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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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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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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龙:大 鱼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木仔总喜欢在池塘的四周游荡,眯缝的双眼不看别处,只紧紧盯着水面,生怕错过了心中期待已久的时机。有时,三叔婆尖细的喊叫会从村前的树影处飞出来,像个蜻蜓一般落在水面上撩起一片小小的水花,丝毫不会引起木仔的注意。直到回到村头,三叔婆鬼影似地从树底下飘出来,冷不防一把揪住木仔的耳朵,说:鬼崽俚,整天围着水塘转,是想把你老子给从黄土中气活过来还是塘坝上有么事好吃的东西,也不怕落水鬼寻上身?木仔双手抓住三叔婆枯瘦的手指,三叔婆的指甲尖刺得很痛,他得掰开。但三叔婆抓得太紧,反而越掰越痛,木仔只得放弃,并向三叔婆保证不再到塘坝上去。三叔婆也知道木仔的保证就像一阵风,过一会儿就没了踪影,但三叔婆还是放开了那只发热的耳朵,因为自己的手也拧酸了。没容她再说什么,木仔一晃眼就跑得没有影子。

夏天在木仔慢长的等待中来临,木仔的兴奋点也一天天涨大。木仔知道,夏天热,垅头田坂里的庄稼都要喝大量的水,那么池塘中的水就一天天地减少,直至全部干掉。木仔围着塘坝转得更勤也更执着,有几次他甚至看到了水中大鱼游动的身影,木仔咳嗽一声,水中立马掀起大片水花,木仔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

三叔婆总会坐在村口的那棵枫树底下摇着扇子乘凉。三叔婆不喜欢屋中的电扇,她用麦桔杆编着一把扇子自用,虽然有点粗糙,还是实用的。村人都说三叔婆是舍不得花电费,因为三叔婆没有经济来源,完全靠女儿给点零钱。三叔婆原本是有儿子的,其实一直到现在三叔婆还是有儿子的,但他却与儿子断绝了关系。关于三叔婆与儿子的故事,先前成了村人们茶余饭后的传奇,现在渐渐也懒得提起了,只有在过年时才会有人问:孝义今年又没回家过年么?大家都摇摇头,朝三叔婆的屋前望望,冷冷清清,感叹一下三叔婆的孤单。

木仔老远就看到三叔婆坐在树荫下枯瘦的身影,扇子啪啦啪啦响着,三叔婆敞开着胸脯,,两只干瘪的奶子吊在胸前,像两只晒干的茄子。木仔害怕揪耳朵,飞快地跑过去,身后传来三叔婆的骂声:死崽俚,当昼大天的,晒得身上流油,也不穿件褂子戴顶草帽。

夏天一来临,木仔身上就像着了火,从不穿上衣,下身只穿一条灰色短裤,很少穿鞋,赤脚走在村路上,村人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天气越来越热,池塘里的水也一天天缩短下去,木仔心花怒放。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不到半个月,就可以看到心目中的大鱼了。

另一个好消息传来,鉴于池塘水少,村里决定把鱼捞一部分出来,一来免得鱼多拥挤,二来防贼偷鱼。

池塘里的鱼没有承包,是按户放鱼苗的,取鱼仍按每户分。村里捕鱼的方式很原始,是用一种叫做罩网打鱼。很简单,单人操作,有在岸上的,也有用门板扎一个木筏子划到池塘中打鱼的,两相结合,互相配合,效率很高。在家的村人们几乎全部出来看热闹,在小孩子们的尖叫声中一条条鱼被抛上岸来。仅半天时间,就打到了几百斤鱼。不过,木仔还是有些失望,因为没有看到他所期望的那条大鱼出现。木仔也分到了几条鱼,他不知道如何处置,天太热,一时又吃不了这么多,家里又没有冰箱。不管怎样,先把鱼剖掉再说。木仔正在打鱼鳞,三叔婆进来了,三叔婆一把夺下木仔手中的刀,说:先不要剖,要不卖时没有人要。木仔问:卖鱼?三叔婆说:不卖你让它臭掉?顺便帮我也带到几条乡街上去卖。

