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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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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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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千帆过尽


蝉在树上叫,太阳在背上烤。陈小霞弓身在前,马墩趴在背后,像驮着一条病狗。两条腿向前迈,踩出悉悉窣窣的碎步,把街道、树木和拥挤的人流往后推,把汗水变成雨水,封住了倦怠的双眼。

马墩瘦成一只螳螂,狭窄的身子细长腿,脚尖拖地,把鞋尖擦出了火星子。他两只手臂吊在女人的胸前,摇摇摆摆,像煮熟的面条一样柔软。

他生下来不足月,称上一过,只有三斤半,像只半大的猫崽。他娘翻破了字典,也没找到一个称心的名字。他爹说:就叫三斤半吧,这大头尖梢的,叫啥也不匹配呀!他娘连呸了三声,说:先天不足后天补,不能作贱伢崽,投胎做一回人不易!

远处正在造一座桥,几个圆滚滚的水泥墩子杵在水面上,半截黑塔似的舵实。他娘找到了灵感,就叫墩子吧!

他爹比他娘有主见,说这伢崽手不停脚不住,天生好动,像只皮猴子,怕是这一湖水养不住他。他娘说:正因为他性子躁,才取这么个憨头憨脑的名字拴住他。

马墩人小胃大,食量惊人,每顿都抱着碗不撒手。几年下来,他横的肩膀竖的个头都长起来了,而且无病无灾,吹气似的往上窜。要不是遇上车祸,这辈子也不会往医院跑。

接近晌午,饥饿使他狂躁,变成了一只狗。五官挪位,上牙把下牙打得咯吱吱响,喉咙里发出饿狼一般的叫喊,像是要吃人。

陈小霞也饿了,肚子里藏着一只青蛙,咕呱叫个不停。她小腿发软,身子打晃,脚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密。无奈,只有咬紧嘴唇憋着劲,把鞋子当尺,一步一步量着走。左右两旁行人匆匆,行色匆匆,他们各自赶自己的路,盘算肚子里的心思,无人注意她的存在。

医院距码头八公里。十个公交站。出租车二十分钟。陈小霞走了两小时。到达湖边渡口,内衣粘着肉,头发像从水里捞上来,一缕一缕贴在头上。

紧赶慢赶还是迟来了一步,船开走了,下一趟要等到明天上午。

时间耽搁在医院,办出院手续太繁琐,窗口个个爆满,长蛇队歪歪斜斜向后延伸,有病和没病找病的人都集中在这里,寻求一份庇护和保障。

马墩出事在另外一个城市,与老家隔长江、隔黄河、隔一片黄橙橙的沙漠。在医院住了半年,脸尖了,身子干巴了,宽厚的肩膀刀削一般,单薄了许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掉肉不掉架,压在身上死沉,像驮着半边猪,一刻不能放手。

这年陈小霞不到三十,不像是为人妻,倒像是为人母。为母则刚,她领着个巨婴,这个巨婴时不时嘬着嘴,向她要吃讨喝。

本来,坐公交不会误船。可是,马墩四肢不做主,站不稳坐不住,稍一放手就会摔倒。公交车上人多,又挤又难上,考虑再三还是走路为好。她想,自己的两条腿在水里追过大鱼,在落星岛撵过野猪,跟着姑妈挑满满的一担鱼赶过集,这会走十几里路不碍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船也有性子,和人一样不按常规出牌。人上满了,船提前开走了,她和马墩今晚要在码头过夜。

假如坐出租车过来,能有大把的时间。可是,医院结账后,她只剩下两张船票和两袋面包的钱。船票不能少,面包也不能少,马墩的胃长棱长角,能把皮肉磨穿,把他的牙齿瞬间变成獠牙,丢块石头到嘴里,他会像嚼冰糖一样,齿缝间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这种声音令他兴奋、晃着脑袋狂笑不止。

回渔村的船每天一趟。错过十二点,就要等到明天。

她伸长脖子朝水面上张望,希望能看到乡里乡亲的船,顺道搭一程该多好啊!要是回不了家,不仅断了晚上和明天的粮,还要喂一宿蚊子。水边上草多蚊子毒,咬一口鼓一个血包,马蜂蛰了一般。

但是,她又害怕遇见郭玉船,郭玉船见了马墩一定会咬牙切齿一顿死揍,依马墩现在这个样子,不被打死也会被吓死。她想,这一关终究躲不掉,最好把这个难堪的场面留到渔村。到那时,左邻右舍会出来劝架,至少她男人少吃点苦头。

 

 

马墩把唾沫星子喊干了,声音漏了气,憋在肚子里,变成了蛐蛐有气无力的叫。他耗尽了元气,把头耷拉在女人的肩头,眼睛安静地盯着某一个地方,似乎在养精蓄锐,等待下一轮的较量。

果然,陈小霞喊了一嗓子,声音里有针,扎疼了身上每一根神经。只见马墩嘴大张,牙齿陷进肉里,血往外渗。她疼得直摆头,反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咬得更紧了,血把牙齿染红了。

马墩饿急了,只有饥肠辘辘,才能挑起他的欲望和斗志,才能让他开动大脑,想方设法索取他所要的东西。他不懂什么叫暴力什么叫残忍,什么叫人性什么叫尊严,除了胡吃海塞,不断让胃膨胀,他对任何东西不感兴趣。美女、金钱、荣华富贵等等于他而言,是透支的信用卡,是过期的车票,彼此陌生,毫无瓜葛。

女人骂他不如一头牲口,牲口见了主人还会哼几声,她为他花光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身债。他不仅认不出她是谁,还吃她的肉嗜她的血,让她苦不堪言。

骂完之后,她想通了,肯定是上辈子留下的宿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认!可他不该下了别的女人的湖,让她眼里流泪心里流血,这个债还得即冤枉又憋屈。想到这里,陈小霞的巴掌又劈头盖脸的落下来。马墩竟然呜呜的哭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她的心柔软起来。

码头是一条下坡路,铺着薄薄的一层水泥,路两边是沙洲,一眼望去,草被太阳晒蔫了,枯一半荣一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路边立着一棵苦楝树,这棵树来历不明,鸟衔来的种子风吹来的籽,似乎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前几年,她和马墩离开渔村从这里上岸,几乎没注意到它的存在。如今它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牛把它当桩,鸟拿它当家,游客喜欢在树下歇凉。

这会树下无人。陈小霞把马墩放倒在树荫下,背靠着树干,半躺半坐,手从挎包里拿出面包和水。

马墩的眼睛立刻放出绿光,连同女人的手指头一起咬下去。陈小霞来不及撤回,两排牙印紫了血,疼得她直晃脑袋。

马墩舌头在嘴里搅了几下,来不及细嚼,一股脑儿吞到肚子里,喉结不停的滚动。随后又将牙齿伸过来,头往她怀里扎,一副填不满的样子,像是从饿牢里逃出来的,让人看了又怜惜又恼怒。

“饿死鬼投胎呀!”陈小霞又是一巴掌,男人的头在脖子上栽了几下,牙齿仍然没有停止咀嚼。骂归骂,她把水壶对准男人的嘴。因为喝得急,呛到了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的面包渣子飞到她脸上,呛得睁不开眼。

陈小霞牙齿咬着嘴唇,泪珠子憋着没往下掉,手臂再次扬起,在空中停住了。最终,那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响声清脆,像一片桨拍在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浪花。她低头佝腰,脸埋在两腿之间,肩头颤动,抽泣声如鸟啼,嘤嘤呜呜地说:“这坛子苦酒才开封,啥时候到头啊?”

                  

正午,毒日头呛晕了眼。苦恶鸟在树上叫,一声接一声喊苦,一声比一声惨,仿佛吞了几辈子苦水,怎么也倒不干净。叫声像拖着哭腔伴奏的笛子,把陈小霞的悲哀无限放大,推向无边的深渊。她气不过,抓一把碎石子抛到树上,鸟儿翅膀一扇,扑棱棱飞走了。

她饿了,赶了这么远的路,脚后跟磨起了血泡,腿肚子抽筋,腹中传来霍霍的磨刀声。可是转眼之间,男人把面包吃得精光,她揉着肚子,越揉越饿,最后揉出一汪苦水,不停的往地下吐。

马墩吃饱喝足头一歪,睡着了,鼻孔呼呼出气,喉咙里扯起了号子。他每天的生活节奏是吃饱了睡,睡足了吃。他的胃是无底洞,再多的东西也填不满。他不知道什么叫饱,假如让他敞开肚皮吃,两排牙齿能像牛一样从早磨到晚,每顿饭都撑到吐。累了倒头就睡,泥巴地、医院的长椅、女人的脊背,床于他没有概念,能闭眼的地方就是天堂。

一场车祸,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落叶坡小渔村,忘记了打拼的艰难,忘记了尊严背后的耻辱。他独自在天堂享福,把人间的地狱抛给了陈小霞,没准还与那个红裙子成双成对,结了阴亲。车祸现场,他俩的胳膊缠在一起,完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死恋,像一首歌里唱的,死了也要爱。

那条路有监控,两人在车里调情,把车开到护栏外面,一死一伤,红裙子当场咽气。马墩撞坏了脑子,不认人不说话,不知冷不知热,不如一条船一片桨。桨能划船能行,他不动不摇,身子和大脑一样懒,处在睡眠状态,除了嘴会动牙齿会咬,其他部位僵硬。

瞌睡是会传染的。见马墩闭着眼打呼,陈小霞的眼睛也睁不开了,头一歪,箍着马墩的胳膊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了落日偏西,太阳把树荫赶走了,把苦恶鸟晒晕了,哑了口不再喊苦。

她过足了瞌睡瘾。心想,饿着肚子也能睡着,而且睡得这么死。几个月来,她没睡过一个好觉,马墩一会翻身擦背,一会量体温,一会接尿盆,一会喂吃喂喝,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像跑马。熬不过了,不是趴在床沿上打盹,就是靠在凳子上眯着了。有一次她睡过了头,药水打完了,血回流出来,顺着床沿流到地下。马墩不会说话,看着殷红的血咧嘴笑,不知是疼还是怕,总之笑得有点诡异,不是正常的发自内心的笑。

要不是有人喊陈小霞,她还不会醒。开始以为是做梦,眼皮子粘在一起撑不开。后来听到马墩的惊叫,像是梦魇了,又像是一只困兽,被巨大的压迫感束缚着,往死里挣扎。有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啪啪啪”三下,力道很重,仿佛积攒了几世的恨,夹着谩骂,句句透着狠。

那声音说:“小娘养的!你终于抛头了,这些年都死哪啦?年底打工回家的人,我一户一户上门问,就是问不到你的下落,还以为你投胎转世了呢!”

