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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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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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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勤林||靴洲纪事

记完工,队长河生说,明天上靴洲打草。照往年的样子,吃住在洲上,队里包吃。

河生叫我不要去,我不肯。河生犟不过我,只好笑着骂,九满真是饿牢里出来的,馋队里大锅饭吃。我没有搭理,转身和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春花调笑。春花是十一伯的女儿,明天也上靴洲,给打草的男人煮饭。

第二天,天还是麻麻亮,被分派去打草的就开始往草船上搬东西。草镰、草叉,搭棚的竹子竹席,还有五颜六色的铺盖和几只叠在一起的渔罩,塞得草船宽大的敞口舱满满的。

春花在船尾,边清点她要用的锅盆碗盏,油盐酱醋,边埋怨柴火带少了。瘦不啦叽的猴子在一边讨好说,打半天过冬的蒿子草,包你足够烧。春花撇撇嘴,她不喜欢烧蒿子草,也不喜欢猴子。

我见猴子老蹭在春花身边,就装做看带了什么菜蔬到了船尾。后舱里装了芋头萝卜洋葱头。我耸耸鼻子说,都是些沤屁的东西。春花捶了我一下,低声骂无聊。接着掀开蒙在一只丝篾箩上的尿素袋子,一箩筐满满的干牛肉。其实,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牛肉,都是些从牛骨上剔下的筋筋绊绊,叫“烂熬”。但是,我的眼睛还是睁得比牛卵子大。

等到屋场上的炊烟飘上河边的柞树林,河生就吆喝着把草船撑离了岸。

草船,宽头阔底,敦厚富实。是鄱阳湖上用来拖网的船,农闲时就用来装运湖草。河生和春花的堂哥老憨一人一支篙,把只笨头笨脑的草船撑出河边的浅水后,大家架起橹,俩人一对的轮流摇。草船在“吱呀吱呀”的橹声中向靴洲摆去。

靴洲是修河上的一只孤洲,有五六里长,两头尖,中间鼓,一点都不像靴子。叫它靴洲,据说为争这块洲地的产权,村里的祖婆穿过烧红的铜靴。每年到了九满花开魚散籽的春天,队里开镰打草都要先打靴洲的。一是这里地肥草丰;二是为记念先人和向外头显摆对这片洲地有不可动摇的产权。

到靴洲时,太阳早已过了中天。河生不管不顾大家饿得肚皮贴靠背脊骨,还是火急火燎地催促搭棚的搭棚,垒灶的垒灶。各人边啃只萝卜边动手做事,老憨几个人去打盖棚的湖草,河生领我和猴子搭棚,十一伯帮女儿春花安锅垒灶。十一伯当过兵,挖行军灶很在行。

十一伯说,四野过长江时,他就跟部队带路走了,一直到海南,后来是抗美援朝,转业后,分在陕西铁路上。三年困难时期,十一伯听他哥写信说,他一个月饷还抵不到家里一担萝卜,就带着老婆和刚满周岁的春花偷偷地溜回家种田。十一伯除了一张发黄的戎装照片,就没有一丝他当过兵的印迹。所以,上头优抚退伍军人时就没有他的份。十一伯肠都悔青了,总说是走错了一步棋。

太阳平西时,草棚搭好了,春花的饭菜也熟了。大家饿了一天,没等嚼出饭菜的味道,锅底就已经朝天了。

吃饭时,贪吃了牛肉熬萝卜,半夜里我口干得到灶边寻水喝,发现春花也在。春花说,九满,等下走,给我做个伴。说着,到不远的坎下解手。我口里喝着水,耳朵听春花解手的沙沙声,心里骂了句。

等到春花解完手,一同回到草棚。草棚里挂一盏捻得很小的马灯,我和春花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溜鼾声起伏的地铺,悄悄地钻进被窝,小心得都像做了贼似的。

有好长时间我睏不落神,煎鱼样的翻来翻去,弄得身下的草悉悉索索。老憨狗一样蜷着,打着很响的呼噜。春花的被子盖得低,昏黄的灯照着她若隐若现的乳峰。

我读初中时和春花同学,放学过梅西湖时要淌一段水路。春花不愿脱鞋,要我驮。记得春花伏在我背上,老是把一口气呵在我颈窝里,痒丝丝的。初中毕业后,春花没有再读,我到共大读了两年赤脚医生班。共大毕业,社来社去,我又和春花在一个队里劳动。

有年仲夏,我和春花在田里耘禾。鄱阳湖边耘禾的方法很原始,男人跪在田里耘,女人才可以弯腰用手扯草扒泥。天很热,禾很密。我跪在田里抬头抹眼角的汗,无意间看到春花两只白晢的奶。春花穿件褪了色的学生蓝褂子,有些大。平时两只奶藏在里边不显山露水,弯腰耘禾,衣襟下摆洞开,被跪在旁边的我看得山明水清。粉红的奶头碗豆大,白晃晃的奶随着手的动作巍巍颤颤。我一时都不记得耘禾了,春花发现我眼神不对,脸红了,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抓紧了衣角。