要不是三叔婆预先定好了价钱,木仔还真不知道怎样卖鱼。木仔死守住那个价钱,只要有一个人按那个价钱买了,后面的人也不再讲价。因为卖的是池塘里野生的鱼,不到一会儿就抢光了。现在这种鱼在市场上很少见了,大多卖的都是饲料养的,有的甚至还放入大量的化肥激素,吃起来不但味道不好,反而影响身体。三叔婆的鱼是在家称好了的,木仔卖的数量自然要少一些,三叔婆问:你没少给我吧。木仔对天发咒说鱼是分开称的钱是也分开的,决不会错一分。三叔婆想了想说:对了,我称的时候是湿的,这么热的天,肯定会亏下数量。三叔婆要留木仔吃晚饭,木仔不肯,三叔婆一把揪住木仔的耳朵说:吃不吃?木仔赶紧答应下来。

屋只建了一层,是三叔婆的女儿帮她建的。里面太热,木仔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屋外,三叔婆把她的那把麦拮杆扇子给了他。门外蚊子太多,嗡嗡声在木仔耳边像打雷,木仔不去管它,一旦有蚊子飞到手臂上,扇子便被他弄得啪啪乱响。村里的房前屋后都长着蒿草,也没有人顾及去锄掉,大多是空房,在家的也是老小,草就让它自由生长吧。只是有时还会有蛇出没,曾经咬了一个老人的脚,幸好不是毒蛇,否则就要出问题。三叔婆还在厨房下煮鱼,香味儿飘出来,木仔猛地咽了一下口水。三叔婆没有开电扇,说怕把刚煮的鱼扇凉了不好吃,其实木仔也晓得她是舍不得电费,电灯也是昏暗的,三叔婆说太亮了一是太热,二是还会把蚊子引过来。反正,三叔婆节约电总有她的道理。木仔也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在三叔婆家吃饭,反正有时三叔婆会在毫无征兆下拉他吃饭,而且木仔还不能拒绝。有一回吃到半中三叔婆的女儿突然来看她,看见木仔跟自己母亲一起吃饭,脸色不好看,还当着木仔的面把三叔婆数说了几句。有的话木仔听不懂意思,但他不受三叔婆女儿的欢迎木仔还是看得出来,所以把饭一吃完,木仔抹了一把嘴就出了屋。

桌上除了鱼还只有鱼,有煮的鱼头,也有烧的鱼块,木仔吃惯了三叔婆做的菜,饭也吃得很香。三叔婆自己吃得很少,她一个劲儿给木仔夹菜。三叔婆问木仔还记不记得她儿子孝义,木仔正吃着一块鱼头,骨头卡在了牙齿间,嘴里含浑不清地说:啷个不记得啊,小时我还跟他一起在田沟里捉鱼哩,我被他推了一把,泥巴都灌到口里去了。三叔婆问:有几多年了?木仔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倒里三叔婆记得很清楚,说:三十年了,真快啊。

三叔婆与儿子孝义的恩怨有近十年了,儿子大学毕业分在了省城,那可是为三叔婆争足了面子。守寡把孝义拉扯大送上大学,三叔婆是吃了不少苦的。后来儿子结婚生子,三叔婆去省城看望孙子,一进门,看到儿媳妇抱着孩子玩,三叔婆第一次看到这个粉嫩嫩的宝贝,自是喜欢得不得了,立马上去亲了孩子一口。哪想儿媳妇却一把推开,大声吼叫:脏,脏,脏!三叔婆尴尬之中又感到委屈,等儿子下班回来想把自己的委屈倒给他,希望能得到安慰和支持,可儿子站在媳妇一边,反倒数落母亲不要吓着孩子。吃饭的时候,三叔婆一个人单桌,他们三人一桌,而且三叔婆吃过的碗筷是一次性的,吃过后丢掉。真正让三叔婆伤心的是第二天她到公园里一个人散散心,回来时媳妇竟然不开门,说是给她安排了一个旅店,让孝义带他到旅店里去。事已至此,三叔婆对儿子和媳妇完全绝望了,一怒之下,自己买了车票回老家,声言从此断绝母子关系,也不要他们踏进乡下她家的大门。

有一年过年时孝义一个人回来过了,硬是被三叔婆给赶出了家门,从此恩断义绝,母子真正成了陌路。

三叔婆太犟了。转眼十年,也不晓得三叔婆心里是否回心转意?