顿了顿又接着说:“死也要死个体面,咋活成这不死不活的怂样?”

陈小霞心里一阵作冷,身子莫名其妙地抖起来,感到大祸要临头了。最怕见的人第一时间出现,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继续装睡,眼珠子往肉里钻,上下眼皮不留一丝缝。

原以为到了渔村,乡里乡亲帮忙调和,他们之间的积怨会慢慢化解,谁知被郭玉船半道上拦截了,难道他能掐会算?还是在医院悄悄跟上了?这次回家,她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呀!

之前,她与马墩活在另一个城市,老家在南,它在北,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为的就是逃灾避难,远离郭玉船。他们在北方拼了几年,终于买了一套房,打算客死异乡,永不回朝。谁知还来不及喘口气,一场车祸送了马墩半条命,房子卖了还不够治病。

医生说:“回家吧!别再往里填了!窟窿填不满。”见陈小霞泪流不止,动了恻隐之心,说:“到熟悉的环境走走,让亲人陪他多说说话,或许能唤醒他的记忆。”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安慰,住院半年多,该用的药都用了,病情毫无进展,回家不是等死么?

陈小霞不这么认为,她把医生的话当圣旨,哪怕只有头发丝那点希望,就算是钻地缝跳火坑,她也要赌一把。如今,北方那个城市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落脚的地方没有了,身无分文又拖着一个病人,在城里没有立足之地。

她背着丈夫换了两趟车,到达阳城的时候,马墩又犯病了,喉咙里像有一群小鹅在叫,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陈小霞从脖子上取下了项链,从金店里兑出一沓钱,再一次住进了医院。这条项链是马墩补给她的结婚纪念,花了三个月工资,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从没离开过。他说:城里女人有的,她也应该有。

睹物思人,当年的丈夫已经走远了,留在身边的是一具不会说话的皮囊。陈小霞想,守着这根项链就像守着马墩,回忆也温暖。可是马墩这个绝情的东西,连这点念想也不给她,快到家门口又犯病,犯起病来口吐白沫,脸憋得铁青。口袋空空怎么办?救人要紧,她没有多想,一把从脖子上把它扯下来。

第五天,病情得到了控制,又被催着出院。账上没有钱,医生不开药,逼得回老家,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都说老天有眼,还真是!要不是错过那趟船,她与郭玉船也不会狭路相逢。这会黄昏逼近,落日往水里钻,码头上空旷无人,只有一只老黄牛呆立着,时不时牛头朝西“哞哞”喊上两嗓子,它在唤主人回家。

陈小霞也想回家,可家在几十里外的渔村,插翅难飞。她心里在敲鼓,这荒郊野外,黑暗很快降临,郭玉船会报复么?要真是那样,她和马墩就死定了,无声无息,人鬼不知。

 

         

马墩的哭声,像是一只在沸水中逃生的老鼠,那种绝望和无助令人心颤。当初他是何等要面子,打掉牙齿往肚里咽,瞪裂了眼角不掉一滴泪。用他的话说:人死了筋还立着。

马墩尤其不服郭玉船,笑他是一只蚂蝗,叮在继父老子身上吸血。他娘那个白骨精,嫁到渔村来就是为了贪图享受。男人比她大二十岁,还到处显摆。郭玉船在蜜罐子里长大,事事走在他前,块头比他大,脸比他饱满,成绩比他好。反过来,马墩心狠、拳头硬、嗓门高,小时候不知打过他多少回。

一场车祸,马墩变了样,眉骨塌了,腮帮子瘪了,人缩了一圈。对陈小霞的依赖达到百分百的顺从,只要她离开一小会,他的眼珠子就乱颤,神情飘忽不定,喉咙里有尖利的犬吠声。这种声音告诉她,除了陈小霞,他不相信任何人。世界太花哨,步步是陷阱,处处是危机。

他与郭玉船从小到大是蜈蚣和鸡,拧着劲死掐。这会见到他,眼里本能露出了怯意。因为他现在是斗败的蛤蟆倒头的鸡,身上没有一个地方听使唤,往日的嚣张气焰已经荡然无存。

郭玉船开始行动了。两只手插到马墩的腋下,前襟贴着他胸口,下巴抵住他前额,卯足劲想让他站起来。马墩像个赖床的孩子,一点也不配合,身子往下沉,骨子里有一种对抗。郭玉船不依不饶,马墩站不起来,就拦腰抱住他往水边上拖,鞋子在草上呼呼生风。一个鬼哭狼嚎,俨然遇见了鬼;另一个破口大骂,眼神能杀死一条鱼。

郭玉船右眼眉骨上的伤疤在跳,是马墩留下的。不动声色的时候,它像一条静卧的菜花虫,闭着眼打盹。动怒的时候,虫儿翻身,随着面部表情的变化,或张嘴或爬行,阴冷而恐怖。

马墩被郭玉船粗鲁的行为吓坏了,嚎啕不止。他的脸本来与医院的日光灯同一个颜色,苍白没有光泽。这会因为较劲,额头出了汗,脸上憋得通红,在夕阳的反照下,反而显得精神了。

陈小霞喊着丈夫的名字跑上前,抓住郭玉船的手腕子要他松手。郭玉船用力一甩,她跌坐在地上,与马墩的头撞在一起。

见到妻子,马墩像见到救星,眼珠子一颤一颤想说话,但发不出声,只有含糊不清的呻吟。

陈小霞对郭玉船说:“他都这样了,你还不肯放过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要一个二傻子的命,能有多大脸?”

郭玉船双手往前一搡,把马墩推了个仰八叉,眼里窜出两只狼,直逼陈小霞。“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还好意思张嘴?小时候要不是我娘喂了你,你坟头早长青草了,是狗也会摇摇尾巴。你呢?不但不报恩,还伙同外人把她活活气死!”

“我没有!”她鼓足勇气为自己辩护。但腰杆子挺不直,声音弱得像猫叫。

提起干娘,陈小霞心生愧疚,头扭向一边,牙咬着唇,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滚。几年没回家,她不敢想过去,干娘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化成一个句号。偶尔梦中想起,会触动某根神经,牵扯到全身每一块肌肉疼。

她对不住干娘,路没有按照她想象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岔了道,脚踩到了干娘的咽喉,无意中祸害了一条生命。每每想起,心像缺了一个口子,汩汩往外冒血。

一通发泄后,郭玉船平静下来,蹲在地上蔫了精神。嘴里咬着一支烟,猛嘬几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马墩伸长脖子咳嗽起来。郭玉船翻了他一眼说:“在学校的时候逞能,背着老师一天一包半,这会咋装怂,一支烟能呛死你?”

陈小霞说:“做了开颅、气切手术,受不得刺激,肺部很容易感染。”

他仔细打量马墩,见他左边脑袋头骨往里凹,像一个鸟巢,能卧一个鸡蛋。颈子上有一个洞眼,周围的肉长老了,却没有粘合在一起,咳嗽的时候,有痰往外扑。

郭玉船神色凝重,表情有些复杂。他蹙着眉,目光转向陈小霞问:“咋搞的?”

陈小霞头扭向一边,心里较着劲,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看到马墩呆滞的眼神和木讷的身体,郭玉船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红裙子的丑闻让他愤怒,眉骨上的大青虫又爬起来了,翻了一个身,拿眼瞪陈小霞。“信也不捎一个,找了你们几年,就像是下了阴间,有本事莫回来嘛!”