老憨蹬醒我时,我正在做梦。梦见老娘抱只撮箕寻春花娘借米,春花娘告艰告苦地不情愿。

我老子死得早,是娘屎一把尿一把地扯大我。记得小时,娘赶清早不是借米,就是借油盐。娘借东西也古怪,总是满屋场地扯开喉咙叫:哪个有米哟,借升米哟!哪个屋里有盐啰,借勺盐啰!不管起风落雨,春夏秋冬,隔三岔五就可以听到娘的叫声。要是多间几日听不到娘借东西的声音,左邻右舍倒要议论纷纷。

天长日久,村里人都情愿或不情愿的接济过娘。娘一身人情债,所以只要村里有红白喜事,不要招呼娘就过去帮忙,做事舍己得连东家都过意不去。

大清早我们匆匆吃过朝饭,大家就去了萝卜峡。

萝卜峡是洲尽头的一块洼地。河生要先打萝卜峡的草,说省得一落雨,涨桃花水浸了。

草洲上风和日丽。春草很嫩,草镰飞快,削过去脆生生的。我双手抱紧长长的草镰柄,柄上端紧贴手臂,脚踩丁字,甩动腰肢,草镰刷地划了过去。但见,身前闪过一道银色的弧,脚下倒了一溜崭齐的草。

一眨眼过后,每个人身后都留下长长的一溜草躺在那里。锋利的草镰钝了,河生才满意地叫休歇。

太阳当顶,远远的看见春花送饭来了。

上洲打草,昼饭都是送的。女人说,读书怕过考,作田怕打草。男人打草辛苦。

春花的扁担还没有离肩,饿急了的就抢只碗动手舀饭。春花见我碗里不满,边擦汗边问,累了?我笑着摇头。

其实,只要队里有大锅饭吃,头碗我总不添满,端起来三口两口扒完,立马去添第二碗。这时,我会把甑里锅里的饭刮得干干净净,按得塌塌实实的满满一碗。然后去寻块地方,坐下来细嚼慢咀。春花不晓得我的狡黠。

吃完饭,春花到河边洗锅碗,猴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帮忙。

河生指着走远的春花和猴子,笑十一伯怕是要做外公了。十一伯靠着草堆打盹,似理非理地啍了声。

十一伯不搭理,河生就撩拨我说,九满想心事?我正用一根枯草梗剔牙缝,头也不转地应,卵心事。

河生移动身子,挪到我身边问,眼睛都直了,盯到河里看么事?

我把口里的草梗子吐了,仰面倒在草上,懒懒地说,看河里渔划子抛网打鱼。

河生装做认真地看了河里,说,有鬼渔划子。过了一会儿,河生凑近我,寻我讨了根烟,用嘴努努春花和猴子的背影,放小了声音说,不要看得眼饱腹中饥。要是有心,我保险帮一把。

我笑河生吃了烟嘴软,河生不认帐,只说,我好歹是你叔公,牛角总要朝里拐。依派行,我是叫河生叔公。

谈笑间,春花和猴子一前一后地回来了。河生没等春花歇住脚,就吩咐春花下午去拢草。春花不满地接嘴,你也要等我歇口气!河生不理春花,转头对我说,九满也去拢草。早拢完,春花早回去煮夜饭。

春花这才没有做声。猴子有话想说,张了张嘴,又没有说出来。我猜猴子想去拢草,但河生派工的话已经出口,就由不得张三李四拣瘦挑肥。

我和春花开始拢草,与打草的大伴隔得好远。

暖日融融。我和春花把一溜溜草推拢。春花气力不饱,草叉上的草多了,就用肚皮顶着草叉柄努力地往前拱。我停下来说,起堆吧。春花应,起堆。草堆高了,春花举起一叉草搭上去时,总要露出半圈细皮嫩肉的腰身,我忍不住要看。春花说,你堆草,我去拢草。不等我肯不肯,春花拖着草叉走开了。我心里突然失落落的。

村里和春花上下年纪的都嫁到街镇上去了,从今往后不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最差的也可以到水泥厂,型砂矿做家属工。所以,每年春天总有一拨拨男男女女,进东家屋出西家门挑挑拣拣。过后,就送来大包小裹的聘礼,放爆竹,订婚。我和猴子一伙人一边接人家散过来的喜烟,一边恶狠狠地骂,街上人的卵上都绣了花。

等到腊月正月,差不多每天都要吹吹打打地送走一个两个。

乡下的米谷养人,养得姑娘葱样的嫩,但不是给乡下后生养的。

我心里想事,手下不敢松劲,半下昼功夫,洲上堆起星罗棋布的草垛垛。春花过来问我歇不?我看一眼远处打草的地方,只见草镰树一样的插在地上,就说歇。

我有些累,仰面倒在草上。春花在旁边坐,脱了外面的罩衣,只穿件枣红色的毛衣,头上沾了些碎草,辮子有些松散。春花坐下时,穿短了的毛衣往上缩了,露出一丝腰来。春花往下抻毛衣,又突出了胸上一对鼓鼓的奶。春花索性不管,歪着头去编松散的辮子。

我躺在草堆边,嗅着春草的气息。春花裸露出来的腰身在眼前晃动。我迷迷茫茫,春花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空渺。我忍不住用草茎在那段细嫩的肌肤上轻轻划动。春花没有动,一心编辫子。我察觉到春花裸露的肌肤细微地搐动。终于春花忍不住打我,笑着骂流氓,说痒死了。