木仔吃得大汗淋淋,三叔婆不时给他掸扇子,喊他吃慢点。

这顿饭木仔吃得很惬意,许是撑得太饱了,吃完后他也懒得动身,仰靠在三叔婆平常靠的摇椅上,望着昏暗灯光下飞来飞去的小虫,想起了前年春天的那条小鱼,在心里偷偷地笑了。

三叔婆揪了一下木仔的耳朵说:啷个这么高兴,做梦娶到了媳妇啦?说着,便收捨好碗筷到厨房下清洗去了。

从厨房里出来,三叔婆发现木仔竟然睡着了,粗重的鼾声如雷般响起,一只小虫不小心掉在了木仔的脸上,挣扎了几下被流出来的口水给沾住了,三叔婆正要上前给拿下来,却听啪嗒一声,小虫子一下子被木仔给卷进口中,啪嗒啪嗒地嚼进了嘴里,在梦中有滋有味地享受着大餐。三叔婆忍不住在他的耳朵上揪了一下,骂道:死崽俚,睏得像猪一样,人家把你扛走了都不晓得。

木仔在池塘坝上转得更欢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木仔不怕热。水面也一天天在缩小,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在太阳光下鳞光闪闪,木仔真想下水捉几只上来,但又不敢。村里有规定,任何人不得钓鱼或捉鱼,否则光头村长就要找上你的门,那就是麻烦来了。例外的时候也有,去年一辆小车载着三个人下来,村长早早迎候在村口,还帮着那三个人拿钓鱼的杆子,硬是让他们钓了一上午,每人都收获了大半桶鲫鱼。车子绝尘而去,可村长还站在村口向尘土飞扬的地方招手。在他们钓鱼的时候,木仔特意向村长提醒村里的规矩,可光头村长对他吼道:你个神经病懂个屁,给我死远点。木仔还真没看到过光头村长对他这么凶,吓得躲进屋里不敢出门。

当昼的太阳白得异常,空气更是闷热无比。三叔婆在树底喊木仔过来到树荫下凉快凉快,木仔充耳不闻,三叔婆便骂道:死崽俚,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老娘话了,让毒日头把你晒成鱼干一样,好让老娘当下酒菜。村里正好有人经过,听过此话,便对三叔婆说:酒又开禁啦。三叔婆回答道:哪个说的?那人说:你刚说过嘛,要拿木仔下酒哩。三叔婆咝咝笑了几声,便使劲地摇着扇子不再言语。

三叔婆的酒量在村里闻名的,年轻时曾一顿喝倒过几个后生,就是中年以后也不输给村里任何人。特别是三十多岁丈夫意外死亡后,她几乎餐餐不离酒,每年都要请本乡的酿酒师傅酿造几锅酒。戒酒还是十年前和儿子断绝关系之后,竟然一下子滴酒不沾,而且把家中剩下的酒全部倒进了村口的池塘中,第二天早上池塘里的水面上竟翻滚着许多鱼儿,把它们也给灌醉了,一时成为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下半夜突然起了风,雷雨接踵而至,害得三叔婆一夜没睡好觉。因为房屋只建了一层,大雨从楼面上的楼梯口倾泄而下,屋中全部进水,三叔婆一勺一勺地向外泼水,累得不能动了,干脆坐在竹床上喘气。闪电从窗户穿越进来,屋顶上的雷声把脚下的地都给震得发抖。

风声雨声雷声在村里狂暴了半夜,而木仔依然在他的睡梦中鼾声如雷,直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才发现床底下都是水,鞋子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打开大门,屋前的排水沟里竟然搁浅了一条小鲫鱼,显然是下雨时鱼儿逆水而上游过来的。木仔赶紧抓起来,还活崩乱跳的,找一个玻璃瓶子灌满水装下,尽管空间有点儿小,鱼儿还是一下子活跃起来,木仔也跟着高兴。

一出门,木仔高兴的劲儿一扫而光。

村前那口池塘一夜之间涨满了水,水面上还飘浮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水更是浑浊不堪。木仔的心一下子凉了。也就是说,这些天来木仔所期盼的东西一夜之间被这场暴雨给冲走了,木仔恨透了这场暴雨。村人们兴高采烈地聚集村头,虽然许多房子都进了水,但他们一点都不埋怨,他们用无以言说的表情看着满池塘的水面,说着老天爷真好的话语,没有人注意到木仔的满脸怒气。

