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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跃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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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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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往事

(小说)

◎彭跃辉

斯丽亚的阿妈病了,忽冷忽热。冷的时候,她坐在院子里的烈日下也在浑身发抖;热的时候,揩汗的毛巾都能拧出水来。斯丽亚的阿爸说阿妈是打摆子(疟疾),吃了神父的药就会好。斯丽亚的阿爸要斯丽亚去找神父求药,因为斯丽亚不久前在神父的带领下完成了洗礼仪式,成了一名新教徒。斯丽亚的阿爸觉得,神父是不会拒绝一个新入教的教徒的请求的。

斯丽亚其实不叫斯丽亚,是接受洗礼那天罗德义神父赐予的教名。斯丽亚的家人都不喜欢斯丽亚这个名字,只是想到神父学识超群,也许某一天会有求于他,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即使这样,斯丽亚的阿爸还是要求家人和亲朋叫她卓玛央初。因为这个名字也是夏贡一带受人尊敬的嘉措大喇嘛赐予的。

天刚蒙蒙亮,斯丽亚就来到了自家包谷地边的泡核桃树下。正是秋收时节,核桃开始落果,包谷地也是金黄一片。走过高低不平的田埂,她藏袍的下摆和鞋面早已被杂草上的的露珠弄湿。她在核桃树下检了一截干树枝,在杂草丛中扒拉着。有新鲜核桃皮的地方,会有夜晚掉落的核桃。她家的核桃皮薄仁厚,油性十足。每年打核桃时,斯丽亚的阿爸都会让斯丽亚的弟弟扎多给寺里的僧人送去一些。斯丽亚想把核桃送给神父,求得神父怜悯,换来神父的神药。不一会儿,斯丽亚就已经检拾到了小半筐新鲜核桃。

斯丽亚来到教堂时,神父刚做完早祷,正站在院子里月桂树下凝神沉思。看见斯丽亚进来,他的蓝眼睛闪了一下。斯丽亚向神父问好,并把竹筐递给神父,局促地说:“这是我阿爸让我带给您的新鲜核桃,我阿妈病了,他让我求您给我阿妈赐药。”

“你阿妈得了什么病?”神父问。

斯丽亚抬头看了一眼神父。高大魁梧的神父穿了一身中式长衫,一脸的慈祥。

“我阿爸说是打摆子。”斯丽亚说。

“可怜的人,”神父说,“你带我去看看她吧。”

离开教堂时,一轮红日从江对岸的山脊上升起来,在江面上洒下一道金色的光。斯丽亚带着神父,穿过一幢幢绿树掩映的藏房,来到斯丽亚家的门前。

门槛很高。斯丽亚推开虚掩的木门,跨过门槛后靠在门边,等着神父进来。斯丽亚的阿爸听到响动,弯着腰急匆匆从堂屋里出来,两只粗糙的手掌掌心向上,右手伸向堂屋,左手屈在腰间。他来到神父之前,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神父跟随斯丽亚的阿爸走进堂屋,看见斯丽亚的阿妈睡在神龛一侧的木板床上。神龛里挂着唐卡,供着佛像,佛像前点着酥油灯。看见神龛里的摆设,神父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斯丽亚的阿妈盖着厚厚的羊毛被,看见神父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神父摇了摇手,示意她继续躺下。他走到床前,摸了摸病人的额头,转身向斯丽亚的阿爸询问起病情。斯丽亚的阿爸一一作答。末了,神父对斯丽亚的阿爸说:“天主保佑,您的夫人不碍事,吃几次药就会好,您让您的儿子来教堂里拿药吧!”说完,转身走出了堂屋。

斯丽亚和她的阿爸没有吱声,父女俩一同把神父送到门口。走出院门时,神父回头问斯丽亚的阿爸:“您夫人的病,你们请嘉措喇嘛看过了吗?

