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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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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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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颖辉:冷月清秋

上篇

甜根子草花在秀姑峦溪畔染成一片秋霜的白,山头望去也是一片、一片的雪皑,油桐花又开了,这里的油桐似乎比山那边开得还盛。

秋月坐在河堤上,看着流水哀哀地逝去。来到这个荒山村落已经整整两个月了,自第一天父亲从车站将秋月接回家后,到现在秋月才见过他三次,他说他在街上卖豆腐,街上有多远呢?卖豆腐的生意很忙吗?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再见到父亲呢?秋月心里头塞满了问号,还有恐惧,她实在不想再到番仔的园子偷采猪菜了,昨天那番仔还循着她的脚印追到家里来质问春霞姨,虽然春霞姨矢口否认,秋月躲在厨房窥见那番仔忿忿离去的背影,如果她明天再去,准会被那番仔拿竹枝扫打一顿的,但是不去偷采猪菜仍会被春霞姨用粗棍毒打,怎样都是痛,只不过春霞姨那对如针细小却似刀锋锐利的眼睛,瞪得人背脊发寒,更叫人害怕起来。

初秋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说不出是凄清沁湿还是什么复杂的气味,闻起来鼻头酸酸的。风冷冷地从身后拂来,尾椎那片沉重的僵硬淤伤又开始隐隐作痛。秋月以两手撑住地面,困难地站起来,却痛得忍不住哼了一声,眼泪随即迸了出来。前日夜里春霞姨叫秋月挑扁担去井边提水,两只水桶盛满水的重量压在秋月单薄的肩膀上,让她有点承受不住,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提油灯。突然一个步子没跨稳,扁担失去平衡往左边倾,秋月本能地伸出右手欲抓稳扁担却一失手把油灯放松,霎时摔成碎片。回去春霞姨看见一个完好的油灯只剩晃荡荡的提环,气得破口大骂,一边顺手抓来粗棍条便撩起秋月的裙子狂扫一阵。窄仄的屋子里顿时塞满暴狂的叫骂声与哀嚎混掺着粗棍击落的声音,整整两天,秋月痛到没法坐椅子。

一只小云雀拉开金属般清脆的歌声,像纸片没有重量似地直往上升。一直到变成视线里小小的黑点没入云端,望不见了,须臾,竟化作疾矢的速度飞蛾扑火般扑向大地,坠入青草如林的平原里。白鶺鴒在石头间跳上跳下,忽而半空凌转,忽而曲线回环、忽而前进疾飞,从它摆动翅膀的幅度可以感受到它掠着食物的愉悦。天空万里无云,干净得没有半点思想。大冠鹫乘着气流在蓝得近乎白色的天际里盘旋、翱翔,偶尔发出辽阔的鸣叫,大冠鹫无须费力鼓翅,只需轻松地张开伞一般的双翅,便能驾驭气流的自由,恁行于无边无际,无人能抵达的高空。秋月心想要是肩后那两条长长的发辫能飞散成大冠鹫的翅膀就好了,那就谁也没能抓得住她了。只要双翅一张,便能如烟般滑过高耸的山岭,回到祖母家,再不,天空里视野广阔,大冠鹫凭着惊人的视力,也能在栉比鳞次的城市中找到母亲的踪影。

倏忽,有一群斑文鸟喳喳呼呼地飞入甜根子草丛里,觅食的觅食,拌嘴的拌嘴,搅乱了甜根子草原本须白柔顺的线条。这群不速之客洗劫一番后又喳喳呼呼地离开了。再仰头看,大冠鹫已无声地滑过山的那一头,天空仍是干净地几近惨白,无一丝烟尘。

秋月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屁股的瘀伤,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只知道肚子已经饿到肠胃都搅在一起了。她提起身边的空篮子,决定返家。再有多大的责难,都得先等肚子填饱了再说吧。

秋月蹑手蹑脚地摸进漆黑的厨房,看见桌上还有剩菜,便拿了碗筷打算先填塞些食物到她那已经凹陷的胃。一口饭才刚要扒入嘴里,却伸来一只惨白得青筋毕露的手,抢去秋月手中的碗。回头,只看见春霞姨披散着黄褐色的乱发,目光似剑般要刺穿秋月的双眼似的瞪着她,冷冷地说:

“你死到哪儿去了?没转来煮饭,没拣柴也没摘猪菜!你越来越好胆!”

