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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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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1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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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里的故乡

当我聆听整个家族一次次迁徙的跫音,我真的无法找到故园的感觉。既然人生、 家园、历史都在旅途,我只能把对故乡的思念装进行囊,随时准备出发。

——题记

我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了。

一九九八年的那场特大洪水洗劫了我的村庄----西梓桥----这个从明朝万历9年开始,由我的先祖们苦心经营起来的江南小村。四百余年的风吹雨打、生息繁衍,四百余年的创造与构建,就在一夜之间被一场肆虐的洪魔无情洗劫,只留下村口一座已倾塌的小石桥和一排排枯死的老柳树。那些曾经闪耀着我的村庄昔日繁荣景象的翘着牛尾巴垛子、粉布着白檐、描绘着花鸟鱼虫的青砖瓦屋,现在只留下了一堵堵断墙残壁,蜇伏在一人多高随风摇摆的蒿草丛中,诉说着我的叔伯兄弟们曾经的创造。

回首搬迁至远处山坡上的村庄,灰不溜秋的墙体,钢筋水泥浇到的屋面,参差凸挤在光秃秃的荒坡上----看不到我梦中的青砖碧瓦,桑柳环抱; 听不到我怀想已久的鸡鸣狗吠,鸭闹牛哞。每多看一眼,只能在我心头平添几份失落和伤感。我的村庄销声匿迹了!我的故乡面目全非了!

她重建在荒坡上。她背离了我的祖先们依水而居的生存原则。尽管在重建的村庄里,生活着的依然是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婶嫂姊妹,但她已丧失了我原先村庄的精髓和魂魄,我真的无法接受她。而村庄的迁徙已成定局,我无法回避,就像我的族人无法回避一九九八年的那场特大洪水。只是我不知道,我这颗飘蓬的深深眷恋着故土的心将迁徙何方。

远在明朝万历9年(公元1582年),我的故乡还在离我们现在这个小村三十里开外的陈荷塘村。我想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江南小村,在那里,最少会有一方美丽的荷塘,夏日早晨,清风徐来,清香四溢; 傍晚皎洁的月光照映在荷塘里,月色与莲花交相辉映。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所在,我的祖先为什么舍得背离她,而迁徙到鄱阳湖里边一个浪头就能打湿一片地的十年九年淹的西梓桥呢?这个答案早在十年前,我的家族修族谱时我就找到了。

据族谱记载,陈氏子孙自宋朝仁宗嘉佑7年(公元1062年) 自德安县车桥乡析产迁徙到湖口流芳市陈荷塘村后,又经历了520年的生息繁衍,人丁不断兴旺,兄弟的兄弟,儿子的儿子都长大成人了,而田地却不会因丁口的增长而增长。为了生存,便析分出一支迁徙到这个叫西梓桥的地方,筑舍而居,一边垦荒耕种,一边渔猎补给。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总是一个人独自想像着那时候我的先祖们析家迁徙的场景:在通往流芳市通向西梓桥的那条大道上,人马嘶鸣,车辙横纵,尘土飞扬。叔伯兄弟,姑嫂妯娌们一边互道珍重,一边唱着一支离别的曲谣:山不会长高了,田不会增广了,可我兄弟的兄弟,儿子的儿子都长大成人了,让我们分家吧!让我们分家!

我的先祖们正是唱着这样一支伤感的曲谣,一边怀着对故土对亲人的深深眷恋,朝与他们朝夕相处、血脉相融的亲人和这方熟悉的山水、美丽的荷塘频频挥手,依依惜别;一边噙着泪水,怀着一股再创家业的憧憬和豪情,毅然踏上了迁徙之旅。

我无法想像我的开基先祖们在西梓桥开庄筑舍、垦荒扩田、建设新家园的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种种苦难和艰辛,但是我知道,一定是从那时候起,就流传下来了这首传唱着我的村庄的残缺而美丽的民谣:西梓桥,西梓桥(湖口县有东陈和西陈。东陈在流芳市的陈荷塘一带,有上下九陈;西陈在鄱阳湖边的梓桥一带,亦有上下九陈) ,麦米饭,渔汤淘……