我抓住春花的手,一用力,春花倒在我身上。我和春花在草上滚动,春花那只没编完的辫子散了,乌黑的发丝铺在嫩绿的青草上。

打草真是辛苦的农事。几天过后,九满觉得自己的双肩都肿了。问猴子,猴子说,老子背胛骨都痛。十一伯腰都伸不直,弓着背打草,每划动一下草镰,脸颊上的咬肌都会突出一次,满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收工,钻进草棚子,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我和猴子一帮后生尽管肢体累乏,但心底仍然躁动着青春的不安。

在河边洗脸擦身子的时候,我和猴子看见对岸长堤那边挑起了半块银幕。

河对岸叫五分场,是省珠湖垦殖场的一个分场。虽然同是作田收谷,但五分场的人跟我们就有天壤之别。光是名份就不同,五分场的叫农场工人,我们叫公社社员。前些年批林批孔时,有句话叫名正言顺。仅仅一个名份,就有天大的不同。农场工人每月有肉票糖票洋碱票,每月差不多有两三场电影。公社社员就可怜了,一年到头就指望年节头上队里杀猪,按人头分得半斤八两,洗衣裳是用皂角树上的皂角荚,糖就金贵得不要说了。看电影要赶到公社开大会,才接放几场。

我和猴子不约而同地起了过河看电影的心思,就一同去跟河生说。河生也满口答应了,只是叮嘱要记得把草船拴紧,也不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惹事生祸。

那天好像不是初三就是初四,一轮新月早早挂在西天。猴子与我,春花,还有老憨七八个年轻后生麻溜地解开了草船的缆绳,先沿河岸把船往上游拖了半里多路。猴子捋了一把草,结了个草结丢在河里试了水速,再瞄了瞄对岸有银幕的方向,叫大家上船。老憨点开船头,猴子掌橹,船顺着水流斜斜的向对岸漂去。猴子不时轻快地摆动几下橹,调整船行方向。猴子鬼精鬼精,不管做什么都无师自通。猴子娘在河边洗衣裳时,总是跟洗衣裳的女人赞猴子,说猴子除了读书不精,不管哪样都精得要死。

猴子初中只读了几个月,就死活不肯去了。那时的中学叫“五·七”中学,在一个叫老鹳嘴的圩子里。学校有上百亩农田,除了几个田间管理的农工,栽种收割都是学生老师自己动手。我和猴子,春花都分在一个班里,班主任是个女的,年纪不算很大,教语文,姓苗。苗老师不是本地人,长得细嫩。开学两个多月就到了栽禾的季节,苗老师带我们去栽禾。

我们虽说是只有十二三四岁,但个个都是栽禾的好手。读小学时,毎到春种插秧,学校放农忙假,我们都要到队里栽禾。队里田地多劳力少,光栽早稻就要十几二十天。栽禾虽说不肩挑背扛花力气,但时间长了,腰又酸又痛。大人都说,蛤蟆无颈,细崽仂无腰。栽禾的农活大多落在妇女和我们这帮少年身上。年复一年,个个都练成了扯秧栽禾的行家里手。苗老师显然没有栽过禾,开始几天我们把她夹在中间,让她随意栽几棵,要是她还是忙不过来,就顺手帮她栽几棵,苗老师一直和我们齐头并肩。

一天去栽禾时,猴子跟在苗老师后面,苗老师一下田,猴子紧跟着下田,占住苗老师外手的位置。栽到大田中间,猴子突然加快了速度。他非但不帮苗老师,而且栽一行丢二三棵,栽两行丢四五棵。我们知道猴子要给苗老师做“牢”了。这是往年在队里栽禾时常玩的游戏,只是我们都懂得游戏规则,只要察觉到谁有做“牢”的企图,就紧紧咬住不放,迫使对方放弃,除非双方的耐力和技术悬殊。我在苗老师里手栽,非常默契地配合了猴子,加快了插秧的速度,不动声色地把“牢”做成了。只见苗老师艰难地在泥田里来回走动,栽一行要走好几步。栽禾时,若被关在“牢”里,那种心理压力还是很大的。把苗老师丢下三四丈的样子,我和猴子在苗老师远远的身后边栽边靠拢,最后合龙,这叫“关牢门”。等我们上了田埂,苗老师还在田中间转来转去。农工过来了,看看田中间的苗老师,笑着骂我们作死,要我们去帮苗老师。我指着猴子说,要去猴子去,是猴子做的“牢”。农工就催猴子下田帮苗老师,自己带我们去秧田扯秧去了。

还有件事是猴子在很久以后才告诉我的,是真是假就无从考究了。

那时,我已从共大毕业回家,夜里和猴子在坡坡山看瓜地。夏夜,天气闷热,俩人闲聊过去的事时,猴子说:他和苗老师花了老长的时间才从“牢”里出来。上了田岸,苗老师累得坐在田埂上。猴子不觉得累,只是尿胀死了。圩里的田一马平川,猴子四处张望,想寻个屙尿的地方。突然听到苗老师的惊叫,猴子吓得过去看。只见苗老师腿上有两条蚂蟥。在湖田里栽禾被蚂蟥叮咬是常有的事,有时连理都不愿理,等蚂蟥吸饱了血自己滚落下来。苗老师是第一次碰到,被盘踞在自己身上的软体动物吓哭了。

