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的小儿周岁,母亲想去上饶玉山参加。去的前一天,父亲将中元节烧给祖宗们的“包”一个个提前写好提词和姓名。父亲说怕回来晚了来不及写。
古话有言:七月半前一天不要在远路上往来,与死有染。年轻时,对于迷信、古言,我嗤之以鼻。人到中年,管他是科学或是迷信,一切以安为首。我掐着指头算在玉山最多待几天,哪天回程。
8月7号早晨去,10号天黑前赶了回来。
11号早晨,我醒来,收到母亲发来的语音。才知道父母早早去县城买菜、米粉以及其他,备好中元节之需。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父母买菜回来了。
我发现母亲身体不适。我说那就不要包饺子了。母亲说,这怎么能行,得包,我们可以不吃,老祖宗们是要吃的。
饺子是中国的传统美食。饺子馅各式各样。这次的饺子馅母亲用长豆角做主要材料。跟着母亲的节奏记录:
第一步,制做饺子馅。
将长豆角洗干净。
将洗干净的长豆角放入有盐水的凉水中,浸泡适当时间。母亲说这是除涩水。
将长豆角从凉水里捞起。再将其放入烧开的水中,烫五六秒,再捞起。
将长豆角切丁。
在豆角丁中放入适量的肉片、辣椒、鸡蛋、香油、生姜、大蒜、鸡精、生抽,用筷子搅拌均匀,使其不分你我。
将油烧熟。把搅拌好的料放入油锅中,放适量的盐,炒十秒钟左右。
将馅装入碗中。
第二步,揉面。
母亲买了四斤米粉。
用米粉制作面粉,即是粗活也是细活儿。
1、备好开水。
2、米团子。
将米粉倒入盆中,加入适量的开水。边和边用筷子不断搅拌,直到看不见生粉,米粉变成变成湿哒哒黏糊糊米团子。
3、面团子。
米团子要趁热弄,冷了就硬了,父亲说。父亲双手沾一点凉水,放进盆里,不断“虐待”米团子。揉、搓、捏。烫手,父亲再将手沾一些冷水,如此几个轮回。米团子在父亲的“暴力”之下,变成柔软的有弹性有韧性又光滑的面团子。
4、醒面。
留适当时间醒面。醒面时用干净的布或毛巾盖住面团,以免被风吹凉了变硬。
第三步,包饺子。
将饺子馅和面团搬到后门口,那里有穿堂风,凉快。
父亲取一些面团搓成圆长条,再分切成数个一小团子。盆里的面粉继续用布盖上。
我和母亲开始包饺子。
将手沾上一点香油,以免面粉黏手。
取一个小团子,放在手中心,双手顺时针轻轻揉圆,待到面粉光滑油亮,将其摁成圆饼形状,这就是所谓的饺子皮。
用勺子舀入适量的馅放在饺子皮中,将饺子皮对折,顶端挤压捏平捏齐,把饺子馅包入其中,使其不外露。再将饺子顶端的边边用拇指掐成花边形。掐花边我不知几时从哪里学会的,应该不是母亲教的。因为我和母亲包的饺子以及掐的花边有所不同。母亲包的饺子饱满,掐的花边比较厚重。我包的饺子和掐的花边儿瘦小些秀气些。父亲夸我包的饺子好看,我知道父亲这是鼓励我。
说来奇怪,我只会包米饺子。其他材料的饺子和馄饨,我一个不会。
母亲是巧手,手工活儿,没有她不会的。
我们包饺子时,我傻傻地问母亲,这些细细的手工活,你向谁学的。
母亲说,我做姑娘的时候这些不会做。嫁给你爸之后自己会的。那时候,吃的是大锅饭,不会做事是要被人笑话的。不像现在的人,都没几个会针线活的。想那时,我的针线活可是数一数二的。我做事麻利得很,一上午“辟麻”(母亲说的辟麻,我不知道是什么。辟麻两个字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可以辟到三斤,手辟得又酸又痛。
母亲如此说了开来,讲之前生活如何如何苦,说现在的世道如何如何好。不缺吃不少喝,她是多么想着自己的身体健康,多看看这个花花世界。
我说你少想些事。我们几个各有各的福气。你少操心,身体自然好。
母亲说,话是这么说,做到难。你们几个,哪个有一点不顺心的事,我都难过好几天。
这就是中国的母亲。伟大的母亲。不管孩子们多少岁,心心念念想到的是孩子们的种种。
我告诉母亲说,之前和某个朋友玩笑,我说我是四川人,孤儿,我现在的父母收养了我。想不到那人当真信了,后来和我聊天还问我,你养父母对你好吗?我没法解释,只得朝着话题说,好,我养父母对我很好。