“嘉措喇嘛说,打摆子他也看不好。”斯丽亚的阿爸嗫嚅着说。

神父点点头,又摆摆手,朝着村头教堂的方向走去。

斯丽亚记得,罗德义神父是三年前来到她们夏贡村的。夏贡村位于澜沧江西岸,所有人、畜、物都要靠溜索才能过江。据说,神父在过溜时吓得伊哩哇啦大叫。这件事后来成为夏贡村人的笑谈。当时,村里很多人都害了天花,死了。村里还没有害上天花的人家都像避瘟神一样避开那些天花患者。神父却在村头一户害了天花的人家住了下来。村里人认为,神父迟早也会害上天花死去。没料想,神父却和那家人一起奇迹般活了下来。人们认为他是佛的使者,而他却说这是天主让他带来的福音。后来,村里很多得了天花的人都被神父治好了,他们成了神父的第一批教徒。

斯丽亚还记得,神父来到夏贡的第二年,村里便建起了一座崭新的教堂。教堂里随时会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琴声。村里的人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都跑去教堂里看。他们指着神父面前既不像箱子又不像桌子的东西,问神父这是什么?神父告诉他们,这是他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一种乐器——脚踏风琴。村民们回忆说,不久前,神父曾租用几十匹骡马给教堂驮来了各种稀奇玩意。这里面还包含着一个叫留声机的东西。听到从留声机里传来的歌声,村民们都吓了一大跳,以为留声机里住着看不见的人。后来,神父不仅教会了村民用藏语念诵经文,还在脚踏风琴的伴奏下,学会了用藏语演唱圣歌。斯丽亚就是被这样的乐声吸引到教堂的,和她一起的,还有村里的几个小姐妹。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只有弦子琴的声音是人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和斯丽亚不同的是,斯丽亚的弟弟从小就出家当了喇嘛,是嘉措大喇嘛的关门弟子,深得嘉措大喇嘛的喜爱。在村人的眼中,嘉措大喇嘛是一位真正的善知识者,但他平时除了行医济世,就是闭关修行,村人难得看到他的身影。扎多曾俏俏告诉斯丽亚,不久前的一个夜晚,嘉措大喇嘛在僧舍旁趺跏在一丛快要成熟的青稞上,周围的虫鸣声都突然停止了。扎多讲这些的时候,满眼都是尊崇的神色。神父听说嘉措大喇嘛会看尿识病,屡次表示要去拜访他,但都被扎多以师傅闭关为由拒绝了。

秋收在即,斯丽亚的阿妈又突然患病,斯丽亚的阿爸只好让斯丽亚跑去寺院叫扎多回来。斯丽亚从村里出来,滑着溜索来到江对岸的寺院里。她找到扎多,把阿爸和神父的话转述给扎多听。扎多问斯丽亚:“我听说教堂的门槛下埋着佛经,有没有这回事?”

“我也听村里的人说过,但有没有这回事我也不知道。”斯丽亚说。

“不管有没有,作为佛门弟子,我是不能进教堂的,神父这是在故意为难我们。”扎多神情严肃地说。

“可阿妈的病也不能拖着呀,”斯丽亚焦急起来,“何况阿妈的病只有神父的药才好。”

“……”

“要不,你去问问嘉措喇嘛怎么办?”斯丽亚说。

扎多转身去了嘉措喇嘛的净室。过了一会儿,扎多从嘉措喇嘛的净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幅画。

