林时，阳光照耀在寺庙的金顶上，一阵阵低沉浑厚的诵经声从大堂里传出，夏格山显得肃穆而又庄严。
是时候了，扎巴想。他抚摸着小羊的说：“尼玛呀，以后，你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希望你能在这里如意自在……有缘的话，下次我来这里朝拜，还能够见到你！”
说着话，老人正想解开绳索，突然，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爷，这里不能放生！”
老人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对眼前的人。
“大爷，我是寺管会工作人员，这里有规定，不能放生。”年轻人说，“以前，这里经常有人放生，有猪，有牛、有羊，还有鸡，放的人多了，整座山的植被……对了……就是这些树木，都受到了影响。——寺里的主持活佛和堪布也支持我们的做法。大爷，请你理解，还是把小羊拉回去吧。”
“好吧，我这就把它牵走。”老人呆愣了一会儿，点点头，说。
返回的路上，老人觉得头脑乱轰轰的，仿佛有上千只蝉在耳朵里不停地嘶叫。离开了亚青，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自己的：山是别人的，树是别人的，路里别人的，草是别人的，甚至天台也是别人的。属于自己的，也许就只是那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100多平米了……想到这，一阵悲凉突然就涌上了心头。
老人木木地走着，走到城里的一个草坪前，羊不走了。羊看上了草坪里的青草。青草好嫩啊，闪着诱人的光。——整个上午，老人和小羊一直在走路，小羊还没有吃到一口草。老人和小羊都累了。老人在草坪上坐下来，小羊在旁边吃草。
“破坏草坪，罚款一百。”两个城管模样的人走到老人面前，其中一人居高临下对老人说。
“我没钱……可以用这头羊来抵吗？”老人问，头脑里的蝉鸣更重了。
“不行，我们是按规定办事，拿钱吧！”另外一个人说。
“ 那……好吧！”老人说，然后慢腾腾地站起来。突然，他抽出别在腰间的藏刀，疯狂地向小羊脖颈刺去……
小羊脖颈上的血霎时喷涌而出，溅了老人一头一脸。血光模糊了双眼，老人看见一个太阳正飞旋着、轰鸣着，面对他砸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