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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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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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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翠萍||疼痛是一种冷艳的美

疼痛是冷色调,是生活的给予和馈赠,更是一种奢华。于我,疼痛是一种冷艳的美,唯有疼痛,让人沉淀,思考;唯有疼痛,让我们砥砺前行。生活如此,小说亦如此。疼痛让人清醒,它那卓尔不群的凄伤与美丽,在滚滚红尘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来处,倾听发自内心的呼唤。

八十年代末,我所在的渔村爆出新闻:赵三伯娶了个外地女人。这个女人的前任丈夫做木材生意半年未归,听说在鄱阳湖翻了船,她千里迢迢来大湖寻夫。

村里人告诉她,半年无音信,十拿九稳人不在了。女人绝望一病不起,多亏三伯悉心照料。她感动,以身相许,留在了渔村。几年后,她前夫突然从天而降。女人前缘未了,义无反顾要跟他走。最终,三伯做了让步,成全了他们。

村里人骂他孬种,连个女人都守不住。他一句话不说,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周后,人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三伯瘦成了纸片人。但依然面带笑容,只是笑得很凄惶很无奈,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活成了人们眼中的另类。

我那个年龄不谙世事,只觉得三伯的笑是伪装出来的,让人心生怜悯。现在回想起来,他闭门思量的那几天,经历了怎样一种撕心裂肺、割肉剜骨的痛啊!他饱受了鱼的煎熬,雁的别离。鱼在油锅里蹦跶以生命献祭,雁南归教人如何相信生死相许。三伯硬是逼着自己过了一回刀山,吞下了世俗这枚苦果,把疼痛藏在微笑里,在世人鄙弃的眼光中卑微地活着。

这个故事让我有话要说。三伯外表的弱小与内心的强大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就是渔民的胸怀,湖一样宽广山一样伟岸。他是故乡那些模糊记忆里的剪影,那些疼痛的感受融入潜意识中,构筑了我心灵的世界,不吐不快。

我一口气写了上万字,壮着胆子寄给了《星火》。不久,便收到了回复,小说处女作《湖畔男子汉》应运而生。

拿到杂志那天,我几乎不会正常走路。脚尖踮起,身轻似燕,两根羊角辫在风中蹦蹦跳跳,恰似我激动不已的心。事隔多年回想起来,那个青葱的岁月真好,无所畏惧,敢向陌生和自我挑战。

遗憾的是生命的燃点还没达到沸点,我便与纸笔绝了情缘。生活于我,总是左手一颗糖右手一巴掌。糖给了我勇气和希望,巴掌让我懂得疼痛是一种美,凄婉的、冷艳的、不卑不亢的。它告诉我,即便活在沉重的阴霾下,也要给自己寻找一抹亮色。2017年,我重又拿起了尘封多年的笔,尝试着写了几个中短篇小说,东西南北撒了一网,颇有收获。

我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大多来自于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是一群逃荒者。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受自然灾害所迫,他们拖儿带女,背井离乡来到美丽的鱼米之乡鄱阳湖,靠捕鱼为生。后来落户到当地渔业队,从此,扎根这方沃土。是什么样的诱惑让他们乐不思蜀?是饥饿与温饱的较量,是富庶与贫穷的抗衡。为了子孙后代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他们把故乡留在魂牵梦绕的思念中。一晃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风华正茂的湖汉子,如今已过耄耋之年,两鬓斑白发如雪。有的已驾鹤西去。他们把毕生的心血都献给了大湖。树高千丈,落叶归根。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的乡愁烈如焰浓似酒,对故乡的思念犹如跳动的火苗,一点一点在舔舐孤寂的灵魂。

中篇小说《心里住着一只鹤》写的就是这种浓浓的乡愁。仙鹤红姑娘南北自由迁徙,两处为家,危难时得到渔民吴本有的两次救助,与他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吴本有从小随娘逃荒来到大湖,转眼暮年,虽衣食无忧,但并不快乐。他无法抹去幼年被欺凌的阴影。生、养两地,始终心神漂泊,无“家”可归。有一天,当他站在老家的土地上,一切已不是儿时的模样。唯一的亲人老姐死了,两个外甥拿了拆迁款各奔东西。老屋平了,屋后的水塘填了,盖了学校。所到之处,满眼皆陌生。他感叹,自己还不如一只大鸟,大鸟有家可归,他的故乡在哪里呢?小说结尾,我把两个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做了喜剧性的处理,让他们的情感意外而自然的反转,揭示了家与故乡的真正内涵,使小说的意蕴陡然攀升。