又是一顿奚落和羞辱,陈小霞的脸上像被泼了一瓢热油,疼到心里去了。此时,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乞丐,乞丐左手有碗右手有棍,尚有三分尊严。而她,被郭玉船犀利的目光剥得一丝不挂。

当初,要不是因为他的自私和冷漠,自己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现在她一无所有,还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连个乞丐都不如,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么?可是,她敢怒不敢言,生怕触犯了郭玉船,给马墩惹来大祸。

郭玉船不说话,拦腰抱起马墩,二话不说往水边走 ,两条腿赶趟似的一溜小跑,陈小霞想拦也拦不住。

水边停着一条船,挂桨机横在船尾,桨叶下到水里,加重了船尾的负担。船头昂起来,在有风的水面上癫狂,像一匹不安分的马。

郭玉船没上船,两只脚往浅水里迈。当水没过膝盖的时候,他停住了,双手一扬,撒网一般将马墩抛出去。水面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水花四溅,一群小鱼慌慌张张游走了,马墩立刻沉到水底。

不一会,马墩的脑袋露出来,眼眯缝着,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嗓子眼被呛住了,呜哇乱喊,两只手抖得厉害,像一只惊恐的鸡。

陈小霞从后面赶上来,扑进水里,抱住马墩把他往岸上拖。

郭玉船不多看一眼,扭头上了船。他俯下身子,左手摁住挂桨机油门,右手拿起摇把插入启动轴,抡圆了膀子,深吸一口气,一圈两圈越摇越快。轰的一声,机子发动了,他冲陈小霞一挥手,说:“赶紧的,日头沉湖了。”

马墩吓得不轻,浑身发抖,眼珠子急急的要蹦出来。他身上湿透了,倒在岸上乱喊乱叫,一时半会没缓过神来。陈小霞抓他的胳膊,他眼神躲闪,手下意识的往后缩。虽然这个动作幅度不大,也不是很明显,但她还是捕捉到了,当时没反应过来,事后吃了一惊,这种现象从来没有过呀!

在医院半年多,她一次次哭着恳求他转动一下眼珠子,或抬一下腿给一个暗示。他睁大眼,惶惑不知所为。医生说:“不要难为他了,病人的脑子像个摔碎的西瓜,要想还原,几乎不可能。但要看他的造化,不排除奇迹的发生,世上有些事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就是有希望。这一点她坚信。

见陈小霞没有反应,郭玉船跳下船,寒着脸走过来冲她发火:“不想回家啦?我可要开船了!”

马墩的神情再一次发生变化,他像是见到了鬼,脸上的肌肉紧绷,眼珠子乱颤,身子在陈小霞怀里发抖,上下牙齿斗得厉害。

陈小霞一把推开郭玉船,双臂护住马墩说:“你走,我们不用你管!”

 

 

郭玉船猝不及防,被推了个仰八叉。他索性坐在地上,两个指头从上衣口袋里夹出一支烟,横着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塞进嘴里。牙齿咬了两下,右手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烟叶燃着了,他猛嘬几口,鼻子里喷出两条青龙。又补了两口,歪着头,拿眼斜马墩,一副捉摸不透的样子。

马墩两只眼水汪汪的,不知是眼泪,还是头发上滴下来的水。总之,他身子筛糠一般发抖,眼神充满恐惧,嘴里一刻没有停止叫喊。

陈小霞吞下委屈,低声下气求郭玉船拿一套干衣服给马墩换,说他身子弱,进了湿气会引起肺部感染。刚才她下水救马墩,包落到水里,换洗的衣服全湿了。

郭玉船说:“他是豆腐做的么?连水都不敢沾,还算渔家人么?”见陈小霞拧巴着脸,眼里冒火,又补了一句:“你不回,没人拦,马墩我带走!”

陈小霞尖着嗓子喊:“他刚才差点丢了命!一个不知饥饱,不知冷热的憨包,你死死揪着不放,有意思么?要打要骂冲我来!”郭玉船丢下一句“你不配!”蹲下身扒马墩的衣服。陈小霞不让,剥他的手,他扯住马墩的衣领子不放,二人纠缠在一起。

女人的手拿梭子织网,男人的手掌舵捕大鱼,柔不克刚。陈小霞敌不过,又不甘心,在郭玉船手臂上狠咬一口,两股力量松开了。

郭玉船用袖子在伤口上蹭了两下,血流不止,伸手从地上撮了一点烟灰敷在上面,把血止住了。抬头剐了我一眼,瓮声瓮气地骂道:“不作不死!夜里涨潮,让你做水鬼爬不上岸!”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陈小霞猛然想起现在是涨水季节,老人嘴里流传下来的水猴子、水鬼往往在这时候蹦出来,以虚无缥缈的幻影往人身上扑,让坐夜的渔民心生恐慌,措手不及。马墩现在只剩半条命,阳气不旺,很容易被邪气侵犯。尤其在水边上,天高无边,水深无底,显得格外邪性。

没趟过水的人很难想象,涨潮的时候,水像蚂蚁上树,一寸一寸往上爬,看着不经意,一夜之间就到了树梢。

陈小霞清楚地记得,中午赶船的时候,在水边搓了一把毛巾给马墩擦背,见一头老牛在低头啃草,放牛的人不知哪里去了。牛很听话,拴在桩上原地不动。现在,它依然原地不动,两条腿却浸在水里,草被淹了一半,它伸着舌头舔水面上的草尖。不过三四个小时,水比蚂蚁跑得还快。

她在北方呆久了,忘了现在是汛期。老家渔村是长江的入口处,地势低,年年上水,年年搬家。她想到了姑妈,想到了马墩娘,内心的疼痛犹如百爪挠心,即焦虑又担忧。马墩娘有大姐照应,倒也放心。姑妈孤寡一人,无依无靠,让人担忧,虽然小时候对她不是特别好,却也相处了一大段日子,人不亲血亲啊!

她想打听姑妈的状况,又觉得不是时候,郭玉船正在气头上,嘴里掏不出好话。相反,郭玉船也不愿告诉她实情,今天他来阳城,目的是把三位孤寡老人送到敬老院。涨潮搬家,老人受不住折腾,只好提前安置,等水退了,再把他们接回来。陈小霞姑妈最难讲话,抱着门框不撒手,死活不离开家。骂他公报私仇,没有本事对付马墩、陈小霞,拿她开刀,要把她的尸骨抛到外乡喂狗。最后老村长出面担保,才勉强做通了工作。

眼看夕阳把湖水染成铅灰色,几只水鸟贴着水面滑翔,郭玉船神色凝重起来。涨水天气像七月半天气一样,鬼胎子性格,一会阴一会阳,大雨的时候洒破头,太阳出来晒破瓦。他预感,不到一个时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郭玉船起身拔掉木桩,轰老牛上岸。牛不走,甩着尾巴拿眼瞪他。他举起木桩朝它挥舞,牛眨了眨眼,很不情愿地走开了。

陈小霞正在帮马墩裤脚拧干水,冷不防郭玉船走过来,一手抄马墩后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屁股,“嘿”的一声走起,把他抱上了船。马墩趴在船舷上,双手伸进水里,眼睛看来往的船只和叼鱼的鸟。如果他的胳膊能动的话,能捉到游来游去的鱼。

陈小霞跟着跳上船,挨着丈夫坐下,把他的身子扳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她猜想郭玉船不安好心,马墩不是一个正常人,面对着水坐很危险,弄不好一个恶狼打过来,他就会栽到水里。

郭玉船拿眼斜她,说:“你就把他当吃奶的婴儿吧,你打算养他一辈子么?要是你死在他先呢?”

陈小霞在心里呸了一口,暗自骂一声“粪瓢子嘴”,不敢当面顶撞,怕他心生歹念。这荒僻的湖滩上,船行在水中央,除了水就是天,喊破了嗓子也唤不来一个喘气的,死一百回也没人知道。

最可气的是,郭玉船把马墩安置在后舱,离他一只手臂的距离,巴掌够得着,一脚能把他踹到船头,实在太危险了。船那么大,哪里不好安置?偏偏堵在他眼前,这不是丢丑丢到家,让他看笑话吗?

果然,郭玉船喊了一声马墩,没见反应,翘起右脚踢了他两下,还是没有反应,知道他睡着了。这时,一条黄鳝大的水蛇游进后舱,刚才它盘在挂桨机的螺旋桨上,机子一发动,它受到惊吓,扭着身子往上爬。进了舱,无处躲藏,见马墩四平八稳坐着,以为找到了庇护所,直向他脚下游去。

郭玉船伸出三个指头,动作利索,有准又狠地掐住了它的七寸,把它举到马墩面前。蛇嘴张开,蛇信子乱颤,尾巴悬在空中挣扎,一下一下扫在马墩脸上。开始,他木讷地缩着脖子不动,似乎在看一场表演。郭玉船手反转,把蛇头指向他的眼睛和嘴,恐吓说蛇来了。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刺激到了马墩,他不停地眨眼,身子倾斜,微微向后倒。

陈小霞生来怕蛇,她躲闪不及,一只手捂着脸尖叫,另一只手箍着丈夫不撒手。她从指缝中看见郭玉船笑了,眉骨上的伤疤生动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此时,她唯一的武器是牙齿,除了像兽一样撕咬,还会像兽一样大喊大叫。

郭玉船感觉腿上少了一块肉。他喊了一嗓子,面部露出了狰狞,几个指头一用劲,蛇头被掐断了,身子还是活的,掉进了马墩的衣服领子里。无头蛇更加亢奋,从脖子游到胸前,贴着肉,凉爽爽滑溜溜的,血把衬衣映红了一大片。

马墩和陈小霞一样,神鬼不惧,就怕蛇,即便看到一条死蛇,也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小时候他三天两头闯祸,打不怕骂不乖,爹娘没辙,只好用藤蔓编条蛇吓他。有一次,他与郭玉船打架,郭玉船不是对手,扔一根柳树条子到他头上,说有蛇,他立马跳起来,又是捶胸又是顿足,疯了一般跑开了。

这会,他像是有了感应。猛然惊醒,眼神躲闪,身子触电般地抖动,像是见到了鬼。郭玉船指头狠狠地戳他的鼻尖,训斥道:“怂货!几年不见本事上天了,还学会玩女人,也只有陈小霞这个烂糍粑粘着你,要是换了个厉害的主,早把你踹到水底下喂王八了!”