秋月低着头,心跳极不规律,她已经绷紧了全身肌肉,准备接受乱棍毒打,心想再糟的下场也不过如此吧!

“猪没饭吃,你就也别想吃饭!”春霞姨把碗重重摔到桌上,深吸一口气调匀了呼吸,又接着说:

“先拿扁担去挑水,转来再来修理你。”说完,春霞姨便走到客厅兀自点起一根烟来抽。

秋月用手按了按已经空得没东西可搅的胃,没啥气力地撑起倚在墙边的扁担。才要跨出门,春霞姨粗哑的嗓子在身后又扯开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却又大到让人字字句句听得一清二楚:

“留这坏种来糟蹋粮食,看了就惹人怨。”

秋凉了,天也暗得早些,井边已经没人了,秋月挑着两个空荡荡的水桶没心没魂地竟直接把空水桶扔入深井里。扑通一声,秋月猛地回过神来,垫起脚尖往井里瞧,水桶在水面上笨拙地摇上晃下,一张惊慌且削瘦的脸破碎了又复合。这下可惨了,前帐未清,现在又落失了水桶,回去可能不是一顿毒打就算了的吧!

“哎哟!”刚刚这一垫脚又扯痛了屁股的瘀伤,万般委屈随着泪水齐涌上来。秋月转身往树林里走去,一边抹去脸上的泪水,泪水竟似铺天盖地的雨水般落下,怎么也抹不净。也罢!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在泪眼模糊中辨析脚下的路径。她知道在树林之后,便是人家的田,种着花生、地瓜还有南瓜,那里还有一间番仔的工寮,平常没有人住在那里。

工寮是一间由茅草和些许木材拼凑组合的建筑物,四周除了田地便是树林,望不见半点人烟灯火,夜晚已经完全笼罩大地,推开残破的门,屋里比外边还漆黑,幸好澄亮的月光自茅草屋顶的缝隙透进来,可以藉着月光环视工寮里面的情况。除了一张木板床之外,还有一根躺在角落的铁耙及锄头,旁边尚有一只锅子、两副碗筷和一个小煤炉。虽然再没有其它长物,但是对秋月一个人而言,过日子也足够了。倏地一股凉风从四边墙的缝罅灌进来,秋月又饿又冷,心想还是赶紧上床睡觉吧!睡着了便可以忘记饥饿。秋月摸着黑爬上床,正巧踢落一团捲裹着的东西,软软的却很有重量,原来是一条棉被,她赶紧把棉被拖上来将整个身躯裹住,那棉被布满斑渍和污块,而且还透着湿湿的霉味,但是再怎么差怎么脏都比春霞姨丢给她的那块又薄又短又硬的麻布袋要暖和舒适多了。她还刻意将棉被一角捲成拳头状猛朝胃的方向挤压,好减少一点胃空的难受,但还是徒劳无功,空空的胃猛绞着空气,不停地发出咕噜咕噜声,提醒秋月疲倦的脑子,不断想着热腾腾的地瓜稀饭和父亲回家时才能吃到的一点猪肉。越想越饿,折腾了半天,也搞不清楚是太过饥饿还是疲累,终于混混沌沌地睡着了。

透早的天光自每一处茅草的缝隙溢进屋里,白腹秧鸡忘情地扯开喉咙“苦厄、苦厄、苦饿”叫个不停。秋月在杂沓浑沌的梦境里被这“苦厄”声声催得醒转过来,一睁开眼便本能地跳下床来。今天起得太晚了,她彷彿听见春霞姨在后头破口大骂,要先升火煮饭、挑水、洗菜切菜,还要扫地洗衣服,这些杂事做完之后才能吃饭。但,眼前可不是那堵被烟燻黑的木板墙啊!喔!秋月想起来昨天没去摘猪菜又把水桶落失在井里头的事,昨晚她就跑来这间番仔的工寮里睡了,是啊!后母不会寻到这里来的,这里就只有秋月一个人了。秋月想到这里,不由得整个人轻松起来。

