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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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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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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翠云:母性之囿

1

“他要是感情专一,怎么会有你?他要是多情,又怎么会只有你?你长长脑子,是不是这么回事?”秦露挂完电话十分钟了,西阔这句话楔在她的胸口,一撅一撅细细地剜着,不紧不慢。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云。没有风,眼前的甬道上有一只刚被丢弃的空的干脆面的袋子。它被人爱过,亲热过,最后消耗尽了,只剩下这皮囊。没有风,它连动一下的能耐都没有。秦露走过去踢了一脚,袋子哗啦一响,只向旁边动了小段距离,便又停住。

小多跑过来,脸上全是汗,手里拿着几朵万年红的花,递向秦露。秦露皱了皱眉,接过脏兮兮的那只小手里的花。上课铃在此刻响了。小多抹了一把脸,她的脸更脏了。她跟在秦露身后,趿拉趿拉地走,趟起甬道上的土。秦露回头看了一眼。小多马上站住,转而步子轻了许多。她吸了吸鼻子。鼻涕为什么总流出来,她不知道。没来学校之前,她经常把流下的鼻涕吃到肚子里。爷爷骂过她:再吃鼻涕,就烂肠子。但肠子一直没烂,小多就一直偷吃。她甚至觉得,鼻涕的味道不错。伸出舌头,在上嘴唇外沿接住它,缩回舌头,咕噜一下咽下去。因为怕被爷爷骂,动作迅速来不及多想,所以完事后常常会心里空空的。心里越空,小多越想总有一天要把鼻涕,好好尝一尝。那会是啥味?是不是王佳琪手里的亲亲虾条味?是不是李文昊吸管里俄式碳烧酸奶味?是不是上官长安嘴里的提拉米苏味?自从进了学校,认识了秦露。秦露不让她吃鼻涕,说鼻涕里有细菌。细菌这个词小多不知道,但隐约觉得这是个很吓人的东西。

教室里很安静。窗台上仅有一盆绿绿的多肉植物。小多不知道名字。小多很喜欢它。它是小多唯一的伙伴。后来秦露说多肉和小多一样,不需要太多阳光和水也能活。

“小多好!”这节课我们上数学课。

小多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向秦露行礼。

“请坐。”

“小多,你刚才摘了几朵万年红的花?”

小多伸出手指点数,然后举起右手。

秦露做了个请回答的姿势。

小多站起来,伸出五个手指。

秦露看了看讲桌上的花,“不对呀。”

小多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跑出座位,跑到秦露身边,急切地拉住她的手往门外走。秦露的手心瞬间被一种黏黏的物质填满,她很恶心,她想挣开。但那小小的手很固执地拽着她,如果她一用力,五岁的小多一定会被甩出去好远,也许会摔倒,然后会哭闹不停,然后校长会来指责她,家长会让她负责任……

一帧帧后果画面切换的同时,她已被小多拉到了花池边。这是学校里唯一的花池子。花池里种满了雏菊,尤其是那紫色的小雏菊,是秦露最喜欢的。雏菊的外围种了一圈万年红。

这里的万年红又名一串红,串串红。听人说这万年红是从痛苦里长出来的。要想养好它,要把它顶心的嫩蕊掐去,掐一下,长一串,掐两下,长两串……小多撒开秦露的手,指给她看,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到了第五个,小多比划了几下,又摆了摆手,两只细长的眼睛盯着秦露。

“你是说,你采了五朵花?”

小多点了一下头。

“那么,为什么只有四朵?”

小多叹口气,有点儿急。她又拉着秦露指给她看,看每株万年红都有一串串的花。

“它……最后一个没有花?”秦露终于明白了。

“你想采那一株上的花,但它没有。”

小多呲呲小白牙,笑了。

“为什么采花给我?”秦露问。

小多想了想,拔出一个万年红的花,把花的基部放在嘴里吮吸,然后又拔了一朵递向秦露。

“能吃?”

小多无声的笑,把花尾放进秦露嘴里。秦露学着她的样子吮吸,极清冽的甜涌满口腔。看着秦露惊讶的表情,小多高兴得直拍手。

“你采了五株万年红,但有一株没有花。没有就用0来代替。所以1加1加1加1加0等于……”

小多一屁股坐在花池边上,右手扒拉着左手指点数,怎么数都是5。

“0就是没有。没有懂不懂?没了,不存在。”秦露解释着。

小多刚才的开心慢慢消逝了。她的小手指已经被数了无数遍。她清澈的眼睛里注满了疑惑,继而是无辜。眼看着一场人间汪洋即将奔涌。

秦露不想听她哭。自己还找不到可以哭诉的人哪。

“回教室。”秦露说。

于是先前那一幕再次上演。秦露在前面走,小多在后面趿拉趿拉趟起甬路上的灰。秦露一回头,小多停在那儿低着头。再走,小多的步子就轻快些,灰少些。

2

秦露来这个教学点儿上班第三天,校长给她安排的工作是管好这个叫多小多的孩子。学校现在有三个年级,满打满算一共五个孩子。小多是幼儿班。三年级有两个孩子,余老师带着。五年级有两个孩子,孙老师带着。学校加上秦露有七个老师在上班,算上校长八个人。村里经常有人嘲笑他们,说老师比学生还多;更多的人嫉妒他们,一天跟养大爷似的,屁事儿没有。那么两个孩子,迟早得黄。看他们咋整。老师们自然有自己的主意,除了待在教学点工作轻松、上下班自由之外,自己也眼看着要退休了,学校黄不黄,教学点撤不撤也就不打紧了。

秦露在这几个年老体衰、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老师中间,显然是个异数。她才三十五岁,退休遥遥无期。如果延迟退休政策执行下来,就会更久。她是被“贬”到这里的。

来报道那一天,她的车开过了头。她没想到这是个学校。因为学校外面是一个很大的、水泥地面的文化广场。对,就是那个“回龙川文化休闲广场”的牌子误导了她。校长说这广场原来是学校的后院,栽满了松柏垂榆,还有几棵梧桐。后来学校生源越来越少,大队的文化广场没地方建,村里就决定缩减学校面积,建了这个广场。不过这也挺好,校长说,解决了老师停车难的问题。你的车停这儿就行。

推开学校大门旁边的小角门,秦露小心翼翼地跟着文校长缩身低头进了学校。也就三步五步的距离,文校长又拉开左手的一扇门,“秦老师,乡下地方,就这条件。”接着秦露就像掉进了一个洞。因为这走廊比外面的地势低很多,秦露一脚踏进去就来了个趔趄,灰蓬蓬的墙面上布满了陈灰,弄了秦露一手。铝合金的推拉窗在此刻上午九点钟也不甚敞亮。

推开斑驳的教室门,屋里的老师们齐刷刷地看向秦露。秦露的脸一下子热了。

“别介意,我们这儿不怎么来人……”文校长嘿嘿地笑,“这是新来的老师,秦露。教幼儿班。”

秦露不知道自己该对这些齐刷刷的目光说什么,只是用不住地点头回应着,走到校长说的那个自己的位置上。秦露以为大家看向她会说点什么或者鼓个掌,但这两种猜测都没发生。打量完她之后,老师们继续聊天打哈哈,就像屋里没她这个人。她脸上的热渐渐缩回了体内。文校长说这几个科任老师过个一两年就退了,为教育事业奋斗了一辈子,要退了就照顾照顾,所以就不安排上幼儿班的课程了。幼儿班的课程秦露可以自己安排,每天除了保证上语文数学课,其他课节自己看着上,上点儿音乐美术啥的都行。上级学校一般不会来检查,即使来检查也没事儿,事前都会有人通知。文校长还说,平时午饭都是大家一起做。如果秦露愿意,也可以加入进来,学校给补贴米钱。

秦露不置可否,哦的一声算是答应下来。

回到教室的小多,规矩地坐在座位上。秦露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一时说不出来。

“我们继续数数吧。”秦露问小多。

小多点点头。

“你能出个声给我听吗?”秦露问小多。

小多点点头。

“你会说话。文校长说你会说话。说句话给我听——不——一个字就行。”秦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甜美。