陈小霞的自尊受到极大伤害,她骂郭玉船不是人,马墩连半个人都算不上,还这般折磨他,不如把他夫妻俩推到水里淹死算了。说完拉着马墩就往水里钻,被郭玉船拦住了:“不想活了是不?下船从岸上跳,别脏了我的船。但马墩必须跟我走!”

她再次吞下委屈,寡着脸一言不发,手摸到了舱里一把剪刀,悄悄别在腰上。她预感,今晚将大难临头,郭玉船仇恨的火烧红了眼,不会放过他们。

 

有那么一瞬间,陈小霞突发奇想,马墩那么要强,怎么受得住这般侮辱?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人活着要有骨气,即便死了,筋还站着,这一生绝不会输给郭玉船。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愚,装疯卖傻是为了遮掩自己犯下的错。他属猴,从小聪明灵动,眼一眨一个主意。红裙子没了,他伤心欲绝,想以死相随,又狠不下心。回到家里,见了陈小霞没法交代,只好装傻充愣,假戏真做。

要真是那样该多好啊!她宁愿自己是瞎子是聋子,被马墩骗了又骗,也不愿意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好好的一个人,出门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现在不吵不闹不说话,成了一棵呆呆的树,想想让人心酸。

郭玉船把船开得飞起来,蛇一样在水面上扭来扭去,忽左忽右绕着大弯,发动机的嘶吼像一只发狂的兽。马墩坐不稳,一会往左边倒,一会往右边歪,忽儿被抛向高空,忽而被扔到翻卷的漩涡里。他呕吐不止,痛苦不堪。

陈小霞明白,郭玉船是在成心折磨马墩。马墩越难受,他越解恨,眉骨上的大青虫越张扬。这块伤疤是马墩用蚌壳扎的。

上中学那会,马墩娘在医院住院,他没钱买营养品,藏在芦苇林里守了半夜,抱回一只大雁,准备熬汤给娘喝。没成想郭玉船把村干部带上门,放了大雁,还被熊了一顿。他咽不下羞辱,摸到地上一个开了边的蚌壳,在他脸上划了一个口子。

后来的事像被鬼牵着走,走岔了道。

高考失败那年,他爹走了,家里剩下娘和姐姐,他毫无理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尽管他不愿意撑船下网,日晒雨淋。但必须撑起头上一片天。

那一次下湖回来撞见了鬼,明明水边上光溜溜的,连个影子也没有,他船头上岸的时候,干娘突然尖叫一声倒在草丛里,头磕在一块青石上。当时她在捡野鸭蛋,猫着身子与草一般高,看不见头看不见脚。

她拍拍身上的泥,摸了摸伤口,没破皮不流血,有点木木的疼,以为没事,骂一句“冒失鬼”,挎篮子回家。刚走到村口,脚步乱了,头发懵,呕吐不止,倒在地上起不来。

送到医院,医生说撞到了要害,脑子不做主,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织网、扳虾,病来了指东道西,胡话乱扯。有好事者问马墩为什么要撞她,她说因为郭玉船考上了大学,他心里不服气,泄愤。

这些话不能全信,但郭玉船心里堵得慌,想找马墩问个究竟,提着灯笼也找不到人,这更加深了他的疑虑。为了照顾老娘,他大学毕业后,回到乡里做了村官。不久,他娘病情发作,掉到水里淹死了。

郭玉船决定留在渔村不走了,说哪怕是湖干草枯,也要等到马墩抛头!他娘死得冤,不问个水落石出不甘心。现在终于等到他回来了,没想到是这么个怂样!打他不知疼,骂他不知羞,稻草人一般摇摇晃晃。多年积攒的愤怒没地方发泄,心里能不窝火?

陈小霞能理解,换做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干娘走了,她心空了,世上的事常常违背初衷,悖逆而行。事发当时她就在马墩船上,看得真切,水草半人高,根本看不到里面有人。

虽然两个男人从小到大不对劲,马墩心眼窄,嫉妒心强,但伤天害理的事不会做。他敢做敢当,受不得半点冤枉,如果离开了渔村,就是潜逃,坐实了他的罪名。他娘见马墩不肯走,死活把他往外推,说郭玉船肯定要来找他拼命。无奈,他们趁着天黑心不甘情不愿地逃走了。

城里的日子催命般的快,陈小霞很不适应,曾劝丈夫回家,当面向郭玉船认错,该打打,该罚罚,有家难回的滋味不好受。逢年过节,打工的人千里万里往家赶,他俩没地方去,一个床头一个床尾蜷着,各自打着心里的小算盘。

马墩抹不下脸,他娘也不肯。有一次偷偷夜里潜回家,他娘用笤帚赶,拿吐沫星子喷,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嚎:“你害得人家没有娘,你娘也死了!你要是再敢回来,我就爬到水底下和郭玉船娘做伴!”

陈小霞明白,他娘这样做是怕他犯浑,见了郭玉船控制不住,再一次酿下大错。

要不是遇上车祸,他们不会回来,既然回来了,就要接受郭玉船的审判。可是现在马墩歪歪倒倒扶不上墙,一根指头能把他戳趴下,就算过去做了违背良心的事,老天已经惩罚了,而且是毁灭性的打击,郭玉船就不能放过他吗?

陈小霞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只要郭玉船对丈夫下手,她就豁出命去保护。

 

鲫鱼滩是个大口子,船行到这里豁然开朗,好像天和湖融在一起,满眼白茫茫的全是水。水的尽头是天,天连着水,水倒映着天,天和水是同一种颜色。

偶尔有半截树桩杵在水面上,上面盘着一条蛇,蛇头昂起,目光冷艳。有障碍物的地方离岸近,水底下有隐患,为了防止搁浅,郭玉船把船开向湖心。涨潮的大湖沟满壕平,一眼望不到边际,船犹如一只蚂蚁,在暮色苍茫的湖面忽上忽下地沉浮。

湖上无风三尺浪,浪往舱里扑,打得马墩睁不开眼。陈小霞揽住马墩半边身子,牵起袖子挡住他的脸。马墩以为是喂吃的,张口咬下去,她疼出了眼泪,反手一巴掌,马墩的头在脖子上栽了几下。

这一掌有些重,是对郭玉船的不满和发泄,也是对马墩恨铁不成钢的惩罚。

假如他心胸敞亮些,不与郭玉船攀比,进了城就不会膨胀,不会与红裙子混在一起,也就免了这场灾祸。为了给他治病,她卖了房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得下了不光彩的病,如今两手空空,拿什么治呀?这种病有脸上医院吗?她不敢往后想。

郭玉船没说话,从后面扔过来一袋蛋糕。陈小霞接过蛋糕扔到水里,对马墩说:“饿死拉倒!活着被人踩,丢人现眼!”她啜泣,巴掌又一次在马墩脸上抽。

郭玉船一手扶舵,另一只手把半截肉肠塞进马墩嘴里,装不下,还拼命往里塞,马墩噎得白眼直翻。郭玉船不动声色地说:“肉肠是拿来喂狗的,有种你别吃,吐出来!”

陈小霞只恨当时不该上这条船,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拿尊严做了赌注。或者说当初就不该喝他娘那口奶,抢了他碗里的饭,一辈子受他的冷落和盛气凌人的指责。

啜泣声嘎然而止,她的怨恨和愤怒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就是眼前这个人,让她羞愧让她没有尊严。假如这些年他能放下高冷,与她多说一句话,她也不会自甘堕落,与马墩搅在一起,不会考出那个成绩。假如小时候他们的娘不是因为一句玩笑,他们彼此不会那么疏远,心里的那盏灯不会熄了又亮,亮了又灭。太多的假如导致她对郭玉船产生种种偏见和恨意,而这一切对方并不知道,她藏在心里谁也没说。

那个玩笑是这样引起的。

郭玉船随娘嫁到渔村的时候,他正喝着奶。有一次,路过陈小霞家,见她在摇窝里哭哑了嗓子,他娘掏出奶头塞到她嘴里,她立刻不哭了,两只小手捧着乳房不放。陈小霞娘从湖边洗衣服回来,见两个小人在咿咿呀呀说话,很是欢喜,说:“若有缘,长大了娶回家去做媳妇。”

只是个玩笑,说者无心听着有意。那会,郭玉船娘刚嫁到渔村,人生地不熟,想找个知己暖暖心,所以人前背后让陈小霞叫她娘。

一直叫到上小学,两个小人已长成金童玉女般模样,有人开始拿郭玉船打趣,说他领着婆娘去学校。特别是马墩,招呼一帮伢崽编了顺口溜,专门堵在上下学的路上,对着他俩唱:老公老婆,秤不离砣,离了老公,苦了老婆。

郭玉船一气之下,把陈小霞的书包挂在树杈上,威胁说:“再敢叫我娘,就让老鹰把书包叼走,让你上不成学。”

那一幕陈小霞铭心刻骨。七岁,一年级,扎着两根羊角辫。她在村口的古槐树下哭得惨烈。爹娘在远方打工,姑妈在佛堂念经,郭玉船把她的书包挂在树杈上,老鹰飞过来,伸长脖子张着嘴。