秋日的阳光不似夏天那般毒辣,空气里还渗着一股清甜微凉的气息,她一直是喜欢秋天的,不只因为她是在秋天出生,最亲的祖母也在秋天出生,她们的生日才差两天呢!这几年的生日祖母都会煮一碗猪脚面线,虽然猪脚只有一块,她总是让祖母把肉皮扒去,她啃骨头,她喜欢啃骨头,再吮吸骨隙间的肉髓和汤汁,想起来嘴巴里都溢满了猪脚的肉香。唉!那样满足的滋味再也没有了,祖母再也不能煮猪脚面线给她吃了,现在,跟着春霞姨,连一点肉渣都吃不到。

工寮外面有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地上一片白晃晃的似雪,才秋天呢!怎么会下雪?况且这个海拔高度应该不至于冷到下雪吧!走近一看,哪里是雪,是一朵朵雪皑的落花,舖在地上成了花地毯了,秋月拾起一朵落花仔细端详,这花像极了祖母带着她在树林里拣拾的油桐子开的花,可是这花又不似油桐那般纯然的雪白,这花瓣有的五片,有的六片,每一片花瓣上都有着橘色似槎枒般伸展的细致纹路,而这花瓣也比油桐花要来的厚些,所以花瓣比较挺实,不似油桐的落花那样软塌。在阳光底下细看,这花瓣还有丝绸一般熠熠闪耀的光泽。秋月总是尾随在祖母身后捡拾掉落在叶隙里粗粗皱皱的油桐子,偶尔也会捡到蒜头似的两头尖尖,摸起来甚为光滑的果子,祖母说那也是油桐子,因为寿命较短,所以叫“三年桐”,皱巴巴的油桐子较长寿,故称为“千年桐”,三年桐比较少见,一般常看到的似雪一般纯白的是千年桐的花。祖母总是说:“这花真无彩,还未等到开花时,就落了。”三年桐也是,落下的花仍旧是正年轻而姣好的容颜,有的甚至还没开透,花瓣犹未完全开展便殒落了,可惜的青春哟!一阵风吹来,又扫下朵朵花雨,打在秋月的头上、肩上,那是死亡的声音,这么轻。

祖母如果能再多活几年,秋月便不用翻山越岭来到这荒山村落,也不会受这许多折磨,她宁愿跟着祖母一整日在树林里捡油桐子——突然眼前一阵昏眩,胃部也跟着一阵抽紧,秋月这才想起她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到半点东西,喉咙又干又渴。她先捡了几枝细柴升了火,锅子里装满山泉水,又取铁耙到田里耙了两、三条地瓜,实在饿得手脚发软,生啃了几口地瓜,又再去采黑甜仔和野茼蒿来,看着鲜黄的地瓜在热水里滚腾着,差不多可以把野菜放进去了,如果能加一点盐,味道就更好了。

天空仍是万里无云,大冠鹫辽阔而苍凉的叫声在天边响起,像一只风筝在空中飘呀荡啊,越荡越高,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翳在淡得近乎灰白的云层里。纵使作不成大冠鹫,此刻也像一只鸟儿飞离春霞姨的魔掌了。若是能在这儿住下来多好,田里有地瓜,旁边还爬着硕大的红澄澄的南瓜,野菜也是取之不竭的,再也不必做那些多如牛毛的家事,也不必再为那几只贪婪的猪去偷摘菜,更不必战战兢兢地担心春霞姨手上随时会击落下来的乱棍。

