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从朱元璋留下的几处流风遗韵中,可以感悟到鄱阳湖丰厚的人文意味;拨开湖岸某个草丛,惊飞一群雀鸟,便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底蕴。而我,至今依然惊叹:900里鄱阳湖旺盛与枯涸的反差竟然如此巨大.
鄱阳湖的夏之炽热,冬之枯寒,可谓一阳一阴,水起水落,犹如千年旋转的阴阳八卦图。我甚至猜想,北宋筑居湖畔的周敦颐,其《太极图说》中的阴阳动静之思,是否有来自鄱阳湖的启示?
生活于当下的我,对鄱阳湖印象极深的是两次偶在的亲历。
五六岁的时候,我家在一个叫黄金咀的半岛上住了大半年。那是个水产收购站,住房是以前的寺庙,建在临湖的山坡上,大门朝向烟波浩淼的湖水。
孩童眼里的鄱阳湖阳光明媚,温柔而神秘,在湖州上采摘野菊花,顺着流入湖里的小溪追逐逆流而上的小鱼,会不知不觉的过去大半天。四野的宁静,潺潺的流水声特别地清脆。
湖水开始退却,无数细指甲大小的贝壳,死死咬住岸边的乱石不松口,我至今不明白,她们为何不回到水里,却让秋日把自己烤成一具干壳。
傍晚,打渔船上流淌着绚丽的晚霞陆陆续续地归来。湖边热闹起来,渔民们吆三喝四,抬着沉甸甸的鱼筐,摇摇晃晃地走下跳板。到处是活蹦乱跳的鱼儿,一条一百四五十斤的大鲥鱼折卧在鱼筐里,头和尾巴仍然搁在筐外,惊奇湖底世界存在如此巨大的生命。
天气晴朗,站在门口山坡上,可看见四五里外的一个叫朱袍山的小岛,据说当年朱元璋大战鄱阳湖时,曾上小岛歇息,小岛也因朱元璋晾晒过战袍而得名。这种与朱元璋有关的故事,在湖边流传了几百年,这是我童年听到的第一个关于大人物的神秘传奇,一个靠化缘讨饭的和尚竟然做了皇帝。
二十多年后,我们乘一艘拖轮去二流口帮助困在浅滩中的船只。隆冬,退至湖底的河道像一条蠕动的蟒蛇,在褐色无垠的裂土间蜿蜒穿行。天下起濛濛细雨,湖面阴沉而苍凉。二流口由二条落差极大的河道组成,河道被浅滩淹没。逆水而上的船只稍不小心,就会被强劲的侧风扫向浅滩,随着湖水快速退却,要不了一二天,搁浅的船就完全裸露在湖州上,必须等到来年汪起水来才能返回到湖里。
拖轮缓缓向搁浅中的木船靠近,船上老大接住空中抛过去的缆绳,挂在将军墩上,微笑着向我们挥挥手,弓身推动锚盘,沉重的铁锚渐渐露出水面,木船开始移动,突然,紧绷的缆绳突然崩断并飞向空中,失重的木船猛然间侧向了一边,老船工一个踉跄被反弹过来的起锚棍给掀进湖里……
三十分钟后,一只小舢板从下游将老船工送上拖轮,大家在他棉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医院诊断书,原来这是老船工最后一次航行,他病得不轻,已决定上岸休息。
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就消失了,是那么不经意,那么偶然地发生。这位生于湖上,生长于湖上的老船工,也许脚下的鄱阳湖就注定了是他的归宿。
湖,还是那个湖,水,亦非那些水。节同时异,物是人非,童年居住过的湖边屋子,从前是座太子庙,据说龙王的三太子曾在此显灵过,于是,人们修建了这座太子庙。最近听说还原后的太子庙,香火还颇盛的。然而,童年记忆中的大鲥鱼,恐怕再难重现。有的东西消失了,有的东西继续存在。虽然鄱阳湖的阳光,柔韧、温暖、刚烈,还播撒希望,但是,鄱阳湖的悲凉与苦难,也同样让人刻骨铭心。
至今,依然感动我的是在鄱阳湖边的那些不经意的片段,假如用这些资源去解读鄱阳湖的奥秘的话,我觉得鄱阳湖的言说者,应该是孤独地走在空旷湖州上漫步的人。
(原载《鄱阳湖文学研究》2023秋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