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垄上村,已是大后晌了,太阳几分慵懒地挂在狮子山上。山的遮荫把垄上村环抱着,山野、田园、村舍便有了明暗之分。没有遮荫的山林,苍松翠竹,在微风中散发着野勃勃的劲儿。
五月的风不大,只那么轻轻地一吹,被太阳照着的林子就拼命地摆啊摆。这一摆,竹枝、竹叶背朝着天,又迅速地翻过身来。松树是夹在竹林的,松针划着风,发出“嗖嗖嗖”的声音。竹叶儿相挤相撞,便是“歘歘歘”的响。
遮荫把林子染成了黛蓝色,安静却也幽深。其实就是那阵风,只是不被人在意罢了。
狮子山的影子越来越大。村子里煮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淡蓝色的炊烟,怡然自得,从烟囱挤出来的时候,有规有矩,一圈儿接一圈儿成柱形状。只那么一小会儿,恣意得有些随心所欲了。
太阳压着狮子山,压着压着,就没了影子。就连山巅上最后那一抹桔黄也消失了。从村旁大路上鱼贯而过的大小车辆,从早到晚从未歇过。车屁烟有些呛人。车灯打老远照射过来,晃在林子里,晃在空中,驰过村头时,就显得有些匆匆。
炊烟中夹着杂着煮饭炒菜的香气。特别是杭州人特有的雪菜,味道香,极好。
从午后到黄昏,我就一直行走在垄上村的河畔。在山脚和村巷中,体味着与家乡秦岭丹江不同的地理风物、乡俗。当然,包括泥土味的不同,村巷中脚下的响声更不同,以及散发在空气中的味道。
北方少雨,见动脚,尘土便飞扬。脚步轻踩尘土,只蒙双脚。脚重了,尘土扬起,裤角儿至半膝盖全是灰土,那么多灰土连早晨的露水儿都觉着呛。呛得单纯,习惯了就很亲切,毕竟是这块大地之子。这里多雨潮湿,泥土腐植质多,沤味儿重。就说眼下的溪水河,森林茂密,水滋养丰富,河水清彻碧透,从冷坞顶、金钱松林、冰川天河而来的谷溪汇聚到这里,水就有些旺势。这里的水,就像这里的人,清清亮亮。河里有水草,水流的“哗哗”声脆而细碎。家乡的丹江河,或是任何一条小河都靠老天降水。落雨的日子,浪花腾起,水声就有些粗犷,“窟嗵窟嗵”作响。一旦洪水过去,河水就瘦了,从门前逶迤而去,留下很冲很冲的味道。
这里,扬不起尘土。村道、村巷,干净卫生且不用说,单是行走,就像踩在有弦的琴板上,带着回音,悦耳好听。
垄上村的夜是阵阵蛙鸣呼唤而至。记得儿时的夏夜,母亲拿着蒲扇一边扇着蚊虫,一边哄我入睡。那时候雨多,门前的水渠,水塘,有毛芦苇。白天,我们拿着竿子蹲在水边,芦苇动的地方总是有青蛙在跳水。捞上来的青蛙被绑着腿,提溜一串儿,玩腻了扔进水塘。
夜里听见青蛙叫,心里就觉得像“瞎哩,瞎哩”骂人。
莹火虫、蛐蛐,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垄上村的夜虫儿,合奏的小夜曲,动听极了。低的、高的、放开声的、压着嗓门的,像专业的大合唱。各个声部像是有人指挥,唯青蛙是高音区。突然一个休止符,定是野猫或獾从水塘蹿过,青蛙们息声屏气。当它们认为安全了的时候,忍不住又鸣奏起来。
夜深沉了,只留空寂的星斗和残月,曲终夜静。零星的蛙叫附和着远处失眠了的几声狗吠。
垄上村沉浸在朦胧的月色下。几头野猪嚎嚎着,仓促逃窜钻进竹林,也无法打破垄上村的安祥与静谧。
背依仙人山,冷坞顶的金丝皇菊,特有的芬芳穿过龙冷古道,按每年一丰收的问候,在茶寮,在都市、在超级市场,用一杯水还原着曾经的生命状态。淡淡黄汤,栩栩如生的菊花朵,给浮躁、悸动难安的现代人,以甘爽清凉、润肺腹,体现其价值。《药性赋》云,“闻之菊花明目而尤能清心”。这里的人,自金丝皇菊还是苗儿的时候就满怀着憧憬与期待,在创新的理念下,“商品”“市场”“消费”等时尚词汇的飞扬,使山乡打破了原始、封闭、自给自足的模式,以全新的姿态与潮流合拍。
