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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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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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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翊君||我的姥姥

老太太并不是我妈妈的母亲,是我婆婆的母亲。

在我们谈恋爱那会儿,见过老人好几面,在她去世前两个月,我们还见过。她去世已经整整两年了。

记得第一次见到姥姥,她好瘦好瘦,跟姥爷长得好像。我曾当着姥爷的面说,你们好有夫妻相,也许人在一起生活久了,就会变得好像好像。

老太太不大能听懂我说的普通话。江西的农村,有很多中老年人不看电视,不听广播,十几年前的小学语文老师也说不了标准的普通话,更何况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不会说,也听不懂。那时,丈夫就在我旁边翻译,我跟她问好啊,她都能答应。每次去见她,她非常主动地给我拿凳子,丈夫孝敬她几包烟。我当时还很好奇,江西农村怎么这么多妇女抽烟,连七十多岁的姥姥也抽烟。丈夫说,姥姥是年老了才会抽烟,大家都觉得她这么大年纪,抽就抽吧。

没记错的话,老人有一点驼背,因为第一次见到丈夫的姥姥就想起我的奶奶,感觉非常亲切。我的奶奶年老的时候,驼背很明显。

丈夫对姥姥的记忆很深,说姥姥对他非常疼爱。小时候,七八岁了,在姥姥家玩到傍晚,姥姥会背着他送他回家,其实两个村子也就一里地的路。他高考的那年,姥姥还专门养鸡,留着给高考的外孙和孙子吃。

我的婆婆和丈夫不止一次跟我说,姥姥这一辈子很苦,很苦。姥姥活着的时候,我说话她听不懂,她说话,我也听不懂。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个苦。后来,她去世了,才想起,她那么大的年纪,还在为小儿子照顾上小学的孩子,给孩子做饭,给孩子洗衣服。她去世前曾两次摔倒,第一次摔倒后,丈夫劝他的舅舅们,不要让姥姥再干活了。可姥姥还是干,第二次摔倒是在小河边上洗衣服的时候。

我当时还非常愤然,我不能想象,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的老母亲,那么大年纪,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要让她干活呢?自己能做饭给自己吃已经是儿女最大的福分了,怎么还能让老人照顾孙子的生活呢?

可传统的农村社会,是一个生老病死非常自然的社会,只要活着,就要干。余华的《活着》说得对,活着就得干。

姥姥16岁结婚,结婚的人家在那个村子也是非常穷的,婆婆对她也并不好。可是父母把她嫁过去了,也只能如此。当年就生了大儿子,那一年是1955年,最后一个孩子生在1972年。

江西那个地方,在建国后,人口繁衍很快,但是地少,不论是水地还是旱地,都很少。贫穷是所有人的记忆,吃不饱饭也是姥姥那一辈人的深刻记忆。

我的婆婆和认识姥姥的长辈们都曾提起过,姥爷年轻的时候就不愿意干活。有一年冬天姥爷到景德镇自己的哥哥家去住了。姥姥自己在家,六个孩子,粮食越吃越少,到了过年,姥爷也不回去。姥姥实在没办法,就把留种的猪崽子给杀了,给孩子们过年。实在是吃到青黄不接了,就去借粮食。丈夫还说,我的婆婆结婚那年,姥姥家里条件非常不好,姥姥夏天没有夏天的衣服,拿出冬天的衣服穿,惹得村里人笑话。即便这样子,姥爷也不管,地里活也懒得做,家里活也不做。姥爷这种什么也不管的状态,村子人都知道,舅舅们也知道,如今他这么大年纪,舅舅们有时也会提起来。

孩子们都长大了,也恰逢改革开放,经济慢慢好起来。几乎所有的舅舅都出去打过工,赚钱了回家盖房子,娶媳妇。

姥姥也人到中年,不再为吃饭发愁。一个个孙子孙女降生,她的任务就是照看这些孙子孙女。所有儿子的孩子都经她照顾过。儿子儿媳出去打工,她就全全负责孙子孙女的衣食起居。老人自己还种点菜,养母鸡下鸡蛋。