嚼烂了的野茼蒿和着热汤顺入喉头,那股粗犷的味儿顿时甜在了心头。

秋月忘了她住的可是番仔的工寮呢!约莫过了八、九天,上山工作的番仔发现秋月,便报警请警察来把秋月带下山。

下篇

已经十一月天了,外头清凉的风,总是吹不进这低矮的门檐,这屋子就像被封死了的长满青苔的洞穴,热气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偶尔又不经意地吹进来一股诡异的冷风。春霞坐在客厅里头抽烟,斑驳的记忆似飘飘渺渺的烟雾在空气里聚了又散,一间间狭窄的木板隔间,烟味酒气脂粉味儿,混合成浊重得拧不开的湿腐味,那个灵与肉齐堕落的世界,想来只有麻木,唯一恨的就是这一屋子的穷酸,像溽暑里赶不尽的苍蝇,现在,又多了一个拖油瓶,更叫人气。最好死在深山林内,别再回来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春霞的思绪,见警察带着哭哭啼啼的秋月回来,春霞狠狠地瞪了秋月一眼,顺手把烟拧熄,阴沉的表情带着一抹冷峻的笑,语气尖酸地说: “啊!警察大人,这囝仔,才十二、三岁,就像她生母追大款一样的跟人跑了,这么多日也不知影跑去哪了?好在你把她找转来了。”

“小孩失踪就应该报警,作父母的怎能不闻不问。”警察先生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脚长在她身上,啊,她要跑,我哪里管得了!”春霞激动地挥舞着双臂似泅泳般,用她一口破嗓音回应着。

警察先生要求春霞烧热水让秋月洗澡,还让她煮一碗面给秋月充饥,一直等到秋月洗好澡,吃完面,便将春霞带到警察局去作笔录,而后把秋月交待给隔壁阿婆照顾。

翌日,隔壁的水叔到街上通知秋月的父亲,秋月的父亲才知晓秋月逃家的事情,随后便去警察局将春霞交保回来。

平静了两日,父亲又离家去卖豆腐了。对于秋月逃家的事,父亲没问半句,至于春霞虐待秋月的事,父亲更是只字未提。

父亲走后的那个晚上,春霞把秋月拉到客厅的神位面前,要秋月跪下,春霞歇斯底里地怒喝着: “我讲一句,你就跟我念一句。”

“我以后若是嫁人,就让他(指丈夫)做杀人犯,让警察用刀来绞他的肉。”春霞把她那针缝般的凤眼瞪得大大的,青筋暴凸,像要吃人似的吼了一声:“快讲啊!”

“我以后若是嫁人,就让他做杀人犯,让警察用刀来绞他的肉。”秋月的声音细如蝇飞。

“我若是嫁人,嫁一个离一个。”

“——我若是嫁人,嫁一个离一个。”

“我嫁人后,囝仔生一个死一个。”春霞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刃一般深深刺入秋月的心坎。

春霞见秋月紧抿着嘴唇,忍不住怒火中烧,一巴掌狠狠地掴向秋月的脸颊,

“讲啊!不讲我打死你!”

秋月早已泣不成声,一个字一个字像铅一般沉重地吐出来:

“我,嫁人后——囝仔,生,一个——死一个。”

母亲提着一篮衣服,浅浅地笑,亲像月娘那般温柔:

“秋月,母亲去洗衫,你来没?”

“母亲!母亲!”秋月声嘶力竭地喊着,母亲头也不回径自走入白茫茫的雾里。

“秋月,等这篮菜摘完,转去祖母煮猪脚面线给你吃。”祖母的皱纹洋溢着金色的光芒,笑容像太阳般温暖。

秋月想应声“好”,喉头却被什么卡住,一转眼,祖母就消失在重重树林中,墨一般的黑旋即张开大口吞噬了整个树林,灭化成四面腥红的高墙,一吋吋向秋月紧缩逼近,秋月成了困在高墙里的鸟儿,望不见天也触不着地,拍着翅膀在高墙里惊慌失措地跌来撞去。每一面墙都回荡着春霞姨嘶竭颤抖的吼声: “我后来若是嫁人,就让他做杀人犯——”

“我若是嫁人,就嫁一个离一个——”春霞姨的吼声一声凄厉过一声: “我嫁人后,囝仔生一个死一个!”

像是有颗大石头压在秋月的喉咙,张大了口,哭不出声也喘不过气,胸部剧烈起伏着,后颈湿了一大片,长发也在泪水里浸透,新的眼泪又流将下来。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张开酸涩疼痛的眼睛,终于也挣脱了纠缠撕扯的噩梦。然而现实却是无法醒转的梦魇。

一大早,秋月便看见春霞姨在磨刀,一丛纠结的褐发披在肩上,眼睛布满血丝,像极了一头凶猛的野兽,她一边利落地磨刀,一边愤恨地重复地喃喃自语:

“这小杂种留什么,这个种不能留。”

秋月吓得心魂差些飞散出体,转身准备逃命,春霞姨伸出冰冷的手一把抓住秋月的手腕尖声喝斥:

“不能走!”