千岛湖的滔声,穿过崇山峻岭,传到金钱松林里时就有些疲倦了。钱塘江的风拂过来,是有些微不足道,被人们忽略了。可是,这里的生命有感觉、感知。金钱松笔挺挺昂着头,张望着远方。每日里,挂着富春江的潮露,平伸着的树杈、枝桠,别有的苍翠,一副清风傲骨,与谦逊恭迎似的竹林区分开,百草起敬,矮去三分。游人起敬仰望,唏嘘感慨。
站在那棵有考为300年树龄的金钱松树下的时候,我无语了。就其眼下,仍然苍翠欲滴,随便飘落的任何一个松针,无不是从岁月深处走来。树干上,粼状龟背纹斑皮,无不是经历时光的剑刻刀凿,已成为历史的朝朝暮暮、风风雨雨,在金钱松身上的痕迹上留下了年轮之外的记忆。深秋时节,金钱松不再执拗,随季节由绿转黄,与秋色同日月。那一抹抹灿黄,接地连天,与四季常青的金毛竹、杜鹃竹林,共同迎接着大山梯田里的收获。延续着垄上村人甘苦同行的五谷道场。
浙西大地,不知有多少天造地就的美丽景色,一汩清泉,一海子水,或庙宇或物景,只要有人文的滋养和文化内涵,其山水必美,其地域必然墩厚可亲。垄上村位于冰川天河下游,在混沌一片的远古、冰川运动中轰天动地,地崩山裂,那毁灭一切的洪水猛兽把巨大的顽石推着滚着,却在垄上村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定是什么神奇力量在阻止、在拦挡。这种魔力为今天的垄上村造就了一种优越的条件。也许狮子山就是那时的遗物。酷似雄狮、静如处子的狮子山,在垄上村一带,不如庙宇有香火,可每当游人一走进高虹镇,远远看见的就是它了。
“山秀看轮廊,水美观细浪。”狮子山的轮廓有着鬼斧神工的力量。不论是在晨曦初露,或是暮色苍茫,它雄伟高大的影子像一尊巨神屹立,像勇士横刀立马,只要浅浅远望,便心生敬畏。那冰川天河里数不清的列阵顽石,何尝不是它统领的千军万马,庇佑着垄上村的斗升百姓。
作为旅游开发区,垄上村人从漫长的农耕文明走出来。再看狮子山,像慈祥的老人坐在村口,向远处张望,向过往的人问候。狮子山脚下的蜿蜒村道,不再是泥泞崎岖,水蛇般的水泥路通向村中各个角落,从冷坞顶上看到的那万山苍绿中青砖村舍,大概就是木公山杜姓人家了。木公山峻秀而不险,因有茂密的金针竹,杜鹃竹的植被覆盖,看不出嶙峋。嵯峨山涧潺潺的水声,伴着山雀林鸟的叽喳和啁啾。幽静的山野、竹林充满了勃勃生机。晨曦里,挖笋人踩晨露,迎朝霞,脸上挂满了希冀而特有的喜悦。不远的山下,有“二道贩子”的“蹦蹦车”在等着收竹笋。每斤一块钱,现钞现付,打早到晚一个人能采三四百斤。但必须有结伴的家人,否则是背不下山的。至于贩子压称短斤少两的事儿,厚道的乡邻们只是一笑而过,从不计较。出于好奇,我走进竹林。有厚厚的竹叶落在竹林里,地上像铺着地毯,松软有弹性。披着毛茸茸衣壳的笋,头顶小小的绿叶儿,是那么倔强地从地下拱出身子,像小孩子好奇地探着头。 小时称笋,大了称竹。像人小叫屁孩,再大了叫老头。将植物拟人,似乎不太搭界或滑稽,但那一刻面对如此挺拔、端正、盎然的竹林时就不由思绪飞扬。
村子里,百姓人家过日子的景象和都市有着截然不同的对比。山里人用柴烧饭,屋檐下的台阶上端端正正摞着高高的竹节儿柴禾。整齐的竹筒儿,像是等待着封蜜口的蜂巢,别致养眼。玫瑰、月季、水连菊,赤、橙、黄、绿的恣意绽放,证明着这里的人们,恬淡和幸福。
“木公山”合起来为“松山”,但这里是以杜姓为主人家,一千多口人,只有几户盛姓。也许祖辈从宁波桃花渡过来时,因什么原因将“杜”改为“松”就叫成了木公山。这里的杜甫草堂,有续了十几代的棉竹纸线装家谱,证实为杜甫后裔,其家谱中就有“凡氏族宗谱各有家训”……为后世遵循之而己,焉敢曰祖宗之法不可守乎,能守有伦有纪……