木仔心中的怒气无处发泄,而三叔婆的叨唠更是让他心烦,木仔有时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把三叔婆给砍了,看看她还敢不敢管他。木仔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母亲也远嫁外地,把他像件破衣服一样丢给了这个小村,一次高烧把脑子烧坏了,从此小村的每个角落就多了个四处游荡的光着身子的少年。如今三十多岁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全村唯一接纳他的也就只有三叔婆。先前的三叔婆也嫌弃他脏,看着他都远远地吐唾沫。与儿子断交后,才突然就喜欢上了木仔,有好吃的东西都会叫上他,有时还会给他洗个衣服床单,为此村里有许多女人说闲话,木仔当然听不懂,而三叔婆倒是很坦然,丝毫不会改变对木仔的态度。

树底下,三叔婆喊木仔:死崽俚,过来说个话。木仔抽身想跑,三叔婆喝住了:再跑,我叫光头村长打断你的腿。木仔只好站住,极不情愿地返回到三叔婆跟前。木仔怕光头村长,这是全村公认的,但木仔有时又会跟着光头村长后面,往往会得到木仔想要得到的东西。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前年春天,光头村长承包的鱼塘放鱼苗,木仔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面,来到池塘坝上。鱼苗是被装在一个大塑料桶中,里面盛满了水,也装满了欢快游动的小鱼。放鱼苗的师傅对光头村长说他的鱼苗如何好,保证一年就可以长到四五斤,三年可长到二十多斤。乖乖,二十多斤重的鱼,那可真是大鱼啊。木仔当时听得张开了嘴巴,口水掉进了桶中都不知道,放鱼苗师傅喝道:死远点,不要脏了我的鱼苗。木仔没有死远,他双眼紧盯着桶中游动的小鱼,真想伸手去抓一把。放鱼苗的师傅大概是嫌木仔在跟前碍眼,想打法他走,便拿出一个小塑料袋子,装上半袋水,用勺搯了一只鱼苗给木仔说:你快拿到门口池塘里去放吧,三年后保证会长到和你一样高的大鱼。木仔如获至宝,快步跑到村口的池塘边,把袋中的小鱼儿倒进水中,看着鱼儿欢快地游进深水处,木仔感觉他的生活中一下子有了光采。

三叔婆说:帮我把屋里的桌子抬出来晒一下,昨晚进了水,不晒会霉烂的。

屋里还有水迹,桌子椅子脚下都是潮湿湿的,木仔没有要三叔婆一起抬,而是自己一人把桌子扛出屋外的太阳底下。放下来时有点狠,三叔婆心疼地说:轻点轻点,这桌子经不得摔打的。接着又帮着三叔婆把被子抱出来晒到树枝上,一个东西滚落下来,是一张过了塑的照片,上面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子,木仔检起来说:这是哪个的崽?三叔婆一把抢过来,擦了擦,赶紧放进屋里的抽屉里,又锁上。

这几天木仔一直不开心,池塘里的水还是满满的,不见有半点减少的迹象。刚刚下过雨,田地里也不需要用水,怎样才能使池塘里的水减少呢?木仔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的办法,当然,这个办法不能让别人知道,连三叔婆都不能告诉。因为自己想到了解决减少池塘水的办法,为此他兴奋了几个晚上都不能好好睡着。

要想实施,还得要选择时机。白天人来人往,一定不能下手,那么只有等到晚上。可晚上要实施这个办法,又不方便,黑灯瞎火的难度大。木仔经过慎重考虑,还是把时间选择在清早,这样既可避开村人又有光亮好操作。木仔记得很清楚,池塘里的塘管是在坝西头的水岸下,平常不放水都是用塞子塞上,放水时才拔开。由于水太满,塘管的塞子离水面有点深,但木仔不怕,木仔可以在水中憋气个几分钟都没问题。还是水太满的缘故,木仔在水中憋气了几次都没有拔成功,水下压力大。但木仔很执着,终于在第六次憋气中才把塞子拔出来,一股气流从上往下抽吸,木仔的一只腿被吸进塘管,幸好木仔力气大,水性好,才不至于被困水中。

人不知鬼不觉地干完事,木仔回家睡觉,分外香甜。

池塘里的水被彻底放干了,鱼儿全聚集在一起,像个大马蜂窝一样密密麻麻。木仔一眼就发现了自己心目中的那条大鱼,天啊,真的有自己一样长,眼睛大大的,嘴巴张开,竟然满口白牙。尾巴比三叔婆那麦桔杆扇子还要大得多,一摇动,一下子甩了木仔满脸泥巴,火辣辣地痛——