猴子先拣条吸饱了血的蚂蟥,用两只手指一捏,那条圆滚滚的蚂蟥就落了下来。猴子折了根蒿柴棍从蚂蟥的吸盘杵进去,随着一股鲜血喷出来,蚂蟥就从里到外翻转过来,穿在蒿柴棍上。我们捉到了蚂蟥都要这样做,大概是一种你吸我的血,我要你的命的报复心理。处理第二条蚂蟥时费了些周折。可能是这条蚂蟥爬上去不久,还没有吸足血。猴子抓住它一扯,竟没有扯下来。猴子本想再用力扯一次,不想苗老师几乎又哭了,双手抓住猴子的手。猴子没有办法,只好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打被蚂蟥吸住部分附近的肌肉,让蚂蟥松开。除掉了两条蚂蟥,猴子意外地发现苗老师被蚂蟥叮咬过的地方红肿得厉害。这是很少见的,但猴子听老辈说过,碰到这种情况,要么是种很毒的蚂蟥;要么是皮肉细嫩,特别敏感。总之,要尽快把红肿地方的毒血排出。猴子想都没有有想连忙给苗老师挤血。猴子发现红肿的地方硬了一块。挤了会儿,硬块迅速扩大,猴子没有办法,只有把头伏在苗老师大腿上用嘴吸。猴子边吸边轻轻按摩有硬块的地方。许久,苗老师不知是因为疼,还是什么,伏在猴子背上轻声呻吟。

那一夜,猴子跑了马;那一年,猴子十四岁。猴子读书迟。

立夏那天,学校放了假。猴子回家后,就再也不肯到学校去。

赶到五分场放电影的地方,前头的新闻纪录片正好放完。放映员在换片子,正片是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

就在春花跟着我们欢欢喜喜过河去看电影的时候,春花娘在屋里坐立不安。

这一天,春花娘到河边张望了好几回。赶清早,就托陶家浜打鱼的拐子带口信,叫春花的爹不管如何都要回来一趟。不晓得是拐子没有带到口信,还是死老头不把口信放在心上。春花娘望穿了眼,也没有看到十一伯的影子。等到天都断了黑,鸡进了笼,春花娘还没有心思讨猪食,煮夜饭。猪婆在窝里叫,五丫头在门槛上哭,春花娘心烦意乱地到灶屋烧火。刚点着一把茅柴塞进灶口,拐子从灶屋的侧门进来。春花娘吓了一跳,连忙拨亮油灯,问拐子见到十一没有,传到口信没有?拐子说,清早一碰到你,我就打肚官司。出门就撞到女人,不是好兆头。当真,打了半天清水网。气得我把你托咐的事丢在脑壳后头去了,回来时突然记得,急火火地过来给你赔不是。

春花娘恼了,絮絮叨叨地数落:真是叮嘱铁匠打钝刀,求人不如求己,托你做事还不如托付禾秆扎的茅银(稻草人)了……

拐子被数落得一脸尴尬,手里半篓五花杂鱼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春花娘把沤在肚里的气出了,自觉话说过了头,便放软了声音说,不是我埋怨你,委实是事情紧要。拐子见状,连忙将渔篓挂在屋柱的木榫上,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春花娘把一只茅柴结塞进灶里,挪挪身子,腾出矮凳的一头,拐子坐了过去。春花娘说,你也晓得我屋里老头子的心病,年轻时当兵打仗,险些死过。只怪自己后来走错一步,到头来个复员退伍都算不上。昨日昼饭过后,大队里民兵万连长来说,县里头有只大干部答应帮忙,帮十一落实政策,要十一到公社填张表。也是放屁碰到打嗝的事,十一恰好上靴洲打草,没有十天半个月哪里回来得了?我焦都焦死了,才请你帮忙带只口信,哪晓得你又不放在心上。

拐子方才觉得误了事,看一眼门外,门外月朗星稀。拐子说,我漏夜划船过去,接十一老哥回来。春花娘拦住说,十几里水路,夜里去我也不放心,只是麻烦你明朝帮我挂在心上。拐子连忙应允。春花娘心里松爽些,拿火钳拨了灶里的火。火旺了起来,火苗舔着黝黑的灶口,火光照亮两张脸,消瘦而苍桑。在沉寂中再坐了会儿,灶屋里开始弥散芥菜煮粥的味道。春花娘说,我也不卖乖嘴留你吃饭,你就回去吧。拐子连忙起身,取下木榫上的渔篓,春花娘接过把鱼倒在木盆里。

拐子出了门,消失在夜色里。不知是谁家的猫嗅到了鱼腥,在屋外“喵喵”的叫。

第二天中午,十一伯进了家门。等不得十一伯屁股沾到凳板,春花娘就依在身边唠唠叨叨。十一伯听了几句,就不耐烦地打断说,听到风就是雨。狗屁政策!都说过落实好几回,哪回兑现?春花娘耐着性子说,这回恐怕有些指望。这回帮忙的是县里的主任,主任过去在公社当过武装部长。主任的崽跟春花同过学,今年当兵转业,相上春花。这门亲事要是你松口,万连长做媒过来提亲。十一伯侧过身子,满面诧异地问,陶家浜的拐子怎么没吱半句?春花娘无可奈何地骂十一但,你也是只猪脑,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我会到处乱说?再说——春花娘踌踌躇躇地压低嗓门说,听万连长的意思,主任的崽有只手不方便。

十一伯把手里的烟棍“啪”地扔在桌上,冲春花娘吼,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服气。我苦了一世还不够?还要害春花一世!春花娘也发了犟,顶嘴说,我又没做主,是赶你回来打商量。再说,人家崽仂也是在越南打仗,叫地雷炸伤的。你不总是摆脸,说自己是国家的功臣。别人就不是功臣?