《奶奶的月牙船》写一个救赎的故事。风平浪静的湖面上,肉眼看到的是稻花飘香、渔歌荡漾江南水乡的温馨画面。殊不知,水流深处暗涛汹涌,一场血与肉的较量正在悄然酝酿。灾难面前,为了一己私欲,人性的冷漠、自私、恶劣的本性赤裸裸地暴露,唯有奶奶不离不弃守护在“我”身边。月牙船是一艘生命的船,承载了奶奶一生的艰辛。就算全世界弃“我”,奶奶和月牙船足以温暖我一生。

羊在河边吃草,老虎在石头上跳舞;鱼在水里翻花,渔民在岸上晒网;螳螂在前,黄雀在后。画面和谐美好,各自有一片净土,各有各的活法。表面上看似平静祥和,互不干扰,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当贪婪和欲望膨胀到极致,骨子里的丑恶便暴露出来。人类亦如此,

当贫穷束缚了手脚,限制了想象,有人浑浑噩噩,不思进取,把日子当月子过;有人自甘堕落,出卖灵魂,选择肮脏的歧途,把尊严踩在脚下;也有人穷则思变,绝地反击,脚踏实地拼出一条血路,活出精彩人生。

蓝宝属于二类人,他丧失人性,把灵魂深处最宝贵的东西一点点掏空。为了人前显贵,满足一己私欲,他毫不犹豫将亲生儿子置于死地,整天生活在谎言和虚伪的阴影中。贵州女人属于一类人物,传统、迂腐,认死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明知是欺骗,是陷阱,是无望的等待,也要用生命去守候。她在小说的布局中是掩埋的一条暗线,虽然笔墨不多,却是至关紧要的人物,没有她就没有蛋蛋,也烘托不出蓝宝的自私和残忍,娘山存在的意义也不大。

任何时代,正义与邪恶并存,它们如两条永不相交的铁轨,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在滋长、蔓延。鱼鹰是一位正直的老村长,被蓝宝用卑劣的手段取代后,从来没有放弃与邪恶作斗争,他不仅救了蓝宝的弃子蛋蛋,在他不肯相认的情况下,不顾年逾花甲,毅然决然地承担起孩子的抚养义务。当他在娘山遇到贵州女人,得知她就是蛋蛋的亲娘,被喜新厌旧的蓝宝诱骗到山上,把她困在一个山洞里,洞口用石头封死,企图让她自生自灭。鱼鹰震惊,当今社会,竟有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发生,天理何在?他二话不说,抱起奄奄一息的女人上了小船,他没有回渔村,而是朝阳城的方向划。蛋蛋问他去哪,他说:去一个讲理的地方!结尾这简短的八个字铿锵有力,再现了一个老党员刚正不阿的执着和宁折不弯的铮铮硬骨。

小说的开头没有平铺直叙讲故事,而是虚拟化地写了一座山,山立在水中,酷似一张女人的脸,蛋蛋每天盯着她看,认定她就是娘。一次,他和爷爷在湖中央收网,一条大鱼把他们带到娘山。在爷爷和大鱼搏斗的时候,他跑上山摘果子,遇到神情恍惚的贵州女人,她思儿心切,见到蛋蛋母爱泛滥,撩起衣服,将白生生的乳房塞进他嘴里。他生平第一次吃到人奶,从此,蛋蛋坚信这个女人就是他亲娘,吃饭想她,睡觉想她,受了委屈就跑到湖边对着娘山大声喊娘。他对娘的依恋,已经到了无法分割的地步。

娘山,字面上理解就是一座石头山或娘呆过的地方,广义上象征娘的乳房,哺育新生命,让血脉生生不息的传承下去。娘山是蛋蛋的精神支柱,娘的伟大无法替代,娘的执着滴水穿石,娘的胸怀能容纳一泻千里的泱泱大湖。娘山不倒,正义永存!

2021年1月1日,鄱阳湖全面禁捕、退捕工作拉开序幕。渔民转型上岸,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按部就班的日子,如何以一个新的身份来适应这个社会,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于是,我创作了中篇《也青梅 也竹马》。小说写三个心理和生理上有障碍的年轻人,在大湖面临禁捕,而自身条件又不允许外出打工的情况下,选择拍抖音视频寻找生活出路。他们之间有摩擦,有上辈人的恩怨。但是,当大气候发生裂变的时候,三人抱团取暖,最终成为大湖的守望者。

我以自己渔民血脉而荣幸,我敬重我的父老乡亲。他们常年颠簸在风口浪尖上,斗狂风战恶浪,浑身是胆,血液里流淌着坚韧和顽强。那些散落在生命长河的过往,如同刺入血肉尖锐的疼痛,让我不管生长环境如何贫瘠,依然能够顽强地开出美丽的花朵,歌唱那不羁而坚强的灵魂。秋草枯,春水盈,鄱阳湖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它是我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流水不腐,生命不息!

(原载《鄱阳湖文学研究》2023秋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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