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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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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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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汇:人间五月天

干巴巴的麦子队列整齐地等待着最后时刻,一阵阵热风肆意抚摸,辽阔的冀南平原麦浪滚滚、焦躁弥漫。大地即将分娩。

在老家,我早已是无地可种、无麦可收,可刻骨铭心的麦收记忆似乎已经成为我生物钟的一部分,每年到麦收时节就有回老家的冲动。就像曾经做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大手术,痊愈多年,可每年在那个时段就会不自觉地摸一下疤痕。

本来,今年还和去年一样走马观花,可没想到有了意外的收获,了却一个多年的心愿---盖房。

 

老宅荒芜多年,土房几近坍塌,院墙全部倒掉,整个院子已成了周围邻居的垃圾场。所以,这次回老家我还有个小心愿,趁麦收还没开始,如果人手多,就顺便把老宅的院子清理一下,把院墙垒砌起来,这仅仅是个想法,并不指望能实现,因为我知道麦收是农活中最紧要时刻。

麦收历来有“虎口夺粮”之说,天气正处在多变期,遇上大雨,辛苦一年的麦子就有可能泡汤。女怕坐月子,男怕割麦子,短短几天的麦收让农人们充满了巨大的希望和畏惧。早年,麦穗黄了梢,农人就停止一切其他活动,全力以赴准备麦收,就连我们这些小学生都要放麦假回生产队参加劳动。

现在联合收割机早已取代了人工镰刀一把一把的收割,可现在老家的亲友们除了忙农活,更忙着打工挣钱。所以,回老家的头天晚上我在“家人”微信群里试探着发了个信息,透漏了自己的意思,并没有多少希望。

没想到我的信息得到了几个外甥的热烈响应。第二天我还没到家,五个外甥就开着三轮车带着工具就干了起来,我到家时,垃圾基本清理完毕,在商量如何垒砌院墙时,搞建筑的两个外甥胡二和胡三齐声建议:反正也是动手一回,干脆把房子跟院墙一块弄起来吧,别担心,你只管回去上班,缺啥俺们帮忙。

盖房是我蓄谋已久的多年心愿,限于财力和精力,一直停留在口头,迟迟没有行动。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还,至少要有一个栖息的居所,可父母留下的土房濒临倒塌,回老家只能是来去匆匆,即使留宿也是借助亲友家里,很是不便。外甥的怂恿和大包大揽重新燃起我的希望,也胆壮许多。

 

我对老宅房子没有过高要求,几间平房,能居住即可。征询了我的意见,急脾气的胡二胡三就开始丈量宅院,找半截树枝在地上计算,横竖画出草图,合计出建房所用材料,他们就开始打电话联系。

我有六个外甥,大姐四个儿子,除了老四读大学在外工作,三个大的在家,胡大搞大棚蔬菜和打工,胡二胡三初中毕业就跟着建筑队打工,后来弟兄两个合伙拉起一班人马搞建筑,再后来两人各自另立门户。二姐有两个儿子,常年转包别人的架线工程。他们五人都没有多少文化,但都能吃苦,挣得都是辛苦钱,可收入比我高,买了轿车,有了二层小楼,生活还算滋润。

我与这五个外甥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有事就打电话或“家人”微信群里简单聊几句,并不清楚他们的人脉关系。胡二胡三各自打电话联系,不到两个小时,钩机、打夯机、砖、水泥、沙子、钢筋,建房所需机械和材料就已有了眉目。

临近中午开始平整院子、挖地基,下午水泥钢筋就送了过来。因为建房是计划之外,资金准备不足,回市里筹措也需时间,就一一给送建筑材料的客户解释和保证。这些客户几乎说辞统一:俺跟胡二胡三都是老关系了,现成就给,不现成就欠着。这些慷慨允诺,让我对胡二胡三刮目相看,在我面前一向谦卑有加的外甥竟然这么有影响力。而且,胡二胡三联系的这些建筑材料价格都比较低,这是事后我在与邻居聊天中得知的,邻居的二层楼刚完工不久。邻居羡慕说,你外甥能给这些人拉活儿,那当然他们都得给面子。

前期工作进展顺利,盖房班却迟迟没有着落。胡二胡三虽然以前也搞主体建筑,但由于垫资难以收回,就改为搞粗装修。粗装修就是在主体完工后的抹墙、垒砌台阶、粘贴瓷砖、打地面等等,他们班子里都是年轻人,没有垒砌房屋主体的大工。我们本村原来有个盖房班,因为人员老化去年已经解散,胡三打电话联系了几个,都有档期,最近的也要等十天以后,我有点急,耽误不起时间,又怕赶在雨季。

 