小多双手插在一起,一会儿举过头顶,一会儿按在腿上,眼睛不再看向秦露,而是瞥向不同的方向。最后终于落在那盆多肉上,一动不动,直直地看。

秦露知道问不出来什么了。也不能这么干坐着。

“做个游戏吧?做游戏喜欢吗?”秦露同小多商量做“拍手游戏。”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开飞机。”秦露一边说一边慢慢分开小多的手,叫小多交叉着和自己的手拍在一起。“这是老师小时候玩的游戏,我们也玩吧。”

当秦露的手和小多的手再次挨在一起,黏黏的感觉再次填满她的手心。

“我们,先洗洗手。”秦露抬起头开始审视这间教室,寻找着水和水盆的踪影。

教室不大。朝南有两扇窗。窗子斜斜地射进来些许阳光。墙面许久没粉刷过了,有些地方脱了皮,一块一块的像学校前面杨树林里的苔藓,青灰色的苔藓趴在墙面上,因为颜色相近,并不扎眼。教室的举架还可以,足有三米了,屋顶的角落处,塔灰丝丝缕缕颤颤巍巍。屋里陈设极简:课桌椅一套,小多的。讲桌椅一套,秦露的。铁锨一把、拖布一把、笤帚一把、水桶一个、垃圾桶一个,顺次摆在教室的后面。黑板的左面放着一个饮水机,饮水机上的蓝色水桶印着“春来矿泉水学校专用”几个字。饮水机旁边有个铁艺脸盆架。却独独不见了脸盆。

秦露拎过水桶放在饮水出水口下方,招手让小多过来。小多不知为什么,磨磨蹭蹭不肯过来。秦露走过去,抓住小多的胳膊强拉了过来。拧开饮水机的开关,开始给小多洗手。

“这小手都抓过啥呀?这么难洗?”秦露嘟囔着。

洗完了手,秦露觉得小多的脸也让她无法忍受。又开始给小多洗脸。小多的脸和手一样皲裂着,摸上去就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松树的皮,麻麻赖赖,无论怎么洗,那一小块儿一小块儿黑棕色都固若金汤。小多被搓疼了,呲牙列嘴地往后使劲。秦露在与她的抗衡中,最后终于停手。小多的脸和手底色都红了,红色之上又蒙着黑棕色。

这种色感把秦露逗笑了,她想起赵丽蓉小品的台词:保证你的小脸儿呀,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黑不溜秋,绿了吧唧儿,蓝哇哇儿地……小多不知道秦露为什么笑,不好意思地看着秦露,双手摆弄着衣角,仿佛在问:你笑啥?

秦露盯着小多细长的眼睛,开始仔细地看着这个五岁的孩子。小多个头不高,身子极单薄,头发细黄稀疏蓬乱,刚洗过的小脸上还有一层水迹。

秦露拿出纸巾,轻轻地蘸取小多脸上、手上的水痕。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偏移过来,照在两个人的脸上、身上。她们活在阳光中了。

“阳光真好!是不小多?”秦露一边说一边把双手举过头顶向上伸展,仿佛如此能更接近温暖。

小多看了看,也学着秦露的样子,仰头、闭眼、伸展双臂,嘴角弯弯的翘起。小多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永远是。秦露多年后看着长大的小多说。

“你们这是……哎哟……”文校长没有敲门直接走了进来,“秦老师,小多的保险需要你填一下。来一下办公室。”

“校长,小多……她会说话,是吗?”

“是。算是吧。你在这也教不长,别想太多,凑活着哄着就行了。安全第一。”

“可是……”秦露刚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任何事不明说自然有它的道理。“知道了。”秦露说。

小多是建档立卡的学生,其实这学校五个孩子都是建档立卡的学生。每年上边都会给一定的生活补助。校长所说的校园险也是免费的。家长那一栏里秦露问校长怎么填,校长说填他爷爷多富贵就行。

3

西阔不时地抬头看桌对面的秦露。

秦露不理会他的目光。她不停地夹出翻滚着红油的火锅里的羊肉,那样子就像是十辈子没捞着肉腥的恶鬼。肉太烫了,她嘶嘶哈哈地张嘴吐着气,鼻尖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额角也有集结的汗珠正要顺势而下。秦露一直这样,吃起饭来就像饿死鬼托生的,她说饥饿是她一辈子的噩梦,永远不会醒来。

“最近又没吃饱过?”

“嗯哪。学校里的饭不好吃,而且他们还总让我做,我根本就不会做饭,你知道的。”

“那你就实话实说呗,说你不会。”

“切。你以为他们是你,我说不会就不要我做。我说了不会做。他们说一个女人不会做饭,那不成了笑话。说做着做着就会了。”

“那你,会了吗?”

“嘿嘿。你还别说,会不少了。有机会给你做饭吃。”

西阔猫腰站起身拿纸巾给秦露擦了擦鼻尖和脸上的汗,吃这么快,就你嘴猴急。

“小多,小多还不说话吗?”

“不说,就比划。有时候我能懂,有时候我不懂。不知道她的小心眼里想的都是啥。前天,竟然尿裤子。”秦露说着身体不由得轻微颤抖。那天秦露第一次教小多画简笔画——萝卜。勾描轮廓、添加细节,一笔一笔下来,小多画得十分认真,又很开心。秦露闻见尿味的时候,小多的裤子已经湿透了。她捂着鼻子嫌弃的责问小多是怎么回事。小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秦露找文校长说想要找小多的家长来处理。文校长说找什么家长,多大个事儿,把裤子脱下来搭在高低杠上晾一会儿就干了。你又不是才参加工作,也不是第一天上班,把值班室那个床单拿去给小多围一会,裤子晾干了再给她穿上。

秦露想解释自己上班这么久,一直教副科,并没遇到学生这种情况。只是听低年级班主任说过这种情况。但也是要找家长的呀,万一孩子着凉就不好解释了。而且,都已经尿透的裤子只是晾晾就给孩子穿上,这合适吗?

这时候,她发现有几个老师从办公室的窗户探头探脑偷听,还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心里又一阵恶心。索性不再争辩,按照校长说的做就是了。

“她四岁就来学校上学了,从没有尿过裤子。”文校长说的,“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夜色已经全暗下来,路灯也次第亮起来。

街道两旁的砖路,因为刚刚下过雨,呈现出灰亮的颜色。湿润的样子让秦露的心柔软起来,哼唱着刚学会的一首儿歌。

对面走来一个摇摇晃晃的小男孩。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和他身高差不多的食物袋,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小食品。他的小腿每迈一步都和袋子撞上,发出哗啦哗啦的摩擦声。秦露出神地望着小男孩,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儿子,爸爸帮你拿着行不行?”

小男孩看了一眼爸爸,把袋子往自己的身体上又靠了靠,继续朝前走。

这一擦肩的遇见,秦露怔住了。每一个孩子,有父母疼爱的孩子该是多么幸福。孩子的心事又是多么的简单。

西阔拿出烟,点燃后放在秦露的嘴边,“来一口,少想那些没用的。”

秦露沁满泪水的眼神荡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大声地咳了几声。

“你——你最近有点变了。你总看孩子。你知道吗?”西阔吹出一个椭圆的烟圈试探地问。

“是吗?也许,也许是因为小多。”秦露嘴角翘了翘,随手抹了一把眼睛。

“和我去趟儿童商店。给小多买条裤子。还有——内裤。”秦露故作调侃地说,“小多竟然没穿内裤。”

琳琅满目的儿童商店在橘色灯光的映衬下,格外的温馨。

“给小多买一条什么样的裤子呢?要深秋了,要厚一点的吧?要不买两条,一条薄一点儿的一条厚一点的?”

“买什么颜色的呢?绿色一条?粉色一条?怎么样?”

