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雩||但见长江送流水

但见长江送流水

◎杨振雩

一

从书本上的长江到实地的长江，于我有一个较长的时间跨度。以往它只在我脑海无声地流动，在笔尖和试卷的摩挲声中静默地奔涌。而一旦亲临其境，像是从高山下到平地的游客，长久的耳塞一时轰然洞开，就会获得空前真切的现实感。

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傍晚，大学毕业分到九江的我，从新桥头，沿龙开河，经老铁桥，来到出河口。第一次，我看到了倾慕已久的长江，内心如江流般无比舒畅。于是，便有了上文所说的感受，那是一种将现实和梦想打通的奇妙感。

其时，七月的夕阳，似淬了火般呈稻草色，它在大河的尽头像只矜持的磨洗后的青铜器，静定不动，在水面上投下长长的赭色光影，一如钻石般闪耀着金光。让人再度回到“长河落日圆”“落日熔金”的唐诗宋词里。

江边有垂钓者，有扳罾的渔民，还有捶打衣衫的洗衣妇。市民穿着短裤背心挥动着蒲扇，随意地打量着远山近水。随后，我走在与长江平行的繁华的大中路上，但见顾客熙来攘往，影影绰绰；甘棠湖边，行人来去匆匆，摩肩接踵。

我纳闷，万里长江绕城而过意义非凡，全城人皆应谨记于心，就算是常去观礼并发出浩叹也不为过。可出乎意外的是，人们各自忙乎着，似乎长江不曾存在，一任它独自流淌。

那时，我总是沿龙开河去看长江。

夏夜，河岸高大的合欢树开满了彩扇般的花朵，扇出缕缕熏风。合欢，古称“谖草”，食之忘忧。河港里停满了船舶，船工赤脚走在船舷上“吧嗒”作响，闻着合欢，游子们大概可以忘忧吧。

龙开河口也叫“湓浦口”，当年沦落天涯的江州司马白居易，曾在此夜饮送客，听弹琵琶，黯然神伤青衫湿，演绎出一则凄清艳美的文学掌故来。

谁都想不到，“水利万物而不争”，有一天它就真的拱手让位了——随着陆路交通的空前发达，水运逐渐低迷，客船一票难求的时代终结了，那种挥别送行的动人情景将永难重现。

二

时至1998，似乎有意要提醒人们，这条被淡忘的河流依然真实存在。大江愤怒了，像一条发飙的狂龙，携带云雨风雷，呼啸而下，上下翻腾，左冲右突，它以锐利的角猛地一戳，大堤便捅出一只硕大的窟窿，九江城西变成了一片泽国。所幸有解放军筑成的铜墙铁壁，才将大坝瞬间修复。

那些日子，整座城似乎都搬上了堤坝，日夜鏖战，言必长江，好像它从未得到过如此这般的关注。城里的老人不由得重新打量往日这条温顺而又沉默的大河，似乎关切地询问：老伙计，你怎么啦？

仿佛重回洪荒：百川灌河，汪洋恣肆，两岸之间不辨牛马。唯有此时才体会得出，《尚书·禹贡》所云“九江孔殷”，此言不虚。司马迁考察长江所写“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其登高望远，气势豪迈，所见盛况恐怕也不过如此。

那些天，有心人趴在浪井上，侧耳听江声，居然听到巨浪动地而来，波撼浔阳城。

据《浔阳记》载，西汉名将灌婴驻扎九江，凿井饮水，人称“灌婴井”，也称“浪井”。年久湮塞，三国时孙权曾驻兵九江，掘地复得此井。每遇江涛汹涌，则闻井底浪声。李白故曰：“浪动灌婴井，浔阳江上风。”

此井离江面至少300米，由此可知，水与水是相通的。与地上相对应，九江还拥有一个庞大的地下水系，如蛛网密布。正因其上下贯通，使得鄱阳湖与长江唇齿相依，不可分割。

三

今夏的一天，我又去了江边。

首先我来到当年的龙开河河口，总归是隔膜了。已看不出湓浦口的原貌，很难联想白居易送客的情景。龙开河被处理成一条下水道，向长江源源不断地排放着还算干净的用水。江风从堤坝上那片高大的杨树林间迂回穿行，带来梅雨残留的湿气；油绿的叶片沙沙作响，似乎在集体忆旧。