“诺,这是师傅给你的,他让你拿着这幅画去找神父,看看神父怎么说。”扎多说。

斯丽亚接过画,画面上有一个人、一把刀、一只鹰。

“这是什么画?”斯丽亚问。

“这是佛祖割肉喂鹰图。师傅说,他要是看不懂这画,让我再去找他。”扎多说。

下午,斯丽亚在教堂里再次找到神父,并把画拿给神父看。

“画工一般呀!”神父指着画,说。

斯丽亚呆立一旁,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寓意不错!”说完,径自笑了起来。

斯丽亚的阿妈吃了神父的药,病就慢慢好了。秋收过后,斯丽亚的阿爸想请神父吃一次饭,神父同意了,只是希望斯丽亚的阿爸把嘉措喇嘛也一并请来。

斯丽亚的阿爸知道神父来自福然(法国),不仅准备了奶酪,还准备了过年过节的才能吃到的藏式土火锅。

为表示对两位贵客的尊重,斯丽亚一家人不仅家里家外都打扫了一遍,还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一切操持完毕,斯丽亚的阿爸早早让斯丽亚到门口迎接。不多时,神父和嘉措喇嘛几乎同时出现在门前的小路上。神父下坡,嘉措喇嘛上坡。神父身边跟随的是仆从登巴,嘉措喇嘛身边跟随的是徒弟扎多。俩人互祝“扎西德勒”后,嘉措喇嘛给神父献上了一条哈达,神父则让登巴拿出来一个斯丽亚从未见过的东西送给嘉措喇嘛。——神父说这个东西叫望远镜,可以清楚地看见远处的东西。

嘉措喇嘛双手接过神父赠送的望远镜,仔细端详起来。他把望远镜举到眼前,通过圆孔看向江对岸。这时,刚好看见一头公牛朝对着镜头走来,吓得嘉措喇嘛差点丢掉望远镜。见此情形,神父不由得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嘉措大喇嘛也跟着笑了。

斯丽亚的阿爸对火锅的菜式下足了功夫。排骨、蔓菁、土豆、韭菜根、豆腐,每一样菜放入火锅的顺序,都严格按照规范来制作。神父边吃边赞叹,连连夸奖斯丽亚的阿爸制作火锅的手艺。斯丽亚和登巴、扎多等人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听登巴悄悄讲神父怎样制作披萨。他说披萨就是西洋粑粑,制作时不仅要加葡萄、梨,还要加奶酪,吃起来既酸又涩,没有夏贡人做的火烧粑粑好吃。登巴绘声绘色地讲给他们听,引得斯丽亚他们都笑了起来。斯丽亚的阿爸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只好收住话题,边吃边听神父和嘉措喇嘛的对话。

席间,嘉措喇嘛问神父:“我听说西方很多国家的小孩到了一定年龄都要进学校,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还鼓励发明创造,比如制造望远镜和各种武器,你们不担心孩子们长大以后产生各种各样的欲念,用这些技能和武器伤害众生?”

神父说:“现在西方国家都鼓励小孩进学校接受教育,教育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能使一个国家变得强大。只有自身强大了,才不会被别人欺负;只有掌握了知识,才不会被蒙昧遮蔽双眼。现在,我也想在夏贡办一所学校,让更多的人接受到西方的文明成果。——至于您提到的问题,我们教会也有这方面的忧虑,教育如果走向功利主义是十分危险的。”这时,神父夹了一块香甜的蔓菁放进嘴里,嘴里不断哈着气,问嘉措喇嘛:“我也有个问题,藏地为什么只有出家的人才能接受教育,而不是通过学校?”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嘉措喇嘛说,“但在我们的认知中,传授知识和技能,学校并非是唯一的途径,知识唯有上升到慈悲中来才会有用,否则会给人带来无尽的烦恼,也会给社会带来灾难。比如一个父亲给他的孩子传授耕作技能是教育,告诉他在别人有困难时要伸手帮一把同样也是教育。再比如我们教授藏医学,学医的人必须具备善的慧根,这样才能利用他的医学知识利益众生,取得福报。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善的慧根。就像一个有才华的科学家,他可以制造枪炮,但他不见得像卓玛央初一样给孤寡的老人送去一背柴或送去一碗青稞面。”

“但是我认为,教育仅限于基本的生存是不够的。人类社会的有些难题,只有科学才能解决,比如治疗那些天花病人。”神父说。

“您说的这些很有道理,但科学不能抚慰一个人的内心,人们要想获得内心的和平与安宁,需要花更长的时间探视自己的内心,这就是佛家所谓的‘修心’。”嘉措喇嘛说,“在我们藏地,一个人每天磕长头,就是不断与自己的心灵沟通的过程。他们担心自己的灵魂落下,身体却已经走出很远。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必须列出自己生命中的优先顺序,解决生命里最根本的问题,从而让生命更有意义。”

听到这里,神父突然插话道:“恕我直言,佛陀说众生平等,而您为什么要接受村民的跪拜?”