“你喜欢的就好。你像一个妈妈,真的。”西阔说,“将来你的孩子也要叫我爸爸,这是咱俩从小说好的。”

“我独身主义,哪会有什么孩子?净做梦,小时候的话谁还记着。一想到孩子那么麻烦,还有什么屎屎尿尿的,最讨厌的就是莫名其妙地哭个不停……呃——一想到这些,噢噢噢……”秦露一边端起肩膀缩着脖子做出呕吐状,一边在成排的裤架上给小多挑着裤子。

“抽空去看看翟姨吧。我每次去她都问你咋没来。”西阔拿起秦露挑好的内裤和裤子,跟在她后面说。

秦露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径直走向收银台,刷微信付了钱……

迷迷糊糊中,秦露自言自语道,我回去接他,然后就听到车门响,她以为他已经上车,便自顾自的开走。心慌。气短。哪个人的爱情不是小鹿乱撞?和他在一起,今天就能在一起了。他会抱我,亲我,凝视我的眼晴,眼神粘在一起,互相吞咽。思念这些天,终于又能闻他,吃他了。嘴巴干干的。挤不出一个想要说的字。终于忍不住往后看,看后视镜。他不在。他不在?他去了哪?拨通电话,没有声音。我使劲儿的听,想听见他喂的一声就行。但没有。接了电话,为啥不出声。他身边有人?是女人?一定是女人。挂掉电话。心抽抽在一起,就要被攥碎了。心无限的膨胀着,就要像烟花一样嘭的一声炸开了。还想打电话。要打,不打我会疯的。再次接通电话,我先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女人纵情的笑声,都在一起这么久了,爬上去是那么个事儿就行了。你还惦记回去啊。接着是他大声地孟浪地哈哈哈的笑。是他的声音。他就是这样笑的。这笑声初见时我听着爽朗,不藏不掖,而此刻听来全是对我的不屑。我甚至穿过手机看到他坐在酒桌旁,两手平搭在椅背上,双腿叉开着,头往后一仰一仰,哈哈,哈哈的笑。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正翘起小指端起敞口的酒杯轻轻晃动,眼睛一挑一挑地看他。挂了吧。我们在一起快活,让她听着干嘛。你不要她了,就给句痛快话。这么折磨她……我也是女人……她一定已经坐在了他叉开的腿上,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我的手抖成一团,嘴里的牙齿相互碰撞,发出哒哒哒的响声。嘟嘟……电话挂了。车子撞上了一棵树。

秦露醒来时,头一阵紧似一阵的疼,枕巾已经湿了大片。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真实,就像她刚刚和西阔说完那一切,浑身散了架一样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知道这世界仍一片漆黑。天还未亮。

她想西阔了。起身时,顺手拿起红色的吊带睡裙套在身上。推开西阔的卧室门,爬上床,钻进被窝,贴着西阔的后背缓缓地躺下去,伸出手搂住西阔。而她呼出的热气源源不断地撩动着西阔欲望的神经。

从秦露第一次做这个梦、从秦露第一次推开西阔的卧室门、钻进他的被窝,把她柔软丰满的身体贴上去开始,这么多年西阔的心上,就燃烧着大片大片被掐去顶心嫩蕊的万年红,那种煎熬和疼痛混杂着夺人心魄的甜美,犹如千万只虫蚁在骨髓中大摆筵席,绵绵不绝。但他不敢、不能、不可以。西阔的心躺在热烈的红里,念咒一样叫唤:秦露,露,露啊,任凭发疯的心上泛滥着白色的乳浆,明亮又黑暗。如果杀了那人能救了秦露他就去杀,但不能。他救不了秦露。也救不了自己。

“又做那个梦了。”西阔的身体一动没动,大手暖暖的敷在秦露的手背上,“再睡一会儿,天亮我叫你。”

4

小多穿着粉色的裤子跑来跑去。小多穿着绿色的裤子蹦蹦跳跳。瘦小的身子仿佛来一股风儿就能刮跑了。秦露让小多跑跑跳跳锻炼锻炼身体。这样冬天来的时候,小多会少生病、少遭罪。

秦露在教室里给小多做风车的时候,小多就围着她跑。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小多偶尔故意跑得很大声,这样秦露就会责备地看着她。那责备的眼神落在小多的身上,她觉得贼拉(特别)舒服,心里还有一条小溪潺潺的流过。小溪里有白云,白云下面有摇头摆尾的蝌蚪和小鱼游来游去。

秦露叫小多用纸巾擦鼻涕,然后丢进垃圾桶。小多抽动纸巾盒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她怕抽出的纸巾多了浪费。她把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总是学着秦露的样子远远地丢过去,每次都丢不准,落在离垃圾桶不远的地方,再走近垃圾桶捡起来扔进去。她和秦露互相嘲笑对方,一次又一次。

粉色的风车做好了。操场上两个逆风飞舞的身影飘来飘去。秦露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小多却是一副永远不知疲倦的样子。

“陪孩子玩儿,很累吧?”文校长对秦露说,“你不用管她,让她自己玩儿就行。在家也没人陪她,多富贵也追不上她。”

“可孩子需要陪伴呀?要不让他们五个一起上体育课。五个孩子疯疯闹闹跑跑跳跳,多好啊。”秦露说,“还可以一起踢个球、跳个绳儿,做个游戏什么的。”

“啊——也不是不行。以后再说吧,再安排。”文校长反剪着双手走了。

小多数感不好,却对文字和音乐很感兴趣。为了能让不出声的小多记住26个拼音字母,秦露编儿歌一遍一遍唱给小多听、编律动反复教小多做动作、课前经常和小多做拼音游戏一分钟,仅仅十余天秦露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把小多教会了。现在只要秦露发出一个读音,小多就能准确地找出相应的拼音字母卡片。文校长说没想到一个不出声的孩子还能学会拼音,他说以前教小多的宋老师,你咋没教会,一年都没教会,你方法不对。年轻人这想法就是多。宋老师说我可不会秦老师那一套,对着个哑巴又是秧歌又是戏的。多小多会说话,文校长一字一顿地说。

秦露不喜欢幼儿音乐教材上的欣赏曲目,她找来《闲聊波尔卡》让小多自由律动、伴随《拉德茨基进行曲》和小多装扮成士兵的样子击鼓行进、一边听《胡桃夹子》一边给小多讲玛丽梦见胡桃夹子变成王子,带着她的玩具同老鼠作战,又在糖果王国参加盛宴的故事……这些曲目小多听一次就能记住,第二次再听的时候就能伴随着音乐做出相应的反应。小多最喜欢的乐器是古筝和钢琴。一师一生两个人时常趴在桌子上,一声不吭的听音乐,忘了秋虫的低吟,忘了秋叶的凋零,忘了教室之外的攘攘人间。

她们还一起看蚂蚁。秦露划断小蚂蚁前进的路,不断的给小蚂蚁制造困境。小多不会这么做。她蹲下去,认真地看小蚂蚁搬运食物。小蚂蚁们搬运一只大绿虫子的行动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虫子的个头和蚂蚁群形成鲜明的对比。从上面看,几乎看不见蚂蚁,只感觉像虫子在蠕动。那种缓慢在秦露的眼中慢慢展开,金色无垠的沙滩上,一只只小蚂蚁高大起来,像一个个喊着号子的船工,肌肉紧实,小腿绷紧,黝黑的皮肤上全是饱满的汗珠,滚落沙滩时溅起一朵朵沙子的浪花,嘿哟嘿哟地拉着一艘远航归来即将靠岸的大船。而在小多的眼中,一只只小蚂蚁就是快乐的精灵,他们齐心协力举起虫子的尸体,七嘴八舌地谈论蚁后最近肥美的身姿,说一会儿劳动结束后,一起去小河边看河里顺流而下的落叶,甚至有几只胆大的决定要坐着树叶去漂流,引起其他蚂蚁的一片口哨声。生命如此顽强而壮丽!秦露说这话的时候,小多还沉浸在某只蚂蚁一次漂流的惊险描述中。

只是秦露依然不喜欢小多拉她的手,抗拒小多挨着她身体的任何部分。次数多了,小多就自觉的和秦露保持身体上的距离。偶尔小多没控制好或者不经意的触碰了秦露(哪怕只是碰了下衣角),都会浑身一激灵,眼里的光瞬间熄灭,脸色煞白、栽歪着身子看向秦露。