秋月的手细滑,春霞姨一个势没抓稳让秋月松脱开来,便死命往外狂奔,春霞姨拖着木屐手握菜刀在后头踉踉跄跄地追,木屐踩响碎石子路,夹杂着春霞姨的丧狂龊骂,那是死亡的声音,催得那么急,那么重。

秋月不顾一切死命地往前跑,这荒山村落竟是一片死寂,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远远落在后头却甩不掉牛头马面似的张牙舞爪的招魂声,竟然没有半个人出现可以伸出援手,好替天行道制伏后面那头穷追不舍的疯狂野兽。

在所有气力用尽之前,秋月发现一口人家废弃的大灶,足以容纳她整个身子,她迅速地爬进大灶内,将灶盖盖紧,憋住气,多么希望此时能变成一颗石头,没有呼吸,没有思想,没有恐惧。

好似过了一生那么长,大灶外面彷佛没有了半点声响,秋月才敢轻手轻脚地推开灶盖,她全身上下皆被汗水浸湿透了,双颊涨红,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幸好这口大灶让她躲过春霞姨的追杀,逃过这一死劫。

那个家无论如何都不能回了,秋月又逃到番仔的工寮里,工寮里面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床底下多了一条黑褐色的眼镜蛇,蜷缩成一团,动也不动。秋月和它黑豆般无瑕的眼睛相对,心里反而十分定静,甚至对眼下这只眼镜蛇生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在这四面不甚牢固的草墙之外,都有着险恶贪婪的魔掌等着猎杀他们。秋月知道它不会伤害她,却没料到这尾人人见之丧胆的毒蛇还是她的守护神呢!

秋月和床底下那只蛇相安无事地睡了十个晚上。这日,阳光出奇地赤焰,像六月火烧埔的天气。秋月揩去额上的汗水,拿了铁耙正准备去田里耙几条地瓜来煮,却远远听见像男人般粗哑破喉的声音夹杂着木屐急促的拖地声,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秋月扔了铁耙赶紧往屋后躲,她从缝细中窥见春霞姨手里拿着一根半身长的竹竿,怒气冲冲走进工寮,目光凶恶地横扫工寮里的每处角落,最后落在那张木板床底下幽暗的洞,她咬牙切齿地说:

“这坏种一定藏在眠床脚。”

于是她弯下身来抡起竹竿使劲地往床底下戳,嘴里连珠炮地咒骂着:

“死囝,死囝,短命的小杂种。路边尸,盖畚箕仔,卷草席,死无人哭!赶紧出来……”

春霞拚拼命地直往那幽暗的洞里戮,不料惹火了蜷缩在床底下安睡的眼镜蛇,那毒物发怒地昂起头,颈部扩张得像只蝙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春霞的手臂咬了一口。一股剧烈麻刺的疼痛如闪电般从手臂传遍全身,她发出惊天撼地的哀嚎,那尾蛇从容地自屋角的缝鏬滑溜而去,方才上山准备下田工作的番仔闻声跑来,见状赶紧将脸色惨白,几近崩溃的春霞架下山去。

经过蛇咬之痛,春霞决定将秋月卖掉,她速战速决地找人说亲,以三千六百六十元将秋月卖给隔壁庄的黄姓人家当儿媳,哪怕她才十四岁。

父亲说:“这也好啦!总比在家被人虐待死要好。”

这个秋日已经走到了尽头,散落层峦之间的雪白也差不多褪尽,油桐花都谢了。

秀姑峦溪畔苍茫一片霜雪似的甜根子草已被赭褐色的菅芒取代,风一来,千万颗肉眼无法清晰辨识的小穗颖果便随风扬起,落到哪儿,只要有土地就在哪儿生根。

原载20223期总第43期《鄱阳湖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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