十一伯没有接嘴,他又想到了朝鲜,想到那条回撤的路。

连队穿插过三八线,端掉南韩军一个团部后,被增援的美军死死咬住,穿插战打成了防御战。部队在一条山谷的谷口与美国鬼子打了一整天,夜幕降临,连长正向他们布置下一步任务时,团里的侦察员赶到。侦察员传达团长的命令:部队撤回,务必在零点之前返回集结地。连长怀疑自己的耳朵被炮弹震聋了,不相信。侦察员把连长拉到一边说,要和谈了,美国佬求和了。

原来,又开始了新一轮和谈。和谈双方为了表达诚意,以三八线为界各自向后撤若干公里。各军师旅团都在自己的战区收拢部队,十一伯的连队因为损毁了电台,团长派出几路侦察员口头传达命令。他们是最后接到命令的部队。

就在回撤的路上,十一伯踩上地雷;就在地雷炸响的瞬间,连长推开了十一伯。十一伯负了重伤,连长永远留在三八线上的无名高地。

春花娘见十一伯不做声,就说,你要是不情愿,我去辞万连长。十一伯问春花娘,你也不问问崽仂伤残到什么样子。春花娘说,我怎样开口问?十一伯从桌上拿起烟棍,说,我去万连长家探探口风。

春花娘忙到灶屋拿了碗拐子送来的鱼,叫十一伯带过去。

那天上午,十一伯前脚走后脚就出了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靴洲虽然面积不小,但真正适合打草的地方并不太多。河下游的洲嘴总是浸在或深或浅的水里;再上来是一片夹杂着砂砾的滩涂;再过来,虽然草长得茂盛,但对面五分场的农工老是把牛群赶过来放牧。经年累月,草洲被牛群践踏得坑坑洼洼,在这里打草,打草的时间没有磨刀的功夫多。所以,每年打草只打萝卜峡,蚌壳湾,鹭鸶垴几处地方。鹭鸶垴是靴洲的高地,离我们住的草棚近。

河生计划打过鹭鸶垴的草就歇手,集中劳力挑草装船。我和猴子几个一字排开,一口气打了许多草,歇下来磨草镰。我和河生共一个磨镰盆,从盆子里取出浸过的磨镰石,动手磨镰。磨草镰是个技术活,把长长的镰柄斜插在泥里,左手半扣磨镰石,右手草镰套住镰柄的管口,手腕运力来回拉动,草镰轻薄的刃口就变得无比锋利。河生边磨边问昨夜的电影好看不?叫什么片子?我没有应,专心磨镰。磨镰有一定的危险性,要是分了神,草镰在磨镰石上滑过,割伤手腕的事也不是没有。猴子磨完了镰,磨完镰的猴子也不安安分分地休歇,问我去寻鸟蛋不?我停下来说,你给我磨?猴子骂了句,半夜里想皇帝的卵!就一个人走了。草洲上有一种浑身麻褐褐的鸟,喜欢在草里结窝。若是寻到了鸟窝,准有七八只鸽子蛋大小的鸟蛋。

猴子没走多久,就跑了回来。神兮兮地指着草棚下的河岸说,来了只机帆船。河岸边弯排泊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河生就说,猴子,虽说地是老祖婆穿铜靴争来的,但也没有说洲四岸不准靠船。你劳多了神。猴子凑近我嘀咕,我立马警觉起来。河生起了疑心,追问我究竟有什么事。我只好把昨晚的事说了个大概。河生把人召拢,猴子已经把草镰扳直了,成了一把安在长木棍上的刀,明晃晃的。河生只是说,九满猴子一帮生祸不怕大的宝贝昨夜惹了事端,估计五分场的报复来了,大家过去看看。于是一伙人肩扛草镰手执草叉往草棚去了。