两个人是那么亲密又如此疏离。

西阔来电话说他晚上回来给秦露做饭吃。秦露说她要吃麻辣小龙虾。

西阔在邻近的城市工作,隔两周就会回来看秦露。秦露住的房子是西阔的。不到七十平的两室一厅,十年前买的房子,现在每个月还两千五的房贷。十年前,秦露从师范毕业后回到县城的一所小学上班,就一直住在西阔的房子里。

“我会不会影响你处女朋友?”秦露问。

“你不结婚,我就没有女朋友。”西阔说。

“我结婚你就处女朋友?”秦露问。

“你要是结婚了,我就是你的男性朋友。”西阔说。

“这都啥跟啥。都是鬼话。”秦露说。

“我们有协议。永远有效。”西阔说。

他们,还真有个协议。

秦露三十五岁生日还没结婚,西阔就娶秦露。如果三十五岁之前结婚了,生的孩子也要叫西阔爸爸。签这个协议的时候秦露十三岁,西阔十八岁。后来又补签了一份:西阔要无条件的爱护秦露,三生三世。补签协议的时候,秦露十六岁,西阔二十一岁。

这么些年过去了,西阔第一次提起协议的事儿,因为秦露再有三个月零三天就是三十五岁生日。她不仅没结婚,甚至没个正经男朋友。这两年,还生出了独身主义的“伟大思想”。没错,就是伟大这个词,秦露觉得独身是个伟大的词。

“伟大个屁!还不是为了那个渣人。”西阔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咒骂,说出口的却是,“你长长脑子吧,噢。”

秦露坐在那儿,抻着脖子,笑眯眯地看着西阔扒小龙虾。下手准、狠,干净利落。他扒一个,投喂一下,她吃一个。默契。速度均等。

“你说你这样像啥?”

“像啥?”

“像小时候房檐下刚出生不久,那小燕崽子,张着嘴就吃等食儿。”

“你才是小燕崽子呐。”

“我?我是燕妈妈。”

“你是母的?”

“你才是母的。我那是比喻,比喻。”

“别闹。别闹。快下来。你还吃不吃了?我给小多买了两双鞋,你上班时给她带去。”西阔对已经从后背攀上他脖子的秦露说。

“我不吃了。我和你一起扒。留给小多吃。”秦露不闹了,她想起在学校说要吃小龙虾的时候,小多眼巴巴地看着她,不停地咽口水。

5

五岁的秦露蹲在天桥上。火车轰隆隆的从桥下驶过。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新奇。她第一次看见这奔跑的大家伙。妈妈说这个神奇的铁箱子可以带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让秦露不要乱跑,在这儿等她。等她买好票,带秦露去一个大城市生活。天桥上的人像一群涌动的河里游来游去的鱼。大鱼,小鱼,胖鱼,瘦鱼,还有许多吹出烟泡泡的丑鱼以及还未长大的蝌蚪。一群鱼快速地从火车站游上天桥,与另外一群游向火车站里的鱼匆匆擦肩。每条鱼都好像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向何处去。又仿佛每条鱼都是被疲惫的生活裹挟着麻木的移动。秦露蹲累了,如履薄冰般尝试着站起来。她好害怕一不留神就被鱼群挤掉下去摔死。天桥太高了,两个桥栏杆之间的宽度能并排摆下好几个秦露。妈妈让她在栏杆前面蹲着,说人这么多,怕她被挤丢了。她伸出手去牵妈妈的手,妈妈甩开了,让她在这儿等。离她不远处有个摆小摊的女人正热情的招呼着南来北往的人。偶尔有人买双袜子,买个钥匙扣,买根腰带。妈妈走后,秦露一点点向女人靠拢,再靠拢。在离女人半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这让秦露的心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仿佛有了伴儿。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女人收摊要走了。她看看秦露,“喂,你咋还不回家,天都黑了。你妈呢?”

“我妈买票去了。要领我坐火车。让我在这等。”秦露怯怯地说。

“在这等?八成你妈不要你了吧。都这时候了,买啥票早该买完了。”女人冷笑的声音浇了秦露一身。

“我妈才不会……”秦露嗷的一声哭起来。

女人拎起收拾好的包在秦露的哭声里很快走远了。

秦露是一尾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的蝌蚪了。她东游一下,西游一下,又不敢跑得太远。太远了妈妈要是回来就找不到自己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妈妈就这样丢下了她。

天桥上的人一阵多,一阵少。秦露的哭声已经近乎于无。偶尔抽搭一声,肩膀耸一下。她茫然地看着经过的人。她希望人群一闪,妈妈就回来了,还给她带回来毛毛虫面包和甜甜的水蜜桃果汁。后半夜,桥上的人更少了。秦露瑟缩着身子,坐了下来。她跑累了。来来回回在桥上跑,鞋子上已经沾满了灰尘。脸上爬满黑色的泪水和汗水混合后的道道。鬓角的头发早就打了绺儿。秦露胡乱地把它们向脑后抹去,可它们偏偏不听话,又随着风荡到秦露眼前。秦露听见肚子的哭声,开始时断断续续,后来就长篇累牍。那声音好大啊,每次有人经过,秦露都捂一下肚子,她怕被路人听见,听见肚子浩荡的哭声。她还想尿尿。妈妈在时,她可以随地大小便。现在她不敢。她站起来,小腿肚子一阵哆嗦,差点儿摔倒。稳住身子后,她迈开灌了铅的腿、踩着棉花的脚,朝着妈妈买票的方向下了天桥。四处张望后她并没有找到地方尿尿。每当她蹲下去,都会有人走过来。后来她躲在了一个垃圾箱的后面,迅速地从裙子里褪下内裤,刚蹲下去就听见“喵”的一声,她一屁股跌坐在那儿,尿把内裤和裙子都弄湿了,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脏东西。她扎扎着手,两条小腿叉叉着,又走回天桥上妈妈让等着的地方。这是妈妈在和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戏吧?妈妈躲到了哪里呢?是不是会像以往一样,只要她在指定的地方等,妈妈就会回来找到她?一定是的。

她有些冷了。裙子和内裤湿溻溻的,裹在屁股上,还有尿顺着腿淌下来后并没有完全干,风一吹特别痒。她想挠挠,可是手太脏了。下身的尿味、手上的腥臭味让她一阵阵干呕。她没什么可以吐出来的了,一点儿都没有。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很快嘴唇就干了。那些往日旺盛的唾液此刻也要枯萎了,只是一点儿一点儿的。嘴里干巴巴的,好像被胶水糊住了。

她扒着栏杆之间密实的铁丝网看城市里的灯火。这么晚了城市依然醒着。她想村里的小伙伴了。小伙伴们正朝她招手,叫她吃胡萝卜、甜苞米、酸菜馅包子……她有些困了。可是上眼皮刚刚汇合下眼皮,肚子的哭声就突然叫醒她。当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她再也扛不住了,萎萎着软了下去。

秦露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的,或许跟黑夜白昼到来一样自然。拖她入梦的或许只消一闭眼的那个生理需要,就像天桥上总有那么多人需要走向外面世界的精彩,又有那么多人需要故乡作为最后的归宿。她是被拖拉杆箱的声音吵醒的。第一次看见这样可以拽着走的箱子。滚动的轮子和地面摩擦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揉揉眼睛,发现身上盖了件很旧的蓝色上衣。这衣服——是昨天那个摆小摊的女人的。半米远的地方,昨天出小摊的女人果然又在高声叫卖。秦露把衣服团了团,抱在怀里走了过去。女人撩起眼皮看看她,拿出一个馒头,

“你妈不要你了。你从哪来回哪去吧。别等了。知道家在哪吗?给——”

“我妈才不会……”秦露把衣服丢在摊位上厉声地说,“她会来找我的。一定会。她只是在和我捉迷藏。我不要你的破馒头。”

