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调离芗溪快十年了。离开后,曾经的同事也基本上都调走了,我们便没再踏足过那块熟悉的土地,已是天高地远,物是人非。
芗溪,是离县城最偏远的边陲小乡镇。芗溪街滨临鄱阳湖,偏僻闭塞,外乡人的足迹很少踏到这里,一条破旧冷落的集市,乡政府设在集市的边缘,中学离集镇有点远,医院插在集市的中间,倒是给街道添了一点人气,早晨街道稍稍喧闹一阵,之后就空空荡荡,零零星星地只有几个人走动,所谓的芗溪街是围夹在几个村子中间的一段几百米的杂乱店铺,没什么像样的商业建筑,十几家陈旧小店慢悠悠地营业,芗溪街道能称得上是都昌最萧条的乡镇街道。十五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芗溪街边卫生院的宿舍楼上,只有几岁大的儿子跟在我身边,带着他游逛在鄱阳湖东北岸边的山水之间。
从县城坐车向东南方向七拐八弯地行车约一个半小时,有将近一百二十余里路的车程。往返县城的班车就停靠在我住的宿舍楼下,喇叭“呱呱”几声,声响震动整个街道,这是提醒人们要发车了,便有人从四散的地方飞速地奔出来挤上车。酷热的夏天,班车被晒得滚烫,里面又脏又闷热,为了多载些客人,一路走走停停,晚上车的便没了座位,一路站到县城。抓着车顶的横杠,抓握的动作要维持一个多钟头,车内混杂的气味十分难闻,说不清楚是啥味道,一闻到就反胃,总想下车去透透气,想想那一百多分钟的车程,心里就发怵。
随妻子在芗溪那些年,去县城办点事,宁愿辛苦自己骑摩托车去也很少搭那怪味熏熏的班车。冬天嗖嗖的冷风吹得身体像铁一样冰凉,夫骑妇随,风里雨里载着妻子一骑就是十二年。
芗溪的渔村倒是可以去看看,去过几次湖边的八房村,买过那里的野生桂鱼苗。那些年,五月份野生桂鱼苗出水,爹每年都要我买一次,放在自家鱼塘里,一块钱一条,用摩托车转运过去。
多年过去,不知现今的芗溪街发展如何,感觉那时店里的果蔬有点贵,价格一点不示弱,妻子喜欢吃辣椒,逛菜摊看的第一个菜就是辣椒,很关注辣椒的价格,记得十多年前芗溪辣椒的价钱,买斤辣椒贵一两块,应该是地方偏僻和运输成本所致,奇怪的是:这里靠湖,出产各种鱼,照理说多鱼的地方,自然便宜,芗溪地摊买鱼,会发现,甚至比其它不出产鱼的地方的要贵些,像西藏,远山僻水的地方样样都要贵点。
可以把芗溪街比作天涯的尽头,走到这里你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是浩淼的鄱阳湖,难见有外地人到这里旅游或观光,那时,正街上一家饭店,顺便挂了个可住宿的招牌,一年中有多少住客进去过,不得而知,路过这里的多是越冬候鸟和鄱阳湖里的游鱼,非本地人估计不会有人甘愿来此地工作,乡政府,公立医院,学校,这些为民服务的机构还是有的,一些没有门路的人被塞到这里,不过,几年后都会想尽办法离去,一茬一茬地换人。
二零零七年,招考成绩第一名,没有什么门路的妻子,分配到了最偏远的芗溪医院。
我却要感恩芗溪。假若妻子没有来这家医院,一定就不能遇到她,当时我就在隔壁不远的中学教书,同村的一个人正好在这家医院上班,给我牵了红线,近水楼台,就有了接触她的契机,我的那一段美好时光,就是在这医院里度过的。
第一次接触这医院,机缘于同村人,为了儿子找个好对象,爹没有跟我商量,自作主张悄悄跑到同村人家里,进行了一次殷殷夜谈,同村人把我爹嘱托的事也着实放在了心里,一天,突然打来电话,说:傍晚来我医院,你爹叫我帮你介绍对象,帮你约好了,搞妇产的,不错,见个面了解了解。妻子年轻的时候身姿轻盈,美丽动人,而我却没有那么中看,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来到医院,刚好下班,上楼时,看到楼下一个少女向这边娉婷而来,猜到是她,我有些紧张,一颗心开始砰砰乱蹿,因为是临时通知,穿着也没特别讲究,匆匆的赶来,没有得体打扮,见面后能不能给她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我木木纳纳纳地找话题闲扯了半个小时,天色黑下来,她默不作声提着桶洗衣服去了,不再陪我聊天,把我晾在一边。