半路上,听到春花在呼天扯地,好像有人在扒草棚子。一看事情大了,河生一声呼喝,众人便泼了命的往草棚狂奔。跑在最前头的猴子和老憨把身上的白洋布褂子都脱了,缠在头上。

我们这一带的人都自称是朱元璋大战鄱阳湖时留下的一支兵马的后裔,大多身材孔武。像河生老憨他们都是彪形大汉,赤脚走在硬地上能震得尘土四扬。猴子虽块头不大,却异常地精明刁钻,打起架来有勇有谋。他们把白褂子脱下包在头上,就是告诉对方,打头阵的都是敢死队,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片刻功夫就赶到了。老憨对着一个正在扒草棚的屁股上就是一草叉刺过去,只见鲜血直喷,那汉子便杀猪般地嚎叫着瘫坐在地上。老憨是条莽汉,临动身时,河生特地把老憨手里的草镰换成了草叉。相对来说,草叉的杀伤力不及草镰。果真是五分场的鸟人,他们手持扁担锄头不由自主地收缩成一圈,把那个受伤的汉子护在中间。双方对峙着,草洲上格外地沉寂凝滞,只听见春花啜啜地抽泣。春花的哭声挑动了猴子的神经,猴子瞅准一个头领模样的,舞动寒光闪闪的草镰削了过去。这时,河生一声炸雷般的断喝,猴子的草镰就生生收住了。对方真是个头目,叫龚排长。垦殖场是准军事化,从分场开始按团营连排编制下来。排长和河生的队长一般大。龚排长认识河生连忙打了招呼。过去,村与村之间,村与外乡外县之间的械斗,只要一方见了红,双方的头儿都要呼吁停下来调解。毕竟谁都不希望把事情闹得太大。

扯了把旱莲草捣碎,用唾液调和给伤者敷上。双方就在草堆边或坐或站跟着队长排长议和,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龚排长说,昨夜看电影时,你这里几个人把我场里职工的头都打破了。河生说,哦,还有这回事?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事实上河生是不知情,我刚才也只说了个大概。我正要详细解说,河生止住我,让猴子说。河生吃得盐多过得桥多,晓得我实诚,会说得一五一十。猴子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说得水里都可以点灯,没理也可以说出七八分理来。

猴子说,我们能看电影是沾了五分场老大哥的光。我们心里清楚,只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看。也不晓得五分场真有几只驴变的人,有凳不坐,偏要站在凳上看。我几个人摇船驾橹过河不是看一扇背膀两瓣屁股。男人好说,要么踮脚在人缝里看,要么爬树上看。猴子指着春花接着说,这妹子就可怜,踮脚都看不到。我就央求站在凳上的小哥腾点凳板,让我妹子站上去看。小哥不肯,不肯就算了,他还满嘴污言浊语。自己扬手舞掌时在凳上栽下来,撞破头,反而来寻别人的不是。猴子说得没有破绽,龚排长反驳不得,只能招手让站在远处的那个穿草绿色军上衣,头上缠了纱布的后生过来对质。河生拦住了说,叫几只崽仂也说不清,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多。你就说,如何了结这事?龚排长说,昨夜打破头的是我侄子;刚刚被草叉杀的是我堂兄;今朝过来的是我家族的叔侄兄弟;连里排里的职工要来被我压住了。龚排长的话有威胁的味道。河生根本不买帐,说,听龚排长的意思是说自己人多势众,又在自己门槛脚下?你就叫人来试试。我只耍松口放手――河生急起来有些结巴,结得颈筋都红了突了出来――到时候,我这些人死了,就埋在靴洲,这是我们老祖宗用命換来的地盘。你一些人死了,只怕都没有埋的地方。河生晓得五分场的人大多是五六十年代下放来的,这些人做梦都想回去。

河生踩到了龚排长的痛脚。龚排长犹豫了,但又不甘心地说,总不就这样算了?河生站起来拍了身上的草屑,很大气地说,伤了的总要去医院,医疗费你拿过来,我给你报销。误工费营养费只要数目合适,我也出。

这是村里的规矩,但有与外人相斗,只要打赢,输钱不输气。

一场械斗就这样烟消云散。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我和春花猴子三个人知道。

过了两天,十一伯还没有回来。吃夜饭的时候,河生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收听省气象台的天气预报。河生非常关心天气,他要根据天气安排农事。猴子吃完饭就催我去罩鱼,我有些累乏不想去,奈不过春花有兴趣,怂恿我去。猴子取了渔罩和电筒来,邀了句老憨他们去,不过没有人响应,连老憨也不去。

春花央堂哥老憨帮忙洗涮锅碗,拖着我催着猴子走了,河生在后面大声叮嘱,不要走得太远,报了阵雨。

猴子是捉鱼的高手,晓得许多五花八门的捉鱼方法。猴子很骄傲地要春花跟着他,自信满满地说,你就拿好渔篓跟在我后头装鱼。春花口里说猴子吹牛屄,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猴子走了。猴子嘿嘿地笑着说,你不信就问九满。

我无话可说,跟在猴子身边准备罩鱼。猴子却要我走开,说,挤在一块动静大,鱼吓都吓跑了。我不解地说,先前你不是说罩鱼要人多在一块么?猴子心情好,很耐心地解释,先头多在一块是罩退水鱼,边罩边把鱼往岸边赶;春上天罩散籽鱼要寻草边上的坑坑洼洼,夜里鱼躲在里边产籽。动静一大,鱼就跑了。我不晓得猴子说得有没有道理,平时,我很少捉鱼。

“近水知鱼性”对我来说是个例外,过去我也曾兴冲冲地跟伴出去捉鱼,却总是灰溜溜地空手而归。次数多了,很伤脸面。慢慢地我就干脆不去捉鱼,就连平时舍不得骂我的老娘见人家捉许多鱼回来,也眼红地指摘我就晓得吃碗里的。

我在离春花和猴子不远的地方,孤单单的。月光躲进云里,没有月色,春花的手电上下跃动。不时能听到春花欢快的叫声,那一定是猴子罩到了鱼。我能猜到猴子得意的脸和春花激动的脸,两张脸一定靠得很近。