“好心当成驴肝肺。”女人收回递馒头的手。

秦露捂住肚子的哭声一溜烟地跑开去。再次跑到火车站前,她被一个一个卖早餐的小摊勾住了魂儿。茶蛋、馒头、包子、地瓜、打卤面、烧饼、豆浆、大果子……这些她还不能叫全名字的食物,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顺着她的呼吸流遍全身。她放了一个蔫儿屁。她觉得这个蔫儿屁因为是刚才涌进肠道的味道综合体,都成了世界上最好闻的一个屁。饥饿的肚子已经愤怒了。吼叫声排山倒海般剧烈地拍打着秦露的味蕾与神经。她后悔了。后悔自己刚才莽撞的言行,她应该先接过馒头,应该先礼貌的对那个可恶的女人说声谢谢,谢谢她的衣服和馒头。她在一堆香味丛中游来游去,最后又回到天桥上。

她盼望女人再叫她一次。这次她保证不再逞强。她保证低眉顺眼地接过馒头,毕恭毕敬地说出感激的话语。但女人假装没看到她,连一眼都不看她了。匆匆而过的人群中突然夹杂了葱花饼的香味,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妈妈烙的饼就是这个味儿。秦露跟着这个味道嗅到了一个女孩的手上,她抬起头祈求着,吞咽着。你饿了小乞丐?想吃?女孩问。秦露点点头。哈哈。这是我妈给我做的。哈哈,你想吃找你妈去,快走开走开,一身骚臭味儿。

秦露退回到离女人只有半米远的距离。她瞥见女人拿出馒头了。拿出土豆丝炒韭菜了。拿出一个大暖水杯了。她的小心脏就要跳出胸口。水、馒头、土豆丝,抢来任何一样都可以让肚子里饥饿的怪兽停止嚎叫。她慢慢地轻轻地靠了过去,就在一个顾客询问价格的瞬间伸出手……她没有得逞。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那干巴瘦的小手早已没有挣脱的力气,被女人攥得死死的。

“给你你不要,这会儿又要抢。你个小蹄子。”女人十分生气。一张黑脸更黑了。

“算了算了,一个小乞丐。肯定是饿急了。”顾客给说情。

秦露的小胸脯快速地起伏着,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转。女人最后还是给了秦露吃的,还给她喝了几口大暖杯里的水。女人还说明天她就不在这里了,她要换地方了。

遇到西阔的时候,秦露已经在天桥上等了三天三夜。她又累又渴又饿,觉得自己要死了。西阔递给秦露半瓶水,“这是我的地盘,你要是想在这讨生活,得通过我,得我同意才行。”

“我在这等我妈,我妈要领我坐火车,去大城市。”秦露接过水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说。

“别扯淡了。傻子。你长长脑子吧。我观察你三天了。你妈保证是不要你了。”西阔说,“你跟着我吧,保你饿不死。”

“你妈才不要你了呢。”秦露把水瓶狠命丢向西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要是不跟着我,马上滚蛋。这是我的地盘。”西阔做出了要揍秦露的姿势。秦露猛地推了西阔一把,冲下了天桥。

“要滚就滚远点,再也不准回来。操——”

那时候的西阔并不叫西阔,叫孙凯,十岁的孙凯。

6

秦露在浴室里不停地洗着自己。她害怕想起五岁时被母亲抛弃所经历的一切。关于饥饿、关于骚臭味儿、关于满手的黏糊糊的为了活下去而沾染的“脏”。每次西阔提起让她去看翟姨,她都要经历这样一次几个小时的自我清洗。三十年过去了,她仍不能放下那段痛苦的回忆。每去看一次翟姨,都要这样疼一次。翟姨联结着她和过去的回忆。

翟姨头发全白了。秦露进屋的时候,她坐在窗前的轮椅上望着窗外。出神地的她并没有发现闪身进来的秦露。秦露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伸出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这才回过神拉住秦露的手,不停地摩挲着,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光亮。

“原谅她吧。”翟姨想要坐得直溜儿些,挺了挺上半身。

“嗯。我也想啊。做不到。”秦露一边削苹果一边说。

独身一辈子的翟姨,在儿童福利院退休后就进了这家养老院,秦露和西阔是她最惦记最心疼的两个孩子。

三年前,秦露的妈妈辗转找到了翟姨,确认了秦露就是她当年丢弃在天桥上的孩子。她说自己罪孽深重,是来赎罪的。希望翟姨从中斡旋,让秦露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从那时起,秦露每次来看翟姨,翟姨都劝她。该说的两个人都说了,说来说去只剩下这句“原谅她吧”。

“去看看她。她病得……病得挺重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别等到来不及,人的一生,不长。一晃就过去了。别把眼泪留给回忆。”翟姨接过秦露递过来的半个苹果,细细地吃起来。翟姨的牙齿已经咬不动太硬的东西。只吃这削了皮的蛇果。还不让秦露切碎了吃,就要这样细细地自己吃。

“我老了。陪不了你多久了。和那个不该在一起的人断了吧。他不属于你。也不会属于你。我不会看错,你也不爱他。你对他的执着不过是彼此不用负责任,不过是你自认为随时可以转身离开的洒脱。这样的关系让你觉得安全,让你觉得不会受到伤害。但,这真的是你心里想要的吗?你真的不会受到伤害吗?你和西阔……你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我希望你们都能珍惜彼此。人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别怕。你就是你。你不会是你妈妈的翻版。生活就是要再勇敢一点儿,再坚持一下。原谅你妈妈,你才能放过自己。原谅是每个人从生到死都在完成的事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本是没什么意义的。多亏了这短短一生赋予你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儿,才让你的一生有了区别于他人的模样。你是珍贵的,也值得被人珍爱。”翟姨的声音缓而悠长,“没有人能还清自己欠下的,又何必死死揪住别人欠自己的。唯有原谅。原谅她当年的不得已。原谅你自己为了活着所做的一切,那时候你只是个孩子啊。不要像我一样,活到生命的终点,才醒悟自己的执念是多么可笑。爱的味道从来都不是单一的。”

秦露和西阔说她想去学校住几天。

五岁前的生活都是模糊的,甚至她的那些伙伴的名字也早就散佚在生活里了。但对于乡村,秦露有着莫名的亲切。

文校长让秦露住在值班室里,最近就不安排男老师值宿了。文校长还说,晚上也不用害怕,学校附近只有几个散住的人家和一个超市,没有散乱杂人。

秦露站在花池边,漫无目的地看着一切。操场被一分两半,一半是学生活动的场地,另一半全是杨树苗。树苗密密匝匝,都很纤细。叶子半落未落。斜阳的光落在间隙里,有风时树影散碎,树叶哗哗响。无风时,树与影形影相吊,彼此慰藉。秦露的心也散散的,没个归拢处。花池子的左边,是一个大型滑梯。这滑梯据说是前两年教育装备办公室给幼儿配备的。每个学校只要有一个幼儿都要配备一个。秦露走过去,伸出手摸着滑梯的各个部分。虽是秋天的傍晚,滑梯却并不凉,还留有着阳光的余温。姜黄和草绿的颜色配在一起,也给小小的校园带来几许生机。

秦露和翟姨初次见面是在光明派出所。当然翟姨并不是为了秦露而来的,是为了西阔,也就是孙凯。孙凯从儿童福利院跑出来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和秦露说福利院里到处是这样那样的规矩,还得学习,那个教数学的老师就他妈是个恶魔。对学生不是打就是骂,还时不时关小黑屋。孙凯被关了无数次小黑屋。他说没人管多自在,多好。

孙凯是翟姨在福利院门口捡的孩子。翟姨在他身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出生年月日和名字。七八岁开始孙凯就很叛逆。上课不专心,还特别能捣乱。平时能动手解决的问题绝不说话。就差上房揭瓦了。除了翟姨,他不理会任何人说的任何话。稍有不顺心就溜出福利院。

孙凯看着秦露跑下天桥的小影子,呸了几口唾沫。

秦露太饿了。头晕晕的,腿软软的。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回望天桥时,只看见天桥隐隐约约的藏在闪闪烁烁的光点中,然后就栽倒了。她是被孙凯摇醒的。孙凯给她喂了点儿水。跟她说只要她同意跟着他混,他就给她吃的。但秦露就是不说。孙凯说咬个屎撅子给麻花都不换,你就不能长长脑子。这么犟,你等着饿死吧。