郭玉船不让她喊他娘,喊了娘就要做他媳妇,他不想要媳妇,他要一门心思读书,出人头地。他不愿做别人眼中的野杂种、小娘养的,他要做渔村的主人。

马墩用树枝把书包从树杈上挑下来,把她送回家的时候,天黑了。见她两眼肿成烂桃子,姑妈折一根柳树丫子把马墩撵到家里,当着他娘的面抽了几下。回头把陈小霞摁在床上,强行扒下她的内裤,像检查一幅画的瑕疵那样,一点点拨弄她见不得人的处女地。从此,她没了隐私、没了尊严、没了做人的自由。

每次,只要陈小霞苦着脸回家,姑妈就怀疑有人欺辱她,不由分说摁倒她,例行公事检查。理由是对她负责,对她爹娘有个交代,不给家族脸上抹黑。她是吃过亏上过当的人,不能让晚辈走她的老路。

从那以后,陈小霞把微笑挂在脸上,僵持的、生硬的、无可奈何的,哭着笑,笑着哭。

之后,姑妈隔三岔五盘问她,对她进行强制性的检查,那种变态行为不仅上了瘾,还到了痴迷的程度。她高颧骨粗胳膊,指甲能掐死一只活蹦乱跳的鹅,眼睛是两个塌方的坑,目光阴冷,能逼退一群寒鸦。小时候,陈小霞看她一眼就发抖,只有顺从,像一只下锅的鱼,低眉顺眼,楚楚可怜。

一天夜里,她感到一阵割裂的疼痛,睁开眼,看见姑妈的两个手指头呈剪刀状,在她身体上游走,眼睛像黑暗中的萤火虫,闪着兴奋的光。她哆嗦着嘴唇说:这么好的身子,千万不能让畜生糟蹋了!

那一刻,陈小霞看到了一张吸血鬼的脸,狰狞、变态,咄咄逼人,下一秒不知要发生什么。她猛地在姑妈手臂上咬了一口,一翻身跳下床,疯了一般往郭玉船家跑。她喝过他娘的奶,有奶便是娘,有娘就有庇护。可是,她喊哑了嗓子也没人答应。那天郭玉船外婆去世了,他和他娘去奔丧,陈小霞误以为他们不开门,于是心生恨意,发誓一辈子不理他。

哭声惊动了全村人,他们把头探出窗外,又无声无息地关上了,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她说句话。

渔村人都怕姑妈,得罪了她等于得罪了阎王。她孤寡一人,白天不开门,夜里不睡觉,骂人专挑午夜。午夜树影诡异,她披头散发,一手端砧板,一手拿刀,砧板上放一把稻草,边剁边喊,声音尖利冗长,像怨鬼喊魂。

大家都怕应了咒,打个喷嚏都避开她。马墩不怕,跟在身后,暗中绊了她一脚,拉起陈小霞就跑。

从那时起,陈小霞和郭玉船没说过一句话,偶尔迎面碰到,各自揣着心思,侧着身子走路。一个假装看天,一个眼睛看地,好像从来不认识。

 

姑妈讨厌泥鳅,说他猴脑子,鬼点子多,跟她在一起,被卖了还替他数钱。也不喜欢郭玉船,说他是头闷驴,三棍子捣不出一个屁来,猜不透心思把不准脉,这种人要防。总之,男人在她眼里没有一个好东西。

陈小霞渐渐长大,她拿出老马识途的经验,嘴巴撇到腮帮子,鄙夷地朝地下吐一口唾沫说:“信男人的话,盐罐子生蛆!比如你爹陈世美,比如你那忘恩负义的姑父,还有电视上的某某某。聪明的女人不仅要捂紧钱袋子,还要勒紧裤带子。谁像你那个死娘,半边脑袋不长毛,一样都没保住。”

早在学校读书的那会,爹娘就分开了,陈小霞假装不知道,是为了欺骗自己。他们在城里打工,过年一起回家,给她买新衣服带好看又好吃的糖果,她像跳蚤一样快乐。爹娘在一起才叫家,有家就有温暖,才没有孤独感,才有做人的底气。

有一年,娘一个人回家,软塌塌的没了精神,一到家就倒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她说:“好好念书,离开这个鬼地方,给娘争口气。”

那年她十一岁,似懂非懂摇头又点头,感觉要大难临头了。果然,她晚上做了一个噩梦,爹从云端上掉下来,像花瓶一样摔得粉碎。于是,她一次次跑到渡口,看来往的船,看北归的鸟,天黑了,船靠岸,鸟归巢,终于没等到爹回家。

后来,娘也不按时回家了,只是把钱定期打到姑妈账上。姑妈是个青石板上钉钉的人,见不到钱,绝对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逢年过节,她站在渡口摇摇晃晃的跳板上,举酸了脖子望花了眼,也望不到爹娘的影子。家没了,她对读书没了兴致,成绩一落千丈,最终把自己也弄丢了,死心塌地跟了马墩。

马墩虽然家贫如洗,但有大志向,对她掏心掏肺,发誓要让她过好日子。他的最大缺点是心眼小,容不得郭玉船比他强。小时候,郭玉船随娘嫁到渔村,没少受马墩的欺负,一口一个小娘养的,从来不叫他的大名。

离开渔村那会,他们较过劲打过赌,马墩说郭玉船考上大学没啥了不起,他没考上照样过城里人的日子,不信走着瞧!

后来他如愿以偿,不仅在城里买了房,还嫖上了城里的女人,彻底想把郭玉船比下去。进了城,他把魂弄丢了,不知是丢在老家,还是丢在阳城的大街小巷,总之他睁眼忙,闭眼累。三五天见不到人是常事,回家就呼呼大睡,像是背了一座山回来。

他俩几乎说不上话。早晨她上班,马墩没醒,晚上她睡着了,马墩还没进屋。有一次她守到十二点,他醉醺醺地回了家,往床上一倒,不省人事。她睡不着,坐在床头盯着他看,看到了他手机的微信提示,几条不堪入目的话脏了她的眼。终于明白,一个叫红裙子的女人把他的魂勾走了。

出事那天,她正在医院。一段日子不想端碗,浑身乏力,她怀疑身体出了毛病。检查结果:怀孕。医生建议她把孩子打掉,因为血液中查出了梅毒。

为了在城里垒一个窝,她一次次放弃要孩子,一人打两份工。好不容易还清了房贷,准备要孩子了,却迟迟不见动静。这次怀孕对她来说,犹如天上掉馅饼,谁知馅饼裹着炸弹,把她美好的愿望炸得粉碎。

梅毒是耻辱是瘟疫,是灾难是祸害,人人避之不及,她怎么可能与梅毒沾上边呢?她恐慌不知所措,赶紧给马墩打电话。那头说:正在谈生意,有事回家说。那晚他没回家,第二天也没回家,第三天传来了坏消息:马墩翻车了。

 

夜,像一口大锅罩住了湖面,湖水汹涌,黑魆魆的诡异。岸边的芦苇一大半淹在水里,只露出稀疏的叶子在浪里荡。风吹过,野鸭子的笑如婴儿梦魇的哭,声音在湖面上徘徊,像是在天上,又像是在水底下。

船两侧的竹篙上,挂着一盏汽灯,郭玉船双手扶舵,眼盯着前方,神色凝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陈小霞虽然在水边长大,但在船上的日子不多,这样的大风大浪还是头一次见。尤其是在黑夜里行船,心里的恐惧犹如走在悬崖峭壁上,时刻有掉进深渊的危险。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耳边响起了大锅炒蚕豆的声音。灯光下,水里翻起了一个个蚕豆大的水泡,是雨点,她身上感觉抽了一记冷鞭子,凉透了。马墩睡得正酣,嘴角咧开,眉宇舒展,鼻腔里吹着轻松的小哨子,他把颠簸的船当摇篮,做着晃晃悠悠的梦。

雨把船打斜了,舵与风较着劲,郭玉船把身子压在舵把上,让船头顶着浪。一旦偏了方向,一个旁风浪打过来,船一准被掀翻。他悻悻地骂了一句:操蛋!洒破头晒破瓦,还真他娘的准!

正说着,意外发生了。一只江猪追着灯光游过来,圆滚滚的大脑袋不停地在水里翻浪,游到船边,臃肿的身子往船上靠,非常亲昵的样子。它这一靠不要紧,船不堪负重往一边侧,低的那边水哗哗往舱里灌。

这一幕猝不及防,眨几下眼的功夫。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船遭到了巨大的撞击,郭玉船身子悬空,差点栽倒。幸亏他反应快,整个人扑在舵把子上,尽全力让船保持平衡。两只手臂因为用力过猛,加上身体的重量,已经麻木不听使唤了。

灾难发生的前一秒,陈小霞在祷告。狭窄的舱里,她半蹲半跪,面对昏黄的湖水和暗沉的夜,她双手合十,求老天消灾避难,让船平安过滩。

突然一阵恶心,身子往一边倒,耳边充斥着巨大的涛声、货物碰撞的嘈杂声和江猪幸灾乐祸的笑声。在湖上,渔民忌讳遇见江猪,它会带来厄运,它的叫声是一种嘲讽的笑,它用笑来透支灾难。

一股巨大的浪潮把陈小霞推倒了,她失声喊马墩,嘴里呛了好几口水。眼睛睁不开,她使劲眨巴着,双手朝马墩坐的地方摸索。她问:“马墩呢?”没人理。她提高了嗓门:“郭玉船,你把马墩怎么啦?”还是没人回答。她又喊了两声,听不到回应,预感出事了,心突突往嗓子眼蹦,丢了魂似的浑身发抖,哭声凄厉:“郭玉船,你把马墩怎么了?他脑子坏了,不是正常人啊!”

