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凛冽的寒风吹打着干瘦的柳枝,街道上杨起一层细细的尘灰。没有一场蒙尘的雪,风是瘦骨嶙峋的,山川和河流也是瘦骨嶙峋的。臃肿的只是街道上穿着冬装的人们,只是他们也像风一样行迹匆匆。
冬天是下雪的季节。冬天,也是适合跳舞的季节。露场上,燃一堆篝火,像一束燃烧的阳光划破黑暗,带来温暖和光明。往年的冬天,每逢节庆,阿妈都会和村里的人聚集在一起,围成一圈,载歌载舞:
蔚蓝的天空是宽广的舞场;
日月的光环是吉祥的舞者。
碧绿的草地是宽广的舞场;
蹦跳的马鹿是快乐的舞者。
……
这是故乡的锅庄。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颗,阿妈的唱词就有多少个调;舞场里的声音有百十种,只有阿妈的声音最动听。阿妈是村里的百灵鸟,无论日子多苦多累,只要阿妈的歌声响起,心中就会升起温暖的太阳,迷茫的道路就有了方向。
阿妈一共生了我们五个儿子。小时候,因为家里穷,阿妈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我们吃饱,宁愿自己受冻,也要我们穿暖。因为买不起鞋子,阿妈找来废弃的轮胎做鞋底,找来布料的边角做鞋面,一双接一双,给我们做鞋子。而她自己,舍不得穿布鞋,冬天穿着草鞋上山扒松毛(松毛即松针,用来垫畜圈做肥料),夏天穿着草鞋下秧田。我们还不会走路时,因为家里没人照料,上山都要带着我们,把我们拴在树上,她去砍柴或者割树叶扒松毛。下山时,她背上背着柴禾或者满捆的松毛,怀里抱着我们,走下陡直的山坡,走过架在湍急河流上独木桥,走向回家的路。艾蒿一样苦的日子,她把自己的脊背弯成一张弓,却让我们站直身体走向未来。
春天孵化的小鸟,夏天离开了枝头的窝;夏天落生的羊羔,秋天不再跟随母羊的步伐。我们一天天长大,再没有在地头的羊皮袄里酣睡,也没有在山上的树桩下哀嚎。一天天,一个个,我们离开阿妈,走向山外的天地求学。那时候家乡没有通客车,县城那么远,州府那么远,阿妈提前打听好周边村寨有哪些汽车师傅去县城、去州府,然后放下所有的尊严求认识的、不认识的师傅载我们回学校。那时候没有表,有一次,阿妈半夜带我走了几公里的山路去搭车,当我们赶到师傅家门口时,黑暗却依然无声无息……
如今,又到了无雪的冬季。风在窗外呼呼地吹,阿妈躺在自治州州府的医院里,我们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寒冷。
在我童年的时候,
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没有忧伤、没有哀愁,
唱起它——
心中充满欢乐……
阿妈不会唱汉族的歌,阿妈没有读过书,不识字。阿妈是热巴艺人,阿妈只会跳热巴,只会跳弦子,只会跳锅庄。只要是我们藏族的歌,阿妈一学就会,只要是我们藏族的舞,阿妈一跳就熟。16岁那年,阿妈被选拔到热巴代表队,代表州里参加云南省民族民间文艺汇演,在丽江、大理、昆明等地演出。第二年又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第二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汇演。和阿妈一起选拔到热巴代表队的舅舅说,在众多的表演团队里,阿妈是最引人瞩目的。阿妈的表演吸引了众多的人,有人给她照相,有人为她画画,更多的人是挽留阿妈留在当地的专业团队里。那时候,新中国成立不久,各行各业都急需人才,他们希望阿妈留下来,在当地读书学习,作为少数民族艺术人才重点培养。但舅舅都拒绝了,舅舅说,阿妈是他带出来的,他一定要把她带回去,回到家乡。舅舅说这些话时,我就跟舅舅抱怨说:你为什么不让她留下来,让她过得那么苦,也让我失去了当“星二代”的机会。
“星二代”是玩笑话,但有时我也会想,如果阿妈留在昆明甚至北京,她会不会在更高更炫的舞台上闪耀?或者终究只是一个贤妻良母?只是最终儿子对母亲的愿望是:苦难不要那么多就好!只是就像她每天烧香转佛塔时一样,祈祷她的孩子们一生平安吉祥!
阿妈没有一个女儿,没有一个是她的小棉袄。甚至是她生病抬不动手时,我们也没有想到给她梳一次头,洗一次脚。或者我们永远都是那个害羞的孩子。阿妈说,女儿离开家,杀鸡的时候也会想起妈妈,儿子离开家,杀猪的时候才会想到妈妈。阿妈担心,如果她卧床不起,儿子们又怎样护理她。阿妈希望我们经常回家,却又害怕影响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每一次通电话都只说家里好好的,不要挂念。故乡很苦,土地很苦,所以我们一直在逃离,逃离阿妈的怀抱,逃离故乡的怀抱。阿妈不识字,但她从不耽误我们的追求。她把家里所有的鸡蛋煮了让我们带上,把家里所有能消除饥饿的东西让我们带上,而她节衣缩食,日复一日躬下身体,向土地弯腰,向谷穗弯腰,不弯的只是支撑起这个家庭的信念。大哥告诉我,读小学时有一次他生病,几天不见好,正好有县里派来医疗队送医下乡。阿妈带他去看病,当时在场的社干部说阿妈阶级成份不好,医疗队里看病的医生立刻就说:我们只给贫下中农看病。阿妈一句话也没有说,把眼泪流进心里,又把大哥背到了几公里外的乡镇卫生院。
日子有多长,只有阿妈知道;希望有多远,只有阿妈知道。不管生活有多少不公,她从没有记恨过一个人。相反,她总是乐善好施,谁家有困难,她都要帮谁家一把。我们参加工作后,家里条件慢慢转好 ,她把我们带回去给她的东西送到需要的人家,送到左邻右舍。阿妈一生信佛,相信善有善报,积德才能积福。阿妈用自己的言传身教,影响着身边的人。阿妈是我们心中的白度母……
上部阿里三围,
中部卫藏四翼,
下部朵康六岗,
这是雪域之邦。
卡瓦格博是神山,
男女英雄是神主;
建塘圣地大宝寺,
桑主白仁是神主*;
当巴桑杰为父尊*,
拉吉卓玛是母尊*;
世间无量大佛光,
照耀四方民安乐。
……
热巴声再一次响起来,伴着风的鸣唱。无雪的冬季,阿妈躺在圣地建塘的ICU病房里,我们不知道,每天只有十分钟的探视时间,她一个人怎样度过漫长的白天与黑夜。当医生告诉我们,阿妈的生命体征逐渐消失,让我们带阿妈出院回家时,一阵阵冬雷随风在我的耳边炸响……
阿妈走了,阿妈的家不在北京、不在州府、不在县城。送阿妈回家的救护车里,我一手攥着阿妈的手,一手把五谷洒向车外,嘴里一遍又一遍喊着:
阿妈:我们回家,回腊普龙巴的家。
回苦难的家,回幸福的家。
*:藏传佛教密宗菩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