秦露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天桥上了。她躺在塌了一半的一个平房的角落里。半截房架子高高的在头顶上支棱着,像一具残缺的骨骸。她已经彻底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气若游丝,连眼睛里的眼珠似乎都凝住了。孙凯蹲在她身边,手里拿着半碗稀粥。

“还没死透。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喂鱼。也算是安葬。”孙凯看秦露醒了过来,不再盯着她瞅,顺势坐在了地上。秦露用尽浑身的力气,挪了挪身子。她觉得自己的身下应该是孙凯的外衣。她心里有泪水了,眼睛却干涩涩的。

“以后,我就是你哥。我救了你,你就得跟着我。”孙凯命令秦露。

秦露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饿脱相的一双大眼睛仿佛两片刚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湖水,飘满了残枝败叶。

复活后的秦露成了孙凯的小尾巴,小跟班。当然也是最好的“讨生活”的搭档。

孙凯偷钱包的时候,是秦露最害怕的时候。孙凯让秦露假装乞讨要钱吸引别人的注意。开始秦露不肯。孙凯就饿着她,渴着她,吓唬她要卖掉她。秦露第一次当“鱼饵”就被发现了,因为她太害怕了。她颤抖着小手扯住醉酒男人的衣角,结巴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睛还总是忍不住惊恐地看向慢慢靠近的孙凯,就在孙凯要成功的时候,被发现了。

“好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小盲流,偷到我身上来了。”醉酒男人一手抓住孙凯,一手抓住秦露,“还是团伙作案。看今天老子不打死你们。”

孙凯奋力地挣扎着。秦露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打拖拖,哭声尖利像拉响了长长的警报器。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像包粽子。但除了指责咒骂,除了哀叹惋惜,竟没有人规劝或者报警。多年后秦露读鲁迅时依然被这种酷冷重新包围。

男人的两只手都被占着,就用脚踢孙凯和秦露。人们看了一会儿热闹,或许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儿,或许是看一个酒鬼打两个小乞丐,最后也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处,人渐渐地少了。孙凯抽冷子甩掉了男人的手,冲出了人群。但不大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此时人群已经散开。孙凯左顾右盼,焦急地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男人。

男人叼着一根烟坐在马路牙子上,骂骂咧咧用手戳着跪在地上的秦露的脸。看着跑回来的孙凯,男人醉眼朦胧狡黠地笑,“就知道你小子得找她。她说你是他哥。说吧,咋办?”“我们又没偷成。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想怎么样?”孙凯梗着脖子说。男人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烟屁股丢在地上,站起身恨恨地用脚尖碾碎了烟头,身体摇摇摆摆像一只鸭子,“小瘪犊子,要想让我饶了你妹也行,给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

孙凯往前走了两步,伸出左手想要拉起跪在地上的秦露。男人一伸手横在他们之间。孙凯的右手从裤兜里拔出一把刀刺向男人。男人侧身一躲,顺势就抓住了孙凯的手腕。双方力量和身材的悬殊,早就注定了输赢。男人夺过刀放在了孙凯的脖颈处,狂笑着说,“跪下,叫爷爷。”

7

就在醉酒男人得意狂笑的瞬间,秦露拿起一块砖头狠命地砸在了他的右脚上。旋即大叫了一声哥快跑。

“你是不是太马虎?要是刀再偏一点儿,你哥我就没命了。”孙凯扯着秦露的手疯狂地奔跑,呼哧带喘地说,“不过,不过——你这德性有点儿我妹的样了。”

秦露被孙凯风一样的带着跑,一条街又一条街。她的心突然像春天来到时一样,柔柔软软的。他们一起开心地笑,温暖地笑,没心没肺地笑。一直跑到那间像残缺骨骸的房子里,秦露说哥你脖子还流血呢。孙凯说死不了没事儿。孙凯还说等攒够了纸壳子,给秦露建个城堡,那样她就是公主了。

秦露望着余晖掩映下的滑梯,想起那个用纸壳子建起来的只属于自己的城堡。城堡里枯草做床,捡来的碎裂的小镜子放在砖头垒起的桌子上,一把紫色的野菊花插在满是泥水的罐头瓶子里,散发着细细淡淡的苦味的香。抠成心形的窗口并不整齐,但秦露可以把整个头伸出城堡,冲着窗下窝在草堆中的孙凯咯咯咯地笑。

孙凯耍戏法似的变出一个鸡腿给秦露,“请公主陛下吃了它。庆祝公主搬进城堡。”“哥,这是市场门口那家的……”秦露咬了一口惊讶地说,“我馋了好久了。哥,你没受伤吧?”“吃你的吧。有几个人能追上你哥我。”孙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膝盖,逃跑的时候来个狗啃屎双膝着地,幸好没被抓住。

秦露想妈妈。尤其是夜里常常哭醒。孙凯就会爬进城堡,贴着秦露佝偻的小身子躺下抱着她,把自己的手放在秦露的手上。有星星的夜晚数星星。有月亮的夜晚说月亮。秋雨连绵的日子相互取暖。白天的时候,孙凯会大声地斥责秦露,你想她干啥,你能不能长长脑子。那个坏女人不要你了。你只有我。只有我。我们不需要亲人,亲人都是束缚手脚的。看我,风一样来去自由自在。如果你再因为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哭,你就滚。滚得越远越好。死了也不关我啥事儿。秦露会凑到孙凯跟前,哽咽咽着哭,哥、哥,我再不想她了。哥——你别、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想到和孙凯遭遇的那场暴雪,秦露的骨头里竟又沁出滚滚凛冽。她拉了拉风衣的对襟,回到值班室,想给自己做点热乎的东西吃。不一会儿,老坛酸菜面的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值班室。西阔打电话来,叮嘱秦露锁好门窗。秦露和西阔说起那场暴雪。

狂风暴雪下了一整夜。他们住的那半间房子里旋出一个大雪堆,连城堡里都灌进了厚厚的雪。秦露发烧了。额头滚烫,小脸通红。瘦瘦小小的一尾蜷在枯草上。下午的时候,秦露烧得愈加厉害,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孙凯气急败坏的骂天骂地骂风雪,当然也骂秦露。骂秦露你这个病秧子,初一十五的生病,老子的钱都搭上了还不算,还要像个女人似的照顾你。他诅咒她,要死就趁早,不要这么害人。他瑟缩着,不错眼珠地盯着枯草上发抖的秦露,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雪里,洇出一个个圈圈。

突然他想到了翟姨。最快找到翟姨把秦露送进医院的方法只有一个,去派出所。

“哥,你后悔吗?”秦露问。

“后悔啥?后悔为了救你回了孤儿院吗?要不是你,你哥我就是‘流氓大亨’。你信不信?哈哈哈!”接着西阔的声音暗下去,“可是要没有你,哥就不会活成个人的样子了。你十三岁替哥挡了一酒瓶子,胸口留下杯口那么大的疤。十六岁时又替哥挨了一刀,差点儿,差点儿失去一个女人做母亲的能力。要说救,是你救了哥才对。”

这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唯独没说协议的事儿。西阔看着蜷在被子里沉沉睡去的秦露,伸出手摸了摸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挂了电话。

清晨的时候,秦露被一阵久违的鸟鸣叫醒了。她伸了个懒腰,扭动扭动脖子,起身出了值班室。乡村的早上,空气里夹杂着草木香的炊烟味,格外清新、舒畅。秦露简单吃了个早饭,信步走到了校园后面的水泥道上。道的那一面是新建的回龙川村部,没有风五星红旗垂在旗杆顶上,沉默的红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光泽。她沿着水泥道慢跑。这是她在福利院养成的晨跑习惯,一直坚持着。少生病,自己少遭罪,也不麻烦别人。

她刚跑出不远,文校长突然打电话来,急吼吼地说多富贵死了,今天小多不来上学了。她刚想问咋死的,那头文校长已经挂断了电话。

秦露怔在那里。手里的电话此时就像一个巨大的扩音器,里面循环播放着多富贵骤然死亡的消息。这种轰鸣让秦露一阵眩晕,小多怎么办?小多怎么办?小多从此就是一个人了。五岁的小多,五岁的秦露,三十年前三十年后,如此相似的境地。死亡和抛弃又有什么不同?