因有祖上明德和初心,这里的人们谦恭勤劳。否则,珍藏着泛黄了的家谱,也不会轻易拿出来示人。
我们唠家常话的那户主人叫杜文忠,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以挖笋、种菜为营生。地上两只黑釉瓷罐儿,扎着红布罐口,说是自酿的白米酒,堂屋长长的搁几置着香炉,经他这么一说,我们都闻到了甘醇的酒香。
有句话叫“山高水长”,这么高的木公山,水却不缺,每家每户台阶下或是屋后门前,随意接着一劈两半儿的竹水槽,十分粗劣,却有涓涓细流渡出,下面或者远处定有一方水池,滴滴溜溜带着磁性的水声,飘着烧菜煮饭和煮笋的味道。鲜笋是要煮的,煮笋的过程不复杂,须经两小时。晾干后卖价在三十多元以上。当然,也讲究品相和品种。以杜鹃竹笋上乘,笋型呈扁牛角状为优。煮笋的灶坑在屋外,乍看像是北方人冬季煨炕的炕洞。这样避免房子内被烟薰火烤、安全、干净。晾席上,白白亮亮蒸过的笋,像北方人晾的天麻。不过天麻是药味,笋是一种厚厚实实浓浓的香。我走过太多的乡间,水乡、山乡,草甸子,牧场,黄土坡……各自不同的生活与自然环境,有各自不同的气味。以水草秸杆的沤腐气为重,而这里的气味,记忆尤深。这应该是一个乡土作家难以释然的情怀吧。
告别木公山,借徐志摩“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几次回头,湛蓝的天空飘散着炊烟,竹林里传来“梆梆”清脆的伐竹声,传得很远。假如杜甫还活着,这一处草堂里一定会有更多更美的诗篇。
正午,垄上村热闹了,大巴、小车一长溜儿停下来。车门儿“吱呀”一声打开时,涌下车的都市红男绿女,一片惊叹。山、水,竹林,无一不让他们觉得新奇。一头猪、一只鹅、一群水鸭,都令他们激动不已。“嘭嘭嘭”拍照,惹得牲畜们极不情愿地“嘎嘎”“哦哦哦”“啍啍啍”,急急躲避。也有行动迟缓的老人。旅游、观光、休闲,是高虹镇的理念,是垄上村人新的生存生活的一种方式。被从上海、杭州、黄山那边过来的人,作了极为到位的诠释。
五月不是盛夏,却有人早早过来占房子,天热时这里的确一房难求。前天在冷坞顶的林间步道旁的亭子里,遇见几个年龄并不是很大的老人,他们悠闲地在林间漫步,哼着小曲,其安然、恬静的快乐状态,令人生羡。小桥流水,渡槽潺潺,河畔,山脚下那一丛丛野杨梅被惹醒了,从叶子下露出的脸红扑扑的,红得馋人,桥下水中的鱼儿追逐着游人的影子,张开小嘴,逮着游人投给的食屑,而河畔里早有蹚水捉鱼、捕蜻蜓的人,湿了鞋袜和裤角。
暮色踩着斜阳的影子,游客们带着对这里的惊艳和赞叹返程了。谈论着这里的景、这里的人,这里的山水之美。更多得是在谈论这里餐桌上的美馐,每一颗菜出自农家菜园,每一个竹笋都刚刚出土。他们欢欣、他们恋恋不舍、他们相约,什么时候还会来这里。
蛙声又起,熊熊篝火阵阵辟驳,飞舞的火星儿在空中比元宵灯节的烟花还璀璨。留宿的客人和将要住过一个暑期的老人,在这远离喧嚣和嘈杂的夜晚,格外爽心惬意。而露天酒吧,调酒师娴熟的技艺令人叫绝,酒燃起跳跃着蓝色火焰,在幽幽夜光的影子下如梦似幻,真不知是仙境还是人间。
又一个黎明降至,夜莺不再鸣叫,露珠儿已挂在草尖树梢。第一缕晨曦洒向垄上村,被狮子山接了。先是青灰,渐渐成了桔黄色,山林还没有醒来,人们还在梦中。
垄上村的黎明,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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