虽是麦收时节,村里气氛仍如往常,晚饭后邻居们依然聚在叔叔的门市前闲聊,十几个女人在门前大街上跳广场舞。人散去时已近夜十一点。

天气预报说有雷阵小雨,叔叔指派堂弟和我抬着塑料布去遮盖堆放在远处大街边的建筑材料。遮盖严实,我还是不放心,不是怕雨,是怕丢失,以前谁家建房建筑材料都是严格看管,就这也经常有丢失的。我就对堂弟说:要不我夜里在这儿看着吧?堂弟朝水泥上踢了一脚:放心吧,没人偷你的。

虽然有众多亲友帮忙,可毕竟自己离开老家多年,对许多事并不了解,尤其是那些堆放在大街的材料,我一直担心,回到叔叔家后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刚合上眼,又传来布谷鸟沉闷浑厚的叫声,在寂静的村夜格外刺耳。布谷鸟在我们冀南一带叫“光棍扛锄”,只有在麦收前后几天出现,催促人们麦收,等秋苗绿茵茵漫过了暗黄的麦茬,布谷鸟几乎就消失了。我想,自己大概与这种候鸟类似,一种天生操闲心的命。

胡思乱想中迷糊了一阵子,又被叽叽喳喳麻雀叫醒。天微亮,麻雀就已在树枝上欢闹。鸟类比人类自在,有几粒粮食和一个简陋的草窝,就会兴高采烈。人欲望太多,总是处在惊惶不安的路上奔忙。

看表才五点钟,正准备再迷糊一会,就听见门外传来吆喝声,堂弟推着摩托出门,村里外出干活的年轻人像起早的麻雀一样开始了一天的觅食。汽车、摩托、三码车、电动车,一个个不同的声响接二连三地由村里消失在村外。稍后,村庄又归于平静。

我索性起来,直奔堆放材料的大街,看见蒙盖着塑料布的材料完整无损,知道自己想多了,眼光还停留在以前人穷志短时期。

经过昨日的挖掘,老宅一片狼藉。刚到工地,外甥胡三打来电话,说盖房班昨天夜里找到了,领班是他们村的,都是老人,干活慢点。

胡三告诉我盖房班吃罢早饭就过来。我估摸着,三四里路最多走半个小时,八九点应该能到,可直到十点半才来了三人,都六七十岁样子。来了也不急着干活,而是坐下来抽烟。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这样子磨洋工还不把握给抻趴下啊。就问一个人:啥时候下手?他答:等等人。直到十一点才来了六个人,我给胡三打电话,这些人也太慢了。胡三说,有这几个人就不错了,你这个小活儿,不挣啥钱,大班都不干,现在都忙,先干着吧。

这个盖房班是部老爷车,最大的七十二岁,领班的最年轻,也近六十岁。这个领班原来跟着我外甥胡三干活,气力跟不上,被胡三劝辞后就自己组建了个老年盖房班。收入当然不一样,在胡三班里年轻人一天能挣二百多,而这些老人盖房班一天七八十元。这部老爷车开开停停,始终不能挂满档,这个浇菜,那个点玉米,有的在家等收割机,有的接送孙子上下学,晚来早退是常事,都是以自己家里事为主,忙完自己事情才来工地干活。我急也没有办法,他们儿女外出打工,家里事情全靠他们,给我盖房挣个零花钱,是搂草打兔子---顺便。

砖是随用随送。砖厂在村南,运送砖的都是年轻人,柴油三马车,一车五千块砖,按运送距离远近,一块砖运费不等。我这距离太近,运费低,收入少,他们都不愿意来。我最大一个任务是去催砖,免得耽误施工。

因为环保严查,砖厂由煤烧改为电烧。几十辆三马车拥挤着在争抢拉砖,砖冒着腾腾热气,加上三十几度的高温,又是自己装卸,运送砖的年轻人几乎都是全身流水,他们都带着一个特大号塑料水杯,有时抓起水龙头就是一阵凉水。柴油三马车大功率,能自动卸砖,一般情况下,我体谅他们的辛苦,就让撅起后斗直接卸下,这样他们省事,可新砖脆,砸坏的多。自动卸下的砖摆放不规整,影响施工,盖房的领班就提意见。我陪着笑解释,他们不容易,凑合着吧。领班的怒怼:俺们更不容易,七老八十还撅着屁股干,要是有退休工资,谁愿意大热天跑这儿晒啊。

 

盖房班是几个村拼凑的,一个多年未联系的亲戚老江也在这里面。

老江的奶奶是我姥爷的亲妹妹,我和老江算是表兄弟。年少时春节去姥爷家拜年,经常与老江相遇,一个桌上吃饭。老江与我哥哥是一拨的,比我大十来岁,不爱说话,满脸的粉刺,眯缝着小眼。这次要不是他主动给我说话,我真的认不出他了。