这首充满了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色彩的民谣,已经传唱了四百余年,一直传唱到如今。我知道,在我的先祖们所经历的岁月长河里,蕴藏着一重接一重的苦难,除了洪水外,还有战争和瘟疫这些丛生的魔虐。听老一辈人讲,我的村庄到太平天国年间已发展到100余户,因为出了一位反长毛(太平军)的秀才,一夜之间被长毛烧光了所有的房舍,杀绝了50多户人家。然而,面对血腥和杀戮,我的先人们没有背离我的村庄,他们顽强地坚守了下来。直到民国27年,一场洪水过后,紧接着一场特大的瘟疫又无情地袭击了我的村庄。我的父亲告诉我,就在那一年的夏秋交替时节,我的村庄最多的一天死了40多个男丁,倒了11户灶台。劫难过后,我的村庄只剩下了17户人家,并成为西梓桥最后的坚守者。一重接一重的灾难摧毁了许多的生命和创造,撕断了许多血脉的链条。在这样残酷的生存环境里,我的先人和我的叔伯们之所以能成为西梓桥最后的坚守者,是因为灾难撕不断他们对故土的眷恋,撕不断他们心中“麦米饭,渔汤淘”的生存信念和生活理想。

而我飘摇在鄱阳湖滨的村庄,终于在一九九八年那场特大的洪水中,象一阵风一样消散了,连同我血脉里的精神倾塌了。我的眷恋再也寻找不到一个具像的归依。我这只飘摇的风筝的注脚,连同我的族人迁徙到那个山坡上重建的新村里。我知道她绝对没有拽住我身后连同我和我的故乡这根赤绳的力量,因为在重建新村的过程中没有浸泡我的汗水,除了缺少我的创造外,还缺少“麦米饭,渔汤淘”对她的滋养。她无法融进我的血脉。而我也离她越来越远了,就像我的村庄终究要随水而逝,最后变成一朵美丽的流云,高悬在我心底的天空!

我心底的这块美丽的云朵总是在我的心域飘忽不定。有时她近得触手可及,有时她又高远得飘沓无踪。我知道近的是我形而下的故乡,用“麦米饭,渔汤淘”滋养我长大的村庄,而现在她只存在于我的梦里。高远的是我形而上的故乡,她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一直在我心域的深处流淌。而我就是这条河流里的一滴水,在流淌的过程中,我不知道哪里是故乡的端点,哪里是故乡的终极。在一次阅读的过程中,我才发现,我这种对故乡浓得难以化开的情结,有如秋风里的一片落叶,永远也落不到根上。我才悟出,只要有土地就可以生长树木,土地对树木而言,哪里都可以成为它的故乡。但是有一点我们无法否认,那就是任何一个家族的迁徙都如树木的移栽,都要经历生存的考验,苦难的磨砺。一部迁徙史,就是一部苦难的创业史,一部传奇的发展史。

从一部早已泛黄的《说文解字》里,我聆听到了我远古时代先祖们迁徙的跫音,一个结构复杂的像型文字:陈(左边抱耳像无数面猎猎飘扬的旗帜,右边是一辆战车,战车之上,刀枪林立,战车之下,是广袤的土地) !总是像一支利箭穿透我的胸膛,总是让我在被穿透的过程中,看到这样一幅壮烈的场景:在黄天厚土之上,迎风猎猎的旗帜之下,一辆辆战车呼啸而来,透过战车卷起的滚滚黄尘,林立在车辕上的刀枪剑戟闪耀着翟翟寒光。

后来在读《史记*陈杞世家》时,我又看到这支队伍从草原出发,经妫水、至河南、 奔齐田(山东)、 下秦淮、历长江、入澎蠡,最后这支疲于奔命的队伍,在我有谱序可追塑的第59代祖先陈旺的带领下,于唐文宗太和6年(公元832年) ,徙居江西德安县太平乡常乐里(今车桥乡) ,成为江州义门陈氏开基祖。

我之所以花些笔墨叙出江州义门陈,是因为与当时震惊北宋朝野的一次大迁徙有关。据有关典籍记载,陈旺以孝义治家,世代相传,历时332年,形成一个拥有3900多人,300多处田庄,前后19代同居共饮的庞大家族,直到宋仁宗嘉佑七年,由皇帝派朝廷大小官员协助析迁,才分散于全国16个省125个地方。