她这一去,我怕是没戏了。本来计划好了请同村的人作陪带她一起去饭店吃个晚饭,以便进一步接近,估计她是没有中意我,不想去吃饭了,在后来妻子告诉原因说,不想跟我谈也就不想欠人家一顿饭的人情。她撇下我走了,同村的见情况不妙,单独跟她沟通,力邀她去吃饭,对她说吃个饭不碍事,谈不成也无防,要给人家留一点情面,怎么劝她死活不肯,也就悻悻作罢。第一面对我就这么没兴趣,我干脆不作指望,有点怅惘但也轻松了,就权当这次是历练历练吧,回去的时候,没有找她道别,夜幕下的医院,确实不知道她躲哪里洗衣服去了,找同村的打了招呼说我要走了,临走时同村的要把她的手机号码留给我,以便再联系,我已经不作指望了,想想自己各方面的条件不如人家姑娘,自感不配,就直截地对同村的说:算了吧,人家对我都没感觉,留号码就没必要吧,同村的看到牵线的事凉了,有点过意不去,好像是他没有尽到责任一样,硬是要我存号码,感觉我存了她号码他就不愧疚一样,看到他那用心至诚的样子,不好拂他的盛意,就随了他,好吧!我说:存就存吧,存个号码也无妨。
此后的一个月里,我与同村的没再接触,他自以为我和那女医生没再联系过,绝对凉了。后来妻子说:没有给你介绍成,他还正儿八经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另一个朋友呢!妻子当时就拒绝了他的介绍,事实上,那时我通过她手机号码,多次地、不声张地、用文情并茂的“无线传书”,已经触动了这个女医生的心弦。
姻缘就是这么奇妙,不经意的把号码一存,上帝就偷偷笑了,缘分在上帝那儿其实早就注下了,只是上帝老儿不肯提前告诉我们,如若提前告诉,世间就没有情趣了,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谚语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注脚,后来,这妇产科医生成了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与我一起共同构建温馨的家园。芗溪医院也就成了我们的家。
医院占据了街道最优质地段,小小的方块形格局,房子四面围住,中间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像一座四合院,不需要围墙,大门随意敞开,不设门卫,南边的住宿楼临街,我和妻子住在临街向南一面的三楼,房间南北通透,前后两间隔墙联通,冬天向这面吹的北风特别大,北风从湖上呼啸而来,冷飕飕的,门一打开,刺骨寒风往房里拼命地挤,房门被吹得撞在墙上“哐当”一声巨响,房间里没有通水,没有厕所和厨房,免不了开门时的进进出出,再大的寒风吹过来,门也要开合,妻子日日受这冷风的侵袭,女人的身子骨又弱,健康的损害那是很显然的。
半夜时分,房里就成了老鼠的世界,成群结队的出来闹腾,整夜唧唧呱呱,肆无忌惮的在房里随意穿行,有一个晚上,睡熟的妻子被老鼠的利爪划伤了手臂,为了防鼠疫,一针就花去了一千多块,老鼠白天躲在墙里面,大白天能听到墙体内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些大胆的白天跑出来搅你,公家的房质量差,墙面泥沙一扒就掉,说不定墙面又被老鼠穿了个洞,穿了又堵,堵了又穿。
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倒马桶,老式的医院宿舍,找不到厕所,全医院就一个脏兮兮的公厕,趴在东北院落里,医院职工的马桶都要提下楼倒在公厕,一个大男人提着个马桶穿过大庭广众跑来跑去,碰到个熟人都觉得有点尴尬,这种无聊的事天天要做,附近的居民或临时路过候车的也往公厕跑,这种老旧的坑式厕所里面的脏臭也就难免。