啊呀一声,木仔醒转过来,看见三叔婆的扇子正拍在自己的脸上。木仔跳下床,又被三叔婆打了一巴掌。三叔婆边打边说:是落水鬼寻上了身,想要绝村里人的命。木仔还是不懂,三叔婆说:池塘里的塘管塞子是不是你拔的?木仔嘴硬,但三叔婆已经从木仔的神态中看了出来,三叔婆再打了木仔一巴掌,木仔就招了。木仔说他想放干池塘里水是为了要捉那条大鱼,没有想到村子里的田地还要水灌溉。三叔婆好奇地问他什么大鱼,木仔讲了三年前那条小鱼的故事,三叔婆又是一个扇柄打过去说:木脑壳,放鱼师傅逗你玩,你就当真了?木仔争辨道:三叔婆在骗我哩,大鱼是真的,我还看到它在水面游玩呢。三叔婆不再跟他讲大鱼的事,三叔婆把木仔又按上了床,对他说:等下光头村长要来,你就说是生病了,昨天到现在没有起过床。木仔说我没有生病,三叔婆一巴掌打在木仔的屁股上说:你的脑袋还没有别人的屁股聪明,你晓不晓得,偷偷拔塘管的塞子放水,那是破坏农业生产,要是先前可是要批斗的。批斗不知道吧,就是,就是——

光头村长一脚踏进门来,厉声喊叫:木仔你个卵东西,快快给老子出来。木仔浑身一哆嗦,赶紧爬起,三叔婆一把给压住了,说:再要动了老娘打死你。转身,三叔婆来到厅堂中,对光头村长说:木仔感冒两天都没出门呢,你找他做么事哩。光头村长把头伸向木仔的住房,见木仔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说:清早有人看到他,怀疑塘管里的木塞子是他拔的。三叔婆说:那人肯定是看花了眼,昨天晚上木仔就躺在床上至今还没有吃呢,我正要给他做点吃的东西,要不你去问问他?再说了,他一个脑子不懂事的人,下那么深的水去拔塘管塞子做什么?光头村长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摇摇头自语道:水那么深,木仔也不敢下去的,有可能是先前放水的人没有塞紧。

一场惊险就这样被三叔婆给破解了,木仔第二天被三叔婆惩罚劈了半天柴。

池塘里的水干得很慢,木仔再也不敢去拔塘管塞子放水,只盼天上的日头再热再狠点,早点把塘水晒干。木仔还是喜欢在塘坝上游荡,常常盯着水面看鱼打水花儿,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他心目中的大鱼张着大嘴吃塘岸边的水草。大鱼的嘴巴像一只黑色的环形铁锯,一张一合之间水草就锯成了光秃秃的杆子。每当这个时候木仔总是小心翼翼地靠近水边,想近前看得更真切。可大鱼太警觉,搅动一个大水花,没了踪影。

木仔有时也会给人家帮工做事,那一般都是身边的钱用完的时候。木仔有块责任田,自己没种,给了别人,每年给木仔一百斤稻子。用的钱基本上来自低保补助,不多,但每个季度都会打到他的账户上,这样很爽,村人都笑木仔是个拿国家工资的人,木仔总是问人家:你们怎么没有呢?

季节在池塘水面的涨涨跌跌中转换,庄稼收割了,田地大多进入了休闲期。这个时候,木仔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池塘要清淤泥改造,里面的水要全部抽干,鱼是当然要全部抓出来。对于这样一个天大的喜讯,木仔有点不相信,他去问三叔婆,三叔婆拧着他的耳朵问:你真的相信那是你的大鱼?木仔说:那就是我的大鱼,哪个都莫想夺走。三叔婆笑了一下,说:到时你又要帮我把鱼带到乡街上去卖,塘干了,分的鱼肯定更多呢。得到了三叔婆的证实,木仔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天天去村头看钩机来了没有,他在邻村看过清塘泥,那是要一个大大的钩机才可以操作的,钩机的手臂膊很长,一铲挖下去,就是一车泥。

村里开始动作了,塘坝上摆放了两架抽水泵,日夜不停地抽水,木仔跟在光头村长身后像个摇尾巴的小狗,恨不得去舔他的脚后跟。有时跟得太近碍事,光头村长会踢木仔一脚,骂道:给我死远点。木仔便站住,远远地看着抽水机管里喷出的水花,迸出来的水已经浑了,木仔忽然看到一条小鱼从那浑水中跳跃出来,木仔大声对光头村长喊:鱼,鱼。果然是一条小鲫鱼,在旁边的草坐中挣扎着,光头村长随手检起,一甩手,一下子抛过来,正好落在木仔的脸上。木仔被这飞来之物吓了一跳,看到光头村头哈哈大笑的样子,木仔讨好地把鱼儿还给光头村长,光头村长说:木仔你个死卵,送给你煮个鱼汤喝。