我的婆婆曾说,姥姥在村子里名声很好,有晚辈家里闹矛盾,就到姥姥那里说道说道,姥姥总能给人家说道开了。虽然她没有读书,但为人通情达理。儿子多了,儿媳妇自然也多。可儿媳妇个个不同,难免和儿媳妇之间有摩擦和矛盾。但老人不到处说,从不在这个儿媳面前说那个的话。互相不说,家庭也就宁静不少。

婆媳不和,这大概是农村的特色,父母和儿子家住得近,有点什么事情,很难不知道。矛盾也很难没有。但很多农村人也不大控制情绪,当面争吵的婆媳、父子不少。媳妇,婆婆出来骂街的也不少。

姥姥却没有这样做过,能忍的都忍过去了,不能忍的也忍过去了。总之,儿媳对她怎么样,她都接受着。

直到姥姥去世的前两个月,我和丈夫一家人去看她。她比我刚见到的时候更瘦了,瘦得只剩下骨头和皮,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跟她说话,她的眼睛也会跟着动。我的婆婆给她冲奶粉喝,用勺子一点一点送到她嘴里,流出来了就给她擦掉,尿裤子了就给她换尿不湿,换裤子,她不想喝了,就动一动头。记得当时,我握着她的一只手,想到我的奶奶。姥姥的手和我奶奶的手一样,手指很细,指甲有点长,指甲盖很厚,里面还有着尘垢,手背的皮肤松弛,血管凸起,没有一点肉。

人年纪大了,手大都如此。

那时候,她还能咳嗽,看望她的那一会儿,她咳嗽了好几次,有痰堵在嗓子眼那。我们站着或者坐着,听她嗓子撕扯的声音。明白她很难受,却无能为力。

婆婆给她按摩腿,按摩脚,跟她说话。要离开她那个屋的时候,她的眼角流了泪。

人老了,即便耳朵不灵了,身体也动不了了,哪怕看也看不见了。孩子对她的点点照顾,她还是能感觉到。

我很奇怪,孩子们这么多,为什么不让老母去医院治病?姥爷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腿脚还是很灵便,除了驼背,身体也没有大的不好。为什么不能坐在床边陪着姥姥说说话,安抚她呢?

姥姥刚去世的那些日子,丈夫回老家,参加姥姥的葬礼,做吊,守夜,找风水好的山,挖墓穴。作为第三代人,永远没有办法越过上一辈去决定祖辈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她走后,多悼念悼念她,在她的灵位前烧烧纸,点点香,给她点上几支烟。

夏天回丈夫老家住了些日子,恰逢当地七月半,要把去世两年的老人留在家里的纸房子送走,送到路口烧掉,牌位放到祠堂去,从此以后,家里就剩下照片。

我们在舅舅家帮着叠元宝,做米饺,中午大家都吃完饭了。请的道士在家中纸房子面前念唱一阵,一家人将房子送走,大人小孩,凡是在家的儿女都去送了。烧了纸房子,姥姥的媳妇们和女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儿子们倒是站着看纸钱呼啦啦地烧。如果房子里有灵魂,姥姥大概也看到了,也许还挺满足。至少她的儿媳还为她哭泣,为她呼天喊地。

姥爷也跟着去烧姥姥的纸房子了。

那天,我并没有在姥爷的脸上看到什么悲伤。

其实,我常常想跟这个不会说普通话的姥爷说说话,想问问他,伤心吗?觉得对她好吗?

但看他一大把年纪,叼着烟,给我拿凳子,倒水,我就想,算了,算了。人老了,心即便不老,也累了。

记得我们年初结婚之前,姥爷和丈夫的舅舅们一起在婆婆家里吃饭。姥爷把丈夫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

丈夫说,不是,他说,让我对你好,“男的一定要对女的好,你也要对媳妇好,(你)姥姥死后这一年,我感觉好孤单,以前我对她不好”。

那时候,姥姥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我想,也许家里没人的时候,姥爷也会在姥姥的照片前跟她默默地说,“我该对你好”。

她嫁给你,你就要对她好。女人的要求不高。

提到家中的老人,我就会想到我守寡多年的奶奶,临死瘦成皮包骨头的亲姥姥,还有这个一生得不到丈夫依靠的外婆。

我很少在亡人墓前或者灵位前哭泣。我不想哭泣,她们已经伤心地过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如果她们能看到,也不想我哭泣。

她们的一生,再苦再难,也没有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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