我突然有种感觉,猴子邀我罩鱼是不是一个阴谋?猴子应该料到,我不来,春花不会跟他来;我来了,春花就会来。然后编个理由把我支开,他就可以和春花单独在一起。猴子喜欢春花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猴子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

春花手电的光一点一点地往远处移动,我的手电光也跟着移动,一直跟着。有时我会把手电光从猴子和春花头顶划过去,尽管手电光很微弱,看不清他们。我为什么这样?我也不清楚,就像我不清楚自己对春花的感情。只是平时做事就喜欢跟春花在一起。哪怕“双抢”时累得像死狗一样,只要春花在就活泛起来了。我从来没有向春花表白过什么,不像猴子托人上春花家说媒,被春花娘一口回绝。猴子的家境在屋场上是数一数二的,猴子的爹在公社食品站杀猪,是村里唯一的“工干户”。这样的人家春花娘都看不上,春花娘的眼界有点高。传说春花外婆家的祖上有一点皇家血脉。我问过春花。

春花说,外婆家在鄱阳湖北岸,是一个叫甲山里的小山村,春花每年正月都要去一次。听当地人说朱元璋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时,在甲山里屯兵。有一天朱元璋在巡视防务的路上听到一阵随风传来的曼妙歌声,顺着歌声寻去,只见一村姑在水边浣纱。浣纱女家住甲山里旁边的大屋牛村,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朱元璋便命人把她请到营中,只是后来朱元璋兵败康郎山,就顾不上她了。不料浣纱女竟然受孕,浣纱女是望族,族长嫌她有辱门风,又恐是朱和尚的种不敢开罪,于是就在甲山里盖了间茅屋,打发浣纱女在这等朱元璋。朱元璋后来做了皇帝,但终究没有再来。

我问春花说,朱元璋就这样薄情寡义,不接她母子进宫?春花说,她问过外婆,外婆告诉她说,朱元璋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孝慈高皇后姓马,叫马秀英,而她的太外婆姓牛。牛头不对马嘴,朱元璋如何能接她母子进宫?不过后来,朝廷还是赐了皇姓,所从甲山里姓朱。

我是不信这样的鬼话,更不信春花娘身上还有皇家血脉。倒是春花长得随娘,肤色白净细腻,眉目清秀且有几分灵气。

九满连片鱼鳞都没有罩到。他决心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荒唐事,专注罩鱼。九满不单是怕猴子笑话他,更怕春花看扁他。就在这时,他听到猴子痛苦的叫声,接着是春花的声音。九满连忙跑了过去。

猴子伏身在渔罩上,嘴用力吸右手的食指,春花失措地拿着电筒站在一边,电筒照着猴子。我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地问,你也被鱼蜇了?猴子没有回话,把身子从渔罩上移开,说,鱼还在罩里,赶快捉出来。

我看看猴子被蜇成鬼样子的手,想他还挂记罩里的鱼,有些感动了。我勇敢地把手伸进渔罩,春花在提醒说,是条好大的鳜鱼。我把手缩了回来,虽然我很少捉鱼,但鳜鱼的厉害还是知道的,它的鳍锋利无比。我解开缠在腰上的细麻绳,麻绳的一头穿了根七八寸长的铁钎。我用铁钎在渔罩里的水中胡乱地戳来戳去。鱼在渔罩里窜来窜去发出“泼刺泼刺”的响声。猴子见我畏手缩脚,要过我手中的铁钎。我和春花手中两支电筒贴着渔罩往里照射,猴子盯着渔罩里的一圈浑水,突然把铁钎用力刺过去,一条至少两斤的鳜鱼穿在铁钎上。猴子骂骂咧咧地用细麻绳把鳜鱼结结实实地穿好。春花说,赶紧回去。猴子也不敢大意了。

我们都清楚,要是被鳜鱼蜇得厉害,个把时辰后,被蜇的手或者脚就会又红又肿,人就像打摆子样冷一阵热一阵。医生都没有法子,只有等自行谢红消肿。身体差的人会像病了一场。

回来的路上,我埋怨猴子不小心,春花自责地说,都怪我,是我要猴子拿我看一下。鳜鱼在水里是不蜇人的,捉出水面后要飞快地丢进渔篓里。要不它尾巴一摆,背上的鱼鳍全部弹开,这时要想不被它蜇到很难。猴子满不在乎地说,大了不起痛半天,又不会死人。猴子是在宽慰春花。

第二天开工,河生安排大家挑草。猴子没有上工,昨天下半夜猴子就开始哼哼,一条手臂又红又肿。我去上工前告诉春花,去河边扯些半边莲给猴子敷,要敷四五次。半边莲,性凉,消肿祛毒。