水把她的眼睛呛伤了,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风声、雨声和船舱里货物相互碰撞的声音。她拼命揉眼睛,恨不能把眼珠子抠出来。

郭玉船腾出一只手,把随手可及的东西往水里扔,烧火棍、塑料盆、砧板和砍柴刀,希望能把这个捣蛋鬼赶走。哪料这只倔强的江猪是个人来疯,被人类的挑战激怒了,尾鳍拍打着水面,身子腾空而起,像企鹅一样在水中直立行走,滚圆的脑袋左右晃动,一次次往船上撞。

船失去了平衡,往一边侧,水像跑马一般往船舱里涌。一个浪头打过来,把马墩和陈小霞分开了,跌倒在舱里,身体像破棉絮浸泡在水里。

风躲在暗处,把浪一波一波往船上推,有排山倒海的巨大力量,摧毁一棵树,推翻一艘船在顷刻之间。第三波浪冲进来的时候,如一只巨手,直接把马墩抓到水里,仅几秒钟,马墩离开了船。

郭玉船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一般跟着跳下去,动作之快之迅猛,让人猝不及防,眨几下眼的功夫。

 

船翻了,陈小霞在水里的样子好像一条鱼,双臂大幅度划着弧线,两条腿有节奏地伸展着,身子在浪里忽上忽下,即轻盈又飘逸。她无惧风浪,心里只有马墩。找不回马墩,她宁愿变成一条鱼,一辈子呆在水里,永不疲倦地寻找。

在她眼里,马墩不算完美,爱攀比,易冲动,有点自命不凡。但他的心不黑,骨头不弯,这足以让她守一辈子。  

高考那会,陈小霞娘突然中断了联系,死了一般杳无音讯。拿不到生活费,姑妈脸上掉雪沫子,成天横挑鼻子竖挑眼,饭扒进嘴里,像掺了石子,把胃磨得疼。她想去城里找爹娘,不知往南往北,或东或西。

姑妈说:“你那个死娘哟!只会生不会养,鬼知道她藏在哪个野男人的胳肢窝底下!”

陈小霞问:“我爹呢?”

姑妈摇头:“那个没出息的东西,见了女人走不动路,迟早死在女人身上!”

马墩说:“别怕!我陪你去,人不是苍蝇,飞不掉,咱们一边打工一边找,把所有的城市跑遍,不愁找不到!”

她好感动,这个细高个、窄肩膀、小眼睛、透着一股机灵劲的男孩,总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他们从小玩到大,不好也不坏,像牙齿和舌头,手背和胳膊一样连在一起。尤其在她伤心落泪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的总是他。而郭玉船,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她,目光淡定,不喜不忧,让人捉摸不透。

但马墩又很任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爱耍性子,犟死驴,我行我素,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离开渔村那天,正逢郭玉船家办喜酒。他娘死要面子,嫁到渔村十几年,好不容易熬到儿子咸鱼翻身,今后要做人上人了,怎么也要显摆一下。她请了全村老少,流水席从中午吃到晚上。

陈小霞不想凑这个热闹,又怕别人说她输不起,决定吃了饭再走。马墩不肯,说不带这么恶心人的,考上大学了不起吗?清华北大还有卖猪肉摆地摊的呢!打人不打脸,郭玉船摆酒请客是别有用心,是用巴掌扇他的脸。

陈小霞说他心眼窄,或许郭玉船不是这么想的,莫把人想龌龊了。

马墩急眼,说她胳膊肘往外拐,帮外人说话。郭玉船鸽子眼往上翻,从小到大不待见她,她还拿热脸蹭他的冷屁股,犯贱!难怪让人瞧不起。

他生气,两个脚尖频频点地,赛跑似的往码头奔,把陈小霞远远的甩在后面。她紧赶慢赶追不上,索性不走了,把肩头的包往地下一扔,盘腿坐在草地上。

盛夏,酷暑。石子路烫脚,湖滩晒得发白,火风往身体里钻,体内的燥热往外逼,陈小霞以自虐的方式撕扯着胸口,啜泣声变成了狗吠、狼嚎。她从没出过远门,陌生的远方让她恐惧,而这一去注定成了水中的浮萍,无根无绊,漂流为家,马墩值得信赖么?她不确定。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郭玉船跑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都是他高三做过的试卷和课外书。

没看到马墩,他很惊讶,见陈小霞哭花了脸,他抓了几下头皮,一时没了主张,支吾了半会,丢下一句话跑了。他说:你俩虽然落榜,但分数不低,别放弃,再补考一年。

他跑了一段驻足回眸,目光在陈小霞身上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好像落下什么,转过身来,声音像蚊子叫:我娘也这么说。

陈小霞用手背抹了一下脸,嘴角上扬,自嘲地给自己一个微笑,说:你上你的大学,我打我的工,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啥拿一堆破书来羞辱人?这不是打脸,是撕脸,把脸上一整块皮都扯下来。又故作从容地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把小剪刀,她拿起一本书,剪刀在页面上游走,像一条火链蛇发出呲呲的响动。

郭玉船伸手过来抢书,陈小霞把剪刀对准了他,眼里有泪,声音像裂变的玻璃,苍白而又脆弱。她说:从小到大,你都在用刀尖伤我,我招你惹你了么?她用刀尖在书上一通狂扎。

这些资料很珍贵,是郭玉船托人从省城买来的,镇上根本买不到,毁书还不如毁他的脸。情急之下,他把陈小霞的手腕子捉住了,这个动作纯属意外。

马墩光顾生闷气,走到渡口,发现陈小霞没跟上,回转身来找她。见郭玉船和她的手抓在一起,火往头顶上撞,眼珠子差点飞出来。                  

结果是,郭玉船被他摁在地上一顿死打,她泼了命去阻拦。马墩一气之下,把她拖到芦苇林里强奸了,说在乎就要占有,不能让郭玉船捷足先登,事事抢他的风头。

那天,她在芦苇林里坐到天黑,脸埋在两腿之间,不说话,静静的听心跳的声音。远处有蝉鸣,近处有蛙声,蛙叫大了肚子,终究喝不干一湖水;叫魂的蝉撕裂了嗓子,也唤不回夏天。那个十八岁,陈小霞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她已经成年,爹娘虽然少了温暖,却把她养到十八岁,今后的路只能靠自己走。马墩是个泥沙俱下的人,好不上天堂,坏不下地狱,内心藏着一股戾气,伤了别人,毁了自己,她决定不再与他同行。

马墩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蜡烛一般跪在陈小霞面前,嘴里叨叨絮絮,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往渔村走,两条腿像霜打的芦苇,松松软软立不起来。

大门紧闭,从窗的缝隙往里偷窥,见姑妈把她的床拆了,书柜搬走了,墙上的照片取掉了,书桌上放了个香炉,这里成了佛堂。姑妈从心里把她赶走了。

听到敲门声,姑妈回过头来看门,又瞟了一眼窗,假装没听见。

最终,她走投无路,把自己当赌注,压在马墩身上。

 

十一

郭玉船水性好,识别能力强,一个猛子扎到马墩身边,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托,另一只手推开汹涌的浪。浪像狮子饥饿的嘴,他像挣扎的鱼,要想保持身体平衡,必须摇头摆尾弄出动静。

水下的世界混沌、诡异,有犬牙交错的树桩,有嶙峋的大石头,有逃亡的鱼有咬人的鳖;水面更肮脏,有被水冲散的草垛子,有猪圈鸭棚的残檐断壁,有舍命的蚂蚁,有逃亡的蛇。在这个灾难来临的夜晚,所有的生命蠢蠢欲动,那些没有生命特征的,也在机械的迎合某种趋势,向安全的地方逃离。

郭玉船的身子在下沉,两个人的重量坠在他一人身上,还有外界水的阻力,不时有漂浮物撞击,导致他胳膊发麻,腿肚子抽搐,头像撞钟似的沉重。他想把马墩往浅水里带,但夜黑辨不清方向,涨潮的大湖沟满壕平,眼里除了水就是天,天和水连在一起,他不知道岸在哪里。

马墩是被动的,水浸泡的身子愈发沉重,要是没有郭玉船护着,估计早沉到水底了。黑暗中,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撞了他一下,他感到一座山压住了头顶,把他和马墩罩在水底下。他挣扎、呼救,本能地放开了马墩。

郭玉船浮出水面的时候,感觉头裂了一个口子,有一窝小虫嗡嗡叫着往里飞。刚才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头晕晕沉沉,疼的厉害。他使劲甩了几下脑袋,想把虫子甩出去,但无济于事,反而招来更多的虫子,成群结队,蜂拥而至,嘤嘤嗡嗡叫着,脑袋要炸开锅了。

郭玉船没有让这种干扰牵制太久,他潜意识里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必须要把马墩带回渔村,他娘快要咽气了,三天两夜不闭眼,见不到儿子死不瞑目。

他喊着马墩的名字,咬牙切齿地骂他是小娘养的,警告他一定要挺住,否则就把他闷在水里,给死去的娘做伴。骂完之后,狠狠地搡了他一把。猛然间,他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不知什么时候把马墩弄丢了。