嘉措喇嘛笑道:“他们哪里是拜我,他们是在拜自己。跪拜只是一种仪式,这种跪拜的智慧可以对抗每个人心中独有的傲慢。当人跪下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是谦卑的,而人一旦谦卑了傲慢就会自动消除。当一个人产生傲慢心里,慈悲和智慧就很难在心中显现 。”

神父又问嘉措喇嘛为什么藏地随处可见白塔、转经筒以及经幡,嘉措喇嘛沉思片刻后说:“佛塔象征佛陀的心,佛像象征佛陀的身,经文象征佛陀的语。绕着白塔转经或摇动手中的经筒,等于把一个仪式转变成了一次心灵的修行。藏传佛教常常用目之所及的事物传播信仰,比如在石头上刻上经文,用溪水转动经轮,在佛堂点亮酥油灯,让风吹动经幡,所有这些事物都在刺激我们的内心,不断进行反省、沉思和祈祷,激励我们利他的念头。刻上经文的石头放在大地上,使大地‘扎西’(吉祥);让溪水河流转动经筒法轮,目的是让每一个喝到此水的众生都‘迪信’(平安);夜晚点亮酥油灯,就像暗夜中的明灯,消除人们内心的恐惧;让风吹动经幡,风所到之处每个人都得到祝福。所有这些,都在提醒我们的内心不断向善。至于我们平常所念的六字真言,主要作用在于心不被干扰,是保护内心的东西。神父您不也经常说‘天主是爱’吗?爱,其实就是心怀感恩,心存善念。”

神父点点头,说:“是的,您说得非常好!我们天主教徒常常向无处不在的天主忏悔祈祷,也是在寻求一条和平友爱之路。”

神父与嘉措喇嘛边吃边聊,相谈甚欢。而对斯丽亚来说,这是她一生中最长的一次晚餐了。

秋收过后,斯丽亚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作为长女,斯丽亚必须当家招姑爷。斯丽亚有个相好叫斯那尼玛,也是夏贡村的青年。本来,两家人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但斯丽亚入教以后,斯那尼玛的父母就对斯丽亚有了芥蒂。他们认为斯丽亚不信佛祖信天主,是对神佛的大不敬,会给双方家庭带来灾难。斯那尼玛本来就对斯丽亚加入洋教不满,经他父母这样一说,更是对斯丽亚横加指责起来。斯丽亚受不了心上人的冷嘲热讽,干脆跑回家躲了起来。

一连几天,斯那尼玛见不到斯丽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天晚上,斯那尼玛来到斯丽亚家门口。门从里面闩上了,怎么敲门都不见人有人来开。斯那尼玛只好来到斯丽亚闺房的窗口下,一遍遍轻声呼唤斯丽亚的名字。不一会儿,只见窗门打开,一盆水朝着斯那尼玛迎头浇下。斯那尼玛吓得大叫了一声,抱头飞一般逃走了,只听见斯丽亚的笑声在闺房里回荡。

斯那尼玛见不到斯丽亚,只好去江对岸的寺院里找扎多商议办法。扎多问斯那尼玛是不是真心喜欢斯丽亚,斯那尼玛回答说是。

“那她变坏了吗?变懒了吗?”扎多问。

“那倒没有。”斯那尼玛如实说。

“那不就完了?”

“可……”

“我师傅是大喇嘛,我师傅都没有说什么……”扎多抬起左手,挥了挥他的僧服袖口,说。

转眼,冬天到了。斯丽亚的阿爸阿妈为斯丽亚和斯那尼玛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清早,神父在教堂里为一对新人主持了婚礼弥撒。回到家后,斯丽亚的家人在佛龛前为一对新人举行了祈福仪式。嘉措大喇嘛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但让扎多代他送去了两条洁白的哈达。夜晚,人们在斯丽亚家的院坝里燃起火堆,载歌载舞,祝福一对新人喜结良缘。村里人说,这是澜沧江边第一场别样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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