秦露打开学校的群,关于多富贵的消息已有几百条。秦露无暇顾及他们又在嚼些什么家长里短,她问:多富贵家在哪?

秦露赶到多富贵家的时候,灵堂已经搭好。文校长正在忙里忙外的张罗。秦露只想找到小多。

“我真的可以走过去,拥抱那个小小的人吗?”秦露看见小多跪在大红棺材前,被白色的孝布裹住。秦露觉得那是一个让人心冻住的所在,她太恐惧了,她要逃走。她极力地控制着筛糠似的自己。屯里的男人女人在她身后流动,有那么一瞬秦露仿佛置身于三十年前的天桥,茫然无措,心里注满绝望的冰冷。她低着头抬起脚,艰难地挪过去。她不敢抬头看小小的人,但就像不敢直视太阳一样,到处都是阳光,到处都是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些年,她在熟悉的人群里行走,在陌生的人群里行走,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知如何宽慰自己的感受。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被这种感受淹没,只剩下张嘴闭嘴的形状,只剩下偶尔和她摩肩时露出的陌生的一瞥。那小小的人跪在那里,小小的手不停地把烧纸放进火焰里,飘起的纸灰徘徊在她的头顶,久久不肯离去。这么多人在她的身边,她却如此孤单。所有人都会递上自己的一份同情,一份怜爱,但过后就会完全忘记,纯粹只是多富贵死亡到来这一刻,人们对一个孩子的瞬间体恤而已。

秦露终于挪到了小多跟前。小多抬起头,抽搭的小身躯还在一颤一颤。秦露蹲下去,她希望小多扑过来,到她的怀里,她们彼此温暖。但小多没有。小多垂下头,手里摆弄着一张烧纸。秦露比先前更胆怯,她在心里伸出无数双手拥抱小多,而现实是秦露的双手一直插在兜里,都没有拿出来过。小多摆弄一会儿手里的烧纸,就又开始往火焰上放烧纸去了。秦露回到车里拿来个坐垫,让小多不用跪着,坐在坐垫上就行,小多不肯,最后执拗地跪在坐垫上。

多富贵在睡梦中结束了他七十八岁的一生。屯里人说这是积大德的人才能获得的死法,羡慕者无不啧啧慨叹。文校长和秦露说,多富贵本来无儿无女,五年前收留了精神有问题的小多妈。那时候小多还在她妈的肚子里。人和人的缘分有时是无法解释的。小多的母亲虽然精神有问题,却知道分辨好赖人。遇上多富贵就不走了,咋撵都不走。屯里人说,这是看上老多头了,让多富贵留下她,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女的呀。多富贵不干,独了一辈子,不稀罕跟前有人晃。何况自己都土埋脖颈了,自己还靠国家低保活着,咋养活她。多富贵求屯里人在网上给说说,看能不能找到小多妈的亲人,把她领回去。可是一直到小多出生,也没有任何消息。小多的出生给多富贵带来了生活的乐趣。小多妈疯疯癫癫的也不会照顾孩子,这些年都是多富贵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小多。小多才满周岁就会说话了。多富贵让小多叫他爷爷,为了能入学,又补办了相关的手续算是领养了小多。小多又怎么不会说话了呢?秦露问。小多三岁的时候,多富贵家不知道啥原因失了火,小多妈冲进火海救小多,自己却被烧死了。从那以后,小多就不说话了。这以后,哎……文校长止住了话头。

8

小多失踪了。

屯子里已经找遍了,就是没有小多的影子。屯里有个多富贵的本家弟弟,虽说出了五服,但平时处得还可以。所以这多富贵一死,屯里人就圈和着让他经管小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也不好意思一口回绝,多富贵火化之后小多就去了他家。本想着缓几天再让孩子上学,没想到小多失踪了。文校长在群里下了个通知,让老师们马上出门都找找。天这么黑,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必须得找到孩子,别再出什么意外。

学校里的老师是老教师,包括文校长也一直住在回龙川。秦露是唯一的一个“外来人”,现在也住在这儿。

大家从自家出发,把搜寻小多的范围扩大到临近村屯。文校长特意叮嘱,尤其是犄角旮旯,小沟水叉,都要翻一翻。还说秦露对地形不熟,让她在学校附近找就行。

秦露慌了。她冲出值班室。外面漆黑一片,她想用手机照亮儿,却发现自己穿鞋的时候把手机落下了。她返回值班室,找到手机,游进了浓稠的黑里。她站在大道上,往前走走往后走走,就像五岁那年在天桥上疲惫的奔跑找妈妈一样,是一尾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蝌蚪了。她不想哭,她想嚎叫。她憋得喘不上来气。

西阔在电话那头开始指挥秦露,让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确定一个方向绕着学校周围寻找。小多那么喜欢你,没准真会来找你,但又不敢见你。所以你要仔细地找,西阔说。

群里不停有人发消息,报告自己寻找的方位和具体情况。得了股骨头坏死的白老师因为腿脚不利索,心急火燎地摔倒在一条小路上,正等着老伴儿去救他。文校长骂,都他妈啥时候了,能不能不添乱。一个小的没找着,再搭上个老的。

老白头是平时最能扯老婆舌的,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退休了,这一摔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精心规划的退休生活。秦露还记得自己刚到学校不几天,老白头就“挖”到了自己被“贬”的内幕。那天秦露回教室取教案,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老白头扯着衰老的公鸭嗓说,年纪轻轻的勾搭人家有妇之夫,让人家老婆找到了校领导那儿,听说那女人教育局也去了。被下放到咱们这儿那是最轻的了。开除公职也是有可能的。老师嘛,私德还是最重要的,要不怎么教学生。秦露刚想推门进去撕破脸,就听见文校长说,得得得,白老师,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不了解内情的事儿不要背后瞎传。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傻,尤其是这种事儿。现在的人啊,科学家艺术家去世了,大都视而不见,没几个人关心。成天介,八卦满天飞,还自以为是独醒人,满世皆浊我独清的德性。我看小秦就挺好个孩子,不错个老师。至于别的,说不清的事儿,也别费那心思。秦露在门外眼睛湿润了,默默地走回了班级。

原来教过小多的宋老师急得直哭,别看她平时总数落小多身上的缺点,而此刻她就像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焦急慌乱,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还联系了各个屯子的亲属都帮忙出去找小多。余老师、孙老师暂时没有任何发现。

雨已经下起来。噼里啪啦打在学校周围的庄稼上,更落在秦露的心上,拔凉拔凉的。她顺着大道往东走。路两边是成片的苞米地。她不停地喊着小多的名字,从左边的苞米地出来就扎进右边的苞米地,顾不上苞米叶子在脸上、脖子上、手上划出的一道道窄细的伤口,也顾不上雨水落在伤口上腌渍的疼。她敲开隐在苞米地里那家人的门。那是一个被人厌弃的老女人在这独居,听说是因为他儿子多年前和别人打劫了一家食杂店,分了五块钱,却蹲了十年笆篱子。屯里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儿子肯定会打洞。女人搬出了屯子,在自家地里盖了间房子生活。老女人打量一下浑身湿透的秦露,回屋去给秦露找了把伞。她认识小多,但今天没看见过这个孩子。秦露继续走。这把伞已经失掉了几根伞骨,还有两个伞骨是半截的。雨越下越密,沿着遮不全秦露身体的破伞,落在发抖的身体上。前面是一片稻田。寂静的田地里只有刷刷的雨声伴着求偶的蛐蛐哀怨的吟唱。秦露的声音已经嘶哑。小多究竟会去哪里?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她受了委屈还是像别人猜测的那样,像她的疯妈一样发了疯跑丢了?绕过这片水田,就是学校的正前方了。学校的正前方是一片三十几年的杨树林,小多领着秦露来采过蘑菇和野花。小多会藏在这片树林里吗?秦露踉踉跄跄走进树林,在树空之间摸索前行,呼唤小多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惊飞了许多在巢穴中安眠的小鸟。它们扑棱棱飞起的刹那,秦露内心充满愧疚,是她让弱小的鸟们飘在雨里了。