一个家族的析迁牵动了整个朝野,影响和规模之大,除了江州义门陈外,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江州义门陈自建庄至析居,跨唐宋两朝,3900余口同居共饮,秩序井然,士农工商,各尽其才,农耕纺织,手工经商,分工明确。建立了全国第一家誉满士林的家族书院----东佳书院,男丁八岁进学,十二岁比考,优者继续留院深造,次者或农或工或商。人人崇忠义,个个讲孝悌,唐宋两朝帝王曾亲笔敕赐“真良家” 扁额和“三千余口文章笫,五百年来孝义家” 的门联。由于门庭显赫,书香相传,人才济济,至宋朝仁宗嘉佑年间,考中进士入朝为官者多达150余人,显官要爵者30余人,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内外,若振臂一呼,则应者如云,从而又成为仁宗皇帝的心头大患。为此,仁宗便暗示包文拯、范师道等大臣上书,将陈氏的“文章道德、忠孝典范怖于海内,教化神州”。于是,仁宗下旨,遣包文拯、范师道、江州知府、德化知县、湖口巡检共赴太平乡常乐里为陈氏分家析产,督促徙居。

史籍记载简单明了,而我的祖先们流传下来的关于江州义门陈的轶事却充满了传奇色彩,让我等后辈子孙对老祖宗们的作为充满了崇仰和向往。 一说江州义门陈选举族长民主透明,真正体现了任人为贤,凭能力、 给舞台的现代用人理念。在某一届选举中,一位13岁的学童陈先庆被陈氏家族推举为族长。千年前的江州义门陈早就打破了尊卑长幼,论资排辈的用人格局。二说江州义门陈氏具有强烈的大局意识和爱国热情。某一年江州大旱,颗粒无收,陈氏家族为了如数交纳国家的税赋,一门3900余口勒紧裤带,连续3个月靠同饮莱羹汤充饥。皇帝得知这一情况后,深为感动,亲笔敕书赐其“真良家”金字扁额……

如果说前文提及的有关江州义门陈的细节略带形而上的格式,那么宋仁宗嘉佑七年朝廷亲自为其分家析产中的一个细节,却让我时常感受到它的悲壮和一种残破的美!时常让我感怀我的先祖们在难逃家园破碎的厄运面前和为了生存,在不停地迁徙的途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强与不屈。我的先祖们经历了太多的战争磨难与自然灾难,而面对人口的迅速繁衍和粮食的入不敷出,为了血脉的延续和基本的生存需要,我的先祖们同样也无法拒挡,只有再一次整理行囊,作好了迁徙的准备。

仔细解读这个细节,你会发现它以最民间的方式,最深刻的物语诉说着生存的意义和生活的本质。它与钢铁有关,却柔情以水,让刀枪剑戟敛尽寒光;它过程悲壮,却直达人活着的本质,让政治和谋略在它面前显得丑陋而轻浮。它以最直接最愤怒的表现形式,撕裂了当时的统治者虚伪的面孔,对维护了这个家族332年之久的忠义孝悌发出了耐人寻味的嘲讽。有关这个义门陈氏代代口授心传下来故事,虽然在有关史籍我没有找到任何记载,但我相信它一定是真实的,它符合我的先祖们行事的风格和精神内核。

话说宋仁宗嘉佑七年,在包文拯等这些朝廷要员莅临江州、监督义门陈氏分家析产的那个前夜,主持分家析产的族长将全族男丁都召集到祠堂里,将那口全族人同吃一锅饭的巨大铁锅悬吊在祖祠的横梁上,祭告祖宗的仪式结束后,族长含泪挥刀斩断了吊绳,巨大的铁锅从高高的横梁上重重地摔落下来,摔成了无数的碎片。然后,族长按全族27大房,125小支分发给每个房支的主事,让他们每人怀揣一块曾经哺养过他们的锅铁,作为陈氏家族曾经血脉相融的见证和祀奉的图腾,供奉在他们迁徙落脚,重建家园,生息繁衍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们这一支从陈荷塘发脉,繁衍到现在拥有东西二陈.、上下各九村的支族所供奉的锅铁现在流落在哪里!?但我相信她一定还在民间,或者她已化作了一朵美丽的火烧云,徜徉在苍天之上,只要我一抬头,就能仰望到她。

(原载《鄱阳湖文学研究》2021第5期总第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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