昨夜下了场阵雨,湖草湿漉漉的,特别沉重。一担草挑上肩,本来两头往上翘的桑木扁担压得往下沉了。好在路不远,只要挑到就近的河岸,然后沿河岸把草船撑过来装船。

因为是挑草,午饭就回来吃。十一伯回来了,在给春花帮忙。春花煮了一锅萝卜鱼汤,味道好鲜。大家喝鱼汤时都在夸猴子,猴子喝不得鱼汤,恹恹地说,这叫做牛耖田,马吃谷。猴子手还没有完全褪红消肿,鱼是发物。猴子端了半碗饭,神神秘秘地把我扯开。俩人躲在一堆草后面,猴子说,十一伯回来了。我忙着往口里扒饭。猴子又说句,十一伯回来了!我把一大口饭咽进喉咙,说,我又不眼瞎?猴子抢下我的碗说,你真是猪变的,就晓得吃。十一伯这回是去给春花说婆家!我的筷子都落到地上,问真的?猴子说,不信拉倒。我捡起筷子,寻猴子要回饭碗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晓得?猴子说,不要管我怎样晓得,我亲耳听到的。

猴子与我坐得更近,把他听到的从头到尾告诉了我。

十一伯跟春花说,这次回去是落实他的退伍政策,已经在公社填了表,就等县里批下来。而且县里派来落实政策的干部说,他和你还是同学。春花一脸迷茫,问,和我同学?他怎么晓得我?

十一伯耍了点小心思,没有对春花直说事情的原委。

十一伯解释,填表时不是有家庭成员一栏么?要填得很细。他看过表后,说认得你,和你同学。他说他姓党,叫党为民,就是原先公社武装部党部长的崽。春花模模糊地记得这么一个人。

党为民在九满的脑子里有很深的印象。他比九满高一届,打篮球时抢篮板球抢得很凶,同学们都叫他“野马”。平时,喜欢穿件土黄色的旧军衣,说是他父亲的。他父亲是公社武装部党部长,北方人。听说当年是南下工作团随军渡江来的。

我问猴子,他不是当兵去了?猴子虽然很早辍学不认识“野马”,但“野马”参军的事在全公社热闹了一阵子。“野马”参军体检时查出了血吸虫,接兵官不肯接。“野马”的父亲党部长竟然把接兵官熊了一顿,而且把电话打到了省军区,找南下时的老首长。最后“野马”是特招去的,也没有占公社的指标。

猴子说,就是那个叫“野马”的党为民已经转业,还断了一只手。断了一只手?那十一伯还会把春花给他?在我记忆里,十一伯是把春花当做掌上明珠。猴子说,听十一伯的口气,他和“野马”是惺惺惜惺惺。十一伯说党为民是去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被地雷炸伤的。不过也听得不是很清楚。春花一直在切菜,剁萝卜剁得案板呯呯响。我想起十一伯总是说在朝鲜怎样怎样,怎样被美国鬼子的地雷炸了,九死一生。他和党为民有相似的经历,就一定有相同的感受。把春花许配给他也合情合理。我想了想,像是问猴子,又像是自言自语,春花娘会同意?猴子显然是很诧异我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不屑地说,他早就巴不得春花嫁个好老公,一家人跟着沾光。猴子一说起春花娘就来气。我小心地问,春花什么意思?猴子仔细地回想一阵,说,春花好像没有松口。我说过,春花一直在剁萝卜,剁得案板呯呯地响,嘟嘟哝哝地说些什么也听不清。

我把碗里的饭一粒不剩地塞进口里,起身要走。猴子拉住我说,你就不想个法子?我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天要落雨,春花要嫁人。我能想出什么法子?猴子夺下我的碗扔在草地上和他的碗滚在一起。猴子很推心置腹地说,春花对你有心,你就不对春花上心?就看到春花跟个残疾过一世?我仰头望天,阴天。我叹口气说,以你猴子的家境春花娘都看不上眼,我还敢有想头?猴子不以为然地说,只要春花有心,就不怕她娘。女想男隔张纸,你就要把张纸捅破。我还是犹豫地说,我是不敢。猴子拿老话打比方,说,山上只有藤缠树,河里只有船靠岸。你不主动上前,还真想树缠藤,岸靠船?猴子的话不无道理,但有时候是说事容易做事难。猴子见我不做声,坏笑地凑近我耳朵小声说,我脸红了。猴子突然在我裤档里摸一把,放肆地笑了说,我就不信你那傢伙只晓得屙尿。

河生在叫开工,我和猴子起身。我最后对猴子说,我还想再考一次。恢复高考以来,我考过几次,每次都差一点点。猴子呆呆地看了我许久,目光怪怪的。

下午,一直落着毛毛雨。猴子没有来,河生要过猴子出工。猴子伸手给河生看,说,肩膀上一根扁担都放不住,还挑得一担草动?我默不做声地挑草,每一担都挑得很重。

断黑收工,不见春花和猴子,锅里的饭都烧焦了。河生要大家四处找找,在下游的洲嘴找到了猴子。他瘫在河滩上,浑身涅淋淋的。大家都猜到不好,慌忙摇来草船去寻春花。

这几天修河上游的水电站因为要应对春汛,在腾空库容开闸放水。往常温柔平静的修河变得水流湍急,浪涛汹涌。顺流追寻十几里,因为匆匆忙忙地没带电筒,根本看不清河面,河生只好要大家把船摇了回来。

第二天,天刚亮。河生带几个做事老稳的把猴子捆了送到公社派出所去了。

我说动了老娘,把留给我说亲的钱拿出来,到县城中学读高考补习班。这一年,我考上了。临上学前,我想去看看春花和猴子,他们都埋在靴洲。

但是,终归是没有去。

(原载《鄱阳湖文学研究》2023秋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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