池塘里的水越来越少,密密麻麻的鱼儿聚集在一起,不时跃出水面,光头村长开始组织村人们捞鱼。这当然是木仔最兴奋的时候,大筐大筐的鱼儿被村人们抬上岸来,一个个活崩乱跳的煞是让人喜爱,连三叔婆也跟着看热闹,这筐鱼跟前看看那筐鱼前瞧瞧。现在三叔婆手上没有扇子,两手空空总觉得少点什么,跟着热闹时双手乱抓,弄得满手黑泥。如是冬天,三叔婆手上总有一个铜炉子,里面有炭火。女儿给她买了个充电宝,三叔婆说用不惯。铜炉子是三叔婆出嫁时娘家来的嫁妆,表面被磨得可以照镜子,有人出了很好的价钱想买,三叔婆舍不得,从冬到春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木仔一直在寻找,对那些扛上来的鱼儿没有兴趣。

水泵已经停止了抽水,池塘里除了鱼就是秾稠的泥水,木仔还是没有发现目标。鱼儿啪啪乱跳,捉鱼的人满头满脸的泥水,尽管也有一些较大的鱼出现,但还不是心目中的那条大鱼。忽然,木仔的眼睛一亮,在众多鱼群之中,有一个硕大的身影一现,木仔几乎是以飞跑的速度跃进泥水中,准确无误地抱住那条大鱼。奇怪的是大鱼竟然没有力气挣扎,好像是专等木仔的到来。鱼真的有木仔身体那么长,木仔把大鱼拖出水面后,一下子瘫坐在泥地上。木仔认真地打量着这个给他三年希望的大鱼,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老朋友似的给木仔打招呼。

光头村长在岸上大喊声:木仔你个死卵,快把大鱼给我背上来。

村人们都在惊呼,池塘里许多年没有出过这么大的鱼了,这应该是池塘里的鱼王了。

木仔没有理会,坐在大鱼旁继续喘气。太累了,还是太激动了,木仔不知道,他只感觉到自己现在要歇一歇,静一静。

光头村长走下塘岸,喊:木仔你个死脑壳的,快把大鱼给我背上去。

谁也没想到,木仔开口说:村长,这大鱼是我的。

你的?光头村长已经走到了木仔跟前,一脚把木仔踢翻,说:给我死远点。木仔翻身爬起来,直扑到大鱼上面,坚持说:村长,大鱼是我的,三年前,是我放的鱼苗。光头村长哈哈大笑起来,村民也纷纷围过来。光头村长吩咐过来的村人:把大鱼给我抬上去,不跟这个神经病计较啰。

木仔死死抱住大鱼不放手,光头村长火气噌地一下往上升,狠劲一脚踩在木仔的手上,又是接连几拳打在木仔的脑袋上,木仔的手松开了,脑袋也耷拉在一边,村人们欢快地把大鱼扛走了。只有三叔婆惊惶惶地靠近木仔,而后哭喊起来。

木仔醒转后发现自己躺在三叔婆的床上,手背还很疼痛,脑袋还是昏昏的。但他还是想起了那条大鱼,急喊:我的大鱼呢。厅堂中的三叔婆走过来,搀扶着木仔下了床,说:大鱼我给你要回来了,你看,那不是么。

果然,厅堂中正摆着一条大鱼,木仔仔细看了过后说:这不是我的大鱼,没有我的大。三叔婆说:你脑袋磕昏了吧,就是这条,刚出水肯定要显得大了,现在水份干了,自然就显小点啰。木仔说:真的?三叔婆回答:真的。而后背转身抹了一下眼睛。

木仔欢快地喊叫:我有大鱼了,我有大鱼了!三叔婆,你把这条大鱼帮我分给村里的人吧,让他们都来尝尝俺的大鱼的味道。

三叔婆诧异地盯着木仔,说:咦,死崽俚,木脑壳啷个开窍了?

木仔嘿嘿笑着,笑得三叔婆心里酸酸的。

木仔不知道,池塘里的那条大鱼在光头村长的主持下已分给了村人们,此刻他们正坐在餐桌旁品尝着大鱼那鲜美的味道。

(原载2022第2期总第42期《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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