他吼了一嗓子,一股热浪往头顶上冲,嗡嗡叫的虫子被赶跑了,身子变得轻盈起来,混乱的神志一下子恢复到清晰状态。他喊着马墩的名字,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呼唤,声音里有血,眼里有泪。

雨没停,风继续,闪电如妖孽做法,把黑夜照如白昼。郭玉船的眼球抓住了这一刻,看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有躁动,有水花四溅的声音。马墩在浪里一上一下沉浮,两只手伸出水面,以狗刨的方式在挣扎。

内心一阵震颤,郭玉船的泪水夺眶而出,有一种得而复失的喜悦。马墩的手能动了,虽然活动的幅度不大,足以证明他是活着的。马墩不愧为马墩,生命力极强,能在夹缝中求生。他心里有太多的不甘,骨子里的倔强、不服输使他自卑,又对别人不屑一顾。他想出人头地做人上人,又因为操之过急而适得其反,于是破罐子破摔,走偏了道。

自始至终,他都以英雄自诩,以强人自居。在他的哲学里,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假如命运不让他做人上人,他也要做一个有想法、有尊严、不受别人摆布的人。

当郭玉船游到马墩身边时,他的身子全部沉在水里,只有几个手指头露在外面,就像长在水里的一株仙人掌。如果没有它引导,这风高浪急,夜黑水深,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马墩。

郭玉船把马墩的身子往上托,让他的头跃出水面。这时,雷声乍起,一道白光剑一般从空中劈下来,像是击中了马墩的命脉,

他浑身发抖,眼珠子乱颤,水大口大口地从嘴里吐出来。

郭玉船被马墩强大的生命力所震撼。他天生不服输,骨子里的强悍摧毁僵硬的意识,把他从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拯救出来。当年,他娘把他生在惊涛骇浪的小船上,船像无头蛇在漩涡里转圈,最后能平安度险,注定他是个不受命运摆布的人。现在,大风大浪再一次唤醒了他求生的欲望,他惊慌失措的眼神和舞动的四肢,足以证明他沉睡的意识在一点点复苏。

郭玉船惊讶,兴奋不已。他抱紧马墩,生怕他再一次从身边离开。

 

十二

陈小霞步郭玉船后尘下到水里,他俩之间相隔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一分钟内,船往前开,水往后流,把郭玉船和马墩推到了千米之外,而且距离越拉越大,就像两个世界两重天,彼此听不到呼喊看不见身影。

陈小霞抱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心理,一头栽进水里,立刻被汹涌的波涛淹没了。找不到马墩,她不会上岸,他们是两口子,生死绑在一条船上。

水底下好冷好阴暗,有横冲直撞的大鱼、有咬人的蚌壳、有千年古墓、有沉船尸骨的残骸,她不能让马墩一个人呆在水里,过着孤魂一样游荡的日子。再说,她还有脸回渔村么?咋面对马墩娘呢?当初离开的时候,她的儿子活蹦乱跳,发誓要闯一番天地光宗耀祖,可如今愚愚痴痴,不会动不会说话,咋交代呀?婆婆常年抱病,看到儿子这个样子,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古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浑事。马墩做了天地不容的混账事,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想到这里,一股热浪从身体里往外冲,她看见一条条小鱼从体内游出来,围着自己转,咬她的衣服,啄她的手臂,亲她的脸。她哭了,那是她流掉的孩子啊!盼了几年终于盼来了希望,这会全被大水冲跑了。孩子没了,马墩生死不明,家不像家,她活着还有盼头么?陈小霞拼命把头往深水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喊陈小霞,声音好熟悉。眼皮子眨了半天,她勉强把眼睁开,看见一只鸟吹着忧伤的哨子,翅膀在晨曦中滑动。风停了,雨住了,湖面上风平浪静,这样一个宁静祥和的早晨,鸟儿本该翩翩起舞,欢呼雀跃,但风暴损伤了它的筋骨,抽走了它的元气,它只能在空气中疗伤,在叹息中自慰。

她发现自己在一条渔船上,开船的人面容很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马墩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几张陌生的脸围着他,叫魂似的喊着他的名字。马墩的眼神比之前活泛多了,眼珠子神戳戳的在寻找什么。

她想他一定是饿了,于是欠身坐起来。但头像磨盘,沉重得很,把她一次次往下压。她想问郭玉船在哪,却发不出声,水把她的声带冲哑了。

 

 

 

 


 

逃离月光

 

 

◎王祖远

 

 

 


今天算是一个大日子,原本空荡荡的小屋终于住进来一个女人,一身白皙的皮肤和一头服贴的短发,让她显得格外清瘦又不失精神。

女人刚搬进来的时候,每天用双手来来回回摸遍了屋里的每个角落,好像在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大约持续了一、两个星期之后,女人才停止了她的搜寻。但它可以确定,女人并未找到任何她要找的东西。

以一只猫的直觉和敏锐的观察力,它发现女人不同于一般的人类。她是一位非常优雅的女性,做任何事都是那么专一,那么有条有理、从容不迫。从她身上,完全看不到人类脱序、懒散、纷乱、庸人自扰和奢侈浪费的基因。女人从来不东张西望或左顾右盼,也没有不得体的横冲直撞、手忙脚乱或惊慌失措的状况出现。

宇宙之大,它和女人能够落脚在同一处所,真是缘分天注定。说来话长,两个月前,主人病倒后,在被送往宠物中途之家的路上,它从打开的车窗溜走了,靠着本能,它又回到主人的住处。

以前只要在屋外撒娇地喵几声,主人就会开门让它入屋。但这次徘徊了两、三天,喵得口干舌燥,始终没人应门。

主人是个单身的寡妇,死去的丈夫留下数不尽的财富供她享用。不用为生活奔波、劳动的主人,生活上尽是一堆琐琐碎碎、吃吃喝喝的杂事,好像没有严肃、正经八百的事可做。可以看一整天的电视、吃一整天的零食,也可以讲一整天的电话或睡一整天的觉,要不然就是喝一整天的红酒、发一整天的呆。

过这样的日子,主人还是得跑医院,看医生拿药吃。医生说,主人的病征是忧郁症。但不可讳言,唯有用抖动的双手开支票,捐款给慈善机构的那一刻,才是主人最快乐的片刻。

进不了屋、回不了家的它,回头一想,此去真的要浪迹街头了。打从自己出生后。就被主人养育着,一直是主人怀抱里的宠儿。总认为这种天伦之乐的幸福是理所当然的,它和主人就好像是母子关系,颠扑不破。

主人从来没带它出过家门,所以它的空间感也就只有主人家的大小。经常趴在窗台上发呆的它,总以为窗外日复一日的各种景物,象是有云朵在飞的天空、有汽车在跑的马路、有人来人往的街道、有烟囱冒烟的房子,也有四季变化多端的公园……都是一些百般无聊的银幕幻影。就好像主人看的电视节目一样,无关认知,纯属娱乐消遣。

直到被送出了家门,它才恍然大悟,原来窗外那些幻影都是如假包换、具体存在的真实世界。也就是说,禁锢的环境无法成就真知灼见的心智,越过门槛才能发觉真相。

如今自己不但能投身、参与屋外的世界,还可以游走四面八方。一路上,它看到有人在遛狗、有人在慢跑、有人在骑脚踏车,有人在滑轮鞋、有人在跳街舞、有人在公园里放风筝,也有警察在指挥交通,更有一长条人龙排队,等着购买主人最爱吃的热狗汉堡……

但是最吸引它目光的,是坐卧在街头那些乞讨的流浪者。它很是纳闷,为什么路过的人类对于这些可怜的乞讨者,总是视而不见,没有人趋前关怀他们是否温饱、是否飢寒交加、是否贫病交迫。彷彿他们的存在只是街景的一部分,就像沿街的路树、招牌、摊贩、垃圾桶、公交车站牌一样。

它要问,像主人那样乐善好施的人类,都到哪儿去了?但它还不至于太绝望,偶尔还是会有少许人类愿意投放硬币给乞讨者,以减轻衣服口袋的重量。

初入社会,流浪街头得先学会两件生存法则,首先就是过马路。它发现只要紧跟着人类的步伐走斑马线,远离路上那些快速滚动的黑色杀手,就可安然无恙。

然后是:肚子饿了,上哪儿填饱肚皮呢?