早晨的街道会热闹一阵,倒了马桶,打开向街的房门,街道上的种种交易买卖,形形色色的人群,来往的小商贩,都能俯看到,这栋楼是最佳的观街视觉区,楼下的这T形路口聚集了芗溪街道百分之八十的交易声,楼下常年摆着一个露天肉铺,卖肉的是个中年男人,我们很熟悉,早晨卖一阵他就收工,第二天清早又从中馆运肉过来,奇怪的是他生意比别家肉铺要好,他并不像个很大方的商贩,肉却比别人卖的多,卖的快,也许是占了一个绝佳的风水地段,我站在他肉铺的上方看他卖肉,他偶尔抬头看到我,我们互相招呼一下:帮我留点肉!哦,好的!好的!他很和气的回着我。
我最关注的街景并不是肉铺,街沿下,常年蹲坐着一两个挑菜卖的老头,菜是老头种的,品种不多,数量少,每样几斤,农家菜新鲜口感好,这是一个重要卖点,有我需要的菜就飞速下楼,生怕被人买走,楼下还有摆摊卖野生鱼的,随地一张油纸,摆着杂鱼,卖野生鱼的人并不固定,谁都可以在这里随地一摆,明天会是谁来卖鱼,会有什么野生鱼出现,会不会来一次降价处理,这种不确定,总给我一种期盼和观察,父亲养了几十年的鱼,对鱼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喜欢捕鱼钓鱼,喜欢买鱼也喜欢看鱼。
宿舍没有私人厨房,买来的鱼可以在食堂自己动手弄,付点油盐费给管食堂的阿姨就行了。妻子怀孕以后,公家食堂已经不能满足营养需求,我和妻子搭起了一个简易厨房,上楼顶有一个拐角平台,白天很少有人上楼顶,看着不大碍事,在这里支起锅灶,四五年时间过去,墙壁都熏的不成样子了,好在这里隐蔽,再说单位小,十几个职工,大家以医院为家,窝在一起,亲密随和,一般不会有谁去为难谁,这半露天的厨房,转个身都很困难,却是一块温馨之所。
夜晚人们上楼顶乘凉时,便要从我的小厨房中经过。
冬天遭寒风之侵,夏季来临,住在三楼又要遭受炎热之苦,三楼就是顶楼,与灼热的阳光隔着一块水泥板,通房滚动着热气,钻进去就会冒汗,妻子之前就那么住着,后来有了身孕,安装了空调,芗溪的电力设备陈旧落后,夜晚用电高峰,电压不足,空调软绵绵的嗡嗡作响,提不起劲,制不出足够的冷气来,整个暑假没享受过几次凉爽,热的熬不过去,搬竹席到屋顶,住三楼的职工基本上都会来楼顶上纳凉,大家扯着闲话悠然入睡,享受着从湖面吹来的悠悠夜风,夏夜的露水悄悄浸湿皮肤,睡两三个小时就得回去,那时房里的热力也降了不少。
妻子在芗溪的头几年,是芗溪妇产科辉煌鼎盛时期,周边乡镇的产妇也往这里聚集,现在各乡镇都撤掉了产科,那时却是一片繁忙景象,妻子一天接生两三个,是常有的事,最多的一天,两个医生接了九个新生儿,怀儿子五六个月的时候,妻子顶着大肚子,连做两台剖宫产手术不知疲惫,日子忙碌又充实,常常是半夜回到宿舍楼,刚躺下,半夜又要起床接生。
每个周末我都在芗溪医院,那里就是我的家。医院就这么一点大,可走动的地方不多,有时会去医院食堂看看闻闻,与职工围坐在饭桌上,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管食堂的阿姨陪我们聊些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情事,阿姨是街边村子里的,差不多到饭点才来医院开火做饭,职工们吃完了饭,洗刷完了,她又匆匆地赶回去,农活儿不落下,还要看管女儿生的孩子,忙的团团转,她像是医院的钟点工,工资自然是薄薄的一点,家里的男人不能干重活,主要靠两个女儿接济,她男人身子骨单薄得风都能吹倒,穿一件七八十年代流行的蓝布中山装,养着两条黄牛,手里牵着牛,早晨或傍晚,两条牛跟着他,一前一后,从医院门口悠闲而过。
阿姨与我们谈话很和善,柔声细语,乐于帮点小忙,给过一块自家的菜地我种,她家的菜也吃过不少,我们请的保姆,就是她介绍的,是她的小姑。
离开芗溪,已经有七八年的时光了,如果有机会,我还要去哪里走一走,再去看一看,毕竟,那里深藏着我人生中一段最最美好的旧时记忆。
(原载《鄱阳湖文学》2023冬季刊)