只知道老江家穷,三十岁才成家,花钱娶的外地媳妇。后来几乎没有碰过面,他的情况就不清楚了。在工地干了两天后,一次老江问我:你还认识我不认识?我是东长桥的。我知道东长桥村只有这一家亲戚,打量了一下,猜测:你是不是江哥?他笑着说,你成事儿了,记不住俺这些老农民了。我连忙否认,估计他主动给我打招呼也是鼓足了勇气。我知道他是个内向的人。

二十多年没有见,老江衰老厉害,已经驼背,满脸皱纹挤没了年轻时的满脸粉刺。聊天后知道他过得很不如意,好不容易花钱成家,妻子却没有生育能力,抱养了个女儿,女儿长大后来找了个上门女婿,日子刚有起色,老江老婆就病逝了。我说,有闺女照应着,也差不多。老江却说,不是咱亲生的,人家跟亲爹娘来往,跟我分开吃饭了。老江告诉我,为了挣钱,前年买了个二手钢磨,在家搞磨面加工,干了一年多,也没赚了钱,就把钢磨当废铁卖了。现在除了种地,就跟着盖房班当小工。

小工在盖房班挣钱是最少的,干的活儿并不轻松,老江负责搅拌机和运送泥浆。整袋水泥老江搬起来吃力,我时常帮他一把。搬完水泥,就立马抄起铁锨往搅拌机里扔沙子,然后接出搅拌好的泥浆用铁皮手推车送给几个垒墙的大工。满满的灰浆,足有二百斤重,施工现场凌乱,车轮在深深的泥土车辙里艰难行走,来回一趟,老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偶尔挺挺腰擦把汗。那些大工们时常取笑他几句,嫌他不利索,老江不回击,低着头忙活。我劝他:活儿太重,你身子骨受不了,以后可以找个轻活儿干。他说,就我这个年纪,能有这个活儿干着就不赖了。

他没有低保。我疑问:像你这个年龄的应该有低保啊。他告诉我,村干部说他有闺女,不符合低保条件。又自言自语说,要是上头有人,我也能吃低保,就是咱上头没人。他的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又没直说。我说,有机会我找人给你问问。他并没有表现出激动和感激,只是淡淡回答,那敢情好。可直到主体完工,他走的时候连手机号和个人信息都没有留下,也许他认为我仅仅是客套话,没有当真。

 

傍晚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外出干活的人倦鸟归巢,车声人声喧嚣,人间烟火在日暮中升腾。

我去叔叔家吃饭,本家的英弟将摩托停在了我前面:哥,我把手头这点活儿做完了就去给你帮忙啊。我说,都包出去了,不用。问他麦子收割了没有。英弟说,你弟妹去地里等联合收割机,我顾不上,反正种地也不中,收的麦子不够辛苦钱,明年包给别人。

英弟和我外甥胡三一样干粗装修,有自己的班子,这样的班子村子里有六七个,远的五六十里路,几个人合开车,共摊油费,近的都是摩托车,成员都是邻近村的年轻人。

乡下是最注重人情关系的,过去盖房都是人海战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之间互相攒忙,也是人气和威望的展示。如果盖房没人攒忙,就说明这家人缘差。现在不一样,有钱图省事的就大包,包工包料;钱少想节省的就小包,自己备料。我这属于小包。我常年在外,不能给别人攒忙,所以也不指望别人给我攒忙。可攒忙人数还是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外甥们,本家族的叔叔兄弟侄子、亲戚和表弟几乎都来了,包括邻居。我很感动。当然,外包后,攒忙都是象征性的,不用干什么,来看一看,有适合的活儿就干一天半晌,没适合的活儿就抽支烟,聊几句,礼数到了。给我攒忙就会影响人家收入,我也于心不忍,一般都是客套几句就催人家去忙自己的。能用金钱解决的,尽量别用人情,我一工薪阶层,既心疼钱,又不愿意欠人情。

 

四季有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之分。整个麦收也就一周多的时间,乡亲们却把麦收这几天称作“麦天”。单独把一种庄稼收割与“天”并称,在所有庄稼中,麦子是唯一,可见麦子和麦收对农民是何等重要。而今,“麦天”的含义让我体悟了更多,虽然粮食作物的“麦天”已经稀释淡薄,可对于升斗小民来说,依然是在期盼中挣扎、在奔忙里收获,世俗而又真切地生活着。

麦收转眼过去,房子的主体也基本完工,我在老家也暂告一段落,后续的活儿还有很多,休整一段时间再说吧。这几天尽管出力不大,可对于我这个远离体力劳动多年的人来说,已是精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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