母亲笑得打颤。
母亲说,你总说我不疼你,你最没良心了。家里三个儿子就你一个女儿不疼你疼谁?你小的时候,我们将你当个宝,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你爸去开会,总是带上你,走路将你驼在背上,坐着将你放在腿上。你小时特别喜欢生气,一点点事没依到你,就在那里生气。直到依了你,你才消气。
我欢快地笑说,那有这样的事,你肯定记错了,不是我。
事实上,我知道自己早先特别爱生气。随着年龄的增长,气倒是下降了,知道了拐弯,懂得了退步。
我们一边包饺子,一边聊着过去和现在,远处和近处。虽然和父母住在一起,平常和父母这么近距离聊这些家常话,是少数。
一个小时左右,一大碗饺子馅包完了,估计有一百多个饺子。剩下的面团母亲揉成一个个小圆粑。
第四步,蒸。
将包好的饺子和圆粑一一摆放好在蒸笼里,共放了两批蒸笼。
父亲烧大锅灶。灶里面熊熊烈火,锅里面热气腾腾。水烧开后,将蒸笼放到锅上。父亲让我看好时间。
20分钟后,起锅。父亲将蒸笼端到餐厅的桌子上面。我和母亲用筷子将起锅的饺子和米粑夹到清洗好的筛子里、盘子里、碗里。母亲说,不赶紧夹出来,饺子就会黏在蒸笼的垫子上。
看着一个个饺子,我想着多吃几个饺子可以多长些肉,就像这些白白胖胖的饺子一样。脂肪多些,皮肤应该也会白些吧。年轻时觉得,女人嘛,瘦就瘦些,好买衣服。不知几时起,我总想着自己身上多些肉,看上去饱满些,厚重些。瘦,难免让人觉得单薄。相比饱满,我不喜欢单薄这个词儿。
院外有人喊母亲。问前些天怎么没见到你们家人。去哪了?
母亲答,去了儿子家几天。并喊邻居来吃饺子。
邻居说,今天也包了饺子。
母亲和邻居闲聊了几句,回到餐厅。
父亲说,那谁,一个人,蛮可怜的,端一碗给他吃吧。
母亲说,好。
母亲拿来碗,夹了一碗饺子,父亲送去。
父亲回来时,我吃了三个饺子。
母亲对我说,你也送些去给那谁尝尝。
乡下的人情味,无非是自家种的瓜果蔬菜的往来,以及过年过节的传统来往,还有几天不见互问彼此的去向。虽然,这其中也难免会夹些口舌之争,到底是比对门认不得对门要有感情。
傍晚,我们一起将中元节的“包”塞钱和纸。地下钱远远超过了地上钱的数额。几百万几十亿一张的票子,一叠又一叠。往包里塞钱的时候,心里默默地对祖宗们说:你们在地下好好过日子,没事就去花花钱买买买,不要没事就往地上来。
在塞钱这方面,父亲偏心。那些几十亿一张的票子,父亲塞好多到他父母的包里面,母亲这边的人,父亲说那些几百万几十元的多塞些。母亲不同意了。我笑问父亲,还有这么多叠的几十亿几十亿的票子,你要留着干嘛?
父亲说,留着下次给你奶奶。
我笑,不语。我不想反抗父亲,每次我出去或回家,是父亲给我开院门关院门,有时候惹他生气了,他就不给我开院门关院门。我更不能得罪母亲,每天一日三餐是母亲做的,得罪了母亲就好比得罪了自己的胃。趁父亲不注意,往外公外婆的包里塞的全是几十亿的票子。母亲是聪明人,她眼睛不看我,她也知道。我瞭到母亲嘴角往上扬起。
对于外公外婆,我没有多少的记忆。爷爷我未见过,对于奶奶的记忆,也是屈指可数。旧的,总是容易被新的掩盖,不管是人、物,或事。
一个祖宗一对包,共有二十好几个包,塞满了钱,再用稀饭当胶将包口封上,统一安置在院前的树下面。
中元节这天,母亲早早准备着中午的饭菜。说今天中午要早点儿吃饭,不能让祖宗们等。
我上午到村委,乡里催着要将低保信息录入民政的APP里面去。村委有五个村庄,其中有一个村庄叫陈家。8月初,陈家一个低保人员走了,得将她从低保户里面除掉。她有个“不大听话”的儿子,得将她儿子加入到低保的行列中去。支书将她儿子喊来。不一会儿,她儿子来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如稍加打扮,也是一个接近眉清目秀的人。
有人打趣对他说,你好好存些钱,不要整天玩,到时候给你买个老婆怎么样?他说买老婆要花不少钱的。还保不定要跑掉。
一人说,你对她好点,她不会跑的。
他说,要怎么样才是好?