随后，我从繁忙的沿江路，向东来到锁江楼边。

长江大桥赫然在望。一艘艘货船从同一只桥拱下缓缓行进，有的昂然高蹈而来，有的谦然沉潜而至，有的则是从容淡定而行。像赴宴似的，船头堆拥着围脖似的白色浪沫，船尾则压出一条光洁如镜的辙印。持续低沉而又单一的引擎声，振动着水波，水珠弹跳不止。河道显得专注和静穆，让人失去真实感。

恍然回过神来，看到的还是同一个画面——几艘船保持相同间距缓缓蜗行。这跟公路的瞬息万变相比，判然有别。是船舶让时间慢下来，慢到相信世界的相对稳定性，而非难以把握的绝对变化。让人容易发生错觉，好像船不仅是朝着上游驶去，也是朝着往昔驶去。

回头看看江边的锁江塔依旧巍然耸立；两头铁牛傲然雄踞，一切如旧。你触摸到了一种笃实的质感，似乎还能多少赢回一点点存在感。

面对时间，会想到河流；面对河流，又会想到时间，似乎二者可以相互置换。我们总是希望从中抓住潜藏于其中的永恒。

太阳很晒，我走进铁牛基座的阴影里。江风习习，畅然快意。不由得抬头看看近处和相隔不远的两头水牛，竟有所发现：居然是一公一母。相传大禹治水时，曾用铁牛镇水。理应是一牝一牡，阴阳相生，“一阴一阳谓之道”嘛。

九江四面环水，有“排地”之说，意谓常遭水患。为锁江流，明万历年间九江郡守吴秀采纳阴阳家之言，建造了锁江楼并塔，楼旁铸有四只铁牛。历十八年方始建成。孰料四年后的一次强震，锁江楼及塔前的两只铁牛相继坠水，杳无音讯。

锁江楼塔，屡建屡废，屡废屡建，然则，江流果真锁住了吗？非但未锁住，而且所剩的两尊铁牛不久也追随其同伴而去。

1986年，按原貌才得以修复。此时锁江楼塔徒具其象征意义，仅成为浔阳古城的一道风景。

四

九江流域面积在一千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有修河、潦河、博阳河和武宁水，均汇入鄱阳湖，经湖口汇入长江。境内长江岸线152公里，年平均径流量8900亿立方米。境内鄱阳湖面积2346平方公里，占总面积的三分之二。

如今，九江已拿出抗洪的精神和力度，正着力打造最美岸线，力图水美、岸美、产业美和环境美。这是长江的一个福音。

所有污水必须进污水处理厂处理达标后方可排放。水库山塘退养，消除污染源。

长江水域全面禁采，鄱阳湖水域采砂停采修整，并对江湖滥采过剩船舶集中切割。

对所有岸线整治加固，取缔非法码头。对所有堤防住房和其他非法建筑全部拆除，保证50米岸线不能有任何建筑。

而沿江已有的产业怎么办——对现有企业岸线1公里内全线拆迁。不再引进新建有污染化工企业。对已有企业升级改造减排，达标排污。

还有，沿江大堤所有建筑都穿衣戴帽，拆除危旧房屋，矿山复绿。

九江市城区，将建成集城市防洪、景观、旅游、休闲、体育健身为一体的生态江滩公园。

……

犹如生命一样，只有血液健康，才有人体健康。只有水净，才确保国土净；只有水美，才有河山美。

多少年前，我带儿子陪着父亲游览九江长江大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们一边欣赏江景，一边信步交谈。等走到对面桥头时，父亲告诉我，正桥有三千来步。我有些吃惊，原来父亲一路默算着。父亲报出步数时，用的是赞许的口气。

还记得和同事游三峡。客船在峡谷中夜航，船尾隆起的浪花推送着船体前行。两岸山峰依次排来，转眼即逝。五月的江风将野花的气息吹过来，吹过来，好闻极了。

我很想完整地游览一次长江。这样，我就不仅拥有此岸到彼岸的经验，进而由局部而全体，乃至有始有终，则幸莫大焉。

我还希望，长江既可以自由圣洁地流淌，又可以随时能回到书本中去，永葆素朴而不失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