穿出这片杨树林的地方秦露没去过。那是一片坟地。在学校的西南方向,离学校有五六百米远。站在操场上,目光越过杨树苗,可以隐约看见。

来学校修桌椅的人曾说,这学校原来就是一片坟场。89年建学校,有些人就把坟迁到了那儿。那里原来没有树,栽杨树林那年也顺便栽了一些。没想到有一天还能派上用场,现在管得严,有些树隐蔽些。要不也早就被平了。这也保不准哪天就都平了。后来的子孙也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秦露不敢再往前走了。她站在杨树林里,听见风雨摇曳尚未凋零的树叶,就像孤寂者喃喃自语。她晃动手机手电筒,想要照彻不远处的坟地。电筒的光在夜雨的黑冷织成的大网中,太微不足道。她转身了。她安慰自己,小多去那里干嘛?小多也不敢去那里。自己最好去别的地方寻找,不要在这里瞎耽误功夫。下定决心后,她开始往回走,林地上坑坑洼洼,又落了些树叶子,一不小心就哧溜一下子,险些滑倒。她稳了稳心神,想赶快走出这片林地。就在这时,她仿佛听见了哭声。她的心剧烈地抽搐着,心跳就悬在喉咙里。她竖起耳朵细听,声音没了。试探着迈了一步,仿佛又有了。细弱的嘤嘤的,缠绕着耳际。她停下来再听,又没了。

她转过身,背靠在一棵大树上,仔细地找着身后,手机电筒的光形成一个散布的弧,除了雨幕与夜的黑,什么都没有。

她犹疑了。那声音会是自己的幻听吗?还是一种指引?小多……会不会就在那片坟地里?如果小多在那儿,自己的逃离很有可能置她于死地。她那么孱弱。饱受折磨的精神与肉体,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秋凉沁骨的雨夜?

她身体哆嗦着,嘴唇里发出上下牙齿相互碰撞的哒哒声。她很想控制住这声音的频率和调值,但不能。她抖动的小腿开始行动了。她要走进坟场。逃跑、死亡与抛弃并没有什么不同。小多妈死了,多富贵也死了,如果她再逃了……她不会像当年弃她于不顾的女人那样。生活就是要再勇敢一点,再坚持一下。

踏进坟地的第一步,她颤抖着嘶哑的声音羸弱地喊了一声小多,继而声音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当她的声音坚定地在周围飘荡,她不那么害怕了。

这里的坟有的有墓碑,有的没有。但有了墓碑不必高傲,没有的也不必卑微。这世界唯有死亡一视同仁。秦露想,人死后都会被渐渐忘记,无一例外。肉体与灵魂的消逝不在于墓碑材质的优劣,思念与忘记的时长也不会因为一块石头而改变。

秦露发现小多的时候,小多趴在一个坟包上,软成一小根被夜雨裹挟的面条。这坟包里埋着小多妈。

9

一方明媚的阳光打在小多的身上。她的小嘴蠕动了下,细长的小眼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张开闭上几下。阳光太强了,她抬起虚弱的小手挡了挡,适应后才看清楚整个房间。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感觉自己好累啊,浑身酸痛酸痛的。房间里很安静。还有几张床都空着。秦老师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小多把身子往外挪了挪,伸出手摸摸秦露枕在头下的手。小心地,柔柔的,生怕弄醒了秦露。她要哭了。秦露的手暖暖的像妈妈。妈,妈,妈妈……小多细如蛛丝的声线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她想说话了。她想和秦露说话。想跟她说,她想妈妈,想爷爷。想跟她说,别嫌弃我,我喜欢牵你的手,喜欢像你一样扔纸团,喜欢像你一样追着阳光取暖……好多话堆在小多的心里,再不说心就像点着引线的炸弹,砰的一声轰然爆开了。

秦露睁开的眼睛和小多蓄满泪水的眼睛交汇在了一起。

“你醒了?你醒了!”秦露兴奋极了。

“妈,妈,你的,手,像——妈妈,暖和……”小多说。

“你说什么?你说话了,你会说话了?!医生,医生——”秦露一声高于一声地叫喊着。

秦露对小多说,以后我来做你的妈妈。小多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鼻涕横流

睡在床上的小多,经常从身后抱着秦露。后来秦露就让小多睡在自己怀里,从身后拥着她。

第一场雪洋洋洒洒下了三天三夜。秦露和小多一人买了一个火焰红的羽绒服,还是亲子装。银装素裹的校园里,两个红色的身影在雪地上追逐嬉戏。秦露倚在大滑梯旁,让小多给她照相。她让小多穿过滑梯的小山洞滑下来,给小多公主照相。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开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儿。”

“你拍三,我拍三,两个小孩去爬山。”

“你拍四,我拍四,两个小孩在写字。”

“……”小多的声音在皑皑白雪上荡漾,铜铃般清脆悦耳。

初冬的灯火,色调昏黄迷离。

秦露推开卧室的门,西阔正在抄诗:

我们在某个傍晚,烧饭,煮豆浆/整理床铺。夜浓时,褪去生活/你摘下一朵满是生机的/春色的痕,放在我眼中/我只是爱你。疼而残酷。/我们的双唇,喝了阳光/伸展,柔软,若能还会飞翔

西阔说让我看看你的疤。秦露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两只手揪住吊带裙下摆向上一翻,脱了下来。秦露的内衣是一整套的雏菊紫的锦轮面料,灯下闪着诱惑的光。秦露的乳房因为怀孕而愈加饱满,无钢圈的胸托聚拢效果却很好。裸出的小山光洁细腻,没有任何缺陷。就在这两座小山的峡谷间,那杯口大小的疤隐在一朵紫色雏菊下了。

“你可以摸摸它。”秦露把西阔的手牵过来,并允许他的整个手掌贴在胸口。

“它已经好了。”秦露说,“看它开得多好。经历风霜,不卑不怯。”

“嗯。”这果敢让西阔又开心又紧张,他觉得那沉默的协议即将沸腾了。

西阔想挣开她的手,一点点向下游动,极慢的,不易查觉的。秦露感觉那是掠过皮肤绒毛的柔风,痒痒的,酥酥的。像要游到灵魂里。西阔看见,靠近子宫那儿刺青着一串红的花,火焰一样燃烧着。

秦露拿起西阔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说,哥,医生说我只有这一次做妈妈的机会,我要留下他和小多作伴。本来我想打掉他,我怕生下他后像那个女人抛弃我一样抛弃他。但,现在我不再害怕了。

西阔用寻问的目光望着她,想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

“对不起。”秦露说,“把名字改过来吧。每个人都不应该成为替代品。现在我有了小多,又有了那个人的孩子。我,小多和这个孩子,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放心。”

西阔的手停在那儿,不知所措。他低下了头,像个做了错事又固执的男孩儿。他很想继续努力,继续这个艰难的靠近的旅程,他是带着曾径的愧疚,后来的心疼,现在的爱存在的。此刻的他没有犹疑,没有留退路,甚至可以没有自我。但一切已经结束了。他很想骂她,你能不能长长脑子,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得多难。在西阔的眼里,她轻盈的动作,流转的眼神,时而幽怨时而欢快的气息,美好至极。但更多时候,秦露内心的敏感与坚持,让他无法抗拒。那里一直四门紧闭,没有对他开放过。他们都曾试图更深入对方,却始终没有抵达。

他收好那两份协议。祝她生日快乐。说他会离开这个城市,否则他不敢保证会不会杀了那个叫西阔的男人。秦露说等抛弃她的那个女人死了,她也会离开这个城市。

秦露说,因为母亲,我们都是走不出忧伤的孩子。但一定不是一辈子。我们都要好好的。

秦露往后撤了一步,穿好大红的吊带睡裙,走出了孙凯的卧室。

(原载《鄱阳湖文学研究》2021第5期  总第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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