他们在那里打趣着。我默默听着。打趣的话不能当真,只是很同情这个小伙子。之前有母亲,多少可以照拂一点他。自此之后,他将在这个世界上孤独行走,没人爱没人疼,也没人管。
相比他,我是幸福的。至少,我有父母,他们疼我、爱我、管我,甚至为我操心操肺,为我避风挡雨。还有少年,牵挂着我,体谅着我。
那个小伙子走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我以为有什么事,却原来,只是一句交待一句提醒。我能感觉到一种叫做“念”的气流在空中流淌,而我却无动于衷。是我变了吗?也或许我真的变了。变得没了之前的那份“热情”和“多情”,我不知道是时间改变了我,还是我自己改变了自己。
手里的工作还未完成。我说我要早点回家了,我妈说今天要早点儿吃饭。
他问,为什么今天要早点儿吃饭。
我说,今天是中元节,我妈说不能让祖宗等,要提前将烧好的饭菜摆在桌上等祖宗来吃。
他笑,这是什么事啊。我不懂。
我说是哦,现在只有父母弄这些,我们是不懂也不会弄,以后这些传统可能要丢失了。
回到家,不到11点。父母已将饭菜汤烧好。餐桌旁边有个篮子,里面摆放好了菜、茶、酒。母亲说,这个是提给外婆外公小舅他们吃的。
中饭前,我们将大厅里的四方桌抬到过堂口,将菜和汤一一摆放到桌子上来,母亲说这里宽些,祖宗们来吃饭时,不至于太挤。听得我心里毛毛的。
父亲将中元节的包,全部提到过堂口前,拿来打火机,点燃。母亲站在桌子旁,对着燃烧的包说,祖宗们,亲人们,今天烧了一桌子的饭菜,有猪肉、牛肉、鱼,还有蔬菜和汤,你们吃好,喝好,然后好好保护孩子们身体健康,尤其是老大。你个婆婆,你在世的时候,你最疼老大了,你要保护他啊……母亲如此这般说着。父亲将茶和酒一一倒入正在燃烧的包的周围,说,祖宗们,这里有茶,有酒,你们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
看着一个个包化为灰烬,我走进大厅,捂着耳朵,父亲点燃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后,我们开始吃饭。我吃得很少,心里有点“疙瘩”。
想起之前看的某部电影,他在亡灵节的这天,意外中到达了亡灵世界。见到了自己死去的家人。据说,如果亡灵被人间的人遗忘,就会终极死亡。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吗?哪个亡灵不被人间遗忘?
晚饭时,我将某个人的微信朋友圈翻出来,给母亲看照片。母亲看着那四个美人,问我这几个人是谁。我说这些人你不认得。你再往后翻,有一个阿姨,你猜猜她多大。
母亲翻到,问她多大。
我说她应该有七十岁了。
母亲感叹道,人家七十岁了,这样年轻。我六十多岁,比她还老。我这几年真老得快呀。
我将这姐妹四人家里的大概情况告诉父母(我是从其中一个人的文字中知道的)。并对母亲说,我常对你说不要羡慕别人拥有什么自己没有什么,我们要多看看我们自己拥有的。但是,我真的很羡慕有姐姐妹妹的人。可以有个说说话的人。你看我,家里就我一个女的,他们三个男人,我和他们能说得上一句知心不?
母亲说,怎么说不上话。你多和他们说说话不就亲了吗?
其实不是说不说亲不亲,而是面对兄弟和姐妹,说话的内容完全是两样的。今生,我想有个姐姐,是无缘了。或许人心都是不知足的,拥有的,总容易被忽略。没有的,心心念念想着盼着。
母亲调侃说,幸好你没有姐姐妹妹的,要不然你不是要整天生气了。不是说我疼了这个姐姐,就会说我爱了那个妹妹。
我们吃着饺子喝着粥,聊东谈西。说到二哥,母亲说,很早之前,本来他的面前是条山路,或者说山路都没有。他真正是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光明大道。
对于二哥,我是既敬佩又仰慕。他从留校教书,到考本科、考研、考博,全靠自己的坚持,还有他的早熟意识。他高中时,出去打工了。他在外面的世界里,领悟到只有读书,他才有真正的出路。重返学校,他比谁都努力。他勤劳、善良、正派,他爱家、宠妻、护孩,他是好男人的化身。
好人,好感情,可遇不可求。遇到遇不到,都是个人的福气。只愿,我们每一个灵魂,在或热闹或孤单的路上,坚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用心去爱一个恰到好处的人。
我咀嚼着饺子馅,酸酸甜甜,犹如人生的酸甜苦辣。
(原载2022《鄱阳湖文学研究》第三期总第4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