后来结识了几个同道的朋友,它们可都是街头巷尾的老饕。据它们说,城市的猫族早已经丧失了动物的野性,那些活体猎物太血腥了,不再是追逐的口腹之欲。超市和餐厅的后巷通常都可以找到果腹的美味。这里指的美味,可不是工厂大宗生产的快餐,而是正宗色香味俱全的厨余。

偶尔循着油烟香气,它会情不自禁,偷溜进一些门禁不严的餐厅厨房去一探究竟。在许多角落,它好几次都遇到跑得比它更快、叫“老鼠”的小东西。

它实在无法苟同人类的说法──猫是老鼠的天敌。其实,老鼠真正的天敌是人类的捕鼠器和毒饵。“猫捉老鼠”只不过是童话书里说给小孩听听的故事罢了,它已经进化到不把老鼠的存在当一回事。再说,它也不会接受人类这种弱肉强食的观念。

吃快餐长大的它不得不赞叹人类的手艺,在这么差的卫生条件之下,竟能烹煮出这么可口香喷的上等佳肴来。但让它感到惊吓和跳脚的是,超市和餐厅每天丢弃的食物成千上万,暴殄天物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原来,人类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浪费,一群最被惯坏的动物。这得归咎于人类经济发展是来自于一种无止境的大量消费和大量浪费的恶性循环,欠缺永续经营的概念,一套让人摇头的游戏规则。就好像主人最喜欢跟它玩的积木堆栈游戏,它始终无法体会其中的乐趣。

人类看起来很高大,人类用两脚走路,但人类永远处理不好自身的矛盾。更进一步说,它必须以极其矛盾的心境,去看待人类文明社会的现象,在是非对错、黑白善恶之间,总是有一些灰色地带让人捉摸不定、无所适从。据说,把人类的本质放在显微镜下观看,那里会是一片原始混沌之地。是故,它只能叹息:人类真是一群善于伪装的动物。

基于一种无法动摇的信念,它必须去弄清楚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就算沦为一只流浪街头的野猫,也在所不惜。

当一只流浪野猫,也得找个睡觉和打盹的栖身之地,在一番寻觅之后,它终于发现一处闹中取静,有足够面积站立、转身和卧躺的采光气密窗内凹窗框的窗台。窗台位在一间闹区外围、坐东朝西空置小屋的起居室东侧墙上高处。

屋外窗台距离挡土墙只有一公尺远,进出方便。挡土墙后方是一望无际的山坡地,居高临下,隐密性够强,不但可以遮风避雨,更是晒太阳的好位置,它毫不犹豫地安置好自己疲累的身躯。更重要的是,整个城镇也只有这个窗台,能够让它看到更远的地方。

房子空置时,它就驻扎在窗台上多时。所以比起女人,它算是早到的居民。

透过采光玻璃窗,它可以一目了然屋内连通餐厅和厨房的起居室。从屋外一进门,右手边是厨房、左手边是浴厕间入口,门边靠墙有一个生铁铸造的衣帽架。

往里走就是起居室,起居室左侧是卧室,卧室内也有一扇面东的窗,但没有窗台,所以它无法立足逗留。起居室的右侧是一整面墙,一套海军蓝印花布沙发沿墙边放置,却不见沙发桌和沙发专用台灯。一张超大尺寸的长木桌就放在起居室的正中央,桌旁配置一把固定的工作椅,工作椅下方也配置一个固定的字纸篓。

女人搬进来时,它注意到搬进卧室的除了几袋衣物外,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和一把坐卧两用的藤椅。整个起居室没有电视机、没有音响组装、没有高档的皮沙发家具组,也没有美轮美奂的酒柜和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更也没有各式各样的名画和艺术珍藏品。

它不喜欢以物质上的一贫如洗来形容女人,只能说,女人的家比较象是一间简陋的个人工作室。女人一整天的生活重心都集中在那张长桌上,电动打字机、打印机、书籍、咖啡机、收音机、水果盘、文具工具盒、面纸盒等,都整整齐齐一字排开摆放在桌上,明确精准不会错置。钥匙、手机、墨镜和些许个人小物品则全都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盘里,屋内完全没有闲杂物品散落在地面上。

除去睡觉的时间,女人很少待在卧室。天一黑,当家家户户都灯火通明时,女人肯定是为了环保节约能源的理念,从来不开灯。整个晚上在黑暗中,她行动自如、作息正常,简直和它一样有着视觉上的优势。纵使在黑暗中,隔着双层玻璃气密窗,它依旧能够一清二楚掌握屋内的动静。

白天,没电视可看、不使用计算机的女人,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沉思、写作和阅读。女人读的书和其他人类读的书很不一样,不但厚重,书里也没有文字,内容都已经数字化了,比较高深。女人使用的打字机构造复杂精细,打印机印出来的是类似摩斯密码的水印。它一度怀疑女人是一位密码破译专家。

以人类的标准来说,女人的生活方式绝对是欠缺创意、不具挑战性的,但它打从心底推崇这种极简的生活方式。如果说,人类的生活像一颗打转的陀螺,那么女人早已凌驾于那些打转。又如果说,人类的生活像一趟风尘仆仆的旅途,那么女人也早已超然于那些风尘仆仆。可以说,女人的生活已经达到生活禅的最高境界,就如同一块纯化的结晶矿石,晶莹剔透,如同一首无法朗诵的诗歌,充满了无限想象的空间。

它无意去窥视女人的生活,而是女人自己闯入它的生活圈,它被迫成了一个被动的窥视者。它的这种窥视是没有敌我之分、没有所谓的伤害性和攻击性。(中)

它和女人的关系可说是一种形而上、柏拉图式的微妙关系,它享受也得意于这种你明我暗的特殊关系。就人类崇拜偶像的文化而言,女人可算是它心目中最崇拜的偶像了。

逐渐的,为了觅食,短暂离开窗台外,它不再到处走动、游荡了。它情愿待在窗台上,守候着女人的身影。只要一有动静,它都会起身观察、探究一番。对它而言,还有什么比专注在一件事情上,更有超凡的意义和终极的使命感。

随后,根据它的分析,也许小屋窗台外的它,对女人来说也只是银幕幻影。为了证实自己是具体存在的,它必须亲自出现在女人面前。所以每逢女人外出,它都会绕过屋后的挡土墙,飞奔来到屋前,如影随形、亦步亦趋跟随在女人身旁。

以它粗浅的社会经历,还没看过其他人类走路会拿手杖,惟独女人在走路时是手不离杖。依它判断,手杖是一种随身携带的防身武器,女人一定是一位地下情资人员。难怪,除了手杖,女人出门时也总是戴着一副神祕的墨镜,以防被识破身分。一遇下雨天,女人从来不出门,因为阴雨天候不适合收集情报。

屋内门口旁的衣帽架上挂有女人的雨衣和雨伞,衣帽架下也备有一双雨鞋,就人类的习惯而言,有些东西是可以备而不用的、有些事情也是可以视而不见的。像女人一路走来,对于它的存在始终是视若无睹。

寄望哪天,它的忠诚度能够撼动女人的执着,进而吸收它为情报组织的成员。它身手矫健,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深沉内敛,会是一个出色、称职的卧底探子。

 

“你知道吗?门口对面墙上有一扇采光窗,屋外窗台上似乎住着一只黄白相间的流浪猫。”正准备离开的客人,讶异地诉说着她的发现。

“真的吗?搬进来时,我怎么没摸到墙上有那扇窗?”

“采光窗比你人高,你当然摸不到。”客人说道,“猫看起来满温驯可爱的,要不要打开窗户让它进来,留下来陪着你?”

“我是很想养一只猫,但医生说过,不能饲养宠物,会有绊倒摔伤的危险……”女人露出一个相当尴尬的笑容。

“可怜的猫咪,它似乎很想进来的样子……”客人注意到窗外的它,不但直立起身子,还用双掌拍击着玻璃,急着想引起更多的注意。客人只好朝着它挥了挥手,安抚它激动的情绪。

“那你有没有想过养一只导盲犬呢?”

“算了,我已经失去自由了,何苦还要拖累一只狗也失去自由……你慢走,有空就打个电话给我。”女人又露出一个更无奈的笑容,开门送走客人。

窗外的它显然已经认知到客人不但注意到它,还跟它挥手打招呼,肯定也告知了女人它的存在,女人更展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但它纳闷的是,为什么女人始终没抬头看它,也没对它挥手,这让它感到相当沮丧和懊恼。

“快打开窗户让我进去。我会是一只最好的家猫、一只可以跟你相依为命的好猫。”它用脚掌上上下下拍击着玻璃窗,想引来女人的注意,也试图用最温柔的叫声,让女人回应它的呼唤。但女人依旧安静地喝着她的茶、读着她的书。

“不要再考验我了,你是知道我的存在的。在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的一切?只有我最关切你的一举一动、只有我最在乎你的喜怒哀乐。一个卑微的渴求,最起码抬头看我一眼吧!”

它立起身子,不断用脚掌撞击着玻璃窗,并以最凄凉的叫声想唤起女人的关注,就如同它关注女人一样。

它守候着女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对一只可怜的流浪野猫,哪怕仅仅是一个关爱的眼神,都足以宽慰“猫”心。对人类而言,眼神的接触是建立感情最重要的依据。

很是无奈,它的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今晚,女人对窗台上的躁动完全无动于衷,摆明了不把它的存在当一回事。就像它从来不把老鼠的存在当一回事,就像路人从来不把乞讨者的存在当一回事。试问,还有什么事比全盘被否定,更叫人感到绝望的呢?肯定没有。

照常,女人按时进入卧房睡觉了。

窗台上的它失神地抬起头,望着天上那一轮清晰可见的明月,又回头探看黑暗中那空无一人的起居室,它简直徬徨无依。最后,它转身对着空旷的山坡地,凄厉地吶喊出心中的痛楚。

在这月圆之夜,月光盈盈溢满了整个静默大地。窗台上的它,无处藏匿自己满腔的悲戚,也无处躲藏心力交瘁的自己,窗台已经完全失去了可以固守的意义。此刻,它第一次感觉到空虚难耐,它第一次感觉到被窗台给困住了,它第一次感觉到必须逃离这黏稠的月光,在这漫漫长夜逼近之时……

天一亮,窗台上已空无一物。

    

    作者:晏子(江西九江)               《鄱阳湖